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著名小说家R到山上去休息了三天,今天一清早就回维也纳。 他在车站上买了一份报纸,刚刚瞥了一眼报上的日期,就记起 今天是他的生日。他马上想到,已经四十一岁了。他对此并不感 到高兴,也没觉得难过。他漫不经心地翻了一会儿报纸, 便叫了一辆小汽车回到住所。仆人告诉他,在他外出期间曾有两 个人来访,还有他的几个电话,随后便把积攒的信件用盘子端来交 给他。他随随便便地看了看,有几封信的寄信人引起他的兴趣,他 就把信封拆开;有一封信的字迹很陌生,写了厚厚一叠,他就先把 它推在一边。这时茶端来了,于是他就舒舒服服地往安乐椅上一 靠,再次翻了翻报纸和几份印刷品;然后点上一支雪茄,这才拿起 方才搁下的那封信。 这封信约莫有二十多页,是个陌生女人的笔迹,写得龙飞凤 舞,潦潦草草,与其说是封信,还不如说是份手稿。他不由自主地 再次把信封捏了捏,看看有什么附件落在里面没有。但是信封里 是空的,无论信封上还是信纸上都没有寄信人的地址,也没有签 名。“奇怪”,他想,又把信拿在了手里。“你,和我素昧平生的你!” 信的开头写了这句话作为称呼,作为标题。他的目光十分惊讶地 停住了:这是指的他,还是指的一位臆想的主人公呢?突然,他的 好奇心大发,开始念道: 我的孩子昨天去世了———为挽救这个幼小娇嫩的生命,我同 死神足足搏斗了三天三夜,他得了流感,可怜的身子烧得滚烫,我 在他床边坐了四十小时。我在他烧得灼手的额头上敷上用冷水浸 过的毛巾,白天黑夜都握着他那双抽搐的小手。第三天晚上我全 垮了。我的眼睛再也抬不起来了,眼皮合上了,连我自己也不知 ·109·道。我在硬椅子上坐着睡了三四个小时,就在这中间,死神夺去了 他的生命。这逗人喜爱的可怜的孩子,此刻就在那儿躺着,躺在他 自己的小床上,就和他死的时候一样;只是把他的眼睛,把他那聪 明的黑眼睛合上了,把他的两只手交叉着放在白衬衫上,床的四个 角上高高燃点着四支蜡烛。我不敢看一下,也不敢动一动,因为烛 光一晃,他脸上和紧闭的嘴上就影影绰绰的,看起来就仿佛他的面 颊在蠕动,我就会以为他没有死,以为他还会醒来,还会用他银铃 似的声音对我说些甜蜜而稚气的话语。但是我知道,他死了,我不 愿意再往床上看,以免再次怀着希望,也免得再次失望,我知道,我 知道,我的孩子昨天死了———在这个世界上我现在只有你,只有你 了,而你对我却一无所知,此刻你完全感觉不到,正在嬉戏取闹,或 者正在跟什么人寻欢作乐,调情狎昵呢。我现在只有你,只有同我 素昧平生的你,我始终爱着的你。 我拿了第五支蜡烛放在这里的桌子上,我就在这张桌上给你 写信。因为我不能孤零零地一个人守着我那死去的孩子,而不倾 诉我的衷肠。在这可怕的时刻,要是我不对你诉说,那该对谁去诉 说!你过去是我的一切,现在也是我的一切!也许我不能跟你完 全讲清楚,也许你不了解我———我的脑袋现在沉甸甸的,太阳穴不 停地在抽搐,像有槌子在擂打,四肢感到酸痛。我想,我发烧了,说 不定也染上了流感。现在流感挨家挨户地蔓延,这倒好,这下我可 以跟我的孩子一起去了,也省得我自己来了结我的残生。有时我 眼前一片漆黑,也许这封信我都写不完了———但是我要振作起全 部精力,来向你诉说一次,只诉说这一次,你,我的亲爱的,同我素 昧平生的你。 我想同你单独谈谈,第一次把一切都告诉你,向你倾吐:我的 整个一生都要让你知道,我的一生始终都是属于你的,而对我的一 生你却从来毫无所知。可是只有当我死了,你再也不用答复我了, 现在我的四肢忽冷忽热,如果这病魔真正意味着我生命的终结,这 时我才让你知道我的秘密。假如我会活下来,那我就要把这封信 撕掉,并且像我过去一直把它埋在心里一样,我将继续保持沉默。 但是如果你手里拿到了这封信,那么你就知道,那是一个已经死了 的女人在这里向你诉说她的一生,诉说她那属于你的一生,从她开 ·110·始懂事的时候起,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作为一个死者,她再 也别无所求了,她不要求爱情,也不要求怜悯和慰藉。我要求你的 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请你相信我这颗痛苦的心匆匆向你吐露的一 切。请你相信我讲的一切,我要求你的就只有这一件事:一个人在 其独生子去世的时刻是不说谎的。 我要向你吐露我的整个的一生,我的一生确实是从我认识你 的那一天才开始的。在此之前我的生活郁郁寡欢、杂乱无章,它像 一个蒙着灰尘、布满蛛网、散发着霉味的地窖,对它里面的人和事, 我的心里早已忘却。你来的时候,我十三岁,就住在你现在住的那 所房子里,现在你就在这所房子里,手里拿着这封信———我生命的 最后一丝气息。我也住在那层楼上,正好在你对门。你一定记不 得我们了,记不得那个贫苦的会计师的寡妇(她总是穿着孝服)和 那个尚未完全发育的瘦小的孩子了———我们深居简出,不声不响 地过着我们小市民的穷酸生活———,你或许从来没有听到过我们 的名字,因为我们房间的门上没有挂牌子,没有人来,也没有人来 打听我们。何况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过了十五六年了,不,你一 定什么也不知道,我亲爱的,可是我呢,啊,我激情满怀地想起了每 一件事,我第一次听说你,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天,不,是那一刻, 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仿佛是今天的事。我怎么会不记得呢,因为 对我来说世界从那时才开始。请耐心,亲爱的,我要向你从头诉说 这一切,我求你听我谈一刻钟,不要疲倦,我爱了你一辈子也没有 感到疲倦啊! 你搬进我们这所房子来以前,你的屋子里住的那家人又丑又 凶,又爱吵架。他们自己穷愁潦倒,但却最恨邻居的贫困,也就是 恨我们的贫困,因为我们不愿跟他们那种破落无产阶级的粗野行 为沆瀣一气。这家男人是个酒鬼,常打老婆;哐啷哐啷摔椅子、砸 盘子的响声常常在半夜里把我们吵醒,有一回那女人被打得头破 血流,披头散发地逃到楼梯上,那个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跟在她后 面狂呼乱叫,直到大家都从屋里出来,警告那汉子,再这么闹就要 去叫警察了,这场戏才算收场。我母亲一开始就避免和这家人有 任何交往,也不让我跟他们的孩子说话,为此,这帮孩子一有机会 就对我进行报复。要是他们在街上碰见我,就跟在我后边喊脏话, ·111·有一回还用硬实的雪球砸我,打得我额头上鲜血直流。全楼的人 都本能地恨这家人。突然有一次出了事———我想,那汉子因为偷 东西给逮走了———,那女人不得不收拾起她那点七零八碎的东西 搬走,这下我们大家都松了口气。楼门口的墙上贴出了出租房间 的条子,贴了几天就拿掉了,消息很快从清洁工那儿传开,说是一 位作家,一位文静的单身先生租了这套房间。那时我第一次听到 你的名字。 这套房间给原住户弄得油腻不堪,几天之后油漆工、粉刷工、 清洁工、裱糊匠就来拾掇房间了,敲敲锤锤,又拖地、又刮墙,但我 母亲对此倒很满意,她说,这下对门又脏又乱的那一家终于走了。 而你本人在搬来的时候我还没有见到你的面:全部搬家工作都由 你的仆人照料,那个个子矮小、神情严肃、头发灰白的管事的仆人, 他轻声细语地、一板一眼地以居高临下的神气指挥着一切。他使 我们大家都很感动,首先,因为一位管事的仆人在我们这所郊区楼 房里,是件很新奇的事,其次他对所有的人都非常客气,但并不因 此而降格把自己等同于一个普通仆人,和他们好朋友似的山南海 北地谈天。