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广州沦陷

　　■老城纪事

　　□孔大义

　　70年前，广州军民在日寇强大的攻势下，先是募捐动员、全力抵抗，再是撤退逃离、全城沦陷。时在现场的美国合众社记者爱泼斯坦（1915年-2005年）说：“广州市的撤退工作安排得非常好，可以说是历史上空前的。几天之内，一座60万人的城市（正常人口是百万以上）就变成了一片砖瓦的废墟。据估计，日军进城的那一天（1938年10月21日），偌大的广州市顶多只有一万人。广州人宁愿离开自己的家园，也不愿向侵略者屈膝。在日本人占领几个月后，还没有迹象表明大批人将返回自己的家。这充分证明了广州人民不屈不挠的精神；他们宁可过艰苦奋斗的生活，也不愿当亡国奴；他们坚信，日本人的胜利只是暂时的，战斗将继续下去。”（见爱泼斯坦著《历史不应忘记》）

　　恐怖轰炸中 市民大逃亡

　　1938年6月，广州几乎每日都遭日本军机猛烈轰炸。6月5日，敌机两次滥炸广州，第一次是上午9点40分，9架敌机在广九铁路上投弹，未入市区。10点25分，46架敌机像蝗虫一般飞入市区，防空指挥部响起空袭警报，高射炮也在密集射击，却几乎无济于事。两颗炸弹落在文明路中大附中内，一颗击中传达室，另一颗击中球场侧的避难壕，当时壕中有数十人，3男1女被炸死，伤者6人分别是黎勤（40岁）、姚容旺（18岁）、曹琼（14岁）、曹徐氏（32岁）、张奀（24岁），另一个男子送医院后死亡。

　　连日的轰炸，市民纷纷坐船回乡或到港澳各埠。从此到广州沦陷前，广州沿江的码头站满了人，轮渡尚未泊位，人们争先恐后，冒险登船，瞬间客满，后来者仍如潮至，各轮渡迫不得已，立即驶离码头。急于下船者又乘小艇在河面拦截而登，小艇无不抬高价格，每人索取1-2元不等。广三线通宵加班运送，车厢仍爆满。但广大市民或因生活关系，或因经济原因，不能离开者仍占多数，遂无时不在恐怖中生活，特别是居住在老城区的，每日遭敌机轰炸数次，戚友之间，上午还一起饮茶，下午则是幽明异路，有幸存者，却是家居被毁，财物全空。市内各中小学校因警报频仍，考虑到学生的安全大多停课；酒楼食肆除西关、河南部分照常开业的，多数关门，平时早上饮茶者，只好帮衬街边粥品糕饼的小贩。

　　市民仓皇出城，广州人口锐减，每日出走的人数以万计，惠爱路（今中山路）、汉民路（今北京路）、德宣路（今东风路）、惠福东路、吉祥路一带行人寥落可数，十室九空，消费锐减，昔日最为繁华的惠爱路一带的商店全部停业，大门紧锁。海味、故衣、玉器各墟也停市，鱼栏、菜栏、咸鱼栏、生鱼栏和沙基米市猪栏因关系民生，勉强开市，已极端冷清，顾客不及以往的三分之一。肩挑小贩，因居民寥落而无人光顾。人力车的生意则特别好，车费比平日贵十倍五倍不等。为防备敌机夜袭，晚上广州一片黑暗，行人绝踪，形如鬼域。敌人的暴行引起了热血青年的激奋，当时有首《五羊歌》唱道：“说五羊，道五羊，五羊本是好地方。自从惨受敌轰炸，十室个有九室荒，大户人家庇洋鬼，小户人家归故乡。我有故乡归不得，拼将热血溅珠江！”

　　大家齐献金 男人去当兵

　　广州各界为抗日捐献活动早在1937年7月17日，广东民众御侮救亡会成立那天就拉开序幕。随着炮声日益临近，号召国人齐心合力、踊跃捐输的呼声愈高，当时有一《你献咗未》的粤讴唱道：

　　君啊，你献咗金未？未就好献出嚟，为人救国，岂肯愿低威，你快的输财，来杀吓个啲矮仔。捐资踊跃，都要尽力而为，凡属我地人民，须要把国卫。富商巨贾，更要献出个啲老西，爱国岂敢后人，出钱要巨伟，咪话有财唔愿出，就会国势垂危。倘若国破家亡，个阵人财都俱毁，钱恨难翻，你话几惨凄。今日努力献金，效等沙场将国卫。君啊！你为人豪爽，断估冇问题，救国捐财，要努力继。若果人人係咁，一定好光辉。风雨同舟，须要共济，应勉励。但得你精诚助国，我就恨无遗。

