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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马拉松的村上春树

 会心书屋 2009-03-04

  作家好像都是惫懒寡言的室内动物,能像中学生朝气蓬勃雀跃而行的毕竟是少数,像运动员那样为完善的肌肉力量默默骄傲的,恐怕就更少了。村上春树业余喜欢长跑;他肌体黝黑,穿短裤,身背号码布参加马拉松比赛,在作家中算不算是一个创举?我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像他这样,写作翻译之余频繁参加赛事,从马拉松发展到铁人三项,规模越弄越大,感觉发展下去像要报名参加什么奥运会,让人还真有些惊异。

 

  从一九八二年秋天开始跑步,持续跑了将近二十三年,几乎每天都训练,每年至少跑一次全程马拉松,并在世界各地参加无数次长短距离的比赛,这便是村上长跑的一份记录。在新作《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中,他用细致的笔墨抒写跑步的体验,态度确是有点像中学生的稚弱喜悦,像运动员保持一份平心静气的活力。

 

  他说一个月跑二百三十公里是“跑的认真”,三百一十公里是“跑的扎实”;在巅峰期到来时,以三个半小时为基准跑马拉松全程。戴秒表,穿水野牌跑鞋,边跑边听MD播放的摇滚乐。哪怕出国在外,时候一到放下行旅捡着路面就开跑,享受跑步的乐趣。大概只有非常执着耐心的人,才能享受这种艰苦的乐趣。他在书中坦言,自己是那种不太以独处为苦的性情,独自一人跑步也罢,四五个小时伏案写作也罢,都不会觉得难熬无聊。从跑步中,他也不时领略到关于写作的有效隐喻。这个方面他谈了很多;未必谈出什么高深的精神哲学,却是从他自身总结出来的经验法则,其实值得一读。

 

  作为职业小说家,他认为书的销量、得奖与否、评论好坏,这些算是衡量成功与否的标志,但也算不得是本质的东西。“写出来的东西是否达到了自己设定的基准,这,才至为重要;这,才容不得狡辩。别人大概怎么都可以搪塞,自己的心灵却无法蒙混过关。在这层意义上,写小说很像跑全程马拉松,对于创作者而言,其动机安安静静、确确实实地存在于自身内部,不应该向外部去寻求形式与标准。”

 

  和他人竞争一决雌雄,不是他喜欢的活法。写作的存在是一种独立的存在,追求不同于他人的东西,选择不同于他人的语句。作家受到误解非难,也正是这种自立性选择支付给世界的代价。对于操这种职业的人来说,他们是在主动地追求孤绝,尽管程度不同,内在的危害是一样的,因为“这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回护人的心灵,也细微却不间歇地损伤心灵的内壁。”村上说,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跑步。有必要持续地运动身体,穷尽体力,以排除身体内部的孤独负荷;让肉体多消耗些,也好让自己去体认作为人的有限性的事实,通过长距离赛跑,从最深处对此获得物理性的认识。

 

  他还发明一个短语叫做“文学憔悴”。他认为,年轻时写出力作的作家,到一定年龄会呈现浓烈的疲惫之色,这是由于作家的体力已无法战胜毒素的缘故,亦即在疯狂的想象力与支撑它的体能之间的平衡,业已土崩瓦解。因此必须增强体能训练,尽量避开这种“憔悴方式”,尽管别人会说“那样做的不是艺术家”,他也要坚持跑马拉松。

 

  上述感想,大概只有一心一意从事这个职业的人才谈得出来。作者谈“跑步生活”,反复用加引号的两个程度副词———“认真地”、“扎实地”来形容,其实也在审慎地守护自己的人生观。他觉得自己不擅长抽象思考,与其说是知识分子还不如说是一个“物质结构的人”;只有通过身体现实的负荷,通过“肌肉的呻吟”,才能循序渐进增加理解的深度。他不无幽默地形容说,“倘若比作马匹,我恐怕不是专事比赛的赛马,而更接近于从事杂役的驽马”;勤勉耐劳不惜体力,是自己性格上仅有的可取之处。是故在年近花甲的这个时候,仍慢慢地、不间断地独自赛跑。

 

  村上新作属于自传类随笔,译成中文出版后,销量不如他以前作品,报纸上评论说是换了译者的缘故,失去了故有的语感。我不是村上迷,读他的书太少,不好说什么。这部《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倒是看了不止一遍,还去书店买来送人。难道是因为人到中年还热衷于励志?确实如此。要向村上春树学习,最好每天也跑上几圈;希望在精神上也在肉体上拯救自己,如果说自己确实需要拯救。

 

  也因为,这部随笔作品的文体细腻出色,作者经心于遣词造句。照片上的作者看上去木讷矜重,是典型的日本人(或北海道渔民)长相,其文体也润泽日本传统“私小说”余韵,涓涓絮谈,平板亲和。木心诗歌《永井荷风的日本国》模仿过那种语气———经常不断地用“什么吧”、“什么吧”之类的疑问句陈述,经过模仿也便显得俏皮。村上春树采取的是一种叙事性抒情作家的鸵鸟政策:将眼前有限之所见,或将一个“平面的地狱”转化为内心风景,并且固执于这种转化所带来的稚弱喜悦。

 

  此外还因为,阅读时冒出来种种感想。例如,确实没有想到村上是如此认真的一个人。他希望通过谈论跑步,将他对人生规划、职业认识以及内心的不安顾虑写出来,以确认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取得什么样的造就。对于尚在写作的作家来说,这种认识其实是困难的。而我感到深为震动的,是他的兢兢业业、不遗余力,简直是全力以赴追求设定的目标;从他对危险的反应和身体的细微顾虑,也可看出投入力量之大。

 

  以前读大江健三郎文章,有一句话印象较深。他说看见别人一副纵欲疲惫的脸色,他会打心底怜悯那个人。这句话跟大江小说充斥的威士忌酒、性器和避孕套连不起来,好像不应该是他说的。看来作品和本人还是有反差的。读村上这本书也是如此;他对如何维护身心健康的思考,是非常专注、细致和积极的。

 

  村上春树和大江健三郎一样,刻意抵制日本封建文化,主张全盘西化,也就是民主化的欧美现代人文思潮。作品写的也是社会学意义上的“自择群体”的生活,尽管表现的方式和程度不一样。把他们放在一起看,有时会觉得,这些日本作家一点没有才子气;处事诚正,有一股子谦弱决绝的进取精神。

 

  除了个体性格因素,我以为这里面多少还有政治上的根源。政治性的感觉似乎更成熟;他们对于同类和自己的软弱局限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体认,并且从个体存在的自立性之中给予勉励和真实的教益,而不是像我们的刘小枫先生在复旦演讲中声言的,想要将精神空虚、听低级音乐的年轻人送去劳动教养。后者的这种言论不管怎么说都是自大乖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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