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家住在山城重庆朝天门码头附近的一座小山上,碧绿如玉的长江水每天都从我眼前流过。这是一间造船厂的所在地。山下与长江毗邻的是船厂的车间;山坡上分布着以村为建制的职工宿舍。这些职工宿舍多为土木或砖木平房,与现代水泥结构的高楼大厦相比未免有些简陋,但这些房舍周围精心建造的花园景观,却是今人很难享受到的。船厂雇用了一位花匠,常年打理着这个大花园。花园里一年四季都盛开着各种应时的鲜花;青石板砌成的小路旁也种满了青草与灌木。住在这个大花园里的“村民”们,彼此都相敬如宾亲如一家,记忆中仿佛从未发生过吵架斗殴的事件。船厂的大花园自然未能躲过“文革”的浩劫,但我们这些在大自然怀抱中长大的孩子,却因为曾经拥有一个多姿多彩的童话世界而始终天真无邪。 这个船厂即“民生机器厂”,是我祖父卢作孚生前所缔造的众多企业中的一个。著名作家李劼人先生曾于一九三三年接受我祖父邀请,到这个工厂任厂长,历时两年。“但愿人人都为园艺家,把社会布置成花园一样美丽;都为建筑家,把社会一切事业都建筑完成”是祖父终生不渝的理想。在祖父的构想中,社会上的“每个人可以依赖着事业工作到老,不至于有职业的恐慌;如其老到不能工作了,则退休后有养老金;任何时候死亡有抚恤金。公司要决定住宅区域,无论无家庭的、有家庭的职工,都可以住居。里面要有美丽的花园,简单而艺术的家具,有小学校,有医院,有运动场,有电影院和戏院,有图书馆和博物馆,有极周到的消费品的供给,有极良好的公共秩序和公共习惯……”祖父是一个“富于理想而又勇于实行”(黄炎培语)的人。民生机器厂的花园小区只是他奋斗一生所创建的花园世界的一个缩影。或许是共同的理想和对艺术境界的执着追求,使实业家卢作孚和文学家李劼人结为至交,自“五四运动”起历数十年而不衰。 在长江支流嘉陵江上也有个“三峡”,分别名为沥鼻峡、温塘峡和观音峡,其中温塘峡因有温泉而得名。在祖父眼中,“江入三峡,乃极变幻之奇”,风景独特而秀丽。但由于年久失修,温泉峡几乎荒无人烟。当时已是民生实业公司总经理的祖父,又兼任北碚峡防局局长,正着手把北碚所在的嘉陵江三峡地区“经营成一个灿烂美妙的乐土,影响到四周的地方,逐渐都经营起来,都成为灿烂美妙的乐土。”(引自卢作孚《两年来的峡防局》)由此,他决意修建一座温泉公园,并为此而规划设计、募捐集资,还亲自撰写了《募捐启》。在《募捐启》中,他为温泉公园勾画了一幅动人的前景:“将来经营有绪,学生可到此旅行;病人可到此调摄;文学家可到此涵养性灵;美术家可到此即景写生;园艺家可到此讲求林圃;实业家可到此经营工厂,开拓矿产;生物学者可到此采集标本;地质学者可到此考察岩石;硕士宿儒,可到此勒石题名;军政绅商,都市生活之余,可到此消除烦虑,人但莅此,咸有裨益……”祖父的诚意和才干打动了当地的军人、商贾与士绅,于是捐款源源而至,温泉公园如期建成,后被人们昵称为“北温泉”。北温泉始成为山城重庆的一大标志性建筑,曾有无数中外名人到访。  20世纪四十年代的北碚 温泉公园的修建,无疑为北碚增添了不少魅力,而对北碚的全面治理建设则更是祖父殚精竭虑所进行的一场社会试验。祖父一生创办和主持了七十多个企业,跨越了运输、能源、制造、贸易、金融、保险、旅游、文化等多个领域。但他却多次表示:“我喜欢北碚,胜于自己所主办的事业。”北碚原本是嘉陵江三峡地区的一个小镇,位于四县交界四不管之处,土匪出没,民不聊生。祖父担任峡防局长后,制定了一系列的整治措施。他亲自为北碚城的建设绘制蓝图,包括街道两旁的梧桐树苗,也从上海运来;他亲手建立少年义勇队,训练青年与民众,革除封建迷信陈规陋习,树立科学文明的新风尚;他甚至“以匪治匪”、“化匪为民”,将土匪改造成“建设的力量”。从此,北碚有了自己的小学、中学及各类民众学校;有了医院、图书馆、博物馆、大会堂、平民公园、公共运动场;有了自己的报纸《嘉陵江日报》;还建起了名扬中外的中国西部科学院……最终实现了祖父将北碚“布置经营成一现代乡镇的模型”的理想。 在北碚城中心也有一座公园,原名火焰山公园(现改为北碚公园),它是当年祖父带领北碚市民兴建起来的,如今已是林葱木秀,花香鸟语,游客不绝。园中有一仿古凉亭,建于1936年。那年我曾祖母年满六十,亲朋好友送了不少礼品为她祝寿。