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龙信
一
深蓝，浅蓝，宝蓝，湖蓝，婴儿蓝，希腊蓝，海藻蓝，静脉蓝。
有谁能自信识别如此众多而区别细微的蓝色。有一个答案是那些住在深深浅浅的蓝色中的人。
25岁，丹宁在婚庆公司做水下婚礼的潜水教练。最初到现在，他见证所有的蓝色，也见证过106对新人的水下婚礼，如花美眷们在蓝色中笨拙拥抱，艰难呼吸，甚至把脸蛋憋得通红，幸福却像深海水母一样明晰可鉴。
水下40米是存活的禁区，热恋中的男女都热衷在极限中证明爱的恒久，总会有人花钱买罪受。所以公司生意火爆，丹宁更无暇认识新娘以外的女孩。
第一眼看见以新娘身份来参加潜水训练的杜昕，丹宁惊讶得说不出话。杜昕也明显一愣，旁边多嘴的总监说，给我们的丹宁介绍个朋友吧，他还是个王老五呢。
那一刻尴尬如花似锦，丹宁搓搓手，表情极不自然。在大学话剧社，有个刻薄的老师说丹宁很有表演欲，却毫无表演天赋，他表扬在丹宁旁边的另一个社员：“比如，杜昕就演得很好。”
是的，此刻，杜昕很开心地微笑：“丹宁，真巧啊，能在这里碰到你。”
下班的时候，换好衣服，丹宁撸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到门口，看见杜昕骑在海豚雕塑上，背着深红ELLE的包，说，我想和你说两句话！
然后她跳到丹宁前面：请你给我祝福，不要告诉别人我们曾经认识。
幸福面前，所有人的尖利都可以被原谅，他们不过是一只小刺猬，在苦心维护那枚顶在身上的果实。
大度的男人当然没有必要和刺猬过不去。
二
“大拇指向上，对，表示上浮；向下表示下沉；两个手指做V手势，代表准备好了。”丹宁停住，过去敲敲杜昕的头，“小杜，过去教你的动作，全部还给我了吗？”
杜昕不好意思，在潜水镜中挤眉弄眼。丹宁装作没看见。好在杜昕的功力是摆在那里的。每次下水，很多新娘会弄得浪花飞溅，杜昕不会，她从容得像一条丹麦美人鱼，身体轻轻滑入月光海水，诗歌一般安静。
他们第一次入海潜水比一般训练提前了3天。
每年台风来临前，这座城市所拥有的海会呈现一种极致的宁静。细软的白浪是处子的悸动。他们在处子悸动的瞬间滑入海水，用最规范的动作下潜。
20米，丹宁示意她停住，杜昕滑稽地摇头，在丹宁手伸过去时，她敏捷地滑脱，前方发育着一片缤纷的鹿角珊瑚和澳洲海藻，景色美极了，丹宁只好尾随着潜下去。
40米处，杜昕停住转身微笑，他们驻在珊瑚热带鱼大尾虾以及海马交织的时空。杜昕小心地捧起一尾在珊瑚丛里迷路的小丑鱼。她的眼睛好极了，能轻易识破那些斑斓的保护色。小丑鱼在她手心上方游动，然后一甩尾巴，重新藏进珊瑚丛。
预定的时间到了，丹宁用手示意杜昕上浮。她却指指背上的氧气瓶，用手做出氧气不足的手势。丹宁立即明白，游过去，重重吸了一口氧，扯掉她的氧气罩，用自己的氧气罩罩住她嘴巴，然后抱紧，以最快速度，上浮。
上升的时候，阳光在蓝色绸缎的海水中跳探戈。
逃上船，他们并排躺在甲板上大口喘气，阳光下，淡淡的海腥味从潜水服里散发。有一缕水雾飘过杜昕眼前，杜昕侧过头露出扇贝似的白齿：“说实话，丹宁，氧气瓶其实还有很多氧。我在考验你呢。”
丹宁真不知道她在考验自己，丹宁想起很久以前在轮船上看DVD，《钟无艳》里说过的一句话，爱有三种境界，到最后是淡淡然。
“小杜，我只是本能，就像条件反射。”他笃定，声音很轻，只被一只海鸥听见，带到了很远。
杜昕用手蒙住眼睛，然后抽搐，眼泪从指缝中沁出。丹宁把早已准备好的红珊瑚手链在她面前轻轻摇晃：“傻瓜，祝你们幸福。”
三
离训练结束还有两天的时候，海上的台风来了，风带着砂砾硌在脸上痛极了，城市的街道上挤满了风，一只塑料口袋被吹上了天际。出于安全考虑，所有的训练都改在室内进行。
可是杜昕不见了。丹宁一直等到下班，然后他在培训资料里查到她的地址。
他坐车，然后下车，迎着风走了很久，直到黄昏前，手才触到杜昕家的门铃。丹宁陪杜昕坐在客厅中央的地板上，情景像回到了心疼的老时光，一切变得有些温柔。桌上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准新郎的照片，高大、俊朗、气宇轩昂。
“小杜，如果他不来，我就娶你。”沉默了很久以后，丹宁对杜昕承诺。