　　1938年10月，广州各大影院放的多是抗战纪录片。10月8日是中秋节，望着天上圆月，人们叹息道：“河山瓯缺，好月空圆。”报纸登载的是抗战歌谣：    

　　大个仔，担枝枪，担上前线杀倭儿。倭儿出尽千般计，得到尸灰无地埋。

　　后生仔，做军人，保卫华南大精神。奋起精神把倭捉，捉到倭寇放水灯。

　　中秋月，分外明。大个仔，去当兵，齐奋起，共扶倾，起来前进打东京。将倭杀，勿留情，抗战胜，建国成，版图增加三地岛，金瓯永固乐升平。    

　　另一首粤讴《唔使指拟》唱道：

　　唔使指拟，会同佢言和，怨一句红颜，怨一句我哥，哥啊，人地欺（音虾）得你咁交关，乜总吾见你发下火，任人鱼肉，任人磨，快些的（提起的意思）心肝，同佢拼过，最后关头，切勿放松。唔係再打到埋黎，就无乜好嘅结果，俱焚玉石，仲点保得我地两公婆。定要立实心肠，然后正妥。切志从军，负责啲多（些少）。头颅拼掷，驱除倭，唔会错，国亡家亦破。留心想吓，我的话如何？

　　人人知道，倭寇已经“打到埋黎”，妻子鼓励丈夫当兵，希望人人奋起，抵抗敌人，否则只能是国破家亡。

　　内藤的日记 最后一个营

　　日军即将入城，这是件令人感到十分恐怖的事情，疏散者络绎于途，混乱非常。不仅百姓，军政警务人员的撤退也非常狼狈。跟随《救亡日报》南下广州的林林在《八八流金》一书中说：“1938年10月20日，报纸的印刷、发送都发生了问题，《国华报》、《越华报》、《环球报》宣告自动停刊。上午10点半，敌人已经越过增城。下午尽是不祥的消息，报告某地丢失，某某大员失踪，敌人离广州只有几十公里了。中央社早已不发稿，广州的晚报一律停刊，电讯断绝。我们再次召集编辑部会议，决定在21日之后暂行停刊，拟就社论《忍着眼泪和广州的市民暂别》。”

　　到底日本兵何时进的广州城？最准确的时间，可能是日本随军记者内藤英雄的日记：“10月12日，我军（指日军）在大亚湾强行登陆之后，以广州为进攻目标，进展神速，使全球为之震惊，登陆以来仅十日，已突破广州的防御阵地数十里，21日午后3时半，我军战车部队终于进入广东省会———广州城。”

　　虽然日军机械部队入了城，原在广州城外的国民党守军并不知情，他们大多已失去联络，化整为零，各自为战，且开始向后方转移。此时，日军主力部队正沿着广从公路自博罗南下广州，国民党军某部一营士兵负责守卫广州北郊。10月21日中午，4个日本骑兵乘马沿公路搜索而来，该营营长用望远镜见来者服式与友军不同，拟用电话报告上级，谁知线路已断，马上下令部队散开，用机关扫射，敌骑急退，未能击中。不久，日军大队人马排山倒海而来，该营官兵英勇抵抗，一时枪声大作。附近村民仍以为意外，有登山观看者，始知日本仔真是打到过来，惊骇走避。时敌兵逐增，该营守兵前有压力，后无援军，仍誓以血肉之躯捍卫广州，奋战之下伤亡数十。他们坚持到黄昏始下令掩护后撤，在两个村民的带领下，撤退入城。日军经此一挫，未知我方虚实，为防中计，是夜不敢冒险入城。22日晨，日军继续搜索前进，先后到达大东门和东较场，大部队驻扎在黄花岗。

　　日本鬼进城 汉民路大火

　　10月22日上午，在大东门，有敌兵约百余人，一队长看着地图布置部下分组，沿市区搜索。一队由惠爱路出西门口，转而入丰宁路出龙津路，4个日本兵先行，约数十步则是一排日军，全部荷枪实弹，杀气腾腾。最后是一辆小型铁甲车，沿途遇有疏散不及的市民奔避，即发弹遥击，老弱者便搜身检查，强壮可为挑夫的则押在队伍后面。是日，被捉住以充苦力者达百余人，大家都未见过日本兵，一旦见到其狰狞面目，不少人号呼不已，日本兵以枪监视，不许声张，有惊极而晕者，仍力蹴之而行，不服者杀之如蚁命。是日下午，一队日本兵沿汉民路出泰康路、一德路。另一队则直出长堤，黄昏时在太平路会合。市民见到挂着太阳旗的铁甲车，争相奔逃，不及者被日本兵枪击毙命，据说进城当天日本兵杀了数百人。22日夜，日军的大队人马抵达市政府，并在中央公园（今人民公园）、海珠桥脚开“扫荡”祝捷会。

