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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陶家湾

 昵称17015 2008-06-13
                芦 紫

  晚风轻拂澎湖湾,
  白浪逐沙滩。
  没有椰林缀斜阳,
  只是一片海蓝蓝……
  澎湖湾,澎湖湾,外婆的澎湖湾……

  上个世纪80年代,一首台湾歌曲《外婆的澎湖湾》传到大陆,以其明快的节奏和优美抒情的曲调为人们所喜爱,迅速卷起一阵强劲的旋风,掠过长城内外,响彻大江南北。每当唱起这首歌,我就不由得想起我外婆的家乡陶家湾,思绪就像小鸟一样穿越广袤的时空,飞回那遥远的过去……

  很小时候奶奶常坐在蒲团上,让我坐在她的两只小脚上,两手拉着我的两手,身子一前一后拉锯般地晃着,口中念道:“拉大锯,扯大锯,外外门前唱大戏,猫也去,狗也去,就是不教大战去!”一连能唱好多遍,词都一样,只是把猫狗变成了猪羊或牛马。听大戏不让我去,我心里当然不高兴,就大声抗议,奶奶就会把歌词变成“大战去,小旺去,就是不教二旺去。”于是皆大欢喜。

  我很喜欢这个游戏,也喜欢看锯大树。我常常看见大旺和他爹爹拉大锯,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一俯一仰,一来一往,一拉一扯,伴着锯条有节奏的哧哧声,锯末纷纷扬扬的飘洒下来,堆在地上,抓一把,温热潮润,透着清新的木香。还有那刨花就更好玩了,白里透黄,光滑闪亮,上面带着木头好看的理纹,象是艺术品,有单个的,也有一卷一卷连在一起的,用手一扯有好几尺长。

  老家的土话很奇怪,把姥姥叫作外外,把姑姑叫作娘娘(读第三声),叔叔叫作嘟嘟,最奇怪的是把父亲叫作爷爷,把祖父叫作爹爹,正好翻个对过。后来我走了很多地方,从未听过这种叫法,但在老家祖祖辈辈都这么叫,谁也没感到不妥。

  外婆家在陶家湾,在淝河西边的一个大湾里。由于时有河水浸泛,湾里大多是肥沃的沙土地,适于种植花生瓜果等经济作物,收益比种庄稼强,另外,河边水塘沟渠繁多,家家都养了不少鹅鸭,村里还有一个专门孵化鸡鸭鹅的炕房,副业搞得好,所以这里比周围富裕些,有民谣曰:一年收了陶家湾,三年不愁吃和穿。但如是发水的年头,收成就差,只能等水退之后补种些荞麦黄麻等作物。但发水的年头毕竟不多,所以这里人烟稠密,有上千口人,又叫陶家大湾。

  陶家湾离我家芦岗有67里路,离怀远县城也是67里。可能因离城近,庄户又大,所以风气显的比芦岗洋气时髦。陶家湾村西头有个破落颓败的庙宇,不知供的是哪路神仙,只记得正中间一个高大神像,面白无须,眉眼安祥,两边厢大概有67个眦牙瞠目象貌狰狞的小鬼小判,吓得我不敢喘气。正中有个供桌和香炉,常有人来烧香拜佛求签问卦。庙里有个黑瘦的老和尚,坐在那念经,有香客时,帮人打卦解签。妈妈也带我来求过签,却不是好签,说我是:“小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妈妈就点着我的鼻子说:“白疼你这孩子了,长大娶了媳妇就把娘忘了!”我于是就觉得像干了坏事,低眉顺眼,不敢吭声。这签语压在我心头长达十年,妈妈刚四十出头就患食道癌去世了,那时我的媳妇还在上小学呢。

  庙门前有一块不小的空地,夏天也作打谷场用,也用作赶庙会,开大会,斗地主,唱大戏,玩电影,听说书,拉洋片,扭秧歌,玩旱船,踩高跷,打连响,耍飞叉,舞狮子,总之那就是陶家湾和邻村的天安门广场。就在这广场上,我经历了好几个我人生中的第一次。

  第一次吃冰棒,那是怀远县的小贩用木箱背来在庙会上卖的,小贩手里摇着拨浪鼓,身边围着一大群人。五黄六月天能吃上冰是我一辈子第一次遇到的希罕事,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冰棒是三角形的,与现在长条形完全不一样。

  “外婆门前唱大戏”,我第一次看大戏也是在这里,戏台搭在庙的东边,胡琴锣鼓一起响,几个花花绿绿的人出出进进,又是扭又是唱,唱的啥,不知道,只听大人说是拉魂腔,伊伊呀呀几句之后忽然翻个高腔,抖抖地拖一串长长的尾音,据说能把人的魂勾走,所以叫拉魂腔。也许此言不虚,因为我往往戏未听到一半就灵魂出窍,躺在妈妈怀里睡着了。

