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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之韵 上

 Fancy-陈 2007-08-20
唐之韵
第一集千古唐诗
这是陕西醴泉县的昭陵,埋在这里的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杰出的皇帝——唐太宗李世民。李世民,这个少年英雄,十九岁起兵反隋,骑着这昭陵六骏,手握风雷,驰骋华夏,“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建立了中国历史上国力空前强大的唐王朝。二十九岁时,他从父亲唐高祖李渊手中接过皇帝的权柄,中国历史上于是开始了令后人无限向往的贞观之治。

  李氏家庭虽属汉族,但祖籍陇西,从四世纪初起就一直为少数民族所统治,到唐王朝建立,已经四百年了。四百年,要改变一个家族思想感情的遗传基因是绰绰有余的。因而李氏家族成了一个深度胡化的家族。他们又自认是古代哲学家老子李耳的后裔,因而对老庄道家十分推崇。对魏晋南北朝以来勃兴的佛教,他们也不存任何芥蒂。有了这样一个不带成见不存偏见的政治核心,加上国力强大,生产力的发展也达到了小农社会的最高水平,于是唐朝人信心十足,对什么都敢用微笑来接纳。在李氏集团统治的二百九十年内,没有因文字触犯忌讳而被判罪的,更没有被杀头的,即便是讽刺了皇帝,揭了皇帝的短,也都只算小事一桩。在封建制度下,这是唯一一个政治气氛如此宽松大度的朝代。

  一说起唐代,我们立即就会想到唐诗。唐诗,是中国诗坛上的珠穆朗玛峰,在小农社会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是一个无法企及的高度。唐诗,是中国诗坛的长江、广阔的流域面积灌溉着中华民族的国土。据统计,全部唐诗,有作者三千六百多人,诗五万五千多首。而且由于唐代刻版印刷术刚刚发明,印书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谁知道有多少诗歌流失了!盛唐重要诗人王之涣,就只剩下了六首诗。那么,整个唐代流失的数字,又有谁能统计出来?

  唐代实行科举,进士一科尤其受人重视。考进士要考诗赋,诗做的好就有飞黄腾达的可能,读书人谁不想在这擂台上一试身手。流风所及,连和尚、道士、妓女等有些文化修养的人,都敢大大方方站出来赋诗一首,有不少人甚至还留有诗集。

  唐代,连政治连哲学都透着诗歌的芬芳,是典型的诗歌时代。唐代的诗坛,不仅诗多,诗人多,而且还挺立着一队令后人肃然起敬的巨人,像李白、像杜甫、像韩愈、像白居易、等等等等,“不尽长江滚滚来”。这一个接一个登场的巨匠,宋朝以后的诗从创作时,都极力想跳进他们的磁场却无从着手,或是极力想跳出他们的磁场却又无能为力。

  于是,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来了,放声一唱,就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看看这胸襟气度!在交通和通讯工具都不发达的古代,山那边是什么样子很少有人知道,天涯是不可能若比邻的。而这只有人充满自信,相信能自由自在的活着,不会有政治地震与任何外力来阻隔人相会的愿望,才能从容不迫唱出这样的豪情。

  于是陈子昂来了,像巨人一样挺立在幽州台上,面对着无限的时间与无限的空间,如春雷炸响一样高唱着“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多么悲壮的歌声,像从历史的深处腾出,不仅一声就唤醒了永远辉煌的盛唐诗,而且直到今天仍在中华大地上产生审美的冲击波!

  于是那一群气势磅礴的边塞诗人来了,他们是盛唐的仪仗队,显示着盛唐的国威。王昌龄来了,高唱战地进行曲:“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于是高适来了,他的千古绝唱《燕歌行》如钱塘江潮一样喷薄而来:“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于是岑参来了,这个渴望建功立业的诗人满怀激情高唱着:“走马西来欲到天,辞家见月两回圆,今夜不知何处宿,平沙万里绝人烟。”这群边塞诗人,或歌颂在保卫祖国的战争中一往无前的昂扬斗志,或诉说战争的艰苦和残酷,都那么英姿飒爽,气势灼人,因为他们是盛唐的诗人,盛唐诗坛的风云人物,喷发的是永远震撼人心的边塞英雄交响曲。

  终于李白来了,他配合时代的最强音,以惊动千古的气势唱出了“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这是巨人昂首天外,用目光提起黄河滚滚狂涛向海里倾倒时才能找到的感觉。正是这个宣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超级巨人,把盛唐精神上推上了照耀千古的最高峰。

  然而,盛极一时的唐王朝终于酿出了“安史之乱”,这一场延续了八年的战争,把盛唐的气象一下扫得七零八落。于是杜甫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地走来了。这个悲天悯人的诗人,虽然到“安史之乱”爆发那一年已经四十四岁,但他唱不出盛唐的理想主义,唱不出盛唐的浪漫气质。他用嘶哑的歌喉唱出来的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是一片中唐的血泪,是目睹盛唐气象破灭的悲哀。

  于是韩愈来了。这位个性极强、想把盛唐气象召唤回来以重新振起自信的诗人,开创了一个奇崛险怪的诗派。他大声疾呼,用诗一样的语言喊出了“物不得其平则鸣”的千古名言。显示出想用地震的强力重新推出一个高峰的魄力。于是白居易来了,一出场就倔强地唱出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坚韧。显示出唐王朝仍然是一个极有活力的存在。他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新乐府运动,诗歌的风格浅切平易,与韩愈的奇崛险怪双峰并峙,使唐诗呈现出又一个气象万千的新天地。

  然而,唐王朝毕竟走上了无可挽回的下坡路。唐诗也从中唐的再度繁荣跌进了晚唐的衰飒。于是李商隐来了。他眼前一片朦胧,不知风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向哪里去。他的歌声是感伤的、低沉的,望着逐渐黯淡的黄昏,一唱一咽地低吟着:“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他是在哀叹自己的不得意,可我们从中也看到了唐王朝的日暮途穷。

  唐王朝,中国历史上的这一道辉煌,终于黯然熄灭了。唐诗也以寒蝉一样凄切的声音,唱出了最后的失落。韦庄站在南京古城墙上唱着:“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这是在哀悼六朝的沦落,也是为唐王朝送终,为唐诗留下最后的叹息。

  唐诗结束的时候,它的影响却刚刚开始。到唐代才终于定型的绝句,兴起于唐代的律诗,穿越千年,被一直沿用到今天。今人写旧体诗,提笔就是一首五绝、五律、七绝、七律。大概很少有人想过,这是唐朝诗人铸成了现成的模子,才使我们写起诗来能这么方便。宋、元、明、清这几代的诗人,绝大多数或深或浅,或直接或间接的都曾受到过唐朝的影响。且不说个人,就说较大的诗派和较有影响的诗歌运动吧。北宋初的西昆派,专学李商隐,只求把诗写的朦胧,甚至晦涩,而不管有没有诗味。北宋后期兴起怕以黄庭坚为首的江西派,则把杜甫奉为祖师爷,讲究用典,以无一字无来处相标榜。

  明代中叶兴起的复古运动,甚至断然以“诗必盛唐”相号召,只求把诗写的语气雄阔,锣敲得山响就行,管他是不是音乐!直到清末维新运动起来后,传统的诗歌美学开始受到挑战,康有为才大声喊出了“意境几于无李杜,目中何处着元明”,才终于敢站到时代的制高点上来俯视唐诗。话虽说如此,但中国诗歌终于从唐诗的磁场中跳出来,还是五四以后时白话文兴起以后的事。
 
第二集独振新风
     从明代开始,研究唐诗的人习惯上把唐诗分为四期,即初唐、盛唐、中唐、晚唐。初唐从唐王朝建国,即公元六一八年起,到八世纪初,即唐玄宗李隆基登上皇帝宝座之前,将近一百年,时间跨度最大,成就却最低。世界级大河长江,源头一样是窄窄浅浅、弯弯曲曲的,但没有这窄窄浅浅弯弯曲曲,就没有下游的浩浩荡荡,滚滚滔滔。
初唐的诗坛,还在南朝追求形式美的装饰风格笼罩下,宫廷诗人不必说,就是四杰这样强烈要求转变风气的人物,诗歌风格也明显偏于华丽。像唐太宗李世民这样叱咤风云的人物吧,唱出来的也是“结伴戏方塘,携手上雕航,船移分细浪,风散动浮香”。这种诗与南朝那些跟着皇帝起哄的诗人所作,几乎无法区分。