　　据说，当时广州市人口由130万骤减至40万，人去楼空，歹徒趁火打劫，乘机博乱，入屋偷窃，这些歹徒被称为“滚友”（后来广州人叫骗子做“滚友”大概源于此）。日本兵侵入广州，多数是巡哨，或在大路的十字路口如龙津路口、海珠路口、黄沙码头、海珠桥等处设立岗哨。初来乍到的日本兵肯定不及“滚友”熟路，于是歹徒四处出动，大间商铺、贵族住宅，甚至横街窄巷内的当铺，都是他们洗劫的对象。屋中无人，歹徒唾手可得。若有人守护，歹徒攻不入时，则用放火胁逼，务使就范。10月22日晚，一班“滚友”在汉民路手持铁笔（头部平扁形状的铁棍）、利斧等撬门工具，抢劫汉民公园（后为儿童公园，今为南越王宫署博物馆）对面的某洋服店，抢走大批布匹和服装。时值停电，“滚友”举着火把进店，不慎烧着了店内的布匹，他们不去灭火，却争相奔避，火势越烧越大，日本兵见了，也无救火工具，大火一直沿着汉民路南下，直至次日中午，人们在禺山市侧的简陋建筑物处拆开火路，火烧至陈李济药店而止。是夜广州城火云冲天，西堤大新公司、邮政局楼顶均有火光，远在郊外的芳村、花地也可以看到。香港报纸报道沦陷时广州的大火，足与1812年拿破仑攻入莫斯科后所发生的大火相比拟。此后，广州市内不少房子门上张贴着“洗劫一空”的条子，有日本兵经过，不表同情，还在旁边加上“破产罪有应得”之语。

　　村妇躺屋顶 佛山亦失陷

　　市区陷入敌人魔爪，对河的芳村一带知道日本兵将会渡江而来，家家户户，除谨慎戒备外，还听说日军来自北方，时人谓北方的妓院门楣多贴“五福临门”挥春，于是通知门口凡有“五福临门”挥春者赶紧撕掉。又派人打听日军情况，一有消息，便让妇孺深入果园匿藏。时年轻女子也梳起髻来，自以为打扮成已嫁女人的模样，日本兵会手下留情，其实这只是一厢情愿，日本兵哪里会知道梳髻是中国女子出阁的标志呢！除果园之外，少女一听闻鬼子来了，立即走上屋顶（旧式建筑瓦面铺桁），横卧桁中，不敢声张，以避耳目。有时在倾斜屋桁一卧就是数小时，虽日晒雨淋，仍不敢翻身转侧，怕惊动了日本兵。当时莫说女子，即便是男人，有时也吓至“面青口唇白”，沦陷后的广州成了人间地狱！

　　广州沦陷，不少人携家眷逃往佛山，沿广三公路西行，难民上万，高唱救亡歌曲，告别广州。抵禅后发现佛山已是风声鹤唳，四面楚歌。当地人也开始撤离，家家闭户关门，路人面带惊色。10月24日，急传日军已抵佛山，当地人闻祖庙有日本先头部队数十人，嬉乐其间，狞饮野餐。时有小孩好奇前来围观，边看边叫“日本仔”、“日本仔”，日本兵正在挂一幅“你不犯我，我不犯你，你若犯我，我打电报给广州，佛山全毁”的白布横额，听闻小孩叫喊，大概不谙方言，竟无反应。

　　日军占领广州后，看到市面萧条冷落，于是想尽办法招引市民归来，他们四处张贴“早日归来复业，保证生命财产安全”的标语；又在惠福西路、海珠中路、带河基三处设立市场，摆买的东西有古玩宝器，布匹粮食，应有尽有，光怪陆离，甚至有来自歹徒来路不明的物品。日本宪兵在市场头尾的十字路口设置检问关卡，既检货物，又查行人，路经者须向其行90度鞠躬礼。最可笑的是关卡入口处有一个写着“劫掠市场”四字的牌子，不知日本宪兵想警告人们不要打劫，还是告示这里有“打劫物品”出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