从第一天起他就把我母亲看作太太,恭恭敬敬地向她 打招呼,甚至对我这个丑丫头,也总是既亲切又严肃。每逢他提到 你的名字,他总带着某种崇敬,带着一种特殊的尊敬———大家马上 就看出,他对你的关系远远超出了普通仆人的程度。为此我多么 喜欢他、多么喜欢这个善良的老约翰啊!虽然我忌妒他老是可以 在你身边侍候你。 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亲爱的,把所有这些鸡毛蒜皮的、简直是 可笑的小事都告诉你,为的是让你了解,从一开始你对我这个又腼 腆、又胆怯的孩子就具有那样的魔力。在你本人还没有闯入我的 生活之前,你身上就围上了一圈灵光,一道富贵、奇特和神秘的光 华———我们所有住在这幢郊区小楼里的人(这些生活天地非常狭 小的人,对自己门前发生的一切新鲜事总是十分好奇的),都在焦 躁地等着你搬进来。一天下午放学回家,看到楼前停着搬家具的 车,这时对你的好奇心才在我心里猛增。家具大都是笨重的大件, 搬运工已经抬到楼上去了,现在正在把零星小件拿上去;我站在门 口望着,对一切都感到很惊奇,因为你所有的东西都那样稀奇,我 ·112·还从来没有见过;有印度神像,意大利雕塑,色彩鲜艳的巨幅绘画, 最后是书,那么多,那么好看的书,以前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过。这 些书都堆在门口,仆人在那里一本本拿起来用小棍和掸帚仔仔细 细地掸掉书上的灰尘。我好奇地围着那越堆越高的书堆蹑手蹑脚 地走着,你的仆人并没有叫我走开,但也没有鼓励我呆在那里;所 以我一本书也不敢碰,虽然我很想摸一摸有些书的软皮封面。我 只好从旁边怯生生地看看书名:有法文书、英文书,还有些书的文 字我不认识。我想,我会看上几个小时的;这时我母亲把我叫进 去了。 整个晚上我都没法不想你;而这还是在我认识你之前呀。我 自己只有十来本便宜的、破硬纸板装订的书,这几本书我爱不释 手,一读再读。这时我在冥思苦索:这个人会是什么样子呢?有那 么多漂亮的书,而且都看过了,还懂得所有这些文字,他还那么有 钱,同时又那么有学问。想到那么多书,我心里就滋生起一种超脱 凡俗的敬畏之情。我在心里设想着你的模样:你是个老人,戴了副 眼镜,留着长长的白胡子,有点像我们的地理教员,只是善良得多, 漂亮得多,温和得多———我不知道,为什么我那时就肯定你是漂亮 的,因为当时我还把你想象成一个老人呢。就在那天夜里,我还不 认识你,我就第一次梦见了你。 第二天你搬来了,但是无论我怎么窥视,还是没能见你的 面———这又更加激起了我的好奇心。终于在第三天我看见了你, 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你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和我孩子气地想象中的 天父般的形象毫无共同之处。我梦见的是一位戴眼镜的慈祥的老 人,现在你来了———你,你的样子还是和今天一样,你,岁月不知不 觉地在你身上流逝,但你却丝毫没有变化!你穿了一件浅灰色的 迷人的运动服,上楼梯的时候总是以你那种无比轻快的、孩子般的 姿态,老是一步跨两级。你手里拿着帽子,我以无法描述的惊讶望 着你那表情生动的脸,脸上显得英姿勃发,一头秀美光泽的头发: 真的,我惊讶得吓了一跳,你是多么年轻、多么漂亮、多么修长笔 挺、多么标致潇洒。这事不是很奇怪吗?在这第一秒钟里,我就十 分清楚地感觉到,你是非常独特的,我和所有别的人都意想不到地 在你身上一再感觉到:你是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是个热情洋 ·113·溢、逍遥自在、沉湎于玩乐和寻花问柳的年轻人,同时你在事业上 又是一个十分严肃,责任心强、学识渊博、修养有素的人。我无意 中感觉到后来每个人都在你身上感觉到的印象,那就是你过着一 种双重生活,它既有光明的、公开面向世界的一面,也有阴暗的、只 有你一人知道的一面———这个最最隐蔽的两面性,你一生的秘密, 我,这个着了魔似的被你吸引住的十三岁的姑娘,第一眼就感觉 到了。 现在你明白了吧,亲爱的;当时对我这个孩子来说,你是一个 多大的奇迹,一个多么诱人的谜呀!一个大家对他怀着敬畏的人, 因为他写过书,因为他在那另一个大世界里颇有名气,现在突然发 现他是个英俊潇洒、像孩子一样快乐的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我还 要对你说吗,从这天起,在我们这所楼里,在我整个可怜的儿童天 地里,没有什么比你更使我感兴趣的了,我把一个十三岁的姑娘的 全部犟劲,全部缠住不放的执拗劲一股脑儿都用来窥视你的生活, 窥视你的起居了。我观察你,观察你的习惯,观察到你这儿来的 人,这一切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增加了我对你本人的好奇心,因 为来看望你的客人形形色色,三教九流,这就反映了你性格上的两 重性。到你这里来的有年轻人,你的同学,一帮衣衫褴褛的大学 生,你跟他们有说有笑,忘乎所以,有时又有一些坐小汽车来的太 太,有一回歌剧院的经理,那位伟大的乐队指挥来了,过去我只是 怀着崇敬的心情远远地见到过他站在乐谱架前,到你这里来的人 再就是些还在商业学校上学的小姑娘,她们扭扭捏捏地倏地一下 就溜进了门去。总而言之,来的人里女人很多,很多。这一方面我 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就是一天早晨我去上学的时候,看见一位太 太头上蒙着面纱从你屋里出来,我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别——— 我才十三岁呀,我以狂热的好奇心来探听和窥视你的行动,这在孩 子的心目中还并不知道,这种好奇心已经是爱情了。 但是,我亲爱的,那一天,那一刻,我整个地、永远地爱上你的 那一天、那一刻,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和一个女同学散了一 会儿步,就站在大门口闲聊。这时开来一辆小汽车,车一停,你就 以你那焦躁、敏捷的姿态———这姿态至今还使我对你倾心———,你 从踏板上跳了下来,要进门去。一种下意识逼着自己为你打开了 ·114·门,这样我就挡了你的道,我们俩人差点撞个满怀,你以那种温暖、 柔和、多情的眼光望着我,这眼光就像是脉脉含情的表示,你还向 我微微一笑———是的,我不能说是别的,只好说:向我脉脉含情地 微微一笑,并用一种极轻的、几乎是亲昵的声音说:“多谢啦, 小姐!”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亲爱的,可是从此刻起,从我感到了那 柔和的、脉脉含情的目光以来,我就属于你了。后来不久我就知 道,对每个从你身边走过的女人,对每个卖给你东西的女店员,对 每个给你开门的侍女,你一概投以你那拥抱式的、具有吸引力的、 既脉脉含情、又撩人销魂的目光,你那天生的诱惑者的目光。我还 知道。在你身上这目光并不是有意识地表示心意和爱慕,而是因 为你对女人所表现的脉脉含情,所以你看她们的时候,不知不觉之 中就使你的眼光变得柔和而温暖了。但是我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却 对此毫无所感:我心里像团烈火在燃烧。