  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文学史习惯称之为王杨卢骆。他们主要活动于七世纪下半叶八十年代以前。这是一批少年才子,才华横溢,精神饱满,一出场就英气勃勃;这是一批短命诗人,活得最短的王勃才二十七岁;这又是一批苦命诗人,王勃是淹死的,卢照邻是因长期瘫痪投水自尽的,骆宾王是被杀的。他们虽然时运不济,生活多艰,但都立志要扫荡诗坛的积秽,革除陈陈相因的宫廷文学,要求写出自己真实的感受,在诗中塑造出一个真实的自我,改变诗歌与时代就像油花漂在水面上的关系,要叫诗歌具有激情和生气。他们的能量虽然有限,但先声夺人,相互呼应,经过一番纵横驰骤,终于为唐诗的出场准备好了必要的布景和合适的气氛。四杰的成就有限,又没有完全摆脱南朝绮靡文风的影响,因而颇受后人非议。杜甫对此很是不平,曾断然指出:“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四杰中成就最高的王勃,只活了二十七岁。他二十六岁时写的《滕王阁序》,是传诵千古的名文。据说当时镇守南昌的都督闫某,把滕王阁装饰一新,九月九是大会宾客,叫他女婿先写好一篇记述滕王阁的文章,到时候假装是即兴创作来向宾客夸耀。宴会时,主人装模作样让在座的人写。知情人都知趣地推辞,王勃却不知天高地厚,竟接过笔来真的写起来,惹得闫都督勃然大怒。不过,唐朝人胸襟就是宽广,当王勃写到“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闫某大为惊服,不但不生气,还主动请王勃接着写下去。“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黄昏时江边的这一幅秋景多么开阔,多令人神气习气扬!《滕王阁序》虽然不算诗,但却是诗味醇厚的一首散文诗,其审美效应永不会衰变。文章以一首诗结尾:“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与朋友分手,一般总不免会有些伤感,这首诗却一反常情认为只要是知己,即便分隔天涯,也仍然像近邻一样。诗中没有一句解释的话,但天下升平,到处都有能给人踏踏实实的安全感,却作为坚实的背景衬托在诗的背面。只有时代开放、清宁、透明度高,送行的和被送的都根本想不起来会遇到什么意外的侵害,分手时才会有这么开朗的心情。“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表达了人类这种普遍的愿望,因而流传千古,成了随时都能被引用的名句。

  四杰中的杨炯曾说“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很显然,认为排名在卢照邻之前感到惭愧,是故作谦虚,真正的用意是不服王勃。他恃才傲物,骂那些装模作样的朝廷官员为“麒麟楦”,意思是麒麟的填料。问他此话怎讲时,他说耍麒麟的都是用布画麒麟蒙在驴身上,看起来像麒麟,其实揭掉画皮,不过是一头驴。真是骂绝了!幸好他生在唐代,不然的话,光凭这件事,就足以叫他掉脑袋。

  卢照邻遭遇极惨,中风瘫痪十年,最后因无法忍受而投水自尽。他的《长安古意》中有两句,“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是至今还不时有人引用的名句。

  做父母的大概都给孩子教过几首唐诗,教的诗中大概也会有这样一首吧:“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这首诗据记载是骆宾王七岁时写的。

  骆宾王是浙江义乌县人。徐敬业起兵反武则天时,他写了一篇《讨武氏檄》,把武则天有的没有的劣迹全兜出来抖落了一番。据说武则天满不在乎,但听到“一杯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时,不禁一震。听左右说是骆宾王写的以后,就说:“宰相之过也。人有才如此,而使之流落不偶乎?”“一杯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这对激发朝廷百官起来反对武则天,是极有煸动力的。徐敬业起兵失败后,据传说,他曾在灵隐寺这里匿藏,出家做了僧人。有一天,宋之问来到灵隐寺,晚上在寺内独自散步,想做诗,但刚想好两句就接不下去了。一个白髯苍苍的老僧,也就是骆宾王来到他的跟前,问明情由后,就补给他了两面三刀句“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这种传说的含金量大概是不会高的。也许,宋之问这首《灵隐寺》非常平庸,中间偏以夹着这非常精彩的一联,后人就故意剥夺他对这一联的著作权吧。也许,宋之问人品低劣,后人就编出这个故事,把这一联警句剜出来,归到骆宾王的名下吧。

  初唐四杰开始冲破唐初宫廷诗风的束缚,使诗歌从应制应酬,歌功颂德的圈子里跳出来,担负起歌唱人生的使命。但是他们还缺乏强有力的理论武器,使唐诗总结过去,迎向未来。历史选择了陈子昂,来完成为唐诗展开一个新天地的使命。

  陈子昂旗帜鲜明地反对南朝的贵族文学,反对那种只求词藻华丽而内容空洞的诗风。他不仅在理论上为唐诗的发展指明了道路,而且唐诗创作也实践了自己的理论。他的《感遇》三十八首,或讽刺现实、感慨时事,或感慨身世、抒发理想,都表露出强烈的自我意识和进取精神。“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春夏之交,草木茂盛青翠的树林里,兰草和杜若这类香草紫茎上开出朵朵红花,使满林的草木相形逊色,然而毕竟是幽独的。年光易逝,秋风又起,空有阵阵香气,又能怎么样呢?诗中的抒情主人公怀才不遇,像幽林里的红花,无人欣赏,只有随着年光的流逝自生自灭而壮志难酬。

  七世纪末,武则天当皇帝的时候,派人远征契丹,以陈子昂为参谋。由于主将不力,军事失利,他几次进言,不仅不被采纳,还受到降职处分。他登上幽州台时,感慨万千,唱出了他的千古绝句《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首诗蓦地而来,戛然而止,没有起承转合,没有写景,也没有借景抒情。它明白如话,用普通话来念,甚至连韵都不押。这是诗吗?不像,它只像一声长长的浩叹,只像一声宣泄愤懑的长啸,像隐隐约约却能使大地颤动的春雷在呼唤万物苏醒。抒情主人公有如巨人一样屹立在幽州台上,举目四望,涌来的是无古无今的孤独。没人理会,更没人理解,只有无法抚平的惆怅在内心翻涌,终于化作两行涩泪滔滔而下。他眼里噙着饱含历史沧桑的悲哀,而不是沮丧;他要及时发奋,而不是万念俱灰。这首诗之所以如此震撼人心,传诵千古,原因大概就在这里吧!
 
