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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美忠:《过客》:行走反抗虚无

 一醉的酒坛 2008-06-17
《过客》:行走反抗虚无

作者:范美忠 提交日期:2006-2-4 13:0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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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客》的篇幅很短,如此短的剧本是罕见的,用如此短的篇幅对整个人生作了如此深刻的思索,涵盖了如此深广的内容也同样让人吃惊。《过客》是象征剧,是荒诞剧,是存在主义的剧本。在当时的中国,除了鲁迅,没有人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了人生的虚无、荒诞和绝望,没有人对生命问题进行了如此执着的探索。在我看来,此一作品是鲁迅生命哲学的总纲。

“东,是几株杂树和瓦砾;西,是荒凉破败的丛葬;其间有一条似路非路的痕迹。一间小土屋向这痕迹开着一扇门;门侧有一段枯树根。”

“东,是几株杂树和瓦砾”是过客行走的社会、文化、历史和精神背景--荒凉,颓败,灰暗的废墟--这是双重意义上的,既是中国文化、社会和民族腐朽没落的景观,也是一种世界性的现代荒原图景;“西,是荒凉破败的丛葬”是确定的终点坟,而“似路非路的痕迹”表明确定的道路并不存在,要靠过客自己去探索,鲁迅曾在《故乡》中说到“希望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 这正如地上的路, 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了, 也便成了路。 ”

戏剧的主人公是过客,象征一个面对荒诞和虚无,感受到人生没有意义和目标的理想追求者,跋涉者,人生道路和生命意义的探索者,社会黑暗的反抗者。他约三四十岁,正处在中年,这样的年龄已经经历了青春的幻灭,已经在人世闯荡了一定的岁月,一定已经碰了很多钉子,他“状态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乱发,黑色短衣裤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胁下挂一个口袋,支着等身的竹杖”,这是作者对他的外貌的描写(感觉类似于作者的自我写照)。行走是艰辛的,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一个人独自承受,过客已经在上下求索中被折磨得很疲惫,显然在此以前他一直是一个失败者,不愿意于停留在一个地方,不愿意放弃生命和社会理想的追求,偏要流浪、行走和反抗,是他象推石头的西西弗斯一样受尽折磨的根源。

两个作为陪衬的人物:一个是七十来岁的老翁,另一个是约十岁左右的女孩子。前者象征一个已经走到生命暮年的过来人。后者象征还在用孩童的天真眼睛看待世界,还不知道人世的丑恶,没有经历过幻灭的悲哀,可能还不知道思考人生意义的生命的早期阶段,世界在小女孩眼中是非常美丽的。因此小女孩,过客和老翁分别象征人生的童年,壮年和老年。或者说三者也是鲁迅内部分裂出来的对话者,如果过客放弃探索,其未来生命状态就是老翁的状态。

在夕阳西下的傍晚,疲惫困顿的过客向老翁讨水喝,有意思的是,老翁问了他三个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显然老头是一个哲人,他追问的是人的本真存在,家园与归宿,目的与意义,存在的依据。

“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地,我也记不清楚了,况且相同的称呼也没有听到过第二回。”

 奇怪的是,过客居然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显然,过客追问的是存在论意义上的命名,一种自我存在的追问,一种身份的确认,一种来源的思考。“从我还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有一个人”,作者从来就是孤独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这种孤独源于他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和个体深度存在的差异性。如果你拒绝了传统,也拒绝了集体性的政治伦理或功利等外在的归宿,如果你生命感觉过于敏锐,过于执着于形而上的意义,达到的境界过高,故乡就再也回不去了,因此被放逐和孤独荒原感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再不能安于一个角度的温暖,怀乡的痛楚枉然!归根到底,他走得太远,他难道就不能停止在某一个固定的点?为什么非要自我折磨跋涉到人迹罕至之地?想起尼采的话“吾行太远,故孑然失其侣,见放于父母之帮矣!”因终极性的固定目标既然失去,而存在本身就成为不断推远的地平线,永远无法抵达,过客知道构筑家园的企图是徒劳的,不过是获得一种虚幻的伦理安全感,反不如在不断否定和幻灭当中达到本体性的绝望,直面存在的真实境遇,然后置之死地而后生,在坚实而稳固的基础上生长出真正有力量的孤独而强韧的足以抵挡一切风险的生命,无中生有,于深渊当中获得拯救。所以行走本身即已成为目的,停止即意味着死亡,因为一旦停止行走,存在即僵化固定为存在者,或者说远离存在的非存在,而不是充满可能性的能在,不是不断吐故纳新和丰富创造的的生命,所以过客虽然疲累虽然想休息却不敢休息。但这种行走是充满压力紧张焦虑和不安全感的负重生存,这种重量来自于意义追求和责任感,来自于灵魂肉搏空虚的惨烈,行走者往往感到一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仿佛随时都可能因精神和体力不支而倒下,所以过客疲惫困顿得仿佛一个乞丐。如果有信仰存在,行走的过程就成为了灵魂的天路历程;如果无信仰,行走者就成了推石头的西西弗斯,无终点无目标无方向无道路,过程性和个体性导致艰辛和无以伦比的孤独。

过客只知道一个劲地向前面走去,他问老翁前面是什么地方。老翁告诉他说,前面是坟!这里坟象征每个人终有一死的结局。从西方思想背景看,上帝死了;从中国文化背景看,随着西方现代非理性主义生命哲学进入中国,导致了中国人个体生命意识的觉醒,开启了一部分生命意识比较强的中国人对存在深渊的敏感,而随着中国传统王朝政权的崩溃和社会的转型,儒家的内圣外王之道和道家的天人合一的清虚之境都逐渐失去解释人生和安顿生命的效力,从而过客的存在本身成了朝向死亡的存在,也就是“向死而在”,这种存在时刻面临着虚无的威胁,自从命运和神祉失去了主宰,我们更痛地抚摩着我们的伤痕。过客必须在行走中给终有一死的人生赋予意义,而幸福本身已显得奢侈。鲁迅说过“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然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谁指引。问题是在从此到那的道路。那当然不只一条,我可正不知那一条好,虽然至今有时也还在寻求。”作为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老翁自然面临着死亡焦虑,恐怕他也未必相信上帝和轮回。有趣的是小女孩的话:“不,不,不的。那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眼中的世界就是如此不同,老人看到的是坟是死,而对人生懵然无知的小孩子看见的却是鲜花,谁错了呢?都没有错。人生阶段的不同导致了看待世界的眼光的差异!

“老丈,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 ”过客进一步发问了,向过来人请教人生奥义。

“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我没有走过。”

#日志日期:2006-2-4 星期六(Saturday) 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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