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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逝

 检索贩子 2009-04-23

春逝       文 / 冯翔

       ——关于羌寨、生命或者说爱情

  五月农闲,我和我的父亲,以及父亲的父亲一起坐在村头的土墙下,我的儿子,在满是尘土的泥地上玩耍。此时满山的树木已经到了苍翠的极限,胡豆、豌豆胀满了颗粒,村西最古老的那棵槐树的槐花已经开过,花朵缓慢凋零。爷爷对春没有任何怀念,怀中的烧酒是他的春天,父亲从不对春天表示纪念,在每个春天,因为耕作的劳苦,陪伴他的是拿在手上一支接一支的香烟。只有我,能够察觉春天到来以至离去的每一个变化,春的来去就藏在我的心里。

  春是和我的童年记忆一起成长,在我看来,春就像是我的伙伴和兄弟,能够看到和感受我从一个从啼哭的婴儿,到调皮的顽童,再到健壮的青年,以至于如今而立之后的彷徨与无奈。

  春来了,羌寨的青山开始葱绿,溪流开始清澈,花草开始萌芽,喜鹊、山雀开始撒欢般地从村子上空穿行。他们又是在一年一度地荣归故里,这里有他们熟悉的树林、田野、甚至于浓密枝桠中伸出的黑洞洞的枪口。在窗外的几声鸟啼、甚至淅沥的细雨声中醒来,春就站在面前,丛林之中飘来的空气,清新如薄荷般钻进鼻孔。父亲总是粗声粗气吆喝我们起床、读书、捡牛粪,破坏沉积了一夜难得的好心情。早饭后,满山遍野的小路上都是上学的男孩女孩子,急促的跑步声,篱笆里的鸡、土墙下的狗,都会被这阵势吓得叫声四起。

  “大兴安岭,雪花还在飞舞;长江两岸,柳枝开始发芽;海南岛上,鲜花已经盛开。”年少的我,居然懵懂地知道了在这山寨春意盎然的时候,春并不能铺遍每个地方,还有被冬纠缠的领地,想到春能够艰难地跑到这偏远地方来,心里对春多了许多难言的感激。但是,已经八十三岁的爷爷对春素无好感,他怀念的是斑驳的土墙、午后难得的一场美梦,以及几十年来很少离口的烧酒,春是燃烧希望的季节,但是,对爷爷而言,春带来的不是憧憬,而是绝望。

  雨是春天的常客,就像我现在是麻将铺里受欢迎的人,老板热情地招呼我,还有好茶、好烟招待我,而心里看中的是我口袋里薄薄的钞票。不知道春天对雨又给了什么好处。墨色的铅云从四周的山峰上压下来,有时还有一阵风打前站,有时是猝不及防的到来。除了和我一般寨子里的孩童外,靠天吃饭的农民们是最高兴的。只要有雨,我们就得坐在屋檐下早已摆好的八仙桌前,演算那些烂熟于胸的算式,抄写那些不用脑袋用屁股都可以记忆的生字,思考作业并不难,最难的是思考父亲阴晴不定的脸色中包含着我们这几日生活是喜还是忧。孪生的哥哥想象的尽是天空之外有什么,而我留念的是天井之外有什么。的确是,理想总会照进现实。梦想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宽,梦想天空之外的哥哥在大城市里风光无限,而梦想天井之外的我在小城镇里艰难谋生。

  对于动物而言,它们不喜爱雨,爱的是阳光,阳光带给它们温暖、爱情、还有疯狂。每当春草萌发的时候,忍受了几个月光秃秃的荒坡和枯草的牛羊们,喘着沉重的粗气,发疯似地啃吃那些刚刚泛青的野草、树叶甚至于竹笋。牛羊的眼神里塞满的全是欲望,与我春节后看见的表妹、表弟的眼神何曾相似。他们死死盯住的是舅的口袋,里面装着舅和舅母一年来以土豆、黄豆、玉米、肥猪等换来的新崭崭的钞票。一声添犊情深的长吁短叹之后,以后的情节如同电脑病毒般在他们之中蔓延复制。表妹表弟身着鲜艳的服装,染着流行前卫的发式,穿行在喧嚣的城市,进出于网吧酒肆。表妹表弟对春认识更为敏感,或者更为理性,在他们的眼里,一年只有春天和冬天两个季节。现在是他们生活得最滋润的春天只有当他们身心疲惫,口袋空空如也的时候,严冬才会呼啸而至。