第三集吴中四士
唐诗经过近百年的酝酿,终于迎来了它的鼎盛期。盛唐诗于是挽起狂风,掀起巨浪,鼓动着磅礴于天地的雄浑登上了中国诗坛的制高点,中国古代诗坛上这颗最红最亮最热最有吸引力的太阳升起来了。在这段跨度最小,才只有四十多年有时间里,多少开宗立派的人物,都从时代的风云中涌现出来。王维、王昌龄、高适、岑参,这些称雄一世的诗人,都与诗坛上独绝千古的巨人李白比肩而立,相视而笑,各自以斑斓的色彩装点着盛唐的百花园。

  贺知章、张旭、张若虚和包融,都是江浙一带人。这一带古代属吴郡,也叫吴中,因此人们称他们为吴中四士。他们在当时也是都光芒四射,只是由于被时代的尘埃遮掩,才暗淡下来了,但除包融以外,都有一两首脍炙人口的诗。在听盛唐诸大家的英雄交响曲和田园交响乐之前,读读这些诗人的诗,就像听小夜曲,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贺知章字季真,爱饮酒,爱聊天,爱开玩笑。他是宰相级的大官,晚年却又忽发奇想,出家当了道士。唐玄宗曾把绍兴这里的鉴湖一角赏赐给他补贴家用,他晚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由于狂放不羁,因而自称四明狂客。他和李白是忘年之交。李白在《对酒忆贺监》诗中说:“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人谪仙人。”李白是个狂人,而在李白眼中,贺知章了是个狂的可爱的人物,这就可以想象他的为人了。

  “主人不相识,偶坐为林泉。莫漫愁沽酒,囊中自有钱。”(《题袁士别业》)看到人家园子里林泉优美,尽管不相识,竟然大模大样进去玩;还声言口袋里带了买酒的钱,讨请主人不必为如何款待发愁。从这首诗就可以看出他的狂放。他是为传诵的诗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回乡偶书二首》)

  小孩子敢“笑问客从何处来”,凑到跟前来起哄,说明诗人自己也是乐呵呵的。他“少小离家”,“近来人事半消磨”,只剩下镜湖水还是老样子,却没有一点哀伤。这既展示了他性格的放达,同时也折射出盛唐时期社会的安定和时代精神的豪迈。

  张旭外号张颠,以草书著名。他的草书,和李白的诗,裴旻的舞剑。在当时并称「三绝」。裴旻的舞剑看不到了,无从说起。拿李白的诗和张旭的草书相比较,实在是独具只眼,其可比之处就在于都是狂人,都在各自的领域达到了顺乎自然而又出神入化的境界。据说张旭写草书时,写要喝得醉醺醺的,狂呼大叫疯跑一气,然后才趁着酒劲儿那起笔来一挥而就。

  著名诗人李颀在《赠张旭》中说的可以证实这一点:“张公性嗜酒,豁达无所营,皓首穷草隶,时称太糊精。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兴来洒素壁,挥笔如流星。”张旭是苏州人,戏称他为太糊精真是恰到好处。不过他留下的几首诗,却不像他草书那样狂放,像《桃花溪》这首诗所描绘的那样,“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青溪何处边?”在淡淡的烟雾中,影影绰绰望见远处有一座高耸的桥,可是要找的地方还是找不着。诗人来到一块突出水中的大石头上,问划船从这里经过的渔人:从桃花源里流出来的桃花,流得青溪里到处都是,叫人怎么顺着流动的桃花去找到桃花源呢?从表层信息来看,不过是说诗人来游了一趟桃花源,尽管找不着洞口,可也并不着急。这是诗意的旅游,是来寻诗。可是我们顺着诗人的足迹。再来找一遍看。青溪里这随着水波翻动的桃花,到底是从哪里流出来的呢?“世中遥望空云山”,向哪儿去找桃花源呢?这云风雾罩的桃花源,是一个地方,但更像是人生想要达到的一种境界。因此从深层意蕴看,这又是哲理的旅游。是在进行层层深入的哲理思考。“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青溪何处边?”

  张若虚的生平事迹都不可考,只知道是扬州人。他只流传下两首诗。但《春江花月夜》却是古今传诵的名篇。《春江花月夜》原是南朝著名的昏君陈后主创作的,当时还谱了曲,可以唱。后来,词和曲都失传了。张若虚这首《春江花月夜》是借旧题写新诗,是借旧瓶装新酒。这首诗,写农历二月间诗人在长江边上思念故乡扬州的种种感慨和想象。唐诗中把长江下游宽阔的江面也叫做海,因此这里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虽然说的是海,指的却是浩茫茫的长江。诗就从春天、长江、花林、明月和夜晚这五个方面切入,把由此引出的种种意象穿织组合在一起,反复咏叹拂拭不去的乡愁。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诗人望着一江春水向东流。月亮从宽阔的江面上升起,映着滟滟的江波,展现出一片明澈。诗一出手就渲染出一片浩阔,朦胧又透明的夜景,似真似幻,使人面对着无限的时空,仿佛突然进入一种失重状态,进入一种寻求顿悟的深沉。由随波一泻千里的月色,诗人又想到江流长在,月光长在,而人生却是那么短暂,于是继续感慨地叹道: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天上水上,皓白无尘,只有这一轮孤月,在无穷的宇宙中永无终止的漂泊。月亮,最初照见的是什么人?将要照见的又是什么人?人类生命的系列虽然是无尽的,但“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一代一代的人都消逝了,只有滚滚滔滔的长江依然在滚滚滔滔地流淌。这种世路无穷、劳生有限的感慨并不是一发不可收拾,陷入不能自拔的境地,因为诗人毕竟生活在唐代,毕竟有找到发展机遇的可能性,所以只点到为止。

  接下来诗的脉络转换,转入传统的游子思妇的相思。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移动的月光,一定是正照着那女人的梳妆台。思念之情,如同这皎洁的月色一样笼罩着她。放下帘子也推不走,出去捣衣也拂不去。

  最后脉络再次转换,诗人由想象又回到现实。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春天已过了一半,快到落花时节,江水眼看就要把春天送走了。刚才看着升起的月亮,又开始西斜,诗人却就是回不去,回家的路就像从碣石到潇湘一样遥远。不知道是否有人乘月归去,反正自己只能望着江边的树荡起离愁。

  全诗虽然带着一种淡淡的哀愁,但洋溢着浓郁的青春气息。音调嘹亮,意境清澈而透明。
 
第四集边塞诗人(上)
盛唐的边塞诗意境高远,格调悲壮,像雄浑的军号,一声声吹的历史都热血沸腾。

  盛唐的边塞诗人视野开阔,胸怀激荡,充满了磅礴的浪漫气质和一往无前的英雄主义精神。他们唱出了时代的最强音,充分体现了盛唐精神,是古代诗坛上绝无仅有的奇葩,是后世诗人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峰。

  在这批边塞诗人中,七言绝句写的既多又好的当数王昌龄。七绝在初唐时就开始成熟了,但表现能力还没有充分发掘出来,。佳作还不多,王昌龄以其成功的创作实践。,使七绝这种诗体的概括能力发挥到了极致,与李白同为写绝句成就最高的诗人,有人甚至说他超过李白。他名气很大。有“诗家天子王江宁。”的美誉。所以叫王江宁,或是因为他是江宁人,或是因为他在江宁做过官。他的组诗《从军行》七首几乎全是精品,从各角度揭示前线将士的心理活动。比如第四首: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出手一句“青海长云暗雪山”,就把战争气氛渲染的十分金属饱满酣畅:“黄沙百战金甲”既揭示了环境的艰苦,又展现出战士们轻身许国的英雄气概。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离别情。缭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这种万里远隔思念妻子的哀愁,所以会那么无可奈何,是因为每一次思念都可能是最后一次,因为一出战就可能再不会回到这“烽火城西百尺楼”来了。这是真正的带着血丝的相思!“不破楼兰终不还”,固然英雄气概十足,但诗人同时也看到了战争给普通士兵带来的痛苦,并没有一味沉浸在立功封侯的幻想中。