祖父征得曾祖母同意,用全部寿礼建造了这个亭子,并给它取名“清凉亭”。清凉亭从此成为游客观景、歇足之处。抗战时,陶行知先生曾在亭内居住、写作。有一次,我父亲奉命前往清凉亭,邀请陶行知先生到北碚兼善中学参加一个大型活动,巧遇早先到达那里,并与行知先生相谈正欢的林伯渠和董必武先生。林、董二老还饶有兴味地和我父亲寒暄了一阵。 抗战的爆发使地处大后方的小城北碚声名远播。说到祖父对抗战的贡献,人们自然会想到被誉为“中国式敦刻尔克”的宜昌大撤退。那是在抗战进入最艰难时期的1938年10月,从上海、南京、武汉等沦陷区撤退的大量人员、物资都积压在扼三峡入口之要冲的宜昌城内,秩序异常混乱。为抗战需要而临危受命当上交通部常务次长的祖父,这时亲临宜昌,从容指挥,冒着敌机轰炸的危险,抢在枯水季节到来之前,把中国最重要的工业企业经三峡航道抢运到四川大后方。“这些企业构成了抗战时期中国的工业命脉,为抗战的最后胜利奠定了物质基础。”(中央电视台专题片《卢作孚 1938》解说词)其实,在撤退到大后方的人员和物资中还有一大批是教育界和文化艺术界的精英人士及学校与研究机关等。正是北碚为抢救和保存这些国家栋梁之材及精神文化财富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北碚宁静而秀丽的自然风光,开放而活跃的文化氛围,使其成为许多生活在战乱中的文化人眼中的“诺亚方舟”和“世外桃源”。 据不完全统计,当时进驻北碚的文化团体就有二十多个,包括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复旦大学、中华教育电影制片厂、电化教育专科学校(中国第一所电影专业学校)、中山文化教育馆等。在北碚居住或常去北碚的文化、艺术、学术、教育界人士前后有数千人,其中包括郭沫若、老舍、田汉、阳翰笙、夏衍、林语堂、梁实秋、曹禺、洪深、赵太侔、胡风、端木蕻良、萧红、老向、赵清阁、吴祖光、陈白尘、梁宗岱、郑伯奇、靳以、姚雪垠、碧野、杨宪益、徐悲鸿、顾毓秀、史东山、孙瑜、郑君里、舒强、戴爱莲、应云卫、焦菊隐、舒绣文、金山、白杨、张骏祥、叶浅予、陈望道、赵敏恒、陈子展、马宗融、方令孺、许德珩、薛暮桥、顾颉刚、太虚法师、晏阳初、陶行知、梁漱溟、黄炎培、吴南轩等著名人士。 老舍先生1939年到重庆,1943年6月也迁往北碚居住,一直到1946年初赴美国讲学才离开。他所住的蔡锷路24号原为林语堂先生居所。抗战中这里成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北碚分会的会所,会员们经常在这里聚会,交流作品、切磋技艺、声援抗战。老舍先生在北碚也创作了大量以抗日救国为题材的散文、杂文、诗歌、小说和剧本,其中包括与赵清阁合著的四幕话剧《桃李春秋》(又名《金声玉振》)以及他的传世之作《四世同堂》等。北碚大会堂里经常上演艺术家们创作的进步戏剧,很受市民欢迎。璀璨的智慧之光驱散了笼罩在大后方人民心中的阴霾,繁荣兴盛的抗战文化使北碚这座偏隅一角的花园城市从此载入了中国的史册并走向了世界。 西南师范大学有位教美学的赵伶俐教授,1978年来到北碚上大学。她惊讶地发现,这个乡间小城竟有着如此规划得体、错落有致的街道,小巧玲珑又各具特色的西式建筑,已长成“无缝天衣”的法国梧桐在人行道旁撑着“绿色的大伞”,从而感受到“一种整体的和谐,是物质与精神的和谐”,不由得赞美它“尤如深藏在母亲怀抱之中娇小灵秀的女儿”,并将这些感触写成一篇题为《北碚——美丽心灵的建造物》的文章,以示对祖父这位北碚开拓者的纪念。祖父当年为了劝慰四川的军阀和人民团结起来用建设代替战乱,早日改变四川贫穷落后的面貌,曾在一篇名为《四川人的大梦其醒》的文章中写道:“人生的快慰不在享受幸福,而在创造幸福;不在创造个人的幸福,供给个人享受,而在创造公众幸福,与公众一同享受。最快慰的是且创造,且欣赏,且看公众欣赏。”祖父如有在天之灵,想必会为赵老师,为北碚人民,为到过北碚又热爱北碚的所有公众对北碚的欣赏和向往,感到由衷的快慰。 2005年1月1日写毕于北京寓所 改毕于5月11日 曾载中华读书报 日期: 2005年5月18日 本文为作者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