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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广记中的故事

 春色红杏 2009-05-01
之一:申屠澄的妻子
  开元九年冬天,一个名叫申屠澄的书生,独身往汾县去做县尉。这一天黄昏,在真符县以东十余里的山林里,遇到了大风雪。前一个驿站路途尚远,狂风暴雪里,申屠澄觉得呼吸困顿,身下的驿马也驻蹄哀鸣,不敢再往前走了。
  茫然四顾,申屠澄忽然发现前面为白雪压盖的树林里,嵌有一间茅屋,茅屋上的烟囱里,吐出淡蓝的烟气。申屠澄喜出望外,牵马涉雪,去扣茅屋的木门。一个老头子打开了门,茅屋内窄小紧隘,堂屋中央生着火盆,火盆中木炭红亮如铜,火盆旁边,还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与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老头子殷勤好客,一脸红光,嗓音洪亮,也没有让妻女避让。老妇人去内屋里取来腊鸡腊肉之类,在火盆上架起吊锅,与少女一起做晚饭招待大雪里闯入的客人。听那申屠澄与老头子饮酒讲古,谈笑欢洽。那老头子家在山林之内,见解也还不俗,颇闻长安城里的事情,讲到李林甫杨国忠辈,一脸胡子都抖动起来。
  由冰天雪地里,坐到沸腾的火锅旁边,申屠澄觉得自己好像是掉到了天堂里。几杯酒落肚,好像刀子刮着他的喉咙,与老头子谈辨之余,他偷眼去看那持着勺子坐在炉边的女孩儿,觉得她肌肤如雪,脸如芙蓉,虽然装着粗布衣裳,但比起长安城里的名姬,闲闲秀美,卓然出尘。
  申屠澄一时无法管住自己的眼睛,嗓子里好像也吞入了木炭,讲话都变得吃力起来。那老头子却是千杯不醉,一边饮酒,一边笑吟吟地盯着这个已经决心做登徒子的小子。申屠澄鼓足勇气,对老头子讲道:“雪夜清寒,也请尊夫人与小姐一起来喝酒吧。”老头子不做声,老妇人却牵着那女孩子的裙子,将她扯到了火盆边上,给她拿来了酒杯,倒上了酒。
  那女孩子的酒量,好像并不比老头子的小啊,几杯酒吞下去,香腮上便飞起了嫣红,将两只袖子卷起来,两只手腕上镯子叮当作响,就要与申屠澄行令猜枚。申屠澄哪里是这父女二人的对手,黄酒杀喉,破掉了喉上梗住的木炭,一双牛眼在那女孩儿的身上滚过来滚过去,一边拉着老头子的手,说自己一直没娶到媳妇,要他将女儿许给他,一边就岳丈泰山大人地乱叫起来。
  老头子也是喝得烂醉,胡乱地应答着,酒将胡须弄得乱糟糟的,不久就垂下头来,将酒杯扔到地上,打起鼾来,由老婆子扶着转到内室睡下,将那孤男寡女丢在火盆旁边。申屠澄举着杯子嚷道:“小丫头,你读过书没有啊,我由经书里挑一句话,看你能不能对一句出来,我这一句叫做:厌厌夜饮,不醉无归。”那女孩儿嗤嗤笑道:“读书人就是一股子酸气,现在外面雪落如麻,你能归到哪里去。”申屠澄催她道:“轮到你了,你也得找一句话出来,不然就喝酒。”女孩儿想了半天,脸慢慢红了起来,慢慢地讲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申屠澄听了,心摇神荡,他知道,这一句话,是由诗经里取出来的,接下来的一句,便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她嘴里犟犟的,心里却是在暗自高兴呢。申屠澄打趣道:“哪里有什么风雨,分明是风雪满天。”女孩儿道:“哪你就是风雪夜归人。”申屠澄道:“那我刚才柴门闻狗吠,不知道是哪一只小狗在叫呢。”女孩儿又气又急,娇俏的模样,映照在火光里,无限娇美,申屠澄不由得伸出手臂,将她揽入怀里,捉住她的手腕,去强亲她的樱唇,一双手也不老实,如游鱼一般探入那女孩子怀里。
  令人难忘的美好的雪夜,好像是特别的给他十年寒窗的奖赏一般。第二天早上起来,风停雪住,山林放晴。新姑爷申屠澄告别茅屋里的岳父母,带着满脸娇羞的女孩儿上路,往汾县任上进发。有的人将县尉叫作少府,其实不过是芝麻小官,也没得多少俸钱,但是依靠这由山林里来的小妻子的节俭与贤良,申屠澄在任上过了好几年舒心的日子。在这几年里,妻子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都跟他们的妈妈一样,灵秀俊美,冰雪聪明。得妻如此,人生复复何求?有一天,申屠澄写了一首诗给他的妻子看:一官惭梅福,三年愧孟光。此情何所喻,川上有鸳鸯。自然是说明他的闺闱的自得与欢喜。妻子却没有理他,她忙得团团转,哪来当年雪夜茅屋里和诗谈笑的闲情。
  不久安禄山造反,渔阳生变,申屠澄决定弃下官职,挈妇将雏,收拾宦囊回家隐世。归乡的路,就是离乡的路,一匹驿马,领着一辆油壁大车,又经过真符县的山林,停在昔年深雪中所见的茅屋门前的时候,申屠澄发现,岳父母已不知去向,茅屋里灰尘积满,那堂屋正中,狼籍杯盘,还保留着当年他离去时的样子。妻子领着儿女由车上走下来,与申屠澄一起查看。他们来到当年她作女孩儿的闺房里,在闺房的墙上,灰尘之中,还挂着一张斑驳的虎皮。申屠澄看到妻子在虎皮下面,定定地站着,眼眶里慢慢地滚落出泪水,她已经成了儿女成对的少妇,但是风姿之美,尤胜往昔。
  “当年你送我的诗,我终于和好了,我念给你听:琴瑟情虽重,山林志自深,常忧时节变,辜负百年心。”妻子伸手抚弄虎皮,慢慢念道。申屠澄听完并不满意:“夫人你诗里有山林气啊,我们一家人,当然是一直要在这个乱世里守在一起的,怕什么时节生变。”
  他这么埋怨他的美丽的妻子的时候,却抬起头来,惊奇地发现,他的小妻子已将墙上的虎皮取下来,拂去上面的尘埃,将它披到了自己的身上。那虎皮舒卷起来,竟紧紧地将她裹在了中间。申屠澄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两个孩子也扑到了他的怀里。
  他的妻子含着泪光说道:“十年前,相公你,其实是由深雪里,来到了这个老虎的窝里,我与父母,不过都是幻化成人形的老虎。本来要将你当作雪夜的食物。我情孽萌生,让父母放过你,并由你领去人世,与你结成夫妻。”
  申屠澄觉得脑袋轰的一响,满身的血好像都涌入到头脑中来。
  “在人世中间,已经有十年过去了,我常常听到山林的呼唤,当风将远处山野里草木的气息吹进来,将小动物的气息吹进来,我就觉得全身血液涌动,过去的生活在将我召唤,我终究是一只老虎,没有办法来做你的妻子,做孩子们的母亲。现在回到这里,我过去的虎皮宛在,尚有机会回归山林,你与孩子们原谅我吧,我得走了。”
  孩子们挤在申屠澄的怀抱里,用双手捂住了眼睛,由指缝里,他们看到,妈妈身上的虎皮,已经将美丽的妈妈完全裹住了,妈妈变成了一只金黄的老虎,由房间的后窗,像一道闪电一样,跳了出去。
  远远的,传来了由妈妈变成的老虎的长啸,震动山林,外面正好是十月的清凉的秋天,北风吹拂,阳光明亮,草木丰茂,微微发黄,上面打满了清霜。
  