  他的《出塞》更是古今传诵的名篇,被誉为唐代绝句的压卷之作。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说“秦时明月汉时关”,实际的含义不过是一轮明月照边关。然而,把明月照边关这种悲凉的意境推到秦汉时期,这一句就由写眼前的实景,一变而为饱含历史深度的虚景,虚实相生,从而使这句诗的内涵变得无比深厚。这也就是说,从秦汉时期以来,一代一代的人就一直在进行这样的万里长征,多少人就死在这边关上一去不复返。慨叹没有李广那样的龙城飞将飞将来挡住胡马,不让度过阴山,既痛惜自己无用武之地,不能报效国家,立功边塞,又深切地同情边关将士长期征战,有家不能归的痛苦。诗人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该怎样来避免这种历史悲剧的重演。他只能幻想出现飞将军李广,用战争来制止战争,但同时他也深刻地意识到“昔日长城战,咸言意气高,黄尘足今古,白骨乱蓬蒿”(《塞下曲》)就算能用战争来制止战争,也是“白骨乱蓬蒿”,同样是个悲剧,这首诗读起来特别上口,每一个音跟前后的音搭配的都恰到好处,我们着重从音调的和谐来读上一遍就会知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边关既有征夫,内陆就有怨女。他的《闺怨》就是写妻子思念从军在外的丈夫的: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他的送别诗《芙蓉楼送辛渐》也是独出心裁的名篇: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王昌龄的好朋友王之涣,年轻时以豪侠自命,爱击剑打猎,纵洒悲歌。他诗名很大,是边塞诗人中重要的一家,可惜他命运不济,诗集失传,只流传下来六首绝句。据记载,有一回他和王昌龄,高适等人到酒店唱酒,正好来了一批艺人,于是他们约定,等会儿这些艺人唱歌时,唱谁的诗最多,就说明谁的诗名最大,结果一个乐工唱了王昌龄的两首绝句,一个唱了高适的一首绝句,王之焕说:乐工唱的都是乡下人听的乐曲。等着瞧吧!果然,一个漂亮的歌妓起来唱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那个歌妓又连唱两支歌,都是王之焕的诗。从这个文坛掌故就可以看出来,他在当时的诗名有多大,这首《凉州词》是唐诗中的名篇。黄河从白云中滚滚流出,一座孤城被围绕在万仞高山之中,展示出边塞风光的荒寒壮阔。第三句“羌笛何须怨杨柳”,既可指羌笛吹着表现征人思家的《折杨柳》曲子,也可指羌笛呜呜咽咽,似乎在怨恨塞外的杨柳不肯舒青涨绿来遮绿掩荒寒。全诗既表现了征人的辛苦,又有一种豪迈的气势。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这首《登鹳鹊楼》更是连三岁的孩子都能背诵。诗人登上山西省永济县的鹳鹊楼,望着惨淡的日头西沉,滚滚的黄河东泻,视线向东西两向伸延,使视野无限广阔。后两句由实入虚,再推进一步,把视野再次拓宽。四句二十个字,字不奇,句不奇,景不奇,情不奇,但却展现出如此磅礴的气势,这简直是奇迹!“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同时代的另一个诗人王翰,也有一首广为流传的《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葡萄美酒斟进夜光杯,还有随军乐队在马上弹奏琵琶助兴,即将开赴前线的将士怎么能不痛饮!抒情主人公的内心也有几分无可奈何,但压不倒那种豪迈的英雄气概,情绪仍然是乐观的。这种诗只有盛唐人写得出来,也只有盛唐人能这么微笑着来感受走向死亡的痛苦。“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另一个重要的边塞诗人李颀,也擅长写七言古诗。他不大看中功名利禄,却非常想做神仙,服食丹砂,期盼着白日飞升。王维在《赠李颀》诗中说,“闻君饵丹砂,甚有好颜色,不知从今去,几时生羽翼”。李颀最著名的诗是《古从军行》: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行人习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云万里无城廓,雨雪纷纷连大漠。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

  难能可贵的是,李颀不但同情“闻道玉门犹被遮,应将性命逐轻车”的汉族士兵,同时还看到了“胡儿眼泪双双落”,看到了战争给少数民族带来的苦难。“胡儿眼泪双双落”再用“胡雁哀鸣夜夜飞”来衬托,“胡雁哀”与“胡儿落泪”这两个意象叠印在一起,是多么钻心刺骨的审美刺激力!李顶的这种思想境界,是其它反战倾向鲜明的边塞诗人所没有达到的。就为了这句话,中华儿女也应当在心灵深处塑一个巨大的铜像来纪念他。
 
第五集边塞诗人(下)
 边塞诗人中最有代表性的诗人是高适和岑参,后世合称高岑。

  高适的性格和李白有些相近,很有些目空一切、不可一世的气派。他在《别韦参军》中说自己“二十解书剑,西游长安城,举头望君门,屈指取公卿”。盛唐即是出狂人的时代,自然不会只出李白一个。他才气没有李白大,但有实际政治才干。整个唐代,大诗人中政治才干最出色的,官儿也做的最大的就数高适。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抢金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校尉羽出飞瀚海,单于烈火照狼山。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边庭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燕行歌》写妻子思念出征在外的丈夫,是从三国时期以后人人套用的老诗题。高适这一首虽然也还是写了“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但冲破了这一传统题材的限制,从战士出征时的心态、战事的紧急、战争的残酷、到军中苦乐不均、征人思归与对和平的向往等等,都一坏扣一坏组织在一起。这首诗就像用打击乐器伴奏的进行曲,节奏强劲而又沉着,声势浩大,使人听了由不得会精神振奋起来。

  高适擅长写七言古诗,气势壮阔,开合动荡,具有很强的感染力。他的七绝不多,但有几首也能于小中见大,具有丰富的内蕴,境界高远。

  千里黄云白日熏,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

  诗人先极力渲染分手时环境的惨淡凄凉:黄云千里,白日昏暗,北风吹雪,大雁南归。在这种气候中与朋友分手,心情自然更觉沉重。但第三、四句突然一振,在这暗淡的天幕上划出一道亮色,使气氛一下变得轻松了。这正显示出盛唐人开阔的胸襟气度。“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与王勃的“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更多出几分豪迈,多出几分自信。

  岑参是盛唐最典型的边塞诗人,在八世纪五十年代,他曾经两次出塞,在新疆前后呆了六年。他边塞诗的特点,我们应当从两个方面去把握。第一,他是一个好奇的人,正如杜甫说的“岑参兄弟皆好奇”(《美陵行》)。早年他就喜欢从出人意表的角度去发现诗。有了边塞生活的体验以后,他的好奇天性也拓开了一个新的天地。

  第二,岑参诗中的一股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这也是其它边塞诗人所无法比拟的。他赞叹别人“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他自己就是这样作为戎装的少年英雄驰骋在西北战场上的。他出塞时,才三十出头,正是充满锐气的年龄。王昌龄、高适等年辈稍长的诗人,随着开元盛世的逐渐萎缩,朝政的日益腐败,已经开始认识到战争的残酷和非正义性的一面时,岑参却还在战阵上高呼驰骋显示英雄气概。这种心态和思想境界,就使他的诗和高适比较明显的区别。高适观察比较深入,更多的看到战士的艰苦,因而诗的色彩要淡一些。岑参则用绮丽的笔调来凸显西北地区冰天,雪地,火山,热海的异域风光,歌颂保卫边疆的战争,歌颂将士们不屈不挠,立功报国的豪情壮志,有一种感人的奇情异彩。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茫茫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拔,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铧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诗写“汉家大将西出师”,在“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的恶劣气候中行军。光从这种气氛的渲染就能使人感觉到,这是一支不可战胜的铁军,所以诗人信心十足地断定,“虏骑闻之应胆慑”因而要在“车师西门伫献捷”。这种百折不挠的战斗精神,在其它边塞诗人的诗里很难找到的。

  《白雪歌送武判关归京》是诗人又一重要作品。这首诗,一开始就使人感到新奇。“胡天八月即飞雪”,按常情说,这种气候应当使人感到“愁云惨淡万里凝”才对。然而,作为盛唐时期一个好奇的年轻人,岑参却忽发奇想,认为压在枝头上的不是雪,而是盛开的梨花,“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两句至今还经常有人引用的诗句往这里一搁,就使阴暗的天空突然有了亮色,空气突然变暖了,从而也奠定了全诗豪迈乐观的基调。“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展现出一派异域情调。诗人眼尖,还特别注意到辕门上面那高擎的红旗,折雪衬着经旗,色彩对比是那么强烈。红旗应当是在风中飘动的,只不过偶然风停了,才垂挂着不动。这一特殊情况使诗人又设想入奇:似乎不是风逼着旗子一动也不动地展开,而是旗子冻僵了大风也吹不动。用好奇的目光来取景,用入奇的笔调来绘景,就使非常平常的送别场面,被描绘的那么绮丽豪放,使人百读不厌: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犹着。瀚海阑干百丈冰,愁动荡惨淡万里凝。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还应当提一提也以写古诗著名的崔颢。有人甚至说,唐玄宗开元,天宝年间,也就是八世纪上半叶,知名度最高的诗人就数他和王维。这至少说明他在当时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高山代郡东接燕,雁门胡人家近边。解放胡鹰逐塞鸟,能将代马猎秋田。山头野火寒多烧,雨里孤峰湿作烟。闻道辽西无战斗,时时醉向酒家眠”。《雁门胡人歌》这首诗写边地少数民族好勇尚武,粗犷豪迈的精神面貌,真是有声有色。不过,他的名字是和《黄鹤楼》这首不朽的七律诗联系在一起的,还不如径直来读这首诗: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第六集山水诗人
 
山水田园诗人以王维、孟浩然为代表,因此也称王孟诗派。这些诗人用开阔的胸怀,深细敏感的审美嗅觉,来描绘山水风景的优美壮丽,歌咏田园生活闲适静谧,从一个侧面折射出盛唐时期社会的安定,农民的安居乐业和时代精神的开朗乐观。以前对山水诗评价过低,认为是远离时代的。其实不然。“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也是山水诗,只因为是在乱世,诗人才那么心情沉重。那么,在太平时期,王维歌咏“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不也正符合时代的要求么!