  也难怪他们,这与全球的“温室效应”有关,舅也改变了我的父亲那般年纪的人对待自己儿女的严肃、严厉甚至严酷。我说这番话的时候,父亲正在地里割油菜杆,他今年刚过花甲,退休工资刚好壹千伍佰块人民币,在这羌寨里,也算是大富大贵之人,他也许从来没有想过像别的退休干部一样,早上起来跑跑步,然后再在树荫下泡上一杯茶休养生息。他表面上告诉我说,劳动才健康,劳动才长寿。其实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父亲在努力地攒钱,他在盘算计划着生病住院的钱,儿女买房的钱、孙儿孙女将来上大学的钱。

  我和哥哥在穿着劳动布衣服、边耳子草鞋的时候,对钱的渴望并不亚于表妹和表弟。预防与同伴嬉戏时突然被拔掉裤头的尴尬;再比如一只电子表,能在早自习后为“冲饭”提供精确的时间保证;还有喜欢上了一本课外书籍,连做梦都想拥有。指望父亲绝对不可能。我们的眼里也充满了欲望,那时没有周六,只有周七。为了心仪的愿望,我和哥哥早上四点起床,走三个小时山路,穿越荆棘丛生的森林,到达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地方,那里长满了团竹、油竹、箭竹,为了钱,我们只有从熊猫、刺猬的口中抢食,忙到夜色苍茫,再行进五个小时疲惫地回到家中,一路上,除了顺着暗淡月光指引的路途前进,我们闻见了春的气息,森林里是苔藓、野花的芬芳。田地里,是土豆苗、玉米苗、油菜苗的扑鼻的清香。我和哥哥不约而同地说起父亲那句话,人要靠自己去创造历史。

  母亲之伟大,就在于任何时候都能洞察儿女心中的所思所想。回家后,母亲忙着将竹笋倒进滚水的锅里煮到七分熟,第二日替我们背到街上卖成在我少年意识中一笔硕大的巨款,我们得到了想要的皮带,彻底防止了裤头下滑的危险,一只电子表为如今壮实的身体起到了巨大的支撑作用。

  这些,现在想来,都应该算是春天的功劳,有春天功劳的事情被表弟表妹嗤笑得一文不值,表弟想不通皮带、电子表能算梦想,玉米苗里能闻见春天。他在听完我故事后的笑容里分明包裹说不完的笑料,我知道,我说怀念的春天在他眼 里是幼稚的、可笑的,就像彼此认为对方的少年同样无知可笑。但我感觉我怀念的春天受到了伤害。

  爱情不仅仅在春天只让人类分泌荷而蒙,对动物而言,春天是一年中爱情开始又是结束的季节,由此看来,老天对人是颇有偏袒的。在一年四季,这些红男绿女们可以在任何时候谈情说爱、花前月下。但是,对动物而言,这是一段只争朝夕,机会和机遇稍纵即逝的短暂光阴。在那些长满青蒿的土坎上、碎石满地的林间小路上、阳光斑驳的房屋下,可以看见成群结队四处奔走的狗和耸立着毛发声嘶力竭勾引心上人的猫们。

  少年时,爱情不给我现实的基础,大多数十四岁以上的女孩统统辍学回家。身体瘦弱的在家洗衣、做饭、喂猪。长得五大三粗的就跟随父母整天在坡坝里种地、薅草。教室里剩下的两个女生,一个的父亲是本校的老师,一个的父亲是村主任。只有他们不信邪,要把千金小姐培养成飞得出山沟的金凤凰。

  女生流失的后遗症在半年以后逐步显现,首先是三三两两拖欠作业的男生出现,接着是一个接一个的男生突然间从教室消失,跟在那些女生的屁股后面进行土地革命去了。看着教室越来越多的空位,在同学心目中以严厉,或者说残暴著称的老师站在操场上大骂,你们这些没出息,莫长进的东西,长大过后只有挖土疙瘩,钻煤窑。