  
  这个故事,结尾很有意思,如果是在聊斋里,这一只母老虎,当然是要留在人间,偶尔在闺里发一下雌威,最后得到善终,在唐传奇里,她却受到山林的召唤,又跳进了秋天的山林(这个当然是我编的,我也喜欢秋天的空山啊)。唐传奇有一股子难得的野气,这个聊斋里少,聊斋里有奇气,但是被儒教的伦理与佛教的观念,都中和过了,所以奇中有正,正中生奇,不像这样决绝。聂绀弩讲聊斋里的对女性有矛盾的看法,其实就是这个意思。记得还有另外一个侠女的故事,唐传奇里,侠女以结婚为掩护,得以报仇,然后离开了书生,临走之前,却将生下的孩子杀掉了,以免日后想念牵累,到聊斋里,侠女固然是回到江湖之中,却将人家父子留在了官宦的人家。再往前看,想到山海经里的西王母,人面兽身云云,倒是有更多的野气,比较起来,这个故事里的美丽的母老虎,读过诗经,会做五言绝句,已经是郁郁乎文哉了。
 

板桥三娘子

  元和年间,汴州往西的驿道,三四十里地之外,要经过一条河,河上架着松木板桥,桥边开出了一家小旅店,供往来的士人与行商吃饭住宿。旅店的主人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寡妇,言笑晏晏,颇有姿色,孤身一人,上下跳琅,将店子打理得条理分明。一般人也不知道她是由哪里跑来的,如何的身世,只知道她自称行三,一时都唤作板桥三娘子。这三娘子擀得一手好肉饼,又能养出脚力强健的驴子,往来的客人,驴力不济,她就会将她养的驴子,转卖出来,价钱也便宜,公道。所以汴州道上的旅客,没有不知道她的店子的,千里来投,不去住那官家杂乱吵闹的驿馆,偏偏要早霜晚月,来住三娘子的正店。
  这一年深秋,许州客人赵季和奔往洛阳,经过本店,慕名入住。其时月明星稀,空中流霜,赵季和投宿已晚,前面早来的七八个客人,差不多将店子住满。三娘子犹豫片刻,将最后一间客房安排给了她,此间客房隔壁,就是她自己的卧室,再往后,就是哗哗流淌的汴河。
  赵季和不爱玩耍,又倦于行旅,往前堂匆匆吃过晚饭,回来倒头睡下了。那七八个行商,却颇有兴趣,在席间喝酒吵闹,将那三娘子叫过去,行令倒酒。一时桃花色眼如梭,禄山魔爪如麻,三娘子倒也是一个惯家子,安之若素,调笑戏浪,周旋其中,花枝乱颤,直到起更时分,将商人们弄到颠之倒之,呵欠连天地睡去,她自己才收拾罢杯盘,举起残烛,回到自己卧房。
  赵季和被三娘子吱呀的推门声惊醒过来,见到枕边板壁的缝隙里,漏过来一线烛光,铺在被面上,一时好奇心发作,悄悄侧转身体,将眼睛贴将上去。没成想,他看到的不是半老徐娘除衣的妖娆体态,却是一桩不可思议的秘密。
  只见那三娘子由她的床铺下拖出来一只木箱子,打开来,由里面掏出一头木刻的黄牛,一个木刻的小人儿,一副木刻的犁,也就六七寸的样子,如果她生养有小孩的话,这些东西给那小孩儿做玩具,是再好不过的了。
  三娘子将木牛,木人,木犁放到床前一张席子大小的地面上,让牛套上犁,人牵着牛,然后用水杯取来水,一口吞下,尽数喷到地面上。只见那木牛顿时跑将起来,拖着犁具,由那小木人牵着,在床前的地里来回奔走,少顷即将地面犁得光滑如镜。三娘子又起身由箱子里掏出一把荞麦种籽,交到小木人手上,小木人将手使得车轮似的,将种籽撒入他犁开的地里,一眨眼间,荞麦发芽,一片嫩绿,由地面上冒出来,又一眨眼间,荞麦开花,白一片,红一片,香味由壁缝里钻进来,直入赵季和的鼻孔。花开花谢,一转眼的功夫,荞麦就结出了穗粒。小人儿手舞足蹈地持着镰刀收割一尽,又箕扬脱粒,在他面前,弄出一堆荞麦出来,总有七八升的样子了。小人儿驾起磨子,将那黄牛套上磨具,片刻又将荞麦磨成细雪一样的面粉。
  那三娘子将小人与牛犁收入木箱,将那几升荞麦米面捧入陶盂之中,点水和面,擀成饼子,到灶上生起火来,将饼子炕熟。房间里弥漫着新饼的香气,令赵季和馋涎欲滴,睡意全无。其时天色发青,黎明已近,四处鸡鸣如麻,只见那三娘子将饼子收入食篮里,直起腰来,汗浸浸的脸上,浮现出了微笑。
  那七八个客商已经爬起床来,整装待发,好早早赶路,坐在厅内,呼叫三娘子送来她名满天下的好麦饼。三娘子提着食篮来叫醒赵季和,赵季和一肚子怪异,当然是面壁装睡。三娘子犹豫片刻,径去送饼。
  三娘子一走,赵季和忙由床上跳起来,由窗口爬了出去,绕到门厅的木窗下面,捅破窗纸,借着熹光朝内窥看。客商们围着桌子,狼吞虎咽,吞食三娘子的麦饼,不久即风倦残云,尽数攮入腹中,朝地上踣倒。难道这由异术化生的食饼里面有奇毒吗?赵季和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口上。只见那倒在地上的客商们,一个个化身成为驴子,又一头一头站起来。昂昂驴鸣,震撼厅堂。三娘子眉花眼笑,取来鞭子,将八条黑驴,赶入店后的畜牲棚内,与客商之前牵来的驴马拴到一起。