  最杰出的山水田园诗人是王维。据记载,王维九岁就能写诗。像那首脍炙人口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就是王维十七岁时写的: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王维精通音乐,擅长草书和隶书,绘画的成就尤其突出,以致宋代大诗人苏轼称赞他「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他的诗歌创作,就是以这种全面的艺术修养为基础的。

  三十七岁时,王维曾出使凉州也就是今天甘肃中部,途中做了一首《使至塞上》: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渭城城朝雨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送元二使安西》),这首当时就有人谱曲,称为《阳关三叠》,成为流传广远的送别歌词,用最普通的词组成最普通的句子,一看就懂。但是情意又那么深长,音调又那么响亮,使人感到正是自己要说的话,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渭城城朝雨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开元末年,也就是公元八世纪四十年代初,口蜜腹剑的奸臣李林甫开始得势,把兢兢业业治理国家的著名宰相张九龄挤出朝廷,这意味着政治局势即将发生重大的变化。王维为了逃避可能会有的意外,就开始过一种半隐半仕的生活。这是政治局势变化对他的影响。其实,王维在封闭状态的生活中越陷越深,更主要的还是他自己立身处世的原则造成的。他母亲长期奉佛,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对他来说自然是不可抗拒的。中年丧妻以后,他就没有再娶,一直过着长斋奉佛的独身生活。这时正是后来对祖国诗歌有深刻影响的禅宗蓬勃发展的时期,他对禅宗的哲理兴趣越来越大。他的诗歌风格也发生了变化,早年那种意气风发的诗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融合画意、诗情和禅理的山水诗。这种小诗像一幅画,诗情清淡,却又蕴涵着不把捉的禅理。他这类诗成就极高,可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中年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邻叟,谈笑无还期。

  抒情主人公完全跳出了名缰利锁的磁场,内心有一种以安全感为地基的从容不迫,从而能进入一种绝对自由的精神境界,用不带任何功利的审美目光,自得其乐地去发现及其平凡,有时旁人发现不了的自然美。

  孟浩然和王维是好朋友,在赠王维的诗(《留别王维》)中说:“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想假!知间世所稀”。可见他是把王维当知音的。

  孟浩然的生平事迹非常简单:四十岁以前一直住在襄阳,四十岁时到长安考过一次进士,然而却没有考上,从此也就不得不断了做官的念头了江浙一代游历了几年之后,最终死在襄阳。盛唐的大诗人,没有谁一生过的像他这么平淡的。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去梦泽,波撼岳阳楼。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这首诗是赠张九龄的。八世纪三十年代末,张九龄从宰相的官位上被贬到荆州。由于欣赏孟浩然的诗,就把他请到荆州,并给他小官做。还从来没做过官的孟浩然非常高兴,写下了这首境界雄阔的诗。“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楼”,写洞庭湖的云雾迷朦,波涛浩渺,写得气势磅礴,充分显示了盛唐气象。孟浩然所以要把洞庭湖写的这么浩浩荡荡,无边无际,是因为他要用湖来象征人间吧。在人世间他无依无靠,没有得力的人物来提拔他,就如同“欲济无舟楫”――想过洞庭却找不到船一样。现在当过宰相的张九龄来了,给他官做,终于使他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他“坐观垂钓者”,也想到湖边来钓上一条大鱼,也就是想趁此机会来干一番事业。只是很可惜,一生只活了五十二岁的孟浩然,这时已经是四十八岁了。

  从初唐到盛唐,孟浩然是第一个大力写山水诗的诗人。他的山水诗,不因情造景,既有了某种情然后再找出相应的景作衬托,也不光是借景抒情,即由于某种景而生发出某种情来。他在山水诗中,情与景是水乳交融中写出诗来的。

  山暝听猿愁,沧江急夜流,风鸣两岸叶,月照一孤舟。建德非吾土,维气忆游。还将两行泪,遥寄海西头。(《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

  既是写景,又是抒情,或者说,这是营造出来的一种化境,根本无法说清究竟是写景还是抒情。在此之前,山水诗达到这种情景交融的境界的,不能说没有。但只有到了孟浩然,才懂得有意识地去营造这样的境界,提高山水诗的表现能力。再以他另一首表现田园生活的名诗为例: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过故人庄》)

  孟浩然所做的诗中流传最广的是《春晓》这首诗,乍看只不过是叹息春天的花朵容易凋谢,有一片淡淡的惜春之情。但细一想,不是不可以说,这是暗示在社会的风雨声中,青春容易消逝吗?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一想起这首诗,人们总是能想起许多失落的惆怅,其实诗的意蕴远不止这些。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第七集一代诗仙(上)
 
 四川江油县青莲乡,虽然只是个小地方,但却是一代大诗人李白的故里。一代诗仙就从这里起步,以隐隐雷声的脚步闯进诗坛,在中国诗歌史上留下了一座永远闪耀着宝石红光的诗碑,留下一个永不褪色的名字。

  李白字太白,自号青莲居士。据记载,他出生在唐朝安西都护府的碎叶城,在今天吉尔吉斯斯坦北部,大约五岁时才迁到这里。他父亲叫李客。“客”可能是是对外来人的称呼,表明他们不是当地人。据李白自己说,年轻时漫游扬州一带,不到一年就“散金三十余万”(《上安州裴长史书》)。后人据此推断,他父亲应当是个腰缠万贯的大商人。李白生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从开始懂事的时候起就呼吸着这青山绿水的芬芳。他的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种清新自然,不事雕琢的美,应当说就是这蜀江的水碧山青的自然风光熏陶出来的。

  他“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六甲泛指道教典籍,百家则泛指各派的学说。四川一直是道教最活跃的地方,李白对道教熟悉是很自然的。再者,道教尊庄子为真人,而庄子最超绝的地方,就是站在九天绝顶来看人间,用超然物外的态度来对待生活中的一切欢哀苦乐。李白所以有那种天上地下独往独来的气概,固然是由于他站在盛唐这座历史的高峰上,有条件看的远,但也由于庄子的哲学思想给了他冲开一切传统束缚的胆识,使他敢于昂头去观照宇宙,把视野扩张到最大限度。此外,李白还“十五观奇书”,“十五好剑术”,“十五游神仙”。从这些诗句就可以看出来,他虽然也熟悉儒家典籍,但向往的却是“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而根本不屑于做儒家的信徒。

  二十四岁时,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开始了他向诗坛的进军。他是云,必须飞到天顶去探测天空的浩渺;他是水,必须奔向大海的去扬起海上狂涛。他“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几乎游遍了黄河中下游和整个长江流域的各个地区。在当时,且不说旅游主要靠步行,就是骑马,乘船,坐牛车,要走遍这么广大的地域,至少在精神上,他每时每刻都在奔波。李白不仅到过许多地方,见多识广,而且人生阅历也充满了传奇色彩。

