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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杜接过一套明朝的官服，麻利地往身上套。当他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大明王朝的内阁大臣。
与他同来的10来个村民也很快穿上象征不同官阶的官服，随即相拥到大殿里。他们站在“张居正”身后，躬着腰，低着头，神气肃穆。
2006年5月，由唐国强、梅婷主演的大戏《张居正》正在浙江横店紧张地进行拍摄。
一个小时后，这场宫廷戏就随着导演的一声停，收摊。老杜们同样麻利地换上了自己的夹克衫，与同来的村民坐专车回到4公里外的岩前村。
横店有两样东西是免费的，一样是来横店拍电影；另一样便是在横店看电影。
十年前，对于田里来、地里去的横店人来说，一年到头也看不了几部像样的电影，更不要说亲自参与拍电影了。
如今横店的城市化、工业化和影视文化产业的勃兴带给了他们新的多重身份：新兴市民、产业工人和演员。
他们中的大部分已经洗脚上岸，不再以种田为生，农民身份早已悄然隐去，
十年来，横店镇区的面积也从4平方公里扩大到25平方公里，控制规划区面积35平方公里。这个浙江中部的山区小镇现在俨然成为一座初具规模的小城镇。
岩前村近水楼台先得月。
从1996年开始，岩前村的近4名老老少少们都在镜头前过了一回戏瘾，岩前村也成了演员村。
“其实现在很难说我们是城还是村，说是城，没有城里面的文化；说是村，没有田地。”老杜说道。
失地农民的“戏剧”人生
老杜已经十年如一日，对拍戏乐此不疲。“就是觉得好玩。”老杜说。
他还记得最初在《鸦片战争》中扮演刽子手时的情景：光着膀子，工作人员给他身上洒点水作汗水；他面前一溜跪着七八个“犯人”，这时导演说：“脸绷紧了，要面无表情！”正式开拍了，听到“午时三刻到，斩！”然后就抡起大刀做出狠狠往下砍地样子，既不能太快，也不可太慢，因为刀要在往下砍而没有下砍的时候，“刀下留人”的声音就恰到好处传来，这样大刀停在半空中就比较好看。
5月12日，由于受到台风“珍珠”的影响，横店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第二天早上不到5点，老杜就早早爬起来，撑着油纸伞，沿着村里通往“广州街”的水泥路，不时抬头看看天，一边唠叨着：“演戏有时候很辛苦的，尤其是怕下雨。”在人工下雨中拍戏，导演要给群众演员喝很多白酒，一是预防感冒，其次是提精神。
但今次老杜显然不是在抱怨下雨辛苦，他说，已经好几天没有戏了，心里有点慌，好不容易今天早上有了一场戏，但看来要被这场雨给冲掉了。老杜说前几年当群众演员每天的工资少则50元，多则数百元。
他说现在做群众演员也是竞争很激烈了，现在来横店做演员的人是越来越多了。老杜说的这些外地演员现在有一个共同的名字：横漂。
横店影视城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叶伟进证实了这个看法，他说，现在在演员公会注册的群众演员和特约演员大约有2500人左右，其中外来演员占了大头，1500人；而本地农民不到1000人。
其实拍戏大部分真的就是老杜的爱好，因为每个月从拍戏来的钱在横店甚至在岩前村都不算高，只能算中下这个水平。“我们没有农庄啊。”老杜半是抱怨，半是无奈地表示。
杜小鹏是岩前村绿色农庄的老板。说是农庄，其实就是一栋五层楼的小楼。但小楼也稍许雕梁画栋，每一层的房间布置、楼层外延的分布都错落有致。是的，这就是一栋既是自己一家人住，也充当是饭店、旅馆的农庄。
“整个五一期间，我每天至少有一两万进账。”杜小鹏笑着说。绿色农庄与广州街的正门就隔着一条马路，绿色农庄旁边就是明清宫。这样的地理位置，正是老杜所抱怨的(当初没有眼光抢下这块宅基地)，但这样的好位置，全村也就三四家，分别在绿色农庄前、右。
六年前，那个时候广州街已经小有名气，但当时横店这个仅有的影视拍摄景点并没有多少剧组来，一方面是没有那么多剧本需要广州街，另一方面影视旅游还不成气候。当时杜小鹏早就舍下被征用后家里人均仅剩的不到三分田，北上沈阳做沙发生意。
而杜小鹏60多岁的父亲也像老杜一样经常是有戏就演，补贴家用。也就是2000年开始，横店集团创始人徐文荣陆续修建了秦王宫、清明上河图等一些景点，并且承诺国内外的任何剧组到这些景点拍戏都免收租金，横店就此逐渐成为国内最大的影视拍摄基地。
明星们来了，游客们也来了，杜小鹏也按捺不住放弃沈阳的生意回到岩前村，并花了50来万盖起了绿色农庄。“轻轻松松，我们每年至少可以净收入10万。”杜小鹏毫不掩饰自己，笑得像一朵花。
杜小鹏的父亲自今年春节后，几乎不再去景点演戏了，而专心在“农庄”里摞着几部账本，带着老花镜，噼哩啪啦算着，祥和又专注的样子。
而已经许久没有演戏的杜为民却回来了，他身上还多了一个身份：岩前村群众演员统筹。横店影视有限公司下专门成立了一个叫演员公会的组织，负责所有在横店拍摄剧组的吃喝拉撒，以及为他们寻找特约演员和群众演员。