我以为你的柔情只是给 我的,只是给我一人的,在这瞬间,我这个尚未成年的丫头的心里, 已经感到是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永远属于你了。 “这个人是谁?”我的女友问道。我不能马上回答她。我不能 把你的名字说出来:就在这一秒钟里,这唯一的一秒钟里,我觉得 你的名字是神圣的,它成了我的秘密。“噢,一位先生,住在我们这 座楼里。”我结结巴巴、笨嘴笨舌地说。“那他看你的时候你干吗要 脸红啊?”我的女朋友使出了一个爱打听的孩子的全部恶毒劲冷嘲 热讽地说。正因为我感到她的嘲讽触到了我的秘密,血就一下子 升到我的脸颊,感到更加火烧火辣。我狼狈之至,态度变得甚为粗 鲁。“傻丫头!”我气冲冲地说。我真恨不得把她勒死。但是她却 笑得更响,嘲弄得更加厉害,直到我感到,盛怒之下泪水都流下来 了。我就把她甩下,独自跑上楼去。 从这秒钟起,我就爱上了你。我知道,许多女人对你这个宠惯 了的人常常说这句话。但是我相信,没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盲目 的、忘我地爱过你,我对你永远忠贞不渝,因为世界上任何东西都 比不上孩子暗地里悄悄所怀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如此希望渺茫, 曲意逢迎,卑躬屈膝,低声下气,热情奔放,它与成年妇女那种欲火 中烧的、本能地挑逗性的爱情并不一样。只有孤独的孩子才能将 ·115·他们的全部热情集中起来;其余的人在社交活动中滥用自己的感 情,在卿卿我我中把自己的感情消磨殆尽,他们听说过很多关于爱 情的事,读过许多关于爱情的书。他们知道,爱情是人们的共同命 运。他们玩弄爱情,就像玩弄一个玩具,他们夸耀爱情,就像男孩 子夸耀他们抽了第一支香烟。但是我,我没有一个可以向他诉说 我的心事的人,没有人开导我,没有人告诫我,我没有人生阅历,什 么也不懂:我一下栽进了我的命运之中,就像跌入万丈深渊。在我 心里生长、迸放的就只有你,我在梦里见到你,把你当作知音:我父 亲早就故世了,我母亲总是郁郁寡欢,悲悲戚戚,她靠吃养老金,生 性懦怯,掉片树叶还生怕砸了脑袋,所以我和她并不十分相投;那 些开始沾上了行为不端这坏毛病的女同学又使我感到厌恶,因为 她们轻佻地玩弄那在我心目中视为最高的激情的东西———因此我 把原先散乱的全部激情,把我那颗压缩在一起而一再急不可待地 想喷涌出来的整个心都一股脑儿向你掷去。在我的心里你就 是———我该怎么对你说呢?任何比喻都不为过分———,你就是一 切,是我整个生命。人间万物所以存在,只是因为都和你有关系, 我生活中的一切,只有和你相连才有意义。你使我整个生活变了 个样。原先我在学校里学习并不太认真,成绩也是中等,现在突然 成了第一名,我读了上千本书,往往每天读到深夜,因为我知道,你 是喜欢书的;突然我以近乎有点顽固的劲头坚持不懈地练起钢琴 来了,使我母亲大为惊讶,因为我想,你是喜欢音乐的。我把自己 的衣服刷得干干净净,缝得整整齐齐,好在你面前显得干净利索, 让你喜欢;我那条旧学生裙(是我母亲的一件家常便服改的)的左 侧打了一个四方的补丁,我感到难看极了。我怕你会看见这个补 丁,因而瞧不起我;所以我上楼的时候,总是把书包压在那个补丁 上,我吓得直哆嗦,生怕被你看出来。但是这是多傻啊:你后来再 也没有,几乎是再也没有看过我一眼。 再说我,我整天都在等着你,窥视你的行踪,除此之外可以说 是什么也没做。我们家的门上有一个小小的黄铜窥视孔,从这个 小圆孔里可以看到对面你的房门。这个窥视孔———不,别笑我,亲 爱的,就是今天,就是今天,我对那些时刻也并不感到羞愧!——— 这个窥视孔是我张望世界的眼睛,那几个月,那几年,我手里拿了 ·116·本书,整个下午,整个下午地坐在那里,坐在前屋里恭候你,生怕妈 妈疑心,我的心像琴弦一样绷得紧紧的,你一出现,它就不住地奏 鸣。我时刻为了你,时刻处于紧张和激动之中,可是你对此却毫无 感觉,就像你对口袋里装着的绷得紧紧的怀表的发条没有一丝感 觉一样。怀表的发条耐心地在暗中数着你的钟点,量着你的时间, 用听不见的心跳伴着你的行踪,而在它嘀嗒嘀嗒的几百万秒之中, 你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我知道你的一切,了解你的每一 个习惯,认得你的每一条领带、每一件衣服,不久就认识并且能够 一个个区分你那些朋友,还把他们分成我喜欢的和我讨厌的两类; 我从十三岁到十六岁,每一小时都是生活在你的身上的,啊,我干 了多少傻事!我去吻你的手摸过的门把手,捡了一个你进门之前 扔掉的雪茄烟头,在我心目中它是神圣的,因为你的嘴唇在上面接 触过。晚上我上百次借故跑到下面的胡同里,去看看你哪一间屋 子亮着灯,这样虽然看不见你,但是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你在那里。 你出门去的那几个星期———我每次见那善良的约翰把你的黄旅行 袋提下楼去,我的心便吓得停止了跳动———,那几个星期我活着像 死了一样,毫无意义。我满脸愁云,百无聊赖,茫然若失,不过我得 时时小心,别让母亲从我哭肿了的眼睛上看出我心头的绝望。 我知道,我现在告诉你的,全是些怪可笑的感情波澜,孩子气 的蠢事。我该为这些事而害臊,但是我并不感到羞愧,因为我对你 的爱情从来没有像在这种天真的激情中更为纯洁,更为热烈的了。 我可以对你说上几小时,说上好几天,告诉你,我当时是怎么同你 一起生活的,而你呢,连我的面貌还不认识,因为每当我在楼梯上 碰到你,而又躲不开的时候,由于怕你那灼人的眼光,我就低头打 你身边跑走,就像一个人为了不被烈火烧着,而纵身跳进水里一 样。我可以对你说上几小时,说上好几天,告诉你那些你早已忘怀 的岁月,给你展开你生活的全部日历;但是我不愿使你厌倦,不愿 折磨你。我要讲给你听的,只有我童年时期最最美好的那次经历, 我请你不要嘲笑我,因为这是一件微乎其微的小事,但是对我这个 孩子来说,这可是件天大的大事。一定是个星期天。你出门去了, 你的仆人打开房门,把那几条他已经拍打干净的、沉重的地毯拽进 屋去。他,这个好人,干得非常吃力,我一时胆大包天,走到他跟 ·117·前,问他要不要我帮他一把。他很惊讶,但还是让我帮了他,这样 我就看见了你的寓所的内部,你的天地,你常常坐的书桌,桌上的 一个蓝色水晶花瓶里插着几朵鲜花,看见了你的柜子,你的画,你 的书———我只能告诉你,我当时怀着多么大的崇敬,甚至虔诚的仰 慕之情啊!对你的生活我只是匆匆地偷望了一眼,因为约翰,你那 忠实的仆人,是一定不会让我仔细观看的,可是就是这么看了一 眼,我就把整个气氛吸进了胸里,这就有了入梦的营养,就能无休 止地梦见你,无论醒着还是睡着。 这,这飞快的一分钟,它是我童年时代最最幸福的时刻。我要 把这时刻讲给你听,好让你这个并不认识我的人终于能开始感觉 到有一个生命在依恋着你,并为你而消殒。这个最最幸福的时刻 我要告诉你,还有那个时刻,那个最最可怕的时刻也要告诉你,可 惜这两个时刻是互相紧挨着的。为了你的缘故———我刚才已经对 你说过———我把一切都忘掉了,我没有注意我的母亲,对任何人都 不关心。我没有注意到,一位年轻稍长的先生,一位因斯布鲁克的 商人,我母亲的远亲,常常到我们家里来,每回都呆得很久,是的, 这倒使我感到很高兴,因为他有时带我母亲去看戏,这样我便可以 独自呆在家里,想着你,守候着你,这可是我的最大最大的、我的唯 一的幸福!一天,母亲郑重其事地把我叫到她房间里,说要跟我一 本正经地谈一谈。我的脸都吓白了,听到自己的心突然怦怦直跳: 她会不会感觉到什么,看出了什么苗头?