  第一次看电影我可没睡着,说是“白毛女”。那可真是太希罕了,一张大白布上有人说话,唱歌,走路,打架,真是神了,我跑到白布那儿前前后后用手摸,什么也没摸着。又趴在大喇叭上抠来抠去,想把藏在里边说话唱歌的小人抠出来,可什么也未抠到。问大人,也没人能说出个道道,只说那都是“电吹的”。

  外婆的家在村东头,离淝河只有一箭之遥。每天河里船来船往,表哥表姐们真是“听惯了稍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我外婆家是穷人,外公很早就去世了,好像是逃壮丁,三九天游过淝河,得病死了。外婆带着两个舅舅,姨娘和妈妈过活。过去人早婚,妈妈十六岁就嫁到芦家,那时我家还没有大富,还算门当户对,后来我家阔气了,妈妈又一连生了两个女儿,老太的脸色就不大好了,想让我爸爸娶妾生个儿子继承香火,遭到读过书的爸爸的激烈反对,磕磕碰碰了好几年,直到我出生后,危机才彻底解除。

  外婆家以卖豆腐为生,家里有个豆腐作坊。每次到外婆家,老远就闻到那浓郁的豆浆香味,一进门马上就有一碗甜甜的豆腐脑接风,然后就是一页千张皮卷毛刀鱼或卷大葱豆酱。豆腐房里一匹戴着捂眼的老马拉着石磨一圈又一圈的走着,磨顶上一个箩圈里堆着泡胀的黄豆,磨顶的上方吊着一只盛满水的大瓦罐,罐地有个塞着布条的洞,细细的水流淋进黄豆里,磨出的豆浆被倒进兜状的白布晃单里,舅舅一个劲地晃动压挤晃单,榨出的豆腐渣用来喂猪,滤出的豆浆用大锅煮开,即可打卤水做豆腐了。做豆腐是个力气活,特别是用那根大棍压千张皮,大冷天两个舅舅能累得满头大汗。

  我当然帮不上忙,就跟大我五岁的表哥安国到水塘里放鸭子,用网罩捞浮萍草喂猪,到菜园里摘菜。外婆家的菜园里长着四时菜蔬,紫茄子,红辣椒,绿白菜,青瓠子,黄笋瓜,琳琅满目。还有一个葫芦架,上面吊挂着大大小小的青葫芦,大的象排球,小的只有拳头大,还有细腰的,叫亚腰葫芦,上面长满白白的细绒毛,教你禁不住想去摸摸。周围的篱笆上还有天兰的,粉红的牵牛花,血红的鸡冠花和高大的灰灰菜,外婆的拐棍就是用长老了的灰灰菜杆做的。

  从菜园朝南看,就是高大的荆山,涂山。从我家芦岗看这两座山,因为远出6-7里,是个层次朦胧的轮廓,从外婆家看则清爽多了,尤其是在阳光下,山体的斑驳陆离和影影绰绰的房屋林木都历历在目。阴雨天山顶则云雾缭绕,叫“山戴帽”。后来读陶渊明的“种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时,我立刻就想起外婆的菜园,且无端的认为也许陶家湾的陶氏就是五柳先生陶渊明的后代子孙呢。

  最让我留连忘返的是外婆家的瓜园。瓜园离村子较远,在河边的一个水渠旁。舅舅从四月份就开始侍弄那些瓜秧瓜苗,浇水施肥除草掐尖,到大麦黄芒时,黄瓜,菜瓜就有一多长了,可以挑到集上或县城去卖,安国也会给我家送来一大筐尝鲜,但我更喜欢自己到瓜园里去摘。六,七月的瓜园里绿油油的一片,黄瓜,菜瓜都已下季,拉秧子了,酥瓜,香瓜,打瓜,西瓜正赶趟。

  酥瓜成熟后约斤把重,一色的淡绿或墨绿,无条纹。椭圆的外形上起4-5条棱,打开后白瓤黄籽,又酥又脆,很解渴,但不甜也不香。香瓜很香甜,个头形状与酥瓜相近,但不起棱,有好多品种,外皮色彩花纹很多,打开后,也颜色各异,舅舅瓜园里有种“透心绿”,瓜瓤碧绿,瓜籽通红,咬一口,甜透心,是我的最爱,但吃多了会拉肚子。还有一种“六月黄”面瓜,瓜皮鲜黄有黑色条纹,吃起来香甜面糯,有点像香蕉的味道,吃急了会噎着,但很顶饿。