  他当过隐士,在山林里与朋友酣饮纵酒,养了无数的驯鸟。他曾经当过道士,一门心思采药炼丹,求仙学道,以为真的能够白日飞升,他精于骑术,擅长射箭,击剑,以游侠自命,身上老是带着一把短剑。他曾经受到朝廷的征聘,有过皇帝召见,亲自下车迎接的殊荣,由一个普通百姓一跃成为翰林学士,在安史之乱中他曾投笔从戎,以东晋著名的宰相谢安自命,想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也因此而意想不到地卷入政治斗争,被关进监狱,成了囚犯,被判处永远流放夜郎,遇赦免后,年已六十他还赶到今天的南京,准备去参加平定安史之乱的军队。总之,他一生的经历大起大落,充满了荣光和艰险。他打过交道的人,上自唐玄宗,杨贵妃,朝廷各级官员,下至监狱里的牢头,和尚,道士和最底层的农夫农妇。他熟悉各个阶层,各种身份和各种职业的人,把这五光十色的生活都收录在他的诗里。

  他能写高适,岑参那种大气磅礴的边塞诗。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应未闲。(《关山月》)。

  王维的诗境界幽静,但又充满了生机。这种诗李白也有。

  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醉起步溪月,鸟还人亦稀(《自遣》)

  王维诗中有一种禅悦的境界,这是李白诗中所没有的,但李白这首诗另有一种沉着潇洒。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

  这大概是汉语诗中流传最广的一首。游子思乡,是小农社会永远写不够的题材。这首诗把“床前”,“明月光”,“地上霜”,这三个意象组合在一起。说“疑是地上霜”,就说明抒情主人公已经意识到这不是霜,知道不是霜却偏生又这么联想,正好透露出他心里有一层霜,有一股思乡的冷气,国人心里都郁结这样一股思乡的冷气。所以离开家一看见月亮就会想起这首诗来。

  孟浩然的诗把田园生活写的那么有滋有味。李白也有一首田园诗,但意趣不大相同。

  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宿五松山下荀云媪家》)

  这个大喊“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诗人,并没有摆出一幅悲天悯人的架势去同情农民,只是作为一个极普通的旅行者,端起老妇人那碗菰米饭,眼里噙着泪水,想吃却又吃不下去。有几个诗人能具有这样震撼人心的人格魅力呢。

  至于他的《将进酒》等等许多独绝古今的诗篇。别的诗人不要说没写过,首先在思想境界上就达不到那样的高度。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君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洒,与尔同销万古愁。

  宋代著名诗歌评论家严羽,说别人写诗是用笔一句一句写下来,李白则只要把必里那股气一张口喷出来就行了,这个比喻真是恰到好处。诗人站在黄河边上看着“黄河之水天上来”,忽然心情一激动,想到这黄河之水就像人类的生命系列,一代一代去不复返,但依旧滔滔滚滚而来。然而,人生又是如此短暂,明镜中的头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一转眼就是一个生老病死的轮回!面对这无限与有限的矛盾,人活着为什么不尽情享受生活!“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诗人对自己生命价值的实现,是如此自信。正由于这首诗强烈地呼唤真实的人生,才使多少被强行压缩的灵魂都到诗里来享受那足以舒筋活血的通畅。

  李白的诗名越来越大,不但惊动诗坛,而且惊动了许多达官贵人,最后甚至惊动了对艺术有深厚造诣的唐玄宗。于是天宝元年,李白四十二岁岁,唐玄宗听从亲信的荐引,下诏征聘他到长安,给予隆重的礼遇。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自以为是超一流的政治家而其实根本不懂政治的诗人,栩栩然得意,高唱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

  他一厢情愿地以为,这回真的是大展鸿图了,唐玄宗这位明君,就要把他召到身边,请教他该如何治理天下,如何使天下太平。然而他错了,他是完全生活在梦想中的诗人,梦一旦醒来,留下的就只有失望。
 
第八集一代诗仙(下)
 
以诗人的身份,昂首挺胸走进皇宫,成为皇帝的嘉宾,在中国诗歌史上,李白是唯一的一个。诗人能受到这样的礼遇,也真算黄恩浩荡了。然而,“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是何等人,岂能把这种过眼云烟的荣耀看在眼里,于是他毫无顾忌地卧在这里,是醉了还是疲惫了?

  “兴庆公园”这里的沉香亭,就是当年唐玄宗与杨贵妃赏牡丹的地方。卧在这里的李白正闭目养神,等待着喷发灵感。唐玄宗赏牡丹来了。名花盛开,美人相伴,当然需要有音乐助兴。玄宗嫌旧词听腻了没意思,一时高兴,就颁下圣旨叫李白创作新词。李白不是醉卧在这里吗!快起来吧!于是他被人用凉水激醒了,于是一挥而就写成了著名的《清平调》词三首。第三首说:“名花清国两相欢,长使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这样的诗,有高度艺术修养的唐玄宗能不欣赏吗?皇帝一声喝彩,于是众生迎和,都来助兴。可是对李白来说,陪着皇帝寻欢作乐,干这种御用文人干的事,那是卑屈的。他不明白,只有诗人屈从政治家,断没有政治家屈从诗人的。他就是不肯明白这番道理,才永远都是那个“黄河之水天上来”的不可一世的李白。

  李白在长安待了三个年头总共一年多的时间,就痛苦的叫喊着“君王虽爱娥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玉壶吟》)。后人就此认为他在朝亭遭到了谗毁,处境险恶。这话其实信不得。玄宗认为他不是担负朝廷重任的人才,应当说这是非常准确的评价。按中国传统的价值观来衡量,读书就是为了出仕,出仕只有成为将相,成为方面大员,才算不虚此生。后人就是用这种心态来看李白,为李白鸣不平的。他们不知道,如果李白不以出将入相,一身系天下安危的政治家自诩,没有这种狂傲的自信,他就成不了伟大的诗人。可如果他真的当宰相当大将军去了,他也就不会再想到要当诗人。因此,李白离开朝廷,主要原因绝不是遭到了谗毁,而只是因为他根本不想去适应处处都必须约束自己的政治环境。唐玄宗善于鉴识人物,认为不如给他自由,让他去写诗。应当说这是最好的处理方法。只有唐代,能接受李白这个狂人,也只有李白的狂放,能举起诗歌的火炬,来照亮辉煌壮丽的唐代文明。

  李白一路向前,来到洛阳,再这里遇见了杜甫。比李白小十二岁的杜甫当时三十三岁,两人的交情自然是由诗人气质的相近而引发的,但杜甫对李白有晚辈对先辈的崇拜,加上为人比较忠实厚道,因此后来给李白写了十二首情真意切的诗。

  “安史之乱”爆发后,李白正在庐山隐居。永王李嶙奉命征讨叛贼,李白只知道为国家效力,就投在李嶙的帐下。他斗志昂扬的歌唱着:“三川北劣乱如麻,四海难笨似永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湖沙。”(《永王东巡歌》)他以为这回该轮到他大显身手了。谁知李磷野心膨胀,不听调遣,结果发生内讧,被唐肃宗消灭。李白这一回可是真惹下弥天大祸了,在古代,像李白这样在卷进争夺皇室宝座的斗争中失败了,是必死无疑的。然而唐朝毕竟是唐朝,经人营救,皇帝竟也没有坚持要杀他,只判他永远流放,最后遇赦又不了了之。这也成了后世贬低李白的把柄。其实这件事什么也不说明,只说明他不懂政治。

  李白有一颗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无时无刻不用真情去拥抱生活,随便遇上一个什么人,他就能坐下来与人对饮,欢快的唱着:两人对饮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山中与幽人对饮》)

  他喝的醉醺醺的,陶然自得的睡下了。望着敬亭山,他会象老朋友促膝谈心一样心绪悠然地吟诵着:“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净亭山。”他能这么呆呆的坐着看山,象孩子一样透着傻气。他一路流浪来到安徽泾县,在一个叫桃花潭的地方住了下来,村里有个叫汪伦的人常酿造美酒来招待他,临别时他吟诗相赠送:“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声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这就象老朋友分升时随便说的话,一个名动中华的大诗人,竟然也没有一点故弄姿态的矫饰,轻松自然,洋溢着深情。