我马上想到的就是你,就 是这个秘密,这个把我和世界联系在一起的秘密。但是妈妈自己 却感到不好意思,她温柔地吻了我一两下(她平素是从来不吻我 的),把我拉到沙发上挨她坐着,然后吞吞吐吐、羞怯地开始说,她 的亲戚是个鳏夫,向她求婚,而她呢,主要是为了我,就决定答应他 的要求。一股热血涌到我的心头,我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的全 部心思都在你的身上。“我们还住在这儿吧?”我结结巴巴地勉强 说出这句话来。“不,我们要搬到因斯布鲁克去,斐迪南在那里有 座漂亮的别墅。”别的话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觉得眼前发黑。后 来我知道,当时我晕倒了,我听见母亲对等候在门后的继父悄声 说,我突然伸开双手往后一仰,随后就像块铅似的摔倒了。以后这 几天里发生的事情,我,一个不能自己作主的孩子,是如何反抗她 ·118·那说一不二的意志的,这些我都无法向你描述了:就是现在,一想 到这件事,我正在写信的手还发抖呢。我真正的秘密是不能泄露 的,因此我的反抗就显得纯粹是耍牛脾气,故意作对,成心别扭。 谁也不再跟我说了,一切都在暗地里进行。他们利用我上学的时 间搬运行李,等我回到家里,总是不是少了这样,就是卖了那件。 我看着我们的屋子,以及我的生活变得零落了,有一次我回家吃午 饭的时候,搬家具的人正在包装东西,把什么都搬走了。空空荡荡 的屋子里放着收拾好了的箱子,以及母亲和我各人一张行军床:我 们还要在这里睡一夜,最后一夜,明天就动身到因斯布鲁克去。 在这最后的一天,我怀着一种突然的果断心情感觉到,没有你 在身边,我是不能活的。除了你,我想不出别的什么解救的办法。 我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在那绝望的时刻我究竟能不能头脑清楚 地进行思考,这些我永远也说不出来,可是我突然站了起来,身上 穿着学生装———我母亲不在家———走到对门你那里去。不,我不 是走去的:我两腿发僵,全身哆嗦着,被一种磁石一般的力量吸到 你的门口。我已经对你说过,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跪在 你的脚下,求你收留我做个女仆,做个奴隶,我怕你会对一个十五 岁的姑娘的这种纯真无邪的狂热感到好笑的,但是———亲爱的,要 是你知道,我当时如何站在冰冷的楼道里,由于恐惧而全身僵硬, 可是又被一种捉摸不到的力量推着朝前走;我又是如何把我的胳 膊,那颤抖着的胳膊,可以说是硬从自己身上扯开,抬起手来——— 这场搏斗虽只经历了可怕的几秒钟,但却像是永恒的———,用手指 去按你门铃的电钮,要是你知道了这一切,你就不会再笑了。那刺 耳的铃声至今还在我的耳朵里回响,随之而来的是沉寂,之后——— 这时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全身的血液凝固了———我只是竖起 耳朵听着,你是不是来开门。 但是你没有来。谁也没有来。那天下午你显然出去了,约翰 可能是为你办事去了;于是我就蹒跚地———单调刺耳的门铃声还 在我的耳边震响———回到我们满目凄凉、空空如也的屋子里,精疲 力尽地一头倒在一条花呢旅行毯上,这四步路走得我疲乏之至,仿 佛在深深的雪地里走了好几个小时似的。虽然疲惫不堪,可是他 们把我拉走之前我要见到你、跟你说话的决心依然在燃烧,并未熄 ·119·灭。我向你发誓,这里面并没有一丝情欲的念头,我当时还不懂, 除了你之外,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想见到你,只还想见一次,紧紧地 抱着你。于是整整一夜,这漫长的、可怕的整整一夜,亲爱的,我都 在等待着你。母亲刚一上床睡着,我就蹑手蹑脚地溜到前屋里,侧 耳倾听,你什么时候回家。整整一夜我都在等待着,而这可是一个 冰冷的一月之夜啊!我疲惫不堪,四肢疼痛,想坐一坐,可是屋里 连张椅子都没有了,于是我就平躺在冷冰冰的地板上,从房门底下 的缝隙里飕飕地吹进股股寒风。我的衣服穿得很单薄,又没有拿 毯子,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骨节眼里都感到刺痛;我倒是不想 要暖和,生怕一暖和就会睡着,就听不到你的脚步声了。这是很难 受的,我的两只脚痉挛了,紧紧蜷缩在一起,我的胳膊颤抖着;我只 好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在这漆黑的夜里,可真把人冻死了。但是 我等待着,等待着,等待着你,宛如等待着我的命运。 终于———大概已经是凌晨两三点钟了吧———我听见下面开大 门的声音,接着就是上楼梯的脚步声。顿时我身上的寒意全然消 失,一股热流在我心头激荡,我轻轻地开了房门,准备冲到你面前, 伏在你的脚下……啊,我真不知道,我这个傻姑娘当时会干出什么 事来。脚步声越来越近。烛光忽闪忽闪地照到了楼上。我哆哆嗦 嗦地握着房门的把手。来的人果真是你吗? 是,是你,亲爱的———但你不是独自一人。我听到一阵挑逗性 的轻笑,绸衣服拖在地上发出的声和你低声细语的说话 声———你是带了一个女人回家来的。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挨过这一夜的。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他们 就把我拖往因斯布鲁克;我已经没有一丝力气来反抗了。 我的孩子已在昨天夜里去世了———如果我当真还要继续活下 去的话,那我又将是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了。明天要来人了,那些陌 生的、黑炭似的大个儿笨汉子,他们将抬一口棺材来,收殓我那可 怜的、我那唯一的孩子。也许朋友们也会来,送来花圈,但是鲜花 放在棺材上又顶什么用?他们会来安慰我,对我说几句,说几句 话;但是他们又能帮得了我些什么呢?我知道,这以后我又是孤零 零一个人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在人群之中感到孤独更可怕的 ·120·了。这一点我那时就体会到了,在因斯布鲁克度过的没有尽头的 两年岁月里,即从我十六岁到十八岁的时候,像个囚犯,像个被摒 弃的人似的生活在家里的两年时间里,就体会到了这一点。继父 是个生性平和、寡言少语的人,对我很好;我母亲好像为了弥补她 无意之中所犯的过失,所以对我的一切要求总是全部给予满足,年 轻人围着我献殷勤,但是我都斩钉截铁地对他们一概加以拒绝。 不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想幸福地、惬意地生活,我把自己埋进一个 晦暗的、寂寞的世界里,自己折磨自己。他们给我买的新花衣服我 不穿,我不肯去听音乐会,不肯去看戏,或者跟大家一起兴高采烈 地去郊游。我几乎连胡同都不出:你会相信吗,亲爱的,我在这座 小城里住了两年,认识的街道还不上十条?我悲伤,我要悲伤,看 不见你,我就强迫自己过着清淡的生活,并且还以此为乐。再有: 我怀着一股热情,只希望生活在你的心里,我不愿让别的事情来转 移这种热情。我独自一人坐在家里,一坐就是几小时,就是一整 天,什么也不做。只是想着你,一次一次地、反反复复地重温对你 的数百件细小的回忆,每次见你啦,每次等你啦,就像在剧院里似 的,让这些细小的插曲一幕幕从我的心里闪过。