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我也要带你回去
左家兵被紧急送往龙岩市第一人民医院急救,医院诊断为脑出血并下了病危通知,左家兵的主治医生告诉在医院守护的民工,说左家兵脑疝已经形成,手术意义不大,维持治疗也需要费用,并催促他们尽快交钱办理入院手续。
李绍为:有钱的人,在医院里可以待几天,我们没钱,一个小时要30块钱,还没有别的什么(治疗),还加药(就是)60块钱一个小时,我们打工的,哪有这么多(钱), 一个小时六七十块钱,待了十多个小时,(就得)千多(块钱),我们到哪里去拿钱,我们自己都没拿到钱。
陈晓楠:特别着急?
李绍为:那几个小时,反正我是走路都流泪。我走路脚趾紧张得很,拖都拖不动。我自己都想死了。
左家兵每个小时的住院费用高达六七十元。如果继续维持治疗医院要求先缴纳两万,而甲方老板只给了(包工头)刘国兵2500元钱就没了踪影,刘国兵和李绍为等三个一起出来打工的老乡商量怎么办,最终几个人做出决定,放弃维持治疗,把左家兵的尸体背回湖南老家!
陈晓楠:其实对于当时在医院里面到底是谁做的决定,怎么做的决定,李绍为的回忆始终有一点混乱,而且之前他说起这段来,还颇有些激动,语气相当急促。直到事后,也有很多人追问过他,很多个他答不出来的“为什么”,比如说“为什么不打电话”,“为什么不多留一阵儿,等家属来签字”,“为什么不雇人运送”,“为什么不找有关部门”,等等。李绍为在这些个“为什么”面前,总是显得有一点慌乱,对于一个连工钱都不知道能不能拿得到的农民工,一个连回家的路费都凑不出来的外地人,在这样的一个陌生的城市里面,发生在眼前的这一切,显然是大大超乎了他的想象和判断。其实如果你仔细想一想,你可能会同意,李绍为的面前当时没有太多的选择。李绍为说,当时他彻底糊涂了,脑子里面一片茫然,至始至终,只有一个念头仍旧清晰,那就是不管怎么样,他要和他一起回去。
李绍为:必须要把他的尸体背回家去,生要见到他的人,死了要见到他的尸,我们那里就是这样的规矩。
陈晓楠:当时为什么没想到说把他先在医院停几天,然后等家属过来?
李绍为:一天要几百块钱,甲方不付钱,他家里拿不出钱。
陈晓楠:你也怕,如果在医院停得久了,欠的钱多了,他们家也没办法负担?
李绍为:嗯,他们家也没什么钱,他们如果要再去看尸体,他们从广州市到那里要一百六七十,十个(人)就1700块,他们家里本身就经济困难,你还跑这么远,那个花钱,还要去借钱,那不很麻烦,我那时想减轻他们一点负担,(把他)背到家里去。
陈晓楠:你那会儿想过,如果比如说你是左家兵的话,如果他这么做的话,你会埋怨他吗?
