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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和信仰(王怡)

 一醉的酒坛 2005-07-20

记忆和信仰
作者:王怡


  未来的不确定,敞开了无限可能。但这不是我甘于生活的动力,我的快乐之源,在于回忆。
  生活就是一个不断创造回忆的过程。把每一个未知的明天变成昨天的记忆,其中包含了生存可以把握的意义。我常有一种冲动,渴望在将来的某一天回顾现在的一切,这种渴望是那么迫不及待,和欢喜。只有时间可以跳出来,在遥远的地方观察自己的命运,像我们在现实中观察邻人的起居。现实的点滴似乎都是在为此而积蓄。这像是另一种历史的目的论。但我觉得个人是有这样的权力去解释属于自己的生命,不象哲学家对于天地玄黄的论断有一种霸气。
  记忆是我唯一的产权。任何威权都不能褫夺的个人尊严。我回忆过去,好像低头去看双腿站立的地方,感到活得如此踏实、如此让人放心。回忆比现实更加真切,这就是我坚信的方式。

  迷恋记忆,就是迷恋无限。古希腊寓言讲哲学家仰望星空,思索宇宙洪荒的奥义,却不慎掉入坑内。反被侍女嘲笑。我想这个侍女定是中国人无疑,哲学家则是希腊国籍。因为孔子就说过未知生、焉知死,只问人事、不问鬼神,以及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等等高论。所谓自由,有的时候就是一种也许莫名其妙的,渴望打破和僭越一切禁忌、一切必然性的由衷的冲动。比如偶尔想随地小便或者硬闯红灯。当然这种自由被伯林称为"积极自由",又落了下乘。但我还是觉得那种分野与个人志趣无关。我喜欢这种自由,只要条件允许,就不妨一试。比如我坚持不要小孩。原因很多,其中一个就关乎形而上学。因为我既然不能成为一个源头,就宁愿成为一个终点,而不想在血缘的传承中成为基因的中转站,成为不由自主的目的论的螺丝钉。想到一种延续万古的血统仅仅是由于我的一己之念,仅仅是由于我的自由选择,而在这个宇宙当中彻底灭绝。我有一种残酷但是尊贵的快乐。无限性和不可确定,永远是对生存的强烈诱惑。失去对于无限的热爱和对规矩的摆脱,也许对我而言,活着就象大便一样干燥、没有养分。
  真正的信仰者,只能在对于无限的执著和敬仰之中延伸。而儒家中国的特点却是世俗理性太盛,容不下仰望星空而掉落土坑的人。
  加上道统和政统的合一,使社会失去均衡和养成张力的机会,也使得个人在日渐呆滞的礼教规矩中放弃了对于自由的想象,使一部分肌肉像花一样萎缩。总而言之是阴阳不调。共产主义乌托邦带来了真正的信仰精神,含辛茹苦的建构了一套救世的宗教,将我们身上萎缩的那一部分肌肉强壮起来,把全国人民都变成了仰望星空却集体掉入地坑的人。但在随之而来的清教徒的暴力洗礼中,却开始容不下一个嘲笑者了。他们一步步向着未来前进,对记忆充满藐视。慢慢遗忘了马克思先生的起点:"每一个人是他自身的目的","每个个人的自由是一切人自由的前提"。

  李卜克内西曾组织了一个共产主义者团体,名曰:"斯巴达团"。暗示了暴力革命和集权专制的渊源。并暗示出从斯巴达到共产主义这一条与西方主流传统格格不入的异端之路。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争,民主与专制之争,其实质就是西方文明内部的雅典与斯巴达之争。不过有一点是共同的。双方都将希伯来的信仰救赎之路以世俗形式承继了下来。
  但中国始终是与信仰传统又格格不入的。仰望星空的一时狂热是几千年才慢慢节约下来一点。到了"黑猫白猫"理论,便将马克思身上的神学背景彻底剔除了。西方的二元对立在君王战胜教会之后,有一个幸运因素,韦伯称之为资本主义精神形成的脐带。就是新教改革实现的信仰的"个体化"。我们在把真理的围裙扒下来,把教袍从政府身上褫夺的时候,作为打手,尤其需要的,可能也正是与"个体化信仰"的短兵相接。一个非普适性的信仰基础,对于我们还有没有可能?

  民族的记忆已经深入骨髓。但今天并非是光为明天的回忆堆积着情感。我们看不到九曲黄河的源头,却能够看到它流经我们的足下,也可能看得到一个恢宏的入海口,甚至一次突如其来的改道。但这个比喻用在群体而不是用在我个人身上,始终让我感到不安。感到有一种力量像杯子里盛满的水,开始外溢。
  我在这时想到和将要写下的最后一个词,是亢龙有悔。



  王怡/2001/4/3于包家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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