因为我把往日的 每一秒钟都回味了无数次,因此我的整个童年时期还都历历在目, 那些逝去的岁月的每一分钟我都感到如此灼热和新鲜,仿佛是昨 天在我身上发生的事。 那时我的整个身心全都用在了你的身上,你写的书我全都买 了;要是报上登有你的名字,那这天就像节日一样。你相信吗,你 的书里每一行我都能背下来,我一遍又一遍地把你的书读得滚瓜 烂熟。要是有人半夜里把我从睡梦中叫醒,从你的书里抽出一行 来念给我听,今天,隔了十三年,今天我还能接着念下去,就像在梦 里一样:你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都是福音书和祷告文。整个世 界,只是和你有关,它才存在;我在维也纳的报纸上翻阅音乐会和 首演的广告,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哪些演出会使你感兴趣; 一到黄昏,我就在远方陪伴着你:现在他进了剧场大厅,现在他坐 下来了。这事我梦见过千百次,因为我曾经有一次,唯一的一次, 在一次音乐会上见过你。 可是我说这些干什么呢,说一个被遗弃的孩子的这些疯狂的、 ·121·自己糟蹋自己的、这些如此悲惨、如此绝望的狂热干什么呢?把这 些告诉一个对此一无所感、毫无所知的人干什么呢?那时我确实 不还是个孩子吗?我长到十七岁,十八岁了———年轻人开始在街 上转过头来看我了,可是他们只能使我火冒三丈。因为想着和别 人,而不是和你谈恋爱,即使只是拿恋爱开个玩笑,我也觉得简直 是闻所未闻、难以理解的,在我看来,受勾引本身就已经犯了罪。 我对你的激情始终犹如当年,只是随着我身体的发育和性欲的萌 发而变得更加炽热、更加肉感、更加女性罢了。当时在那个女孩 子,那个去按你的门铃的女孩子的蒙无知的意识中没能预感到 的东西,现在成了我的唯一的思想:把自己献给你,完全委身于你。 我周围的人认为我腼腆,都说我怕羞(我紧咬牙关,关于我的 秘密,一个字也不露出来)。但是在我心里却滋长了钢铁般的意 志。我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一点上:回到维也纳,回到你的身边 去。我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在别人看来,我的 这个愿望也许是荒谬的,不可理解的。我的继父颇有资财,他把我 当作他的亲生女。我直闹着要自己挣钱来养活自己,后来终于达 到了这个目的。我来到维也纳的一个亲戚家,在一家服装店里当 职员。 在一个雾蒙蒙的秋日,我终于,终于来到了维也纳!难道还要 我告诉你,我到维也纳以后第一程路是往哪儿去的吗?我把箱子 存放在火车站,跳上一辆电车———我觉得电车开得多慢呀,每停一 站都使我感到恼火———,一直奔到那座楼房前面。你的窗户亮着 灯,我的整个心灵发出了动听的声音。这座城市,这座曾经如此陌 生、如此毫无意义地在我四周喧嚣嘈杂的城市,现在才有了生气, 我现在才重新复活,因为我感觉到你就在近旁,你,我那永恒的梦。 我并没有感觉到,无论是隔着多少峡谷,高山,河流,或是在你和我 闪着喜悦光芒的目光之间只隔着一层透明的薄玻璃,我对于你的 意识来说,实际上都是一样遥远的。我抬头仰望,仰望;这儿有灯 光,这儿是楼房,你就在这儿,这儿就是我的世界。对于这一时刻, 我已经做了两年的梦了,现在总算赐给了我,这个漫长的、柔和的、 云遮雾漫的夜晚,我在你的窗前站了很久,直到你房里的灯熄灭以 后,我才去寻找我的住处。 ·122·这以后,我每天晚上都这样站在你的房前。我在店里干活一 直干到六点钟才结束,活计很重,很累,但我很喜欢,因为工作很杂 乱,我对自己内心的不宁也就不那么感到痛楚了。等到卷帘式铁 百叶窗在我身后“哐当”一声落了下来,我就直奔我心爱的目的地。 只要看你一眼,只想碰见你一次,只想用我的目光远远地再次抚摸 你的脸庞———这就是我唯一的心愿。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我终于 遇见了你,而且恰恰在我没有预料到的那一瞬间:我正抬头朝你的 窗户张望的时候,你横穿马路过来了。突然,我又变成了那个小姑 娘,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我感到热血涌上我的面颊;违背我渴望 看见你的眼睛的内心冲动,我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像是有人在追我 似的,从你身边一溜烟似的跑了过去。后来我为自己这种女学生 似的胆怯的逃遁而感到羞愧,因为现在我的目的是一清二楚的:我 想遇见你,我在找你,过了那么多渴望的、难熬的岁月,我希望你能 认出我来,希望你注意到我,希望你爱上我。 但是你好长时间都没有注意到我,虽然每天晚上,无论是纷飞 的大雪,还是维也纳凛冽刺骨的寒风,我都站在你那条胡同里。我 往往白等几小时,有时候等了半天以后,你终于在朋友的陪伴下从 屋里走了出来,有两次我还看见你和女人在一起,当我看见一位陌 生女人同你紧挽胳膊一起走的时候,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成人意识, 我的心突然颤了一下,把我的灵魂也撕裂了,这时我感觉到对你有 一种新的、异样的感情。我并没有吃惊,我在儿童时代就已经知道 女人是陪伴你的常客,可是现在却使我突然感到有种肉体上的痛 苦,我心里那根感情之弦绷得紧紧的,对你跟另一个女人的这种明 显的、这种肉体上的亲昵感到非常敌视,同时自己也很想得到。我 当时有种孩子气的自尊心,也许今天也还保留着,所以一整天没有 到你的屋子跟前去;但是这个抗拒和愤恨的空虚的夜晚是多么可 怕呀!第二天晚上,我又低声下气地站在你的房子跟前,等呀等, 就像我的整个命运,都站在你那关闭的生活之前似的。 一天晚上,你终于注意到我了。我已经看见你远远地过来了, 我就振作起自己的意志,别又躲开你。说也凑巧,有辆货车停在街 上要卸货,因而把马路堵得很窄,你就只好紧挨着我的身边走过 去。你那心不在焉的目光下意识地扫了我一眼,它刚遇到我全神 ·123·贯注的目光,就立即变成了———回忆起心里的往事,使我猛然一 惊!———你那种勾引女人的目光,变成了那温存的、既脉脉含情、 又撩人销魂的、那拥抱式的、盯住不放的目光,这目光从前曾把我 这个小姑娘唤醒,使我第一次成了女人,成了正在恋爱的女人。有 一两秒钟之久,你的目光就这样凝视着我的目光,而我的目光却不 能,也不愿意离开你的目光———随后你就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 的心怦怦直跳;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出于一种无法抑制的好奇 心,我转过头来,看见你停住了,正在回头看我。从你好奇地、饶有 兴趣地注视着我的神态里,我立刻就知道,你没有认出我来。 你没有认出我来,那时候没有,永远,你永远也没有认出我来。 亲爱的,我怎么来向你描述那一瞬间的失望呢———当时我是第一 次遭受到没有被你认出来的命运啊,这种命运贯穿在我的一生中, 并且还带着它离开人世;没有被你认出来,一直还没有被你认出 来。我怎么来向你描述这种失望呢!因为你看,在因斯布鲁克的 两年中,我时刻都想着你,什么也不做,只是想象我们在维也纳的 第一次重逢,根据自己的情绪状态,做着最幸福的和最可怕的梦。 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一切我都在梦里想过了,在我心情阴郁的时 候,我设想过,你会拒我于门外,你会鄙视我,因为我太卑微,太丑 陋,太不顾羞耻。