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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是个体的悲喜剧——访旅美华裔作家裘小龙

 昵称49267 2009-01-08

邢舟

 

上海弄堂「红尘坊」有块黑板报,讲述着弄堂里的故事,从一九四九年讲到二零零五年……二零零八年七月十五日起,法国《世界报》连续六个星期刊载上海弄堂的故事,而法国国家电台又及时将其译成中文,在广播中与《世界报》几乎同步播出。这是旅美华裔作家裘小龙最新的短篇小说集《红尘岁月》。一位身处美国的华裔作家的英文作品,经过翻译在法国广受关注和重视,并延烧至德国等其它欧美国家。最近本书的中文版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

零八年四月,裘小龙在香港中文大学作驻校作家,这个计划为小说集提供了滋生的沃土。白天,裘小龙用英文创作,夜间便传到法国,翻译为法文,最终整理成书稿,一天天的流水操作,催生了作品的提前完成。

裘小龙其实早在欧美因侦探小说《红英之死》成名。《红尘岁月》则是裘小龙的一次新尝试。「很高兴,这次可以证明我不是只能写侦探小说了」,他笑着说。故事的主人公变成了先后在弄堂里生活的寻常百姓,但思考没变,那些故事,对于自小生活在弄堂中的他来说,熟悉似自家事,又陌生如隔世愁。

文学不同于历史之处,在于前者更注重的是人,「是个体生命的悲剧或喜剧」,历史书中无足轻重的一笔,也许就足以影响甚至决定一个人生命的全部。

「我的父亲当年被划为资本家,很黑。文革时他眼睛不好要开刀,但是在医院也得写检查,只好由我来写。」那时候觉得自己就像是父亲的拐杖,得扶着他,但也想要是真的拐杖就好了,那就没有思想。裘小龙想起那些光景,觉得有些嘲讽。

「悲剧最悲惨的,不是一下子死掉了,而是日常生活中,慢慢的,一点点死去。」裘小龙说,《红尘岁月》里的故事,都是他所见所闻,一点没夸大,没有哭泣也没有叫喊,苦难真实而又悲切。

「好人,坏人,人的价值是被后面的政治和社会背景变化决定,人的价值不断在解构中,你辛辛苦苦奋斗了几十年的东西可以一下子没有了。」人生的阴差阳错,和政治社会背景结合在一起,这是中国特殊的地方。

裘小龙原本不写小说的,一九八八年离开中国前,他以翻译艾略特和美国意象派诗人的作品闻名。如今,他的作品多以英文写作,并被翻译成多国文字传到世界各地。艾略特是裘小龙和他老师卞之琳共同的「偶像」。裘小龙说,身为诗人,卞之琳不是波希米亚的那种留着长发飘逸,他既羞怯又严谨。在学问上,他深受艾略特「非个人化」影响,将人和诗分开来,把诗作为艺术品,不断地加工、雕琢。「他都是在家中授课,没有黑板也没有教材,随口就可以谈他怎么写诗,说他怎么骑着毛驴去延安。」裘小龙说起当年从师的生活,真有点古风「弟子」的感觉。

一九八八年裘小龙获得福特奖学金前往美国做为期一年的访问学者。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这所由艾略特祖父参与创建的美国最好的私立学校之一,这个艾略特出身的地方,对裘小龙的诱惑可以想象。身为艾略特铁杆「粉丝」的他略带兴奋和自豪地说﹕「我想也没想,就定了要去这个学校。」初到美国,裘小龙就急切地向路人询问艾略特的祖屋,「很伤心,他竟然问我艾略特是谁?」裘小龙又是摇头又是苦笑:「人家一定在想,这个中国人不知道跑这里干吗来了?粉丝碰到非粉丝,真惨!」
「可我真没想过要留下。」他接着说﹕「当时也有人建议我带夫人一起过去,可是我想就一年,让她等我回来吧。没想到后来会发生那么多事。」八九后,裘小龙被迫留在了美国,为了生计,只能转去读博士。用英文写作,是既「心中没底」又「无可奈何」。「那时候我也写惯了,发表惯了。」裘小龙很坦白:「一下子就知道没有办法了,你可以继续用中文写,但是没有人看,只能转用英文。」这很难走,但也回不了头。