演员公会下设七个协拍经理，协拍经理下再设置了五个演员统筹。协拍经理有负责后勤的、保卫的、招群众演员的。负责群众演员的协拍经理每天晚上九点前会分别通知散落在影视城周边的五个主要演员统筹，通知他们明天哪哪拍戏，需要该村多少群众演员。
当演员统筹有一个好处是比村里的其他群众演员一次演出要多拿十块钱，而且不用上交管理费。像老杜这样的群众演员，每天一个正常班，可以赚30元，但必须把其中的十块交给演员公会。这样一个月下来，杜为民比老杜就要多赚上五六百元。这也是杜为民离开半年后又回来的原因。
此前，因为有点厌倦了演戏，杜为民跑到镇里的一家企业当保安，一个月1000元，但干了半年下来，感觉很不自在，“就是没有以前演戏的时候自由了。”杜为民眨巴眨巴眼睛，一本正经地说，“像我这样的年纪到工厂里当工人，没有人要的，都快五十了，年轻人还差不多。”
年轻人如老杜的儿子，今年三十三岁，到镇上的工厂上班，每天早起与妻子坐车去，晚上一起坐车回来，回来的时候，老杜的妻子已经做好饭，搂着三岁的小孙女等着，等着老杜、等着儿子、等着媳妇回来一起吃团圆饭。
其实家里有三个工作中的劳动力，老杜家算下来每个月有三千左右的收入，这样的收入刚好相当于整个横店镇的平均水平，但如果你每天晚上七点到老杜家做客，在门外叫门，你总会以为他们不在家或者真的老早睡了，其实他们是在吃晚饭，只是把家里所有的灯关了，仅剩下厨房兼饭厅的一盏40瓦左右的灯在亮着。
“我们已经习惯了。”老杜的妻子一边给孙女喂饭，一边说着。一个小时后，或者至迟九点，全家就酣然入梦。
十年来，从横店影视城走出了6000多部影视剧，带给了全国观众无数的欢乐，也带给了他们无尽的文化消费后的享受，但十年来，像岩前村这样土地几乎被横店集团征光的村落，他们的谋生方式变了，但生活习惯还是没有实质性地变化，即使镇里免费的电影也与他们无缘。文化、娱乐这似乎本来就专属于镇里的人。
公共福利和公共空间的建构
就在老杜一家酣然入梦的时候，此时，三、四公里外的横店镇正是华灯初上、热闹非凡。
白天漂泊各处的横漂们开始聚集在横店电影院，观看每天晚上免费上映的电影。也只有此时此刻，这些远道而来、怀揣梦想的横漂们才敢稍微停下追逐的脚步、把梦想搁在一边，在这里尽情交流，享受那片刻的公共生活。
自然，高尔夫球场这样的公共场所是他们所不敢奢望的。而横店集团的员工们持工作卡，只需花八元钱就可以在设置了沙坑、粗草、长草等障碍，配备有各种辅助设施，面积2万平方米、有20个打位的横店高尔夫俱乐部尽情地打个30粒球。
或许横店的英雄人物徐文荣没有注意这些发生在他眼皮子底下的生活变奏曲。但他仍然头脑清晰、热情洋溢地在给诺奖获得者的邀请信中说：“如果您来横店，您将会看到，过去贫穷落后的山村已被一个现代化的小城市所取代。中国的农村正在大踏步地向城市化迈进。而横店在城市化进程中，创造了‘政府规划设计，企业投资建设’的新模式。”
横店是小政府大企业。在横店城市化过程中，真正起主导作用的不是横店镇政府而是徐文荣的横店集团。横店集团几乎控制了整个横店的土地，并直接影响着横店的城市化进程。而徐文荣在过去也投入了30多亿建设他心中的横店。
在临睡前，老杜说，岩前村被征地后，村里年轻人大部分到镇里的工厂上班，每天往返村里和镇里，工作是在城市化，但生活还是村里。
老杜想说的话，翻译成经济学的话说，就是横店城市化的基础设施和文化等公共福利并没有随之到村里。
在横店的十大影视景区，只有60岁以上的老人才可以凭证进去，而这些景区的门票大部分在60元左右，相当于当地群众演员三天的演戏收入。
“横店要提高城镇的综合承载能力。要能够不断地吸引外来劳动力就业并能够为之提供相应的生存条件。另外就是善待外来人口。要创造条件使之逐步融入本地。”中央政策研究室副主任郑新立去年10月来横店考察，对横店的成就赞赏之余，也提了三条意见。
有一个数据需要提一下，或许有帮助认识现在的横店。在横店109个村庄中，已经有85%以上的人从事第二或者第三产业。在4万多劳动力当中，有13000多人是横店集团员工。此外还有4万左右的流动人口。
中央党校教授曾业松把目光在横店人之间停了下来，认真地比较了一下；然后又把目光在横店人和新横店人之间也细细打量了一回，临走的时候，也给横店的当家人说了这样几句意味深长的话：“在确保人与自然和谐的基础上低成本地建设小城镇是横店的宝贵经验。但更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主要包括本地人与外地人、富人与穷人等之间的和谐。我要强调的是所谓“外来人口”、“流动人口”等都不是城市化的理念。要实现农村城市化需要大量非本地人口的积聚。他们是新横店人。”
浙江省政府已经把横店列入重点发展的城镇，到2010年要把横店建成人口10万以上的小城市。
这意味着未来几年，横店将有更多的失地农民和外来人员。如何为他们创造相应的公共福利和公共空间，对这个小政府大企业的特殊的山镇来说，或许不仅仅是盖几处影视拍摄景点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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