  赵季和骇异不已,翻窗回房,继续装睡,只到红日三竿,才起身梳洗,也不及去讨要饼食,辞别三娘子,带着一肚皮的庆幸与惊叹,踏着清晨一地的清霜,往洛阳去了。
  赵季和在洛阳一直淹留到腊月里,才回程许州,他常常想到那个深秋的凌晨见到的奇迹,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家伙,甚至都没有将此事讲给朋友们分享。隆冬时节回乡,他已打定了主意,一定要重返板桥三娘子的旅店,再去见证她的异术。在他所经历的三十余年平庸的生活里,这是他见到的最令他兴奋的奇迹。北风劲吹,一路积雪堆积,天气冷肃晴朗,他不紧不慢地赶路,心里却是激动得要命。
  天气严寒,已近年关,所以那三娘子的店子里,这一夜,只有赵季和前来投宿。三娘子没有认出她的老顾客,一样言笑晏晏,欢天喜地,晚上伏侍赵季和睡下,又殷勤地来问他有何吩咐。赵季和微笑道:“我明天会早早起来赶路,年关是越来越近了。”三娘点头同意,掩门别去,关门时,回头嫣然一笑,别有风韵。赵季和何尝不知三娘那一笑的意味,他此刻爬起来,一定可以敲开她的卧房,与她度过无限旖旎的一夜。他在外大半年的光阴,因为人木讷,偶有狎妓,也是少的,此时被三娘的媚笑,将一身的欲火,蓬的一下,都点燃起来。是独自等待天明,还是去与三娘在寒夜里交欢呢?赵季和在床上展转反侧,不能成眠。
  好容易,他才下定决心,沉沉睡去。又是鸡声如麻的早晨,窗外朝霞似火,将厅堂里映得透亮。赵季和坐在门厅的桌子前面,三娘将热气腾腾的麦饼送上来,转身又去厨屋里忙碌。那赵季和趁着她转身过去,将那麦饼取出一枚,藏入怀里。然后坐在凳子上,等三娘过来,对三娘说:“三娘,我想起来,我备下了麦饼在包袱里,这一盘饼子,还是留着你自己吃吧。”三娘听了他的话,愣了一下,不置可否,站起身,将一盘面饼,端了回去,去换热茶过来,助赵季和吃由他的包袱里掏出来的饼子。
  趁着三娘取茶未回,赵季和又由怀里,将刚才取下的三娘做的饼子取出来,放到自己取出的麦饼中间,他特别在汴州城里订做的七八只饼子,自然是跟三娘子的有名的饼子,看起来,是差不多的。
  三娘送茶过来,在赵季和对面打横坐下,看着门外的残雪发呆。赵季和招呼她道:“三娘,你总是给客人们做烧饼,这一回,来尝尝我带的烧饼吧。”不待三娘同意,赵季和就取出那只三娘自己做的烧饼递将过去。三娘接过去,道一谢,就着手吃将下去。才一入口,那三娘子一头翻下木凳,在门厅前面,倒地变作了一头驴子。身体黑亮壮健,哀哀低鸣。
  赵季和计谋得售,喜出望外,也不去管三娘的旅店里的细软与店后栏里余雪中的畜栏,兴奋地将由她化成的黑驴系将起来,自己跑到三娘的卧房内,将那一口木箱子取出来,将木牛啊木犁啊木人啊取出来,嘴巴里喷出茶水,学着三娘子舞弄了半天,奈何不得其法,那木人无论如何,都不愿动将起来。他想去逼问那三娘子,可三娘子已变化成了驴子,除了愤怒地鸣叫,已无法授他那神奇的法术了。
  忙活了一个上午,赵季和只好收拾起木箱,收拾行李,重新上路,他没有骑自己骑来的驴子,而是将三娘化作的黑驴骑在了胯下。
  四年来,赵季和就骑着这头黑驴周游天下。这头黑驴,也慢慢改掉了从前烦躁的脾气,变得温驯听话,脚力也是好的,日行百里,不知疲倦,也深为赵季和爱惜,从来不愿将它借给别人。有时候,赵季和想起它的来历,也深悔悔自己孟浪,希望能将驴子重新变回成为三娘,毕竟,一个懂法术的三娘,应比一只沉默的驴子有趣吧,驴子的性情已变,说不定变回成人,能诚心跟他,也不定。但是他没有办法,再将驴子变回成女人了。直到这一年春天,他去陕西,经过潼关,到达华阴县华岳庙,过去五六里,路边忽然跳出一个老头子,拍着手将他拦来,朝着黑驴大笑道:“板桥三娘子,你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啊?”一边将驴捉到手里,将那赵季和由驴背上扯下来。
  赵季和羞恼不已,站住身,就要与那老头子理论,那老头子讲道:“三娘子虽然有过失,将不少男丁变作公驴,她被你所拘,也算是受到了报应,你饶了她吧。”老人上前,将那双手伸到驴子的嘴边,两手向外一扯,就将驴皮由驴子身上扯将下来,那三娘由驴皮中跳将出来,宛然就是从前在旅店里当垆时的样子。她脸上通红,不敢再看赵季和一眼,由那老人带着,向华山的山道上走出,转眼,就消失在山道上萌生的草木中间。
  