裘小龙谈自己的写书之路,总挂在嘴边的一个词,是「好运」。身边很多美国朋友用母语创作,也未必能出版;他送出的第一份书稿就被出版社采纳,并签下了一系列三本的合约。签约时太开心,签完了才知道连写三本不容易,「写完三本我以为可以休息下了,结果第二家出版社找上门,唯一的条件是继续写这个系列」。没想到,陈超的侦探故事就这样竟也停不下来了,裘小龙也被冠上了侦探小说家的美名。

你可能想不到,在西方人眼里,中国神探的角色已脱去了肥大的外套,步履轻盈;剃干净了胡子,长相英俊;名校出身,说起英文不再频频出错,也不用频频「子曰」,而是在兴致好时还可以张口朗诵艾略特(T.S.Eliot)的诗﹕「我们所有旅程的终点,都是踏上我出发的地点,并且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一地点。」把老外都唬得一愣一愣。这是华裔作家裘小龙笔下的探长陈超,他的出场,距上一位陈姓探长谢幕已过了近七十年,当年陈查理(Charlie Chan)的形象经美国作家毕格斯(Earl Derr Biggers)的手,成了很长一段时期美国人心中「最熟悉的中国人」之一。但这个西方人刻画的角色缺乏男子气概,就像台湾中正大学历史系教授孙隆基所说,是对东方人,尤其是东方男性行为的非性化(desexualized)表达,「就是要尽量做到感情上不动人,即emotionally impactless,这样才可以表达你是东方人、中国人」。

西方长期以来对东方人(尤其是中国男性)的这种刻板印象,如今经裘小龙之手似乎慢慢转变。写作前就已熟悉东方主义理论的裘小龙,「写作的时候刻意避开了这种形象」。「身在国外,总会对有些问题特别敏感。」裘小龙说﹕「我也不希望他们面对中国的理解,还停留在女的是小脚,男的是长辫子。」

出版裘小龙第一本侦探小说《红英之死》的美国SOHO出版社,当时确实有过这样的疑虑,有一部分西方人「下意识里他是正统,你是异端,总是要矮化你才能显示他的正统」。可小说推出后,好评如潮。无论是怎样的角色,最能令钟爱推理小说的读者感到刺激和兴奋的,必定是能发现一些超乎寻常的东西,来真正丰富阅读体验的创作。二零零一年,《红英之死》为裘小龙赢得了安东尼小说奖,这个为纪念「文艺复兴人」安东尼·鲍查设立的推理小说最高荣誉,由读者票选年度最佳推理作品,裘小龙是首个问鼎该奖的华人。《红英之死》能够得奖,是全球读者对陈超这个新中国探长形象最好的认同。《芝加哥论坛报》认为裘小龙让西方读者「从美国人的角度看到了更商业、更现代的中国」。现在该系列已出六版,全球销量达一百万册左右,结果看来,「他们也接受了,好像也没人提出异议」,裘小龙笑着说,毕竟现在中国情况不同了,他们可能心里不大乐意,但至少没说出来。

当各类奖项接踵而来,越来越多的西方读者开始接受、喜欢这位华裔作家和他笔下探长的形象,裘小龙依然说﹕「这其实蛮难的。」最常遇到的便是语法问题﹕「我书的编辑总告诉我,你的语法看上去太正确了,得改,故意的错一点。」 因为没有美国人说话语法那么正确的,裘小龙笑道。在陈探长系列第四本《红旗袍》中,裘小龙碰到了另一个难题,书中涉及很多旗袍款式的名字,不知道怎么形容,只能找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女儿当救兵。「虽然我的词汇可能比很多美国人都多,但这时候就派不上用场。」语言是一堵无形的墙,而母语的优势,与生俱来。

访谈接近尾声的时候,我问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在海外,有种「没根」的感觉?虽然海外作家成为一个群体已有近百年的历史,但这个群体在任何一个特定的时期,都是少数的、孤独的。裘小龙想了想说﹕「也许写东西对我,也是保持根的一种方式。」这些年,裘小龙有空就会回国走走,国内变化太快,虽然没有生活在其中,保持些距离观察,似乎更客观且真实。「但其实我挺想国内的朋友还是像以前那样看我的,可是没办法,他们已经习惯把我标签成美国人,回不去了。」

「但您每每提到女儿,可是很自然地说她是典型的美国人?」我不禁好奇这父女俩的身份。「是哦,」裘小龙想了想:「她是美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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