  西瓜和打瓜外形很相似,只是打瓜比西瓜小的多。西瓜瓜瓤有的起沙而打瓜瓤不起沙,吃起来有点“肉”。舅舅家的打瓜品种很特殊,叫“蜜蜜罐”,吃起来甜而不肉。安国说这品种是他堂哥治国从龙窝“偷”来的,并且偷的方法还很神。说是龙窝那地方产的蜜蜜罐只卖给本地人,外地人去买必须当场吃,把瓜籽吐在那,不能带走,防止别人得到瓜籽也去种。治国鬼点子多,连瓜瓤带瓜籽全吞进肚里,回家拉屎把瓜籽淘出来就种上了。听他这么说,我马上没了口味,就去吃西瓜。

  安国挑西瓜很内行,在瓜皮上拍拍弹弹就知道好坏,一刀切开红壤黑籽,又沙又甜。吃西瓜不怕拉肚子,用赵本山的话说,就只管松开裤带,可劲儿造吧,直造得肚皮滚滚圆,五分钟撒一泡尿才算罢休。瓜园里有一个看瓜的庵棚,其实不少人家都有瓜园,没什么偷瓜贼,但河边常有狗獾和猫獾来瓜地祸害,把瓜啃得抓得乱七八糟。庵棚里面有弹弓,石头块和扁担,是用来对付它们的。后来读鲁迅的《故乡》,闰土“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地刺去”时,就想起安国,我想猹也许就是安国说的狗獾或猫獾吧。

  小时候走外婆家很勤,有时妈妈也让我一个人去。记得有一回妈妈叫我送个东西给外婆,到了外婆的家后面,碰上外婆家的两只大白鹅带着45个黄绒绒的小鹅在摇摇摆摆地散步。看我走近,两只大鹅扑扇着翅膀,长脖子一伸一缩,嘴张得老大,嘎嘎地叫着向我冲来,样子挺吓人,我转身就跑,两只鹅跟踪追击,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正好我姨娘到家后看见了,大笑着给我解了围,从此我对那两只凶狠的大鹅心存畏惧,敬而远之。

  我姨娘嫁到蚌埠市,姨夫是一家机械厂的工人。妈妈带我到姨娘家去过,要从怀远县城坐船去。那是一艘冒着黑烟的大轮船,在水里突突突跑的很快。船经过荆山和涂山之间的外豁口时,妈妈叫我快看,原来涡河和淮河在这里汇合,淮水浑浊,涡水清澈,交汇处形成清浊分明的界面,曲曲弯弯,清清爽爽。船再往前走,涡河就慢慢融入淮河,“同流合污”成为浑黄一色了。后来学到成语“泾渭分明”,我马上就心领神会地想起了外豁口的涡淮河。

  蚌埠是个大码头,车来船往,十分繁忙。在这里我第一次看见火车,那是在大街上。栏杆把行人挡住,说是火车来了。只听一声划破兰天的雄浑吼鸣,脚下的马路开始颤动发抖,哐铛哐铛的轰鸣声排空而来。我赶紧抱住妈妈的腿,只见那楼房一样高的火车头喷着白气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掀起的强大的气浪几乎把我推倒在地。那巨大的车轮轰隆轰隆地碾过,烟筒喷出的黑烟和水雾溅到脸上身上。那是辆货车,车头之后拖着好几十节车皮,咔嚓咔嚓过了很久才过完。这次见火车给我印象是如此深刻,使我久久难以忘怀,有时做梦都会梦到火车。但真正坐火车纵横万里,畅游祖国大好河山则是十几年后大串联中的事了。

  后来我就离开了怀远,陆续听说在那惨烈的1960年,外婆,爷爷,奶奶都饿死了。外婆一家更是不幸,之后不久,我妈妈,姨娘,大舅都在四十多岁相继得癌症死去,二舅六十多岁,安国三十多岁时也罹癌身亡,我一直怀疑是外婆家人食用大量豆腐所致,因陶家湾其他人家极少患癌,可能是外婆家的石膏或卤水中含致癌物的原因,但没有证据。

  1961年,我曾回过故乡一次,那是在大饥荒后不久,蓬蒿遍地,万户萧疏。芦岗那亭亭如盖如云的树林没了,都砍掉炼钢了,四方湖的千顷荷塘没了,所有的藕根都被掏净吃绝。陶家湾的神庙早就荡然无存,拉魂腔的绕梁余韵也成空谷绝响,外婆家的菜园也是杂草丛生,缤纷不再。站在爷爷奶奶和外婆的坟前,我欲哭无泪,心头滴血。从此故乡远我而去,不再朝夕入梦,但在心底我一直在为故乡的亲人们祝福,愿故乡山水美丽,愿故乡人民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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