你各种各样的怨恨、冷酷、淡漠,这一切我在热烈 的幻想中都经历过了———可是这一点,这最最可怕的一点,就是在 我心情最阴郁、自卑感最严重的时候,也没有敢去考虑过:你根本 毫没注意到我的存在。今天我懂得了———啊,那是你教我懂得 的!———少女和女人的脸在男人眼里一定是变化无常的,因为脸 通常只是一面镜子,时而是热情的镜子,时而是天真烂漫的镜子, 时而又是疲惫的镜子,镜子中的形象极易流逝,所以一个男人也就 更加容易忘记一个女人的容貌,因为年龄就在这面镜子里带着光 和影逐渐流逝,因为服装会把一个女人的脸一下打扮成这样,等会 儿又变成那样。那些听天由命的人,她们才是真正的智者。可是 当时我这个少女,我对你的健忘还不能理解,因为由于我自己毫无 节制、时刻不停地想着你,所以就产生了一种幻景,以为你也一定 常常想着我,在等着我;如果我知道,你的心里并没有我,压根儿连 想都没有想过我,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的目光使我清醒了, ·124·你的目光表示,你一点也不认识我了,关于你的生活和我的生活之 间,你竟连一根蛛丝那样的些微记忆也没有了。面对这样的目光, 我如梦初醒,第一次跌到了现实之中,第一次预感到了自己的 命运。 你那时没有认出我来。两天以后我们又再次相遇,你的目光 带着点亲昵的神情周身打量着我,这时你依旧没有认出我就是曾 经爱过你的、是被你唤醒的那个姑娘,你只认出我是那个漂亮的、 十八岁的姑娘,两天以前曾在同一地点同你迎面相逢。你亲切而 惊讶地看着我,嘴角挂着一丝轻柔的微笑。你又从我的身边走过 去,马上又放慢了脚步;我颤抖,我狂喜,我祈祷,但愿你来跟我打 招呼。我感到,我第一次为你而充满了活力;我也放慢了脚步,没 有躲开你。突然,我没有回头便感觉到你在我的身后,我知道,这 回我可以第一次听到你对我说话的可爱的声音了。这种期待的心 情几乎使我瘫软了,我担心自己可能不得不停下来,心里像有十五 个吊桶,七上八下———这时你走到我旁边来了,你用你特有的那种 轻松愉快的神情跟我攀谈,仿佛我们是早就认识的老朋友了——— 啊,你没有感觉出我这个人,你也从来没有感觉出我的生活!——— 你跟我说话的神态是那么富有魅力,那么泰然自若,甚至我也能够 跟你答话了。我们一起去了一条胡同,这时你问我,是否愿意我们 一起去吃饭。我说:“行。”我怎敢拒绝你呢? 我们一起在一家小饭馆里吃饭———你还记得这家饭馆在哪里 吗?啊,不,你一定跟其他这样的晚餐分不清了,因为在你心目中, 我算得了个什么?只不过是数万个女人中的一个,许许多多不胜 枚举的风流艳遇中的一桩罢了。你有什么好想起我来的?我说得 很少,因为在你身边,听你跟我说话,我就感到无限幸福了。我不 愿意由于一个问题,一句愚蠢的话而白白浪费一秒钟。我永远不 会忘记感谢你的这个时刻,你的心里满满地盛着我的热情的崇敬, 你的举止如此温存风雅,轻松愉快,识体知礼,毫无迫不及待的妄 为,没有匆忙的谄媚讨好的表示,从第一个瞬间起,就亲切自重,如 逢知己,即使并没有早就把自己的整个身心都献给你,那么单凭这 一点,你也会赢得我的心的。啊,你可不知道,我傻乎乎地等了你 五年,你没有使我失望,你简直使我高兴得忘乎所以了! ·125·天已经很晚了,我们起身离去。走到饭馆门口,你问我是否忙 着回家,是否还有点时间。我怎么能瞒着你,不告诉你我乐意听从 你的意愿呢!我说,我还有时间。随后,你稍稍迟疑了一下,就问, 我是否愿意上你那里去聊一会儿。“好啊!”我自然而然地脱口而 出,随后我立即发现,你对我如此迅速的允诺,感到有点儿难堪或 者高兴,反正显然感到十分意外。今天我明白了你的这种惊异;我 知道,一个女人,即使她心里火烧火燎的,想委身于人,但是她们通 常总要否认自己有这种打算,还要装出一副惊恐万状或者怒不可 遏的样子,非等男人再三恳求,说一通弥天大谎,赌咒发誓和作出 种种许诺,这才愿意平息下来。我知道,也许只有那些吃爱情饭的 妓女,或是幼稚天真、年未及笄的小姑娘才会兴高采烈地满口答应 那样的邀请。但是在我心里,这件事只不过是———你怎么能料想 得到呢———化成了语言的心愿,千百个白天黑夜所凝聚、而现在突 然迸发的相思而已。总之,当时你很吃一惊,我开始使你对我发生 兴趣了。我觉察到,我们一起走的时候,你一边说着话,一边带着 某种惊异的神情从侧面打量着我。你的感觉,你那对于一切人性 的东西具有魔术般的十拿九稳的感觉,在这里你立即在这位漂亮 的、柔顺的姑娘身上嗅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东西,嗅出了一个秘 密。于是,你好奇心大发,我觉察到,你想从一连串拐弯抹角的、试 探性的问题着手,来摸清这个秘密。可是我避开了你:我宁可显得 傻里傻气的样子,也不愿对你泄露我的秘密。 我们上楼到你屋里。请原谅,亲爱的,要是我对你说,你不可 能明白,这楼道,这楼梯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当时我的心里充满 了何等样的陶醉,何等样的迷乱,何等样的疯狂、痛苦、几乎是致命 的幸福啊!我现在想起这些,还不禁泪湿衣襟,然而我已经没有眼 泪了。你想一想吧,那里每一件东西都好像渗透了我的激情,每一 样东西都是我童年时代、是我的憧憬的象征:那大门,我在前面等 过你千百次的大门;那楼梯,我在那里倾听你的脚步声,并在那儿 第一次看见你的楼梯;那窥视孔,通过这个小孔我看得神魂颠倒; 你房门口铺的小地毯,有次我曾在上面跪过;那钥匙的响声,每回 一听到这声音,我总是从我潜伏的地方猛地一跃而起。我的整个 童年,我的全部激情都寄托在这几米大的空间里了,我的生命就在 ·126·这里,而现在命运像暴风雨似的降落到我的头上来了,因为一切, 一切都如愿以偿了,我和你在一起走,我和你在你的,在我们的房 子里走着。你想想吧———这话听起来毫无意思,可我不知道怎么 用别的话来说———,一直到你房门口为止,一切都是现实,都是一 辈子沉闷的、日常的世界,从那儿起,孩子的仙境,阿拉丁①的王 国就开始了;你想一想,这房门我曾急不可待地盯过千百回,如今 我飘飘然地走了进去,你将会预料到———但仅仅是预料到,永远也 不会完全知道,我亲爱的!———这转瞬即逝的一分钟从我的生活 里带走了什么。 那个晚上,我在你身边整整呆了一夜。你可没有想到,在这以 前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触摸过我,没有一个男人紧贴着或者看见 过我的身子哩。但是亲爱的,你又怎么会想到呢,因为我对你毫没 反抗,我压制了因羞怯而产生的忸怩,只是为了使你无法猜到我对 你的爱情的秘密,要是你猜了出来,准会把你吓一大跳的———因为 你喜欢的只是轻松自在,嬉戏玩耍,怡然自得,你深怕干预别人的 命运。你喜欢对所有的女人,像蜜蜂采花似的对世界滥施爱情,而 不愿作出任何牺牲。假如我现在对你说,亲爱的,我对你委身的时 候还是个处女,那么我求求你,不要误解我!我不埋怨你,你并没 有引诱我,欺骗我,勾引我———是我,是我自己硬凑到你跟前、投入 你的怀抱、栽进自己的命运中去的。我永远,永远不会埋怨你,不, 我只有永远感谢你,因为对我来说那一夜是至极的欢乐,闪光的喜 悦,飘飘欲仙的幸福。那天夜里我一睁开眼,感到你在我的身边, 总是感到奇怪,星星怎么没有在我头上闪烁,因为我真觉得自己到 了天上了———不,我从来没有后悔,我亲爱的,从来没有因为那一 刻而后悔。