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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

 秋蚂蚱 2009-08-08


 


 谢绝了邻居陪我一起守夜的好心,倒不是为了彰显自己对死亡的不惧,而是从不习惯在深夜被人打扰,无论是何样深夜。

面对死去的人——我的继父,如同面对鲜活的昨天。虽然鲜活得勉强,但寒蝉久已不鸣仍是寒蝉;黄叶挂枝仍是黄叶。除非坠地,除非离枝。是的,继父那根在炫目的阳光下点燃了太久的生命之烛已经熄灭,迎接他的将是一炉散发着油味的火。以火的形式来奠祭火的形式,惟一改变的是肉体活着以噼嗤的呐喊归于灰殖。想到这,我深信蒙克的《呐喊》诞生于火化炉前,并确信不疑。

门不能关,据说那是留给亡灵的通道。12月南京夜晚的寒气在转了大半个城市没有找到御寒之地后,终于发现了这里,于是奔走相告,一起拥来。好在他们是以文明的方式进入——寒流有时要比寒风有教养得多,我庆幸着这种文明的衰落,又不幸地接纳了他们的阴毒——我的骨头未必比死者的骨头更有热气。

这算不了什么。陈躺的继父已放弃了他的酒、香烟、喃喃自语以及骨头,而我却还在抽烟,喃喃自语,骨头沁着的寒气和冷夜合围着肌肉与皮肤,在沉默的死者面前提示着我:你还活着。

活着便意味着某些细节嵌入我生活的深处历久弥新;活着便意味着还将有某些细节要排队挂号,等待被嵌入;活着将意味着我还不能享受死去的人的最后的奢侈(敲开旗帜店的卷拉门买寿衣花了400元,对继父生前来说,是怎样的奢侈啊!);活着将意味着旗帜店对我仍然是贩卖国旗的店,而非寿衣店的代名词。我这样说并不是以活着而骄傲,正相反。但我也并没有死的欲望,我没有任何理由有这样的欲望。我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我这样想了。

面对挺直得有些夸张的躺着的死者,我显得有点古怪,也许我认为他古怪,所以没法逃避古怪。对“古怪”的词性感觉,我是从福克纳《纪念艾米丽的一朵玫瑰》里找到的。这个世界有多少疯狂、喧哗、骚动,就有多少残酷、迟钝、麻木。而古怪,换个词,荒诞,恰恰是证明这个世界是还活着的东西,那些把它视同为美好的人和我不是同路。我也没有同路。

 

荒诞,使幸存者对死去的人在活着的时候很少会关照他灵魂的东西泛起,放大而逼真。

因为是继父,更因为我对“继父”(我们那儿叫“晚老子”)称谓的羞耻,再加上邻居的同龄孩子一吵架就会揭这块伤疤(为此总会是一番恶斗,不是我脑袋开花,就是玩伴满地找牙),可以想象我们的关系。坦率说,此刻的我说是沉浸在哀伤当中,定是假话。头顶上吊着一盏15瓦的黄灯,继父的脚前摇曳着两朵油灯,石灰白墙影子乱窜······这氛围,怀想是唯一可做的事。

继父曾替我买过一件玩具(也是唯一的一件),那种马戏团小丑常含在口里走进小孩猛起一吹卷曲的纸筒突然弹出变成挺直的花棍的哨子。通常它的图案类似于今天理发店的幌灯。他从上海回来,把我招到身边,双手捂着嘴,突然放开,突然一声啸叫,突然一样东西直射我鼻前。可以想象,当你满怀疑惑,带着十二分警惕走进,这种种“突然”会给你带来惊喜吗?

是的,恰如你所料的我吓哭了······

想到这件事,面对眼前的继父,我微笑着。

 

死去的人无法监督活人的权力。这需要活人的自律,否则由虚幻观觉到恶。凭心而论,继父活着的时候从未打过我,尽管他往往是我挨我妈打骂的策动者。唯一一次的暴力肇始于我。记得那年我上初中,由于青春期的成长仇恨因素比较多,热衷于靠和街坊里同类没事就聚在院子里摔石担子(把一块大石头背中间镂空出一只把子的东西,举起旋抛向空中打两个滚在落地之前接住的练膀劲的运动器具)、舞三节棍、甩九节鞭、撑吊环等“挥发”。每次干完这些就感觉自己是霍元甲。有一天放学后照例发泄完回家,继父问我拿没拿他的十三元钱,我说没拿,他不信,要搜我书包,我说可以,但如果没有怎么办,他说那就是已被我花了。那个年代,十三元钱作为一个消费观念极为贫乏的人来说不咎是一笔巨款,不是想花就能花完的。我因为刚练过“功”,所以特冷静,就说那你认定是我拿的了?母亲在一旁说:他说没拿肯定没拿,他有千万条不好,但在诚实方面我敢担保没问题。他平日就笨拙的嘴里没有驳词,只是依旧不依不饶地重复:肯定是我拿的。大杂院里的人纷纷围起,我挂不住——就像当警察的奥威尔面对殖民地的印度平民围观挂不住而射象一样,我低吼:再说一声。他当然不惧吼。我冲上前一拳打过去,高出我一倍的继父只是后退了一步,我热血往上涌,转身直奔灶台,操刀折回,直劈过去。他吓坏了,一动不动。我照他头砍去,被邻居一拽我的胳膊,刀偏落在他的肩头······