李绍为:我们没钱嘛,我有钱(的话),打个比方,我如果是左家兵的话,我家里也拿钱不出,那怎么办?只有到这里为止。
刘国兵、李绍为等四人向医院提出了中止治疗的要求,主治医生经过请示,拔掉了左家兵的输氧管,给左家兵办理了出院手续,并出具了出院小结和疾病证明。主治医生说拔去氧气管,停止治疗后,估计左家兵在两三个小时内就将死亡。
但是,究竟由谁来背左家兵回家呢?李绍为认为,既然自己做了这个主张,也就由他来背好了。别人多少有些怕,怕死人会变鬼,李绍为说“变鬼就来找我,阿弥陀佛,我就不怕,反正我是尽我自己的责任,尽我自己的能力”。那时候他也没考虑什么,只是想尽个人情,尽个义气。“以前我带你来,死了我要带你回去。我就是这个性格,就这个心理,我不怕。”
当晚七点多,趁医生护士不注意,不到100斤的李绍为背起130多斤重的左家兵,由刘国兵在前面引路,其他两人在后负责拿行李,协助李绍为。四个人避开电梯,迅速从医院四楼通过楼梯到一楼,穿过医院家属区,700多米,一路小跑,安全地把左家兵背出了医院。
李绍为:你没钱,没钱去交(住院费)嘛,你从前门出必须把手续办好,我们没钱去办手续,所以就从后门口出来的。我就把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全身都在我身上。我那时候就说“我对你,也是最后一片真心了”。
累得我一身汗,把我的衣服都透湿了。我边背边流泪,眼睛都不敢抹,怕他摔下来。
陈晓楠:那时候心里肯定特别复杂。
李绍为:那时候我心里好痛,心脏好痛,心里着急,我又怕他家属骂我,又怕路上出事。现在我的心还跳,我现在说话都心跳。
陈晓楠:很显然,至今医院里的那几个小时,在李绍为的记忆当中,仍然是最为刺痛的一幕,回忆这些的时候,我发现有一阵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地面。他很坚定地重复,说他是死,就是有钱也救不活的,已经死了,不可能救的。他甚至后来已经不再听我的问题,而是开始自言自语,我知道此刻,哪怕是有万分之一的希望的假设,都足以让李绍为觉得自己无法饶恕,他们没有钱,没有能力等来这万分之一的希望,因此,他绝不能让自己假设。他没有假设的权力。
李绍为:没想到到这个地步,我现在心里都惭愧。(当时)心里好着急,当然是(觉得)对不起他家里人,我们都是很好的同村来的。我们也是尽我们的能力去做,我们也拿不出这两万块钱,甲方也不肯付两万块钱,医院里讲要两万块钱,我们也出于无奈了,他写着病危的通知单,我们更加着急了,我今天想起我都会流泪。救也救不回,钱也没有,所以就是两头为难,他是急性脑溢血,突然来的事情,但是你有钱也救不回,但是甲方也不肯给你钱,我们看的时候,他的腿都变冷了,人没死脚不会变冷,他全身都变冷了,所以就是已经死掉了。不是没有死亡,已经死亡了,所以我们才出于无奈,(决定)把他的管子拔掉。想(出来)打工,想一起痛痛快快、平平安安回家,没想到遭遇这样的事情,我连回家都没(脸面)。天老爷没眼睛,怎么把这个祸降到我们这些人头上来了。
千里扛尸
李绍为背着左家兵的尸体偷偷跑出医院,和刘国兵等人拦了一辆三轮摩托车,把尸体扶靠着坐在中间就直奔火车站。一行人在火车站买了五张票,计划途经广州乘火车回衡阳。晚十点多,几人用被子盖着左家兵的尸体,撒了些白酒,把尸体伪装成醉鬼的样子,由李绍为背着检票过关,顺利地登上了由厦门开往广州东站的K298次列车。 车厢里面空空的,李绍为背着尸体坐在一个三人座位上,把尸体平放,用被子盖着,他靠在边上,以防尸体滚下来。整整一个晚上,李绍为滴水未尽,也没有合眼。 李绍为就挨着尸体,但是他并不感到害怕,他感到左家兵好像是一个活人。退一步他想,活着我带你来,死了我要带你回家去。我不怕。 2005年1月2日上午7时,火车抵达广州东站,李绍为将左家兵的尸体用被子盖着背出车站,和老乡搭乘272路公共汽车前往广州火车站。到达广州站后,运尸队伍才遇到了麻烦,他们四人身上所有的钱加起来,都不够买五张火车票,李绍为说“那时虽然他还揣着1040.5元,但那是甲方老板给左家兵结算的工钱,是根本就不能动的钱”。 李绍为认为,那是左家兵用生命换来的钱,是他工资的钱。他说:“我不会动他一分钱,他平时和我打工,我都帮他存好了,何况这个时候”。 没有钱买火车票,四个人最后决定将左家兵的尸体用木箱装好,搭乘汽车回湖南,为了包装尸体,两人负责寻找木箱,而李绍为和另外一个老乡则买了几个编织袋,在通往站台的道路边上,开始包扎尸体,当两个人正在忙乎的时候,被执勤巡警发现,随后四人被带往派出所接受调查。 他从来没进过派出所,所以感到非常害怕。他们如实地向警察说了,派出所的人讲“你们干的蠢事”。