  
  我跟小转铃胡说中国的古代小说写得好,这个应是不错的例子吧。这个故事的好处是男女的争斗,不在床上,而在驿道的旅店里斗智斗勇。女人要将男人变作驴子,没想到,却落入男人的圈套,反而被变成驴子,象征的意味,也是蛮浓的。

骑龙的女人

  京城韦家有一个女儿,名叫韦小玉,这年冬天,嫁给由武昌入长安求职的孟良为妻。这一场婚事,很快便是喜上加喜。孟良与小玉的弟弟韦赞一道,铨选得官,韦赞授扬子县尉,远在江南,孟良授阆中参军,则要沿着艰险的蜀道入川。小玉新婚燕尔,哪里耐得了寂寂空闺,执意要随夫上任,送走弟弟一家后,便打点行装出发。蜀道千古险难,不能坐轿,小玉也乐得与孟良一道骑马,云由马头出,风从耳边过,长安城里拘束惯了的人,放出来,一路上,也是逸兴遄飞。
  没成想,古人有言,乐极生悲,诚不我欺。一行人到汉中骆谷口,就是从前诸葛武侯六出祁山伐魏的所在,道路险阻,那驮载韦小玉的黑马失掉前踢,将女主人掀落山道,山道下面,是几百丈的深谷,一家人只听到韦小玉由谷底传上来一声悲叫,拥上去看时,下视杳黑无涯,壁如斧凿,想那小玉香消玉殒,万难幸免,孟良恸哭失声,又无可奈何,只得脱下吉服,设酒祭奠,郁郁离去。
  再说那小玉,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往悬崖下坠落,无奈她命不该绝,崖腰一棵枯树伸出来,正好将她接纳入怀。小玉由晕厥中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日晨间,茫茫晨雾中,她望上看去,只见那崖底好像井口一般,而岩下又茫茫无际。虽然能免乎跌落黄泉,但此时看起来,上天无非是要安排她卧在枯枝上活活冻饿而死罢了。
  小玉绝望之际,忽然看到,白雾之中,忽然出现了碗口大小的一盏灯笼,再一凝目,又出现了一盏,等那两盏灯笼涌到前面,韦小玉吓了一跳,那两盏灯笼,竟是两只龙的眼睛,灯笼之下,就是一只无比巨大的龙头,咻咻喷出热气,龙头之后,是鳞甲闪闪舞动岩谷中的龙身。小玉只是在庙会上看过纸扎的龙,现在一下子看到这活生生的大虫,惊骇交加,只好尽力顺着枯枝往后爬,将身体紧紧靠到岩壁上。
  这一条龙尚在蜿蜓盘绕,又有两只灯笼由白雾中闪现出来,原来还有一条龙,由岩底升起。韦小玉想道,我留在岩树上,是死路一条,不如冒险求生。心念一动,奋身一跃,竟跨到了那扭曲的龙身上,双腿跨伏,双手紧紧地搂着龙甲!
  两条龙由虚无的岩底升起来,岩顶上阳光普照,寒风猎猎。小玉跨下的龙,好像没有觉察到它身上多出了这么一个所以然的物事,一门心思的赶路,很快就升到了白云中间,领着后面一条龙,迎着刺骨的北风,向着东方飞行。阳光射入眼中,分外刺目,小玉低头往下看去,只见茫茫秦岭,山舞银蛇,原驰腊象,一一同她身下闪现,地面上移动的人畜,变得如同芥子。
  等到太阳升到天空正中的时候,龙腹之下,群山尽消,已换作江湖河网密集的江南平原。二龙急急如律令,赶路不迭,小玉也再无恐惧之意,疲倦交加,竟在龙背上小睡了一阵,等她小睡醒来,落日融金,云霞如火,已是黄昏时分。向前眺望,看到东方碧蓝一片,在太阳下鳞鳞闪光,韦小玉大吃一惊,她听人讲过,平原之外,就是大海,是没有边际的湖泊,难道这两条龙,由山岭里升起来,是要到大海里去吗?它们回到大海,她岂非会淹死在海里?
  这时候,两龙的身躯慢慢降低,离地面,差不多是四五丈的样子,韦小玉松开双手,由龙身上滑落下来,坠落到草丛里,她看到天空里那两条龙,继续往前面的大海里飞去,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眼眶潮湿,连日来的惊险,涌上心头,让她在草丛里呜呜地哭将起来。
  擦去眼泪,韦小玉站起来,往炊烟生起的村寨里走去。很快就在暮色里遇到了一个打渔回家的老头子。她问那老头子,这是什么地方?老头子被这口音卓异的女人吓了一跳,定下神来,对她讲,此地是扬子县。
  扬子县?难道不正是韦赞任职的州县吗?老头子知道女子是新来的县尉的姐姐,忙入村里,去寻来一堆小伙子,扎起轿子,将小玉送入七八里外的县城里。在分别四五天之后,姐弟两人,又重新相见。韦赞心里惊疑,暗地里派小厮回长安打探,证实了姐姐的坠崖,才相信,姐姐讲述的骑龙的历险,并非她的臆想,这由天上掉下来的女人,的确是自己的姐姐,孟参军的发妻,而不是唐突的,由山林里钻出来的狐狸精的化身。
  有唐一代,人与龙相遇的个案,其实是非常少的,柳毅在洞庭湖上遇到龙女,后做龙宫女婿,此为一例,韦小玉骑龙得救,是另外一例。两个稀少的例子,说明直到唐代,龙还生活在中华的沼泽湖海之中。
  韦小玉到扬子县后,不久生下了一对双胞胎男孩,小玉将他们取名一个叫大龙,一个叫小龙。民间传说,参军夫人骑龙行天,这两个孩子说不定,是龙种呢,这个也是胡说。起码万里赶来的孟参军心里明白,他死而复生的夫人,出长安的时候,就已经身怀有孕。韦小玉以后再未遇到奇迹,大龙与小龙这一对孩子,长大后,也没得什么奇异的表现,说明他们的确是一个平常的读书人的儿子。
  
  
  这两条龙,的确是非常蹊跷。在柳毅传书的故事里,人参加了龙的生活,而龙,不过是具有特异生活的人罢了。这两条龙由空虚的山岩里跑出来,往大海里去玩,一个女人爬到了它们的背上,就像牧童爬到牛背上,它们也不管,不问,任由她以此余生。如此的高傲,卓立于人世之外,这个可能才是龙的本性吧。