我还记得:你睡着了,我听见你的呼吸,贴着你的身子, 感到自己挨你那么近,在黑暗中我流出了幸福的泪水。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急着要走。我得到店里去,也想在仆人来 到之前就走,可不能让他看见。当我穿好衣服站在你面前,你就把 ①阿拉丁,《一千零一夜》中的人物。巫师叫阿拉丁从井里取出一盏 神灯,只要把灯一蹭,立即就有一位神灵来到你的跟前,可以满足你的一切 要求。阿拉丁发现这个秘密后,就拿走了这盏灯,并娶了一个公主为妻,巫 师想了各种办法还是没有得到神灯。 ·127·我搂在怀里,久久端视着我;莫非在你心里激荡着某个模糊而遥远 的回忆,或者你只是觉得我当时神采飞扬,容貌美丽呢?然后你在 我嘴上吻了一下。我轻轻从你手里挣脱,想走掉。这时你问我: “你带几朵花去,好吗?”我说好吧。你就在书桌上的蓝色水晶花瓶 里(啊,这只花瓶我是认识的,小时候我曾偷看过一眼)取出四朵洁 白的玫瑰给了我。连着几天我还不住地吻着这几朵玫瑰哩。 我们事前约好在另一个晚上见面。我去了,那晚又是那么美 妙。你还赐给了我第三夜。后来你就对我说,你要出门了———噢, 我从小就恨你的这种旅行!———你答应我,一回来就立即通知我。 我给了你一个留局待取的地址———我不愿把我的姓名告诉你。我 保守着自己的秘密。你又给了我几朵玫瑰作为临别纪念———作为 临别纪念。 这两个月里我每天都去问……唉,算了,向你描述这种期待和 绝望的极度痛苦干什么呢!我不埋怨你,我爱你,爱的就是这个 你,感情炽烈,生性健忘,一见倾心,爱不忠诚。我爱你这个人就是 这个样,只是这个样,你过去一直是这个样,现在还是这个样。你 早就回来了,从你亮着灯的窗户我断定你回来了,你没有给我写 信。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刻,我也没有收到你的一行字,你的一行 字,而我却把自己的生命都给了你。我等着,绝望地等着。你没有 叫我,没有给我写一行字……没有写一行字…… 我的孩子昨天死去了———他也是你的孩子呀。他也是你的孩 子,亲爱的,这是那如胶似漆的三夜所凝结的孩子,这一点我向你 发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快踏上黄泉路了,是不会撒谎的。这 是我们的孩子,我向你发誓,因为从我委身于你那一刻起,到这孩 子从我肚子里生出来这一段时间里,没有任何男人接触过我的身 子。我的身子任你紧紧贴过之后,我就有了一种神圣的感觉:我怎 么能把自己既给你,又给别人呢?你是我的一切,而别人只不过是 从我生命边上轻轻擦过的路人。他是我们的孩子,亲爱的,是我那 专一不二的爱情和你那漫不经心的、毫不在乎的、几乎是无意识的 柔情蜜意所凝成的孩子,他是我俩的孩子,我俩的儿子,我俩唯一 的孩子。那么你一定要问———也许吓一大跳,也许只是不胜惊 愕———,那么你一定问,我的亲爱的,问我在这多年的漫长岁月里, ·128·我轻轻从你手里挣脱,想走掉,这时你问我:“你带几朵花去好吗?”为什么不把这个孩子告诉你,一直到今天他躺在这里,躺在这黑暗 里的时候才谈到他,而此刻他已准备去了,永远不再回来了,永远 不再回来了!可是我又怎么能告诉你关于孩子的事呢?我这个与 你素昧平生的女人,我这个心甘情愿地跟你过了销魂荡魄的三夜、 而且毫无反抗地,甚至是渴求地向你敞开了自己心怀的陌生女人, 对她你是永远也不会相信的,你永远不会相信,她这么个跟你短暂 的萍水相逢的无名女人,会对你这个不忠诚的男人忠贞不渝,你永 远也不会毫无疑虑地承认这孩子是你的亲生骨肉!即使你觉得我 的话蛮有道理,真假难分,你也不可能消除这种暗暗的怀疑:我很 富有,为此你企图把你在另一次风流欢会时种下的这个孩子硬塞 给我。这样你就会对我猜疑,在你和我之间就会产生一片阴影,一 片飘浮不定、腼腆的怀疑的阴影。这我不愿意。再说,我了解你, 非常了解你,比你对自己还了解得清楚,我知道,你这个人只喜欢 爱情中无忧无虑,轻松自在,游戏玩耍,要是突然间成了父亲,突然 间要对一个命运负责,那你一定会感到难堪而棘手的。你一定会 觉得,好像我把你拴住了,而你这个人是只有在自由自在的情况下 才能呼吸的。因为我把你拴住了,你一定会因此而恨我的———不 错,我知道,你会违背你自己清醒的意志而恨我的。也许只有几小 时,也许只有短短的几分钟,你会觉得我是个累赘,会恨我———但 是我要保持我的自尊心,我要让你这一辈子想起我的时候没有一 丝忧虑。我宁可独自承担一切,也不愿让你背上个包袱,我要使自 己成为你所钟情过的女人中的独一无二的一个,让你永远怀着爱 情和感激来思念她。可是当然,你从来也没有思念过我,你已经把 我忘在九霄云外了。 我不埋怨你,我的亲爱的,不,我不埋怨你。如果我的笔下偶 或流露出几滴苦痛的话,那就请你原谅我,请你原谅我———我的孩 子———我们的孩子死了,就躺在这里影影绰绰的烛光下;我冲上帝 攥紧拳头,管他叫凶手,我的心绪阴郁,神志紊乱。请原谅我倾吐 我的哀怨,原谅我吧!我知道,你是善良的,内心深处是乐于助人 的,你帮助每一个人,就是素昧平生的人有求于你,你也给予帮助。 你的恩惠非常奇特,它对每个人都是敞开的,因此谁都可以自取, 两只手能抓多少就取多少,你的恩惠是博大的,是博大无际的,你 ·130·的恩惠,但是,它是———请原谅我———懒散的。你的恩惠要人家提 醒,要人自己去拿。你帮助人要人家叫你,求你,你帮助人是出于 害羞,出于软弱,而不是出于快乐。容我坦率地对你说吧,你可以 和别人共幸福,而不愿和人共患难。像你这样的人,即使是其中最 有良心的人,求他也是很难的。有一次,那时我还是孩子,我从门 上的窥视孔里看见有个乞丐按响了你的门铃,你给了他一点钱。 还没等他开口向你要,你就迅速给了他,甚至给得很不少,可是你 给他的时候心里有点害怕,是慌慌张张递给他的,好把他立即打发 走,仿佛你怕看他的眼睛似的。你帮助人家的时候那种忐忑不安、 羞羞答答、怕人感激的神态,我永远忘不了。因此我从来也不来求 你。当然,我知道,那时即使你还拿不稳这是你的孩子,你也会帮 助我的,你也一定会安慰我,给我钱,给我一笔数目相当可观的钱, 可是你心里却总悄悄怀着焦躁的情绪,要把这件煞风景的事从你 身上推得一干二净;是的,我相信,你甚至要说服我尽早把胎打掉。 这是我顶顶害怕的事,因为你所希望的事,我怎么会不去做呢,我 又怎么能拒绝你的要求呢!可是这孩子就是我的一切,他也确实 是你的,他就是你,但已经不再是那个我无法驾驭的、幸福无忧的 你了,而是那个永远———我这样认为———给了我的、禁锢在我的身 体里、连着我生命的你了。现在我终于把你捉住了,我可以在自己 的血管里感到你在生长,感到你的生命在生长,只要我心里忍不住 了,我就可以用食品喂你,用乳汁哺你,可以轻轻抚摸你,温柔地吻 你。你瞧,亲爱的,因此当我知道,我怀了你的孩子,我是多么幸 福,因此我就没有把这事对你说:因为这样,你就再也不会从我身 边逃走了。 当然,亲爱的,后来的生活也并不全是我原先所想的那种幸福 的日子,也有的日子充满了恐惧和烦恼,充满了对人的卑鄙下流的 憎恶。我的日子过得很艰难。为了不让我的亲戚发现我怀了孕, 并把这事告诉我家里,因此临产前的几个月我不能再到店里去上 班了。我不愿向我母亲要钱———我就把身边有的那点首饰卖掉, 这样才勉强维持了分娩前那段时间的生活。分娩前一星期,一个 洗衣女工从柜子里偷走了我剩下的最后几枚克朗,因此我只得进 了一家妇产医院。只有那些身上分文不名的穷人,那些被抛弃、被 ·131·遗忘的女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才到那里去,置身于贫困的社会渣 滓之中,这孩子,你的孩子,就是在那里呱呱坠地的。