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元昌”

　　■我经历的行业故事

　　叶珍/口述 

　　风陵渡 /记录整理

　　旧时元昌建筑公司的大楼，早几年犹存，原址就在今天清平医药中心南门大堂。我1940年到公司做工，其时广州沦陷有年，百业萧条。公司一直承包着沙面英法领事馆的维修清洁工程，房屋三年一小修，六年一大修，工程源源不断。加上西人的钱好赚，挽斗水泥上屋顶执漏半日，就有千金进账，公司仍然“驾世”。 

　　听老师傅说，公司原先就在沙面，后来才迁出来。大楼三层，西式穹庐样，当时已呈旧相，不过好实净。最高是老板大婆的家室，中间层放杂物住伙计，楼下的工场厨房。公司的行当齐全，除了泥水、斗木和油漆这三行，还有打铁。随手接单工程，可事事不求人。各工场及厨房环壁杂处一堂，既是打铁炉、又是木料刨花和天拿水，只有存放的一些水泥灰沙隔开。好在那时人们做事谨慎，并没有发生过火灾。 

　　泥水人手多些，有师徒七八人。他们都熟络好些同行，遇到工程紧，工头挨晚交带，第早散工就到。其余都是师徒三四，各由一资深师傅做工头。总管是个李姓工程师。老板姓崔，会英语，平常身光颈靓，只管与西人接洽。另外就是我们一班十二三人的女杂工，主要做领事馆的清洁，出入沙面均别胸卡。每次完工西人戴着白手套验收，门头一抹，我们心就一紧。做这一行要登堂入室，主人也不甚提防，钻戒、劳力士随便放，我们多眼都不眸。有个女工顶得住钻戒，顶不住路边熟透的木瓜，收工时偷偷摘了三个，递日就没了份工。杂工日薪三元，可籴粗米老秤三斤。 

　　中午返公司煮饭食，大家都如此：留点隔夜菜，第早再拿两抓米返工。风炉四五个，得轮流煮，有刨花木屑引火，沙煲仔滚几粒米两下就熟，搁上隔夜菜再焖一下，连煮带食一个钟头，也够了。伙计的待遇不同，公司包午晚两餐，有学徒买菜煮饭，工场中央摆两张大圆台，工程师出纳，师傅学徒坐满两围。一汤两荤三素，通常有蒸排骨蒸鱼腩，逢十六做牙仲有烧肉鸡。

　　老公是泥水头，午饭少返公司，宁愿就食饭摊，怕是难为被工友睇着夫妻异食。他少时在西关一小泥水铺当学徒，平时没啥好吃，做牙也就是煲斤猪肉，次次做牙前，兼师傅的老板就使他买几砖腐乳，返来猪肉和汤都“做”清光了，只好笃腐乳。 

　　工场正中靠墙是个神龛，里边供奉的是鲁班，一尊尺半高的红木坐像，美髯黄袍，两手搭脾。龛下墙上贴一方红纸，墨字两行：五方五土龙神，前后地主贵人———这就算地主。龛前置一香炉，平日早晚一炷香，由学徒上。只有在夏历六月十三的鲁班诞，众伙计才轮番烧炷香，作个揖。打铁师傅不愿随喜，他们拜的是尉迟恭。

　　鲁班诞这天，“三行”行业的风俗是派鲁班饭。承惠的人，乞儿还是少数，大多数是，无论贫富，但凡家有儿孙体弱多病，或愁养不大，就有心等这碗饭，十点零钟就拎碗来公司门前等候。元昌的饭菜体面，大桶饭，大盆斋，大臼烧肉。老公叮嘱过：不要贪，我家就是食这行饭的。 

　　工场只存放少量水泥灰沙。公司打个电话，红砖水泥灰沙多少，几时哪里交货，到时汽车就运来。红砖是“尚明喜”的好，块块规格一致，轰轰声的。灰和沙用麻袋装，不致到处撒落。五十斤左右一袋的干熟灰，倒出用水搅好就用，讲究的还得舂过，用舂坎舂到出胶。乡下富家起大宅，头件事就是舂灰，专门请来师傅，一天也不过数坎，搭间棚堆起来，湿草席捂住，日积月累舂上成年才够。用这样的纯灰泥砌砖，灰泥沿砖边揩成线装就好，不消抹匀整块砖面，砖就牢牢粘住，古老大屋都是这样砌成。公司里也不曾见过舂灰的家什，或者是用上了水泥的缘故，这份精细已经失落。 

　　到沙面沦陷，西人撤离前将家具杂物顶给了公司，来自沙面的工程从此中断，公司难以为继，撑了大约两年才关闭。 

　　后记： 

　　上世纪末，家母八十，愚子忽想见识她偶然叨及的“元昌”，老母欣然领行。位于清平路那座三层古旧拜占庭建筑，尽管相睽半个多世纪，并且已做了药材集市，熙熙攘攘，但还是被老人一眼认出。可是就在门前要踏入之际，老人家突然激动起来，一下挣开了家人的搀扶，转身踉跄走人，气喘手颤地坚拒进去。面对母亲戏剧性的情感，我一时也想不到个中缘由。她说过元昌的老板有良心。有良心的公司事隔多年尚且促人这般惊魇，可见身处最下层的妇女，旧时揾食之所，皆昔日辛酸之地。只是母亲的辛酸埋得太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