卢杞这个家伙

卢杞这个家伙,年轻的时候,跑到东都洛阳去鬼混。他长得青面獠牙,活像庙里的判官似的,诗才也有限,赋得的几首歪诗,从来没有被帝京的妓女们抄去唱的,要是他敢将他的新作发布在酒店的墙上,酒店的老板马上就会找人来,将他揍一顿。有唐一代,谁都可以往墙上题诗,但如果写得不好,难免就要挨揍,所以有人推测,卢杞这个家伙,青面獠牙的样子,说不定就是这样被人揍出来的。但是卢杞很能讲,一张嘴巴,搁在肩膀上,肩膀架在华灯初发的酒会里,嘴巴就像像鹅掌一样,在清水里上下翻飞,舞弄不停,虽然很难从中得到什么高论,但是,他流水一般悦耳的谈话,是一般的宴会特别需要的,那些吃饱或接近吃饱的贵妇,就很迷他鹦鹉一般的语调。所以,卢杞在洛阳,住在狐狸出没的废宅里,穷则穷矣,但也算是有一帮朋友,能随便混到饭吃。
  这年秋天,卢杞这家伙染上了伤寒,躺倒在床上,秋风秋雨拍门,就像前代大诗人杜甫诗中写的那样,令卢杞也生出安得广厦千万间之叹。眼见这一代名嘴,明日奸相,就要默默无闻地告别人世,由地保着人拖去,喂那乐游原上的野狗子。然而上苍造人,毕竟有我们这些俗人体察不到的心思,他派出了一个老女人来照料卢相公。这老女人住在隔壁,绩麻为业,脸上又生出星星点点的麻子,像开了酱油铺似的,所以街坊上,都叫她麻婆。麻婆来救这落难的相公,每天绩麻之余,为他熬粥煮药,着意看护,一个月后,这个将要被阎王请去鼓舌做清客的小子,竟被这善女人,由牛头马面的手里抢救了回来。
  客旅余生,卢杞当然是感激麻婆不尽,感激之余,又想,要是这麻婆,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卓文君般的寡妇,或者是一只知慕少艾,由外面深草里变化而来的狐狸美女,此次的遭逢,岂不是可以写成传奇的卷子,住人家牛僧孺丞相府里送一送?得陇望蜀,想入非非,固然是一般男人的通病,但那个时代的家伙们,被传奇毒害,满脑子的怪力乱神,社会风气如此,倒也不足为怪。只是这麻婆,就是再年轻回去三十岁,一脸麻子洗尽,那模样,也成不了卓文君,做不成娇媚的狐狸啊,卢相公春心萌动,麻婆好生为难也哉。
  可是话说回来,麻婆还真是一个神奇的老太婆,她是那种活在人世间,却能在阴阳两界,凡世与神仙之间沟通的女人,我们知道,神仙们在世外,虽然视凡尘如遗蜕,但毕竟也是由凡尘中来,对俗世的生活仍然有回忆与好奇,所以就会有麻婆这样的人,来作他们往来尘世的津梁。麻婆决心来帮助这个丑陋的男子,一个女人怜悯之心发动的时候,就像摧枯拉朽的山洪,往往不可救药。
  有一天黄昏时分,卢杞看到窗外,一头牛拉着一辆金碧辉煌的小马车,停在麻婆家的门口,由那马车里,走下来一个十七八岁的美人,她在夕光里容颜焕发,好像射出了几万口金针,将黑判官的眼睛刺得生疼。美人儿有意无意间朝他的窗口微微一笑,低下头,走进了麻婆茅草压盖的屋子。
  第二天一大早,麻婆走进卢杞家,一脸得意的笑容。她掏出两颗种籽放到桌子上,卢杞认出来,那是两粒黑亮饱满的葫芦种籽。麻婆神秘地说:“昨天来拜访我的那个丫头,你看到了吧?她是太虚幻境中的仙女呢,刚好上帝准许她,来人间挑选匹偶,与你尚有宿缘,你要是愿意,就种下这两颗葫芦籽,七天之内,清蘸斋戒,七天之后,就可以前去与她相会。”卢杞听罢,心里好像涌入了成千上万的蚂蚁搔扒,抓耳挠腮,那庙里的判官,已变作了街头讨钱的猴子。
  不吃肉,不嫖妓,天天洗澡,七天过去,卢杞觉得自己,好像是初生的婴儿来到了大唐的末世。第七天的晚上,麻婆端着一只蓝花的瓷碗过来找这纯净的少年。她与卢杞坐在灯下,将那两颗葫芦籽扔进瓷碗里,取土掩盖,浇上清水,刚刚种下,绿苗就由土里拱出来,引蔓攀爬,就像无数条蛇在卢杞的小室里缠绕,转眼功夫,白色的葫芦花就啪啪地开放了,由枝蔓之间,结出了两只葫芦,那葫芦像是被吹起来的猪孵一般,越鼓越大,渐渐地变得像两口水瓮似的。卢杞想,要是它们再长大的话,一定会将屋顶撑破了,他这么想着,外面的鸡叫了,已经是三更时分,葫芦听到鸡鸣,也停下了生长。那麻婆取出她绩麻的小刀,将葫芦的瓜蒂切断,又将那葫芦各自挖出两个小洞,命卢杞穿上棉袍,爬了进去,她自己,也是吹掉屋中的灯盏,最后钻进了葫芦。
  灯光一灭,卢杞就觉得大风刮来,铺天盖地,将两只大葫芦刮出门槛,卷入了星空。洛阳城中的繁华灯火,在葫芦底下消失不见,耳边波涛声大作,好像是东海之滨,涌起的洪波,毫不厌倦地拍打着石岸。“抟扶摇之上九万里”,卢杞想起《庄子》中的字句,觉得浑身好像掉进了冰雪堆里,如果不是麻婆事先让他穿上棉衣,他一定会被冻成冰,借着星月光辉,他看到麻婆的葫芦,就在他身边飞,他大声问道:“麻婆,我们离洛阳多远了。”麻婆撇着嘴道:“去洛阳已有八万里了,可是,我们才赶了一半的路程呢,花烛之下,新娘子恐怕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其实也就是一盅茶的功夫。葫芦停止了飞行,向下降落在一处水晶的庭院,古木荒草里,闪现出一堆灯火通明的宫殿。麻婆将卢杞由葫芦里扯出来,走进殿内。果然是红烛如雨,侍女如云,那女仙盛装伫立,已候多时,见到卢杞进来,喜出望外,却皱起眉头责怪道:“更深露重,郎君来得太晚。”卢杞连连告罪不迭。女仙对卢杞讲道:“郎君你前世修福如海,此生当得到回报。有三件事,其实可任由你来选择,一是与我一起,住在这水晶宫里,长生不老,合籍双修。一是你作为地仙,住在人世间,吃人间的烟火,如果你想念我,也可时常来看望我。一是去做人间的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个恐怕是下下的选择了。郎君你要在这三件事中间,作出抉择,免得日后反悔。”
  卢杞这家伙想了想,说:“管他呢,我先住这里吧,天都快要亮了,我陪娘子你吃过饭,也该上床睡觉了。”
  那女仙喜出望外,微笑道:“你决定下来,就不能改悔,上帝已派出使者,在半路之上,来见证我们的宿缘呢。”
  只见一片红光降下庭院,由红光里走出来白玉般的少年,少年宣帝旨道:“得水晶宫太阴夫人状,卢杞欲入住水晶宫,如何?”那女仙扯着卢杞的衣袖,让他答应,卢杞却没有作声。少年郎又问:“卢杞此度须决,不得反悔。”连麻婆都由殿上跑上来,催那卢杞快回应,卢杞还是不做声。
  少年郎脸上现出愤怒的表情,那女仙忙取出鲛绡,布置席酒,请求道:“卢杞刚刚由尘世赶来,还没有回过神来,使者稍缓片刻,待他回复。”少年郎勉强同意。吃过饭,又将那卢杞唤将上来,问道:“卢杞,你是愿住水晶宫,还是做地仙,还是做人间宰相,快作决定!”这一回,卢杞大声叫道:“人间宰相!”
  一时间,女仙与麻婆脸上勃然色变,白衣使者拂袖而去。女仙道:“麻婆误我,领来浊臭之人,快快领回去,让他做人间宰相!”说罢盛装转入内殿。麻婆一声叹息,领着卢杞来到殿外,将他重新塞入葫芦里,一时间古木荒宅里大风骤起,又将这少年判官刮入星空。这时候差不多已经是黎明时分,朝霞万里,朝霞下面,人烟如麻,正是等待着这个少年去打理的万里江山。
  