  然而,李白又是个极为狂傲的诗人,自称:“我本楚狂人,风歌笑孔丘”(《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狂,是自信的外现,是对人格尊严的充分肯定,是对束缚人的社会习惯势力的蔑视。他大声疾呼:“黄金白壁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忆旧游寄谯君远参军》),昂首天外,根本不屑以世俗的价值为标准,“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凌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长流夜郎赠辛判官》(,他是那样不可一世,最可贵的,是他用时代的最强音,惊天地泣鬼神的吼出了一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

  这一声呐喊,使千百年来被封建制度压的喘不过气来的人,不愿被踩进泥坑去有无力抗争的人,敢悄悄的直一直腰,在心灵深出扶起最后的一丝人格尊严,在无可奈何中聊堪自慰,找到一点心理平衡。

  他追求自由,追求理想,追求没有被人的心智造成阻隔的天地,追求完美的不容有丝毫卑屈的人格,因而在他笔下,一切高山大川都像是他这种内心世界的外化,他眼里的黄河,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他眼里的长江是“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庐山谣寄卢伺御虚舟》)。算不得多么高峻的天姥山,在他笔下却是“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梦游天姥吟留别》)。未必真那么险峻的蜀道,竟是“噫吁嘘,危呼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蜀道难》)。根本谈不上壮观的庐山瀑布,也是“飞流直下三百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总之,他处处都以自己吞吐宇宙的豪气,赋予自然景物以崇高的审美价值。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诚。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着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螟。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颠。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我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发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锱别》);这里埋葬着李白(当涂李白墓),埋葬着中国的诗魂。这颗永不降低身份,永不安于现状,永不停止追求的巨星,终于在安徽当涂这里陨落了。而据传说,他是从采石矶这里的捉月台为捉到月亮跳入长江而死的。我们宁愿相信这美丽的传说。他乘着酒兴,要把发光的生命交与浩阔的长江。站在这捉月台上,以诗人的天真和狂放,完成了生命中最后的一次追求。于是他化成了朗朗的明月,滚滚的波涛,永远在中华大地上照耀着,奔流着。的明月,滚滚的波涛,永远在中华大地上照耀着,奔流着。的明月,滚滚的波涛,永远在中华大地上照耀着,奔流着。的明月,滚滚的波涛,永远在中华大地上照耀着,奔流着。

  的明月,滚滚的波涛,永远在中华大地上照耀着,奔流着。的明月,滚滚的波涛,永远在中华大地上照耀着,奔流着。的明月,滚滚的波涛,永远在中华大地上照耀着,奔流着。的明月,滚滚的波涛,永远在中华大地上照耀着,奔流着。
 
第九集千秋诗圣(上)
 
杜甫字子美,与李白同为唐代诗坛上的两个巨人。唐代是中国农业文明发展的顶峰,而盛唐又是唐代的尖顶。安史之乱是唐代由盛转衰的分界线。因而也是中华农业文明由盛转衰的分界线。这条分界线,把这两个巨人分隔在山顶的两侧:李白站在往上走的一侧,头是仰着的。看到的是无穷尽的蓝天,悠悠的白云和翱翔的雄鹰,因而心胸开阔,歌声豪放;杜甫站在往下走的一侧,头是低着的,看到的是小径的崎岖,深沟得阴暗,因而忧心忡忡,歌声凄苦。李白是盛唐气象的标志,盛唐过去以后,他就凝固成一座无法攀登的危峰,使后人感到可望而不可及;杜甫是由盛唐转入中唐的代表,他从忠君爱国的立场出发,痛斥祸乱,关心人民,因而随着封建秩序的日益强化,他成了后代诗人学习的楷模,成了我国古代影响最大的诗人。

  由于影响大,保存下来的有关他的古迹也就特别多。他出生在河南巩县,在这里度过青少年时期,于是这里有,杜甫的故里纪念馆,三十五岁左右他到过长安谋求官职。曾“朝叩富儿门,幕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出潜杯心”(《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而一无所获非常卑微地呆了十几年,陕西长安县于是有纪念他的杜工祠,安史之乱中,他逃往四川避难,路过甘肃成县时,曾停留一段时间,于是这里也有一座纪念他的杜甫草堂,他在成都住了将进四年,这里纪念他的杜甫草堂是很具规模的,也是人所熟知的,五十七岁时他离开四川,经湖北转入湖南,两年后死在这里,于是湖南平江县这里有纪念他的杜甫墓。

  杜甫在唐代诗名并不大,根本无法和李白相比。五代时韦觳编选的《才调集》,选唐诗一千首,里面连杜甫的名字都没有。可见在当时,杜甫还谈不上什么知名度。到封建秩序开始强化的宋代他才变的诗名赫赫,到明清时期,他才被尊为是圣。

  杜甫死后大约半个世纪,中唐诗人元稹在一篇文章中说,杜甫“尽得古今之体势,而蒹人人之所独专”,“诗人已来,未有如子美者。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可是杜甫能写“大或千言,次犹数百”的排律,李白根本写不出来(《唐检校共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于是元稹认为,李白虽然也写诗,但根本无法与杜甫相比。元稹这篇文章,在唐代并没有起多少作用。同时代的韩愈就认为“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有自量”,坚决反对抬高杜甫,贬低李白。其实,韩愈不明白,元稹这样惊世骇俗,真实的用意是要用他和白居易新题乐府诗扩大影响,要达到目的,自然最好是把他们敬佩的杜甫抬高;要把杜抬高;要把杜甫抬高,最有效的办法,又莫过于编造历史,说他生前就与李白平起平坐,而实际上李白根本无法和他相比。李白是太阳,知道他的人太多了。现在说杜甫远远地超过他,还不使人大吃一惊。这个石破天惊的论断,首先为历史学家所接受。《旧唐书》把元稹这些话全文写进《杜甫传》,《新唐书》也以此为基调。由于这一误导,加上从宋朝起杜甫的诗名又如日中天,后世就真以为他活着的时候就与李白并驾齐驱了。

  杜甫虽然只能算中唐诗人,他一生五十九岁,将近四分之三的时间是在盛唐度过的。盛唐既是出狂人的时代,他又和李白、高适和岑参这样的狂人交往,也就不可能不染上几分狂气。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

  睁大眼睛看鸟往泰山上飞,看着看着,觉得山上的云在胸中回荡,使人有一种飘然高举的感觉。于是决心要攀上山顶,去感受居高临下欣赏风景的快慰。看见一匹骏马,他立刻想到“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房兵曹胡马》),骑到马上去驰骋,建立轰轰烈烈的功业。早年的这些诗句,展示出他不平凡的气度,表明他内心充溢着盛唐的浪漫精神。所以尽管他的总体诗风与盛唐大不相同,但与大历时期的诗人也并不同调,没有那种走投无路的失落感和叹老嗟卑的衰飒气象。正因为这样,所以他始终保持着正视现实的热情和突入时代的勇气。

  杜甫始终自以为是儒家的信徒。“儒冠多误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乾坤一腐儒”(《江汉》),反复这样强调。儒家主张“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杜甫则更进一步,不光是不得志,甚至连吃饭都成问题了,他还大声呵斥“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诸将》),还在为皇帝担忧。儒生时代是充满使命感受和责任感的,时时都充满忧患意识,杜甫就是这样立身处世的,一辈子都被这种忧患意识驱赶得处于紧张状态。他年轻时“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这是典型的儒家理想。

  在这一点上,他和李白大不相同。李白向往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从来不强调忠君,他渴望遇到明主,像刘备请诸葛亮那样赏识他,经他三言两语一点拨就天下太平,就尊他为卿相。而他又特别讲究功成身退,像战国时期的鲁仲连一样,为人排忧解难而不要报酬。杜甫固然也够不上政治家,但能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己”,忠心耿耿为朝廷效力。