“谢谢，他一定会来！” 杜昕很坚决地拒绝，让丹宁惊讶，然后顿了顿她又微笑，“但是丹宁，你是个好人。”
你是个好人。丹宁在回家的路上回味着这句话。这时候台风已经让橘子黄的斑马线淹没在水里，天空中密密匝匝地翻腾着无数绛木色的云朵。《无极》里无欢对倾城说：“你让我丧失了做一个好人的机会。”看的时候有很多人在黑暗里爆笑，那时候，丹宁一个人捧着爆米花笑出了眼泪，他觉得陈凯歌太逗了，现在，他觉得小杜那句话并不坏，至少自己还是一个好人。
四
第二天训练结束前，有一个男人跑进来，憔悴，有胡茬，眼睛里有血丝。他四处观望，丹宁在水面看见水下的杜昕拔掉了氧气塞，企图让自己更快地浮上来。等她的脑袋一伸出水，丹宁大声地说，你疯了吗？
杜昕用更大的声音说，是的，我疯了，木头，我在这里！她对那个憔悴的男人拼命招手。又不经意中骄傲地告诉丹宁：“他没有骗我！”
新郎走过来，微笑。把湿淋淋的杜昕从水上提起来。杜昕笑着，缠着他的胳膊，他像抱蔬菜一样把她紧紧裹起来，亲吻。很久以后，他小心解开自己的怀抱，把她捧到地砖上，然后拉着手走到丹宁面前。
新郎给丹宁发了喜帖，他还对丹宁说，还好台风过去很快，不然他就赶不上了，看出来，他是真的在担忧。
他们牵着手走了，丹宁看见杜昕把所有的包都给新郎，新郎自动地把包提在左手上，用右手牵着杜昕，他们牵着手走出了门。
丹宁轻轻地叹一口气，然后埋头，潜到了很深的位置。这样的位置里藏着很多心事和秘密，这些忧伤的、透明的、陈年的、寂寞的、一半成熟一半青涩的秘密中间属于丹宁的心事，有多少人会理睬呢。
五
这个世界太巧妙了，它为了缓解寂寞，制造了很多种两个人相遇的方式。比如你们可能因为同为话剧社的新成员而认识；也可能因为你是她婚礼组织一部分，她是新娘而认识。
总之，每一种认识都不需要理由，但一定需要结果。
1996年的丹宁在话剧社和杜昕站在一排接受老师的刻薄的挑选时，绝对没有想到，7月礼堂外的常青藤会见证他们四年缠绕丰盛的爱情。而他是那么喜欢海，喜欢蓝色，喜欢潜水，当第一次带着杜昕潜到深海里看见柔软的海星时，正是2003年的夏天，他绝对没有想到4个月后会被派往马尔代夫培训潜水。
马尔代夫是潜水员的天堂。
2003年，海啸袭击了这个阳光天堂。当时的丹宁正从一家海滩工艺品店选购了两串珊瑚手链。他握着珊瑚手链亲眼看着这个城市瞬间被吞噬。关于那次灾难他已经不再想提及。那时候，大部分航班停飞，国际长途中断，在这片废墟里他和三十多个巴厘岛当地村民躲在小小的棚屋里。无边无际的孤单在他胃里游走，好几天，内心的恐慌让他无法呼吸。
直到第四天，他们终于有机会看见曾经的天堂。当它以破败的形象被阳光照耀时，每个人的心里都比从前更充沛和丰富。没有人会低头，因为太阳还没有陨落，因为前方有更开阔的幸福。
所以在可以选择离开的时候，丹宁却加入到打捞尸体的工作中。他笃定一切梦想所在，也更愿意看见这些梦想被修整完美。当他在浑浊的海水里潜水，当他将那一具具冰冷的身体轻轻放到海滩上，当他擦去汗水喝掉煮过的水，每一刻的每一刻，他都无比想念祖国和那个小小的女孩。
可是回国时，他却再也找不到一个叫杜昕的恋人。
六
如果不能守候，怀旧将是我们唯一的行李。
丹宁在那个早晨去参加杜昕的婚礼，他想了许多真诚而美丽的祝福的话，准备在婚礼上讲给他们听。他还在车上把本子打开，把这些话记在上面，字也很漂亮，白色的纸张上像许多将开放的淡蓝色的花蕾。
很久以前，他就试图想象着杜昕转离他的视线，然后转离他的生命。可是他无法想象，不敢想象。觉得像脱离了珊瑚的小丑鱼一样失去了保护色会死，或者遭遇失忆、瘫痪这样不好的事。后来并没有，他很健康地活，有健康的肺和皮肤，但总是在清晨听神秘园的歌的时候觉得自己的一半知觉残废了。
而这样的早晨，带着蔷薇淡蓝祝福的早晨，丹宁有些明晰过来。和那个海岛一样，他的感情经历了一场持久窒息的摧毁。而现在在懂得了未来永远比过去更丰盛时，曾经的那些摧毁都不再值得一提。他幸福地合手，然后微笑。
即便错过的是最爱的人，你依旧要对自己说前方还有我更爱的人。这是一切希望前行的动力，也是每一次阵痛过后，爱送你的最珍贵的礼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