  卢杞后来果真是做到了宰相,被列入新唐书的奸相传。很少有男人色字当头,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面对仙女的床榻说不的。从这个角度讲,卢杞的选择值得狂赞。是做仙女长期的性奴,还是偶尔来客串?仙女的床榻其实是一个陷阱,她虚空的岁月,需要得到人间男人的温暖来填补。卢杞宁愿去做人间万物的短暂主人,这个虽然被记入道家养真的故事里,成为笑谈,也说明,人间烟火的妖魅,与其长生不老水晶宫里岁月长,不如呼风唤雨未央宫中舞长袖啊。

陶弘景的沉默

梁武帝的时代,有一个名叫陶弘景的人,身高八尺,风神潇洒,仙风道骨,满面红光,认得他的人,都知道,这个人,迟早要白日飞升,去做神仙的。他被上天眷顾,已遇到了不少奇迹。他妈妈怀上他的时候,就梦见过一条青龙入怀,两个天神打着火把,拿着香炉将真人护送下来,对陶母讲,你要生的可不是一般的男子。生下来,稍稍长大,就聪明异常,读过的书,就能背诵出来,被选去陪太子读书,年纪轻轻,又做到了很大的官,但陶弘景并不是一个贪念富贵的家伙,很快就上表辞职,一心跑到华山脚下,去服食修行,以求长生。三十出头,他就得到了茅山派杨许真人遗下的经书,夜以继日的苦修,让他成为当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大宗匠。
  所以到梁武帝登基,查访天下遗贤的时候,大家都向皇上举荐陶弘景,认为普天之下,神仙微茫信难求,但是陶真人,却是能访到的,他最接近于成为神仙,所以一大批修道的青年拥到华山,要做他的门徒,就连鸡啊狗啊,都愿意生在陶真人家里,希望陶真人真丹练成,它们也能舔食碗盆中的余粒,得以飞升呢。武帝是一个信佛的家伙,他觉得人生的理想是成为佛,而不是白日飞升,与陶真人的理想虽则不同,但他还是很愿意以九五之尊,结交这么一个山中的高人。所以也常常跑到深山里去拜访他。弄得朝中的官员们,都将陶真人叫做“山中宰相”。
  可是山中岁月长,过起来,却也容易,转眼山中宰相,已经到了八十余岁的遐龄了,鹤发童颜,看上去,就像年画上的活神仙,到此时,上帝还未派人来,像传奇中讲的,要么是白日飞升,将他宝马香车接将回去,要么尸解,让他无疾而终,满室生香,解脱肉体皮囊的束缚。门人们等不及观看他飞升的奇迹,当官的当官,经商的经商,结婚生子的结婚生子,二三十年前,走掉的家伙倒有一大半,那些鸡啊狗啊,也忘掉了啄食余粒的梦想,一样的走草打鸣,泯然众矣。山外梁武帝死难,也未成佛,侯景造反,之后改朝换代,人心不古,也不再有人来问这七老八十的山中宰相了。
  天国已将我忘记,我还活在世界上做什么呢?陶真人虽然是一如既往地论道炼丹,乐此不倦,有时候,心里也会涌疑云。寿则多辱,诚哉斯言,神仙不来找我,我自己去找神仙?有一段时间,他自杀的心思都有了,可是熟读经文的他,又知道,自杀这样的旁门左道,是不能踏入神仙之门的,说到底,他只有等待。
  这年冬天的早上,白雪盈庭,朝暾如霞,陶弘景打开门,发现庭院里填满了白鹤,两个青衣的童子神情肃穆,站立在阶下。陶弘景只觉得热泪盈眶,他想转身对室内的几个徒弟喊叫,说明上帝已派出使者来接引他了,又觉得这样激动,好像又有违他修真者的身份。他抑住欢喜,一脸慈颜,去招呼那两个童子。
  其中的一个童子道:“太上命我们来寻桓先生。“
  他自己姓陶啊,并不姓桓。他的门下弟子里,也没有姓桓的,陶弘景只觉得一桶冰雪水由头顶泻下来,让他全身一片冰凉。
  沉默了半晌,陶弘景说道:“老道庭中,并没有姓桓的人,太上日夜度人无数,记错人名,也是有的。”
  青衣童子道:“鸿蒙开辟以来,太上从未有过差错,请此庭中桓先生来见我们。”
  陶弘景只好命人去查对院中所有男丁的姓名,果然,厨间那挑水砍柴的杂役,姓桓名恺,在此间挑水砍柴已有二十余年,讷讷无言,食五谷,饮山泉,无男女之私,无朝堂之念,庸庸碌碌的一个庸人罢了,陶弘景常怜悯地看着他,赏他衣服穿,心里却觉得,上天造人,何其不公,有一些人,无识无念,与禽兽相距其几稀。
  白鹤在院中低翔起来,将那砍柴人,驮载在翅翼上。朝阳射到砍柴人的脸上,显得容光焕发。陶弘景沉默良久,忽然屈膝跪到白雪盖满的院子里,对桓恺道:“在下心盲目盲,数十年不识仙人真面目,从此之后,愿奉先生为师,授我修真之道。”桓恺手足无措,差一点由鹤背上掉下来。他揖手道:“我不过是十几年来,每天在心里默念三清罢了,哪来什么修真之道。你这样的徒弟,我哪里能收,岂不是折杀了我这个砍柴的,他们这回接我去,一定是天宫的厨房里,少了挑水与砍柴的家伙,哪里是去做什么仙人呢!”
  一席话,逗得那两青衣童子格格笑将起来,一边忍住笑催促道:“你们还有什么要话别的,赶快讲,我们得上路了。等一回冰雪融化,天气会变得更冷呢,我们的鼻涕都快冻得流出来了。”
  陶弘景红着脸说道:“请桓先生至太上处帮在下问一问,我修道八十余年,兢兢业业,从来不敢稍有怠慢,为什么还淹留在人间,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事情,让太上生气了吗?”
  桓恺点头同意,白鹤飞起,载着他飞升而去。余下陶弘景领着几个惊疑交加的门人,默然站在冰雪消融的庭院里。