  “安史之乱”爆发时,杜甫已四十四岁。随后在逃难中,他被叛军捉住带到已经沦陷的长安。看着京城的残破,痛心疾首写下了他的名篇: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春望》)。

  由于官小诗名也小,安禄山的部下没有关押他,他就乘机逃出长安,到了风翔找到了自作主张登上皇位的唐肃宗。肃宗为了奖赏他的忠心,封他为左拾遗。后世称他为杜拾遗,就是这么来的。他不懂官场的厉害,只知道知无不言,结果上任不久就空间站被贬了官。由于俸禄太少,又当战乱,他干脆弃官,从此走上了日甚一日的苦难。也许真的诗是穷而后工吧,时代用冷酷的目光选中了杜甫,让他受尽种种磨难,用枯瘦的手去蘸起人民像墨汁一样的浓黑的悲哀,来记录盛唐这个伟大的时代如何走向没落。他的诗被称为“诗史”,备受后人赏爱,可是又有谁知道,那每一个字都是他眼中的泪,都是他心里的血,都是无可奈何的惨叫!后来他绕道甘肃成县(成县草堂)进入四川,一路上他声酸词苦地唱着: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干元中寓居同谷县作七歌》)

  他一路这样吟唱着,终于来到了成都。在朋友的资助下,他建起了这个草堂。“但有故人供禄米,余生此外更何求”(《江村》),他脸上终于闪起了一丝微笑。他被表荐为检校工部员外郎,因此后世也称他为杜工部。他心情轻快地唱着“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夜喜雨》)。

  可是好景不长,他的朋友死了,他又失去了依靠。以后,他还在四川流落了几年,才终于由湖北转入湖南。路过岳阳楼时,写下了这样一首诗: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泪流。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整个江南地区被洞庭湖分割在东南两侧,无垠的天空也在湖面上漂浮着,这时杜甫已经五十七岁,离去世只有两年了。要不是有文献资料为证,谁敢相信如此气魄雄浑的诗句,竟是个多病的老人写下的。

  公元八世纪七十年代的第一年,杜甫五十九岁时,终因贫病交加,死在湘江上的一条小船上。一个对中国诗歌有过重大影响的诗人,就这样凄凉地消失了。没有人为他送葬,没有人为他默哀,只有滔滔的江水永远鸣奏着他诗中诉不尽的悲愤。
 

第十集千秋诗圣(下)

 

在古代,忠君也就是爱国,而忠君爱国,就要关心人民疾苦。杜甫的忠君爱国是真心实意的。他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家》)声明,再怎么穷途潦倒也要为百姓的疾苦呼吁,也要像葵花向阳一样忠于唐王朝。他一生,踏踏实实就是这么实践的。

  《兵车行》是给杜甫后期诗作定基调的作品。唐玄宗天宝年间,即八世纪四十年代至五十年代中期,维持着表面繁荣的唐王朝,已经危机四伏,统治者都视若无睹,还在对土蕃进行战争。这首诗就是写对西北边境用兵给老百姓带来的痛苦。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尘土飞扬,哭声震天,爷娘妻子走相送,壮丁被征发到西北边境去送死,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惨景呢!诗人还用镜头切换的手法,把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与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叠印在一起,有强烈的对比来加强刺激效果,在小农社会里,从来都是重男轻女,诗人却得出了完全相么的结论: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儿子是养老送终的依靠,现在都战死了,自然还不如生女孩子好,嫁在近处总算还有个指望的。对农民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

  在安史这乱和以后的几年混战中,杜甫描绘了一幅幅老百姓求生无望求死无门的悲惨图像,使后世能如见如闻地了解到,公元八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到六十年代末,老百姓是怎样在水深火热中翻滚,怎样命贱得跟蚂蚁一样,默无声息地载入死亡。像著名的《石壕吏》,写了诗人暮投石壕村,正碰上有吏夜捉人去充当夫子。结果老翁逾墙走,总算逃脱了,剩下老妇人硬着头皮出来应付。老妇人说,她三个儿子都当兵去了。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三个在前线打仗的儿子战死了两个,家里只剩下老两口,一个没一条完整的裙子而不敢出来见人的儿媳和一个吃奶的孙子。一家人活到了这份儿上,已经是够悲惨的了,可是来捉人的公差还不依不饶,非要带人去交差不可。万般无奈,逼得老妇人只好跟着走,到前线去给军队做饭。于是这一家人经历了一次生离死别。在被战争剿灭了温情的岁月里,一切无法躲避的灾祸,就都会气势汹汹地降临到弱者的头上。清代诗人袁枚痛苦地喊道: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多少人在为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生离死别洒下同情的泪水时,杜甫却看到了石壕村里这对老夫妻的生离死别。他们不善于吐露无法承受的悲哀,只会默默地哭泣。因为他们是弱者。

  如今成都这里的杜甫草堂何等气派!可是一千二百多年前,杜甫住在这里时,只是一栋茅屋,那才是真正的草堂。八月秋高风怒的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这是他五十岁那年,一场大风把他的茅室掀了顶。于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失眠中他却想到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土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诗人总是这样推己及人,使自己从来都被苦难压扁的目光撑出一片树荫,苦苦地去为别人遮雨;直到自己走投无路了,杜甫还在《又呈吴朗》中写到: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是真。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沾巾。

  这个无食无儿的妇人,到杜甫门前来打枣充饥,只是一个秋天的事,诗人竟把她记住了。第二年,诗人把这所房子借给一个吴姓亲戚。还特意写这首诗叮嘱说:“‘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不为困穷宁没办法,这妇人可至于稀罕这几个枣了子,正因为她心怀恐惧,因此来打枣时一定要尽可能对她和蔼一些。你插上篱笆防止她来打枣,这岂不是算得太精细了!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谁不是连骨头都被榨干了!还是多想想在苦难中挣扎的老百姓,待人多一分爱心吧!这首诗几乎谈不上什么技巧,纯粹是一片真情。诗人用如此广大的心胸去关怀最底层的穷人时,他自己也正是一个无靠的穷人。三年后就穷死在湘江上的一条船里。

  宋代大诗人苏轼说,杜甫所以是诗人之首,就因为杜甫的确有浓厚的忠君爱国思想。这是符合封建社会的发展趋势的,因而后人敢于去学他。另一方面,杜诗又特别经得起琢磨,也使后人乐于去学他。他的祖父杜审言,是初唐著名诗人,这使他对诗歌有一种特殊的兴趣,告诉儿子说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简直把诗当成传家的祖业。写诗对杜甫来说,完全是一种生命的转移和储存方式,是使自己从苦难和卑微中跳出来的手段。他声言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说明他写诗是反复扒敲,反复锤炼的,由于驾御语言的能力高超,再加上精雕细琢,特别耐人寻味。尤其是他的律诗,几乎每一个字都用的那么精当,叫人想不出还能用别的什么字来代替。比如: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因老病休。飘飘何所似,无地一沙鸥。

  诗中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字和字,就用得特别形象,特别有动势。平野阔,天就显得低,仿佛星星往下落了一段距离,反过来,由于有星星往下垂落的感觉,又会使人感到平野更加广阔的印象。散乱得月影忽悠忽悠,又像是在推着江水前进,使人感到江水好像流得更急速了。这两个字本来很普通,但用得恰到好处,这就使两句诗一下变活了,有了更多的层次。杜甫这种驾御语言的本领,使后人佩服的五体投地。

  杜甫的七律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境界雄阔,音调响亮。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登高》)

  后人认为这是唐诗中最杰出的一首七律。不尽长江滚滚来,抽出来单看,也有点像李白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气势,但前面有无边落木萧萧下,有一种萧杀的气象,是长江之水流得很艰难,就与李诗的意趣大不相同了。这首诗就像流过平原的江河低沉而宽广,看似平缓却有一股不可抵挡的冲力。

  最为难得的是,杜甫捧起时代的血泪,反复提炼,用沉重的笔触写出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世界上只要还有不合理的贫富对立,这两句用红宝石拼成的诗句,就将永远使人警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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