那也是一个隆冬,他的棉工作服帮了他,邻居的阻拦帮了我。否则也不一定摊到我替他守夜。

他是个平凡人,生活因此而单调,单调的连他在壮年时不单调地将钱藏在报纸里有意揉成一团塞进阁楼的哪个横梁与横梁之间的空洞的伟大办法他自己都想不起来。

他是怯懦的人,生活因此而平和。后来几天内被找到的钱平和地摊在桌上,谁也没提往事。我们共同跨越了不可修复的过去。我至今不认为那是他负疚,不,他似乎是那种不会有负疚心理的人,就像他从不瞎起劲什么真理的找寻一样。他拥有快乐,而我和他一样不被属于真理,但我因总想尽可能地接近真理而失去了快乐。

刀锋没有跨过现在叫牛仔布过去叫工作服,只是不光彩地以冲击力给继父肩上修造了肉包。但这并不妨碍他用失而复得的钱沽来酒的快乐······

刀锋跨过了时空,没有阻挡地直落我的心口。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一个失败者,被像继父一样的人所击败,他们是最有权利生活的人,他们不会为了目标而生活,不管阳光普照还是阴雨浸淫,以燃烛的事实而活。如我“智者”会嘲笑他们阳光下的无用,但并不妨碍他们与阳光同在,他们在阳光下享受。我们在阳光下思想,在思想中悲伤,在悲伤中失去了阳光。如我痴者在黑夜中根本就是被嘲笑的对象——他们能守住自己的影子,不会地和“智者”的我一般见识,或者说压根儿就不会想到你。于是,虚弱的躯体,受伤的心灵只能属于找目标来支撑自己的“智者”。

砍向他人的刀锋被反作用力推着,捕获了自己,守夜的人守着别人的躯体抽打着自己的灵魂······

谁该守着谁?

 

我懒得抬头去看墙上的钟,冬天的暗夜晚上六点钟和凌晨六点钟没有区别。送去白天与迎来白天有多大区别?另一天而已。

守着死去的人如同守着在医院救治的病人,后者是在适时请护士换盐水瓶,前者是挑着头脚下的两盏油灯的芯。如同点滴不能空挂一样,油灯也不能熄——那是照亮死者通往天国的路。活着的人一边时不时挑一下油碗里棉芯,一边揣度着有无天国,死去的人脸上盖着的黄草纸没有任何舆图。还如同病人在护理中需要适当的吃喝一样,死人也要不时地赶路,需要守夜的人不时地烧一些草纸,让纸灰盛于钵中,钵满盘缠足。活人总是这样愿意揣度阴间的制度,仅仅是揣度便可满足自己,而无需思考死者的感受。死者只能被感受、被利用。用于一切可以利用的地方:政治、孝道、口碑。

 

我在想,出殡时,当我高举瓦钵上头,然后用力一掼(至此,死去的人可携之上路),继父一定会听到这人间最后的一响。

“继父,你走好。”趁着没人,我对面前的死者嘟囔着。

 

门外送奶人瓶子和瓶子话别的琅琅声在替黎明开道。我将在黎明中睡下,陷入混乱的意识将在浅度睡眠中继续混乱,黎明有黎民的君主,我有我梦中的恺撒······

 

其实每个现在还活着的人尤其是活得不太耐烦的人都应该有一次绝对一个人面对死者的守夜。那些在守夜中打麻将、群聊的人不算守夜,算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死者无梦——死就是一辈子最完满的梦,是感觉的极致的最后的表达。

惟有独自守夜才能承接死者的一切,这是对独自守护的馈赠。

白天我什么都不是,要是也是无,但今天的白天我会比国王还国王,我的梦将超越自我,到我想到的地方。

国王不会,国王不会说比国王还伟大的话,做比国王还伟大的事。因为对国王而言,现实只是一种替代品。对我而言,现实是一种奢侈品。

 

所以我会因此而快乐——为现实。

 

 

                                               

                                    写于二十多年前,修改于2016-4-3清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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