青城山无名氏

高宗显庆年间,青城山下,有一个乡民,曾有遇仙的经历。这个家伙,大家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因为他在乡里,是一个蛮不起眼的角色,文盲,没得钱,到处打短工,好容易才娶到一个寡妇做老婆,生下来一个丫头,与他与他的老婆一样,长得黄皮寡瘦,难看至极。为了将他的故事讲清楚,下文里,暂且将他叫做K。
    一个深秋的早晨,K到青城山里去采药,山里打满了浓霜,大雁贴在天边往南飞。在一边向阳的河谷里,在一群开得金灿灿的雏菊中间,K发现自己遇到了好运气,他发现了一株何首乌的叶子,看起来,与寻常的何首乌,也差不多,但是叶子下面的块茎,却让他吓了一跳,刚开始的时候,何首乌的头部不过是一般人的胳膊精细,不料越往下挖,根就变得越大,挖下去二三尺的时候,他发现,这一株何首乌,竟已变得有他家里的水缸那样粗了。K坚信,这一定是他一辈子能碰到的最好的运气了,这样的闻所未闻的何首乌,会让全村的人,觉得震骇,由此,将会永远记住他的尊姓大名:K。将全村的牛召集起来,将何首乌拖到成都府里去卖,恐怕得所有的药店老板一起凑钱,才能卖得下来吧,有了这样一笔钱,他就可以买地修房,娶来一堆小老婆,将他那再醮的寡妇老婆升格为大房的太太。
    带着对他未来的美好憧憬,他甩开膀子大干起来,等他挖出一个四五丈深的大坑,已经达到何首乌的尾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在他挖出的洞口上方,跳出了星星。K兴奋地往自己的手上吐了一口唾沫,举锨往下挖去,一般的何首乌的根就像老鼠的尾巴,可是K兄的何首乌,却像一条扎入潮湿的泥土的牛尾。K将那牛尾尽力往上扯,他将根须全部由泥土中拔出来的时候,他发现,洞底漏出了强烈的光线,让黑暗的土洞一下子明亮起来,不容他细想,哗啦一声,洞底像薄冰一样碎掉了,K抱着他的何首乌,腾云驾雾,耳边生风,直坠下去。
    K心里想到,我一定是挖到了阎王殿的屋顶了,这一回,是直接送到鬼的手上去了,死了死了,可怜了这可以卖大价钱的何首乌,等他砰的一下落到实地上,睁开眼的时候,却发现,他落到了一条小溪旁边的花草中间,溪边有一个小小的村子,十来个村民已经围上来,观看这由天上,抱着何首乌掉下来的衣衫破败的乡下汉了。
    K问这些家伙,这是哪里,他们知不知道往四川青城山去的路。难得这些人听得懂他的四川话,他也能听得懂这些家伙稍稍奇怪的口音。一个老成一些的男人站出来讲:“恭喜你呀,由生死轮回的尘世,掉进了我们的仙国里。你快跟我去见我们的玉皇,他老人家心情好,说不定会将你收留下来呢。”一群人拥着K,拖着长达一丈的何首乌,沿着小溪往前走,走了二三里路的样子,溪回路转,一座由金玉堆成的宫殿耸立在K的面前。
    宫门前有一条红色的大牛,正在打瞌睡,被这群人吵醒了。那领头的男人讲,这一头牛会吐珠子,珠子的颜色,有红色的,也有青色的,也有黑色的,吃下它吐的珠子,就能成为仙国的居民。说话间,红色的牛已看见K,张口吐了一颗珠子,却是黑色的,K半信半疑地取过来,吞到肚子里去了。
    走进大殿里,只见殿上坐着一个黑须白面的男人,打扮得像皇帝似的,站在一群侍女中间。K心想,这个就是村民们讲的玉皇了。K将他的历险讲给玉皇与殿上的美女们听,玉皇听了,面带微笑,那一群美女,却笑得花枝乱颤。K以为她们不相信,就请村民们将何首乌拖上来给玉皇看。他决定,将这奇异的何首乌送给玉皇与他的女人们算了,一方面,他一个乡下人,觉得见了皇帝,总得送一点礼吧,而且他实在是没有把握,将这个怪物拖回四川去。
    玉皇说:“我们啊,这儿何首乌多得像你们人间的南瓜与冬瓜似的,不过个像这么大的,还真少见。我收了你的礼,也得送礼给你啊,你看看我旁边的这些仙女,长得怎么样?”
    这个不用说啦,那些仙女一个个花容月貌,香气扑鼻,K转着一双眼睛轱辘辘打量呢。玉皇命人端出一盘枣子出来,那枣子也就鸽子蛋大小,累累堆满。玉皇道:“你由这盘里,用两只手,捧走多少个枣子,你就可以由我这里,领走多少位仙女?”
    K听到,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喉咙都梗直了。他心里想道,如此上的枣子,我这两只手捞下去,几十上百都有了!这个玉皇不是逛我的吧,神仙可不能打逛语啊。一边狂喜,一边就伸出手去,箕张十指,去盘中取枣。K觉得手指在嗖嗖地变长,好像从前在溪水里摸鱼一样,无数条鱼在手中乱撞,可是等他双手合拢,由盘子里将手举起来的时候,他发现,只有三颗枣子,躺在他掌心里。他心里懊恼得要命,玉皇与仙女们却笑成了一片。