李绍为:按法律上来讲我是错了,但我凭我自己的良心是没做错,我把他背到家里去,还是凭我自己的良心和责任。
警方经过多方核查,没有追究其法律责任,允许李绍为等人自行离开。死者左某的尸体随即被送往广州殡仪馆,警方同时开具死亡殡葬证,并通知死者家属前来处理后事。四人离开派出所后,另外三人立刻各自购买火车票离开了广州,只有李绍为寸步不敢离开火车站广场,一个人等候左家兵家人的到来。左家兵的妻子,两个儿子和几个亲友得知消息后,连夜赶到广州,在广州火车站站前找到了李绍为,李绍为把左家兵的工钱交给了他们,并说明了事情的经过,虽然没有过分责备,但左家兵的家人都对李绍为等人的做法表示不满,抱怨李绍为没有及时通知他们。 见到左家兵家人的第二天,为了找施工单位“讨个说法”,李绍为就陪左的两个儿子前往福建龙岩,但马不停蹄地跑了三天,跑遍了工地、公安局和劳动局的仲裁部门,非但没要到一分赔偿金,甚至连施工单位是哪一家都没能搞清楚。 《李绍为千里背尸》经媒体报道后,引起了各界强烈的反应。李绍为这个普通中国农民的照片频频在各种媒体上出现,一时成了众人谈论的新闻人物,多数人对李绍为的行为表示理解,并有不少单位要给他工作,但李绍为并没有感到光彩,他说他做了件肯定要被乡亲们骂的丑事,现在连家都不敢回。
李绍为:我是对得起良心的,但是我不应该带个死人回,活人回去多好。我感到我自己难过,又惭愧,不光彩,我回去带一个死人回去,是带着骨灰回去的。哪个不愿意一起快乐回去,蹦蹦跳跳回去不好得多吗。我现在心每天都很紧张,一个很好的人给我了,但是我没有带一个很好的人回去,所以我自己责怪自己,自己埋怨自己,我自己不能理解自己。
我们去找李绍为的时候,看他正在锄草干农活,大冬天只穿一件很薄的衣服,抡镐抡得很有力,虽然已经61岁了,李绍为还是坚持说,对自己的身体非常有信心,他说,一辈子干活干惯了,一顿能吃六两米饭,两肩能扛200斤。不过,当我们问到他养老的问题时,他的表情还是黯了下去。
陈晓楠:对于李绍为的千里扛尸,有人说是侠肝义胆,有人说是愚昧无知,当然,有不少的人也在讨论一个词,叫文明。不过至少有一点,我想我们应该承认:如果不是千里扛尸这样一个惊世骇俗的做法,恐怕根本就不会有人知道,有一位出外挣钱的民工突然间客死他乡;也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同伴因此而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负担,黯然离去;也不会有人知道,人死了,这些民工们完全不知道,也没有可能找到谁,负上一点点责任。总之,这一切可能会变得稀松平常,就这么继续。据说左家兵的儿子后来给他火化尸体的时候才发现,老汉这一辈子竟然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他留给家人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去做事了,给我20块钱”。我也曾经问过李绍为:“知不知道左家兵生前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实现的大的或者是小的愿望?”他想了半天说,“没人知道,可能就是两个字:盖房”。采访的最后,一直紧锁眉头的李绍为突然说,他其实原来自己很爱唱歌的,他说他最喜欢唱的一首歌是《甜蜜蜜》,在家的时候,别人电视里面唱,他就跟着唱,后来我说你哼上两句吧,他想了想,回答说,不行,这个事发生后,他唱不出来,不过说这个话的时候,那是他一天里唯一一次露出笑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