  老师毕竟是老师,见多识广,有预言家的远见。那些没有长进,被春天狗或者猫的气息所勾引的男女生们,现在都成了有两个孩子的父母。年轻的父亲们怀揣致富的希望,每当春天刚到,就三五结队的前往山西、河南的小煤窑。年轻的母亲们则拉着大的,拖着小的,在家里期盼等待。许多时候,父亲们在寒冬过后拿着或薄或厚的钞票,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还有个别被老师咒骂过的人再也没有回来,魂魄变成了一捧骨灰和更厚的一叠钞票回到故乡。在妻儿们呼天抢地的哭泣声中完成了爱情的谢幕。年轻的女人终究熬不过成熟身体的煎熬,半年不到,就又找到新的爱情的归宿。

  十五年前的春天,好在我的父母没有在同一个寨子里为我和孪生的哥哥每人物色一个早就辍学,或者在家里,或者在地里的“娃娃亲”的女生。要不然,他们今天走的路我必须要经历。那时我和我孪生的哥哥无数次抱怨父亲的刻薄,看到别人每到端午、中秋的时候,整个背兜装满了粽子、月饼,还有烟和酒,跟随同样年纪的女同学去拜节。偶尔要好的朋友告诉我和哥哥,送节还得到了十块钱的打发。我就想到和哥哥一起上山打竹笋的艰辛,心里不由涌起无尽的难受,既责怪自己只顾读书的迂腐,也怨恨父亲吝啬的刻薄。只有老师抚摸着我们的头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我那时认为这是最浅薄的安慰,是老师惧怕 学生全部流失而采取的一种怀柔政策。好在爱情那时不眷顾我、哥哥以及另外五 个同样遭遇的同学,我们才得以从山村走出来,看见更加广阔一点的世界。现在 我最不愿见到的动物就是狗和猫,我在想,在我们都青春年少的春天,如果不是 因为这些低等动物发情的勾引,我那偏僻的羌寨,应该多走出许多才俊啊。

  我的爱情最终还是在春天降临,那时我已经25岁了,在一个最偏远的村小呆了五年。师范的女同学很多在刚出校门后就被一个又一个工作条件优越的男人们预定一空。只有同班一个最文静的女生,被我几乎矫情的文字所吸引,暂缓了谈情说爱。她的七大姑八大姨、四大舅五大叔踏破门槛要给她介绍对象,以求能在谢红媒的时候多吃两个猪头。好在她坚忍不拔,虽没有江姐那般坚贞不屈,至少 顶住了多重压力。当她的亲戚们知道她把丘比特投向我时,一个个差点笑背过 气。但是她毫不气馁,一个人不气馁具有好的意志品质,而一个人冒险把爱情押 在大家都不看好的目标上时,不仅需要勇气,还需要投资意识。所以,我的妻子 现在最满意的是她看中的是潜力股,最终会增值的。妻子让我明白了爱情更深的 内涵。所以现在我开始学习炒股,那才是真正考验智商和情商的力气活。

  我的表妹和表弟对我的爱情高唱赞歌的同时,他们表现出更多的博爱情怀, 表弟刚刚十九岁,才谈了三个女朋友,和表妹相比,差距十分明显。表妹只有十 七岁,就谈了六个男朋友,让我想起了三国的开场白,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也让我想起了年少的春天,那些在田野里、房屋前后奔走的狗和猫们,在人和动物之间,究竟谁进化得更快,更彻底呢。

  最后一片枯萎的槐花飘落在尘土里。爷爷斜靠在墙角,酒精把他的脸刺激得 通红,父亲还在地里劳作,儿子就在槐树下跑来跑去,我看见夕阳正要落山。春天要消逝了,我却无动于衷。

   后记: 也许,枯萎的槐花还将在每个残阳如血的暮春依旧飘落。而我的爷爷,再也无法斜靠在墙角,感受烧酒的滋味。我曾经聪明、可爱的儿子,他稚嫩的脚步,在今生今生,永远不会再踏回青冈堡,那古老槐树下的故土了。而我的父亲,早已流干了所有的眼泪。
   而我,因为所有未来、希望和憧憬的灭失。对每一个春天,我都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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