  后来K就领着三个仙女,甲乙丙,与村民们一道,回到了溪边的村庄里。他与这三个仙女,生活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仙国四季如春,恒常如梦,所以时间的流逝,也是快的。K白天去村里,向长老们学习道术,晚上与仙女们在床上盘桓,所谓居移体,养移气,一年下来,竟也将一个贼眉鼠目的庸碌农夫,陶铸出道骨仙气出来。仙女甲乙丙暗地里议论,说起夫君学道日进,变得神清气朗,房中术日进,想起年前被他取枣选来,也算是得益匪浅。仙女甲是三姐妹中的老大,她修真成仙已有好几千年了,打趣道:“郎君好倒是好,就是一双手太大了,摸索起来,忒的烦人。”原来K这个家伙,经前番取枣之后,双手便变得像一双蒲扇似的。
  一天早上起来,K又见大雁南飞,心中郁郁,想起尘世之中的寡妇与女儿,他自己在仙国里享受齐人之福,妻子与女儿却在人间劳碌受苦。要是那寡妇知道他偷安于此,还不寻死觅活,大闹一场。K决心去探看一下她们,如果可能,也将他们带到仙国里来,一起住进这个小村里。仙女们劝解道:“仙国中的一年,可抵尘世中的百载,你的妻子与女儿,未必还活在人间,其实不必劳神费力,再返蜀地查询了。”K不信,执意要去。
  仙女们无奈,只得与村中居民一道,设宴为K饯行。宴会设在溪水之畔,搜珍猎奇,琳琅满目,没有一样东西,K能叫得出名字,飞快地吃喝,直将自己弄得半醉。饱酣之余,仙女们送出了礼物。仙女甲凝视着天空中的飞雁,说:“我送郎君大雁一样的飞行术,此去早早回来,再与我们团聚。”仙女乙说:“我送郎君一个金子做的石臼,现在虽然见不着,但它已经被我放在郎君旧居的门口。”仙女丙说:“给在那金石臼中,埋下了一颗金丹,郎君吃下去,就可以重新发现回到仙国的道路。”K一边听见,一边是手舞足蹈,一边是归心似箭,巴不得马上就用仙女甲的飞行术,飞回老家,去与寡妇相见,将那仙女乙的金臼刮出来,给女儿看,然后找出金丹,领着找仙国。一边又想,唉,要是去年我在玉皇那里,多抓几个枣子,现在,岂非可以得到更多的礼物?
  吃过饭,仙女们目视着K用飞行术将自己升到半空,投身入人字形的雁群之中,张开双手,划着空气飞翔,才含泪回村,这一去,她们心里明白,再见到这胡突而来的郎君,其实并不容易呢。
  K在雁群之中奋飞数日,与大雁一起越山穿岭,夜宿沙洲,大雁也不以为异,想来这飞行术里面,恐怕还有障眼法的妙处,在大雁们的眼里,他就是一只大雁罢了,有一天月亮巨圆的晚上,一只母大雁还嘎然跑过来,要将他带到青草里去呢。
  这一日,K由雁阵里,向下看到了青城山与山下自己出生的小村,狂喜交加,只觉得身体一松,如石头一般,由雁阵里掉下来,落到了一片山坡之上,他发现,那就是他去年挖到何首乌的山坡,他挖何首乌的地方,已经积成了一大片水潭。他由水潭往下,回到自己的村子里。
  他发现村子已经变得似是而非,泥巷大有改观,由茅屋里走出来的人,全是陌生的面孔,蹿出来的狗,也对着他狂吠。
  他站在自己家的门口,里面住着一个比他年纪还大的老头子,K向他打听,才发现,老头子是他的侄孙,三十年前,这个老头子才十几岁,记得他的爸爸的叔叔,上山去挖药,挖出一个水潭来,自己却不见了。K又打听到,自己的寡妇老婆与女儿,也都在一场瘟疫里去世了。侄孙讲道:“那一场瘟疫里,村子里,一大半的人,都死了。活下来的人,全凭好运气。”
  K坐在门口,与比自己胡子更长的侄孙一起,唏嘘感慨。他忽然想起来,K自己坐的地方,从前是放着一只石臼的,每天早上,自己的女儿就蹲在石臼上吃饭,下面围着一群鸡来啄食她洒的饭粒。石臼呢?按照仙女们的说法,它应已变成了黄金,里面藏着她们的金丹,吃下那一颗金丹,他就可以重返仙国,仙国,他忽然觉得,经过了数日夜的飞行,对仙国的印象,已变得模糊一片。
  他向侄孙打听自己的石臼。
  那老头子并不知道这个中年汉子,是归来的茅屋的主人。他又惊又疑地看着K。想了好半天,才记起来:“那一只石臼,十年前,忽然变成了一堆金子,被大伙拿到成都府里卖掉,买来一百多口好棺材,正好将村里死去的人,都埋掉了。这个事情,当时的知府老爷,都知道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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