那儿真是叫 人活不下去:陌生,陌生,一切都陌生,我们躺在那儿的人,互相也 都是陌生的,大家寂寞孤独,彼此仇视,大家都是被贫困、被同样的 痛苦踢进这间沉闷的、充满哥罗仿和血腥气的、充满叫喊和呻吟的 产房里来的。穷人不得不忍受的轻薄,精神上和肉体上的羞辱,在 那里我全受过了:我得跟那些娼妓、那些病人挤在一起,她们惯于 对有同样命运的病人使坏;我忍受了年轻医生的玩世不恭的态度, 他们脸上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掀开我这个毫无反抗力的女人的 被单,在身上摸来摸去,美其名曰检查;我忍受着女护理人员贪得 无厌的私欲———啊,在那里,人的羞耻心被目光钉上了十字架,任 凭语言的鞭笞。只有写着你的名字的那块牌子,在那里只有这块 东西还是你自己,因为那床上躺着的,只不过是一块抽搐着的、任 凭好奇的人东捏西摸的肉,只不过是一个供观赏和研究的对象而 已———啊,那些妇女,那些在自己家里为守候着她们的温存爱抚的 丈夫生孩子的妇女,她们不懂得举目无亲、不能防卫、像在实验桌 上似的把个孩子生下来是个什么滋味!要是我今天在哪本书里看 到“地狱”这个词,我就仍然会不由自主地突然想到那间塞得满满 的、水气腾腾的,充满了呻吟、狂笑和惨叫的产房,那间宰割羞耻心 的屠场,我就是在那儿遭的罪。 请原谅,请原谅我说了这些事。可是我就谈这一次,以后永 远、永远不再说了。这些事十一年来我一句也没说过,不久我就将 闭口不语,直到无垠的永恒,但是我得叫喊一次,嚷一次:为了这个 孩子,我付出了多少昂贵的代价啊!这孩子就是我的幸福,如今他 躺在那里,已经停止了呼吸。我已经忘掉了那些时刻,在孩子的笑 容和声音里,在他的幸福中早就把它们忘在九霄云外了;但是现在 孩子死了,痛苦又潜入了我的心头,这一次,就这一次,我得把它从 心里倾吐出来。但是我并不是埋怨你,我只是埋怨上帝,是他让这 些痛苦到处狂奔乱闯的。我不埋怨你,我向你发誓;我从来没有对 你发过脾气。即使我腹痛得蜷缩起来的时候,即使在大学生触触 摸摸般的目光下我羞愧得无地自容的时候,即使在痛苦撕裂我的 灵魂的时候,我都没有在上帝面前控告过你;对于那几夜,我从来 ·132·都没有后悔过,从来没有责骂过我对你的爱情,我始终都爱着你, 一直为你所给我的那个时刻而祝福。假如由于那些时刻我还得再 进一次地狱,而且事先知道我将受的苦,那么我还愿意再进一次, 我亲爱的,愿意再进一次,再进一千次! 我们的孩子昨天死去了———你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活泼可 爱的小人儿,你的骨肉,从来没有,就连偶然匆匆相遇也没有过,就 是擦身走过时也没有扫视过你的目光。有了这个孩子,我就躲了 起来,不见你的面;我对你的相思也不那么痛苦了,自从赐给我这 个孩子以后,我觉得我爱你爱得没有先前那么狂热了,至少不像先 前那样受爱情的煎熬了。我不愿把自己分开来,分给你和他两个 人,所以我就没有把自己的感情倾注给你,而是一股脑儿全部给了 这个孩子,因为你是个幸运儿,你的生活和我不沾边,而这孩子却 需要我,我得抚养他,我可以吻他,可以搂着他。看样子我从由于 想你———我的厄运———而陷入的神思恍惚的状态中解救出来了, 我是由于这个另外的你,真正属于我的这个你而得救的———只有 在很少很少的时候,我的感情才会低三下四地再到你的房前去。 我只做一件事:在你生日的时候,我每次都送你一束白玫瑰,和当 年我们一起过了第一个恩爱之夜以后,你送给我的一模一样。这 十来年当中,你心里是否问过自己,这些鲜花是谁送来的?也许你 也想到过你从前送过她这样的玫瑰的那个女人?我不知道,我也 不想知道你的回答。我只是暗中把玫瑰给你递过去,一年一次,为 了唤醒你对那一时刻的回忆———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你从来没有见过他,没有见过我们可怜的孩子———今天我责 备自己,我一直把他对你隐瞒了,因为你是会爱他的。你从来没有 见过他,没有见过这个可怜的男孩,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微笑,每当 他轻轻抬起眼睑,然后用他那聪明的黑眼睛———你的眼睛!——— 向我,向全世界投来一道明亮而欢快的光芒的时候,你从来没有见 过他的微笑!啊,他是多么快活,多么可爱呀:在他身上天真地再 现了你的全部轻快的性格,在他身上重演了你那敏捷的、驰骋的想 象力:他可以接连几小时沉迷在他的玩意儿里,就像你游戏人生一 样,然后他就竖着眉毛,一本正经地坐着看书。他越来越像你了; ·133·你所特有的那种既有严肃又有戏谑的性格上的两重性,已经明显 地在他身上滋长起来了,他越是像你,我就越发爱他。他学习成绩 很好,说起法文来真像只小喜鹊,他的作业本是全班最干净的,再 说他的模样多好看,穿身黑天鹅绒衣服或是穿件白海员衫是多么 帅气。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是最雅致漂亮的;在格拉多①海滨,我 跟他一起散步的时候,女人们都停下来,抚摸他那金色的长发;在 塞默林②,他滑雪橇的时候,大家都朝他转过头来啧啧称羡。他是 这么漂亮,这么娇嫩,这么惹人爱,去年他进了德莱茜寄宿中学③, 穿了制服,身佩短剑,活像个十八世纪的王室侍从———可是他现在 除了身上的一件衬衫之外,别无他物了,这可怜的孩子,他躺在这 里,嘴唇苍白,双手交叉叠在一起。 也许你要问我,我怎么能够让孩子在奢华的环境中受教育的 呢,怎么能够让他享受到上流社会光明、快活的生活的呢?亲爱 的,我在黑暗中跟你说话,我没有廉耻了,我要告诉你,但你别吓坏 了,亲爱的———我卖淫了。我倒不是那种街头野鸡,不是娼妓,但 是我卖淫了。我有很阔的朋友,很阔的情人:先是我去找他们的, 后来他们就来找我了,因为我非常之美———不知你注意到没有? 每一个我向他委身的男人都喜欢我,他们大家都感谢我,都依恋 我,都爱我———只有你不是,只有你不是,我的亲爱的! 我对你吐露了我卖淫的真情,你会看不起我吗?不会,我知 道,你不会看不起我,我知道,你理解这一切,你也将会理解,我只 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另一个“我”,为了你的孩子才走这一步的。在 妇产医院的那间病房里,我就曾经领略过穷困的可怕,我知道,在 这个世界上,穷人总是被践踏、被凌辱的,总是牺牲品,我不愿意, 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让你的孩子,让你的这个开朗、美丽的孩子在社 会深深的底层、在小胡同的垃圾堆里,在霉气熏天、卑鄙下流的环 境中,在一间陋室的污浊的空气中长大成人。不能让他稚嫩的小 ①格拉多(Grado),位于亚德里亚海滨,是意大利著名的海滨浴场。 ②见《灼人的秘密》中注。 ③德莱茜寄宿中学,原为奥地利女王玛丽亚·德莱茜(MariaTheresia) 于1946年创办的德莱茜贵族学院,1849年以后改为普通文科中学,是维也 纳的一所有名的中学。 ·134·嘴去说些俚言俗语,不能让他那雪白的身体去穿霉气熏人的、皱皱 巴巴的寒酸的衣裳———你的孩子应该享有一切,世上的一切财富, 人间的一切快乐,他应该重新升到你的地位,升到你的生活范围里 去。由于这个原因,只是因为这个原因,我的亲爱的,我卖淫了。 对我来说,这不是什么牺牲,因为大家通常称之为名誉、耻辱的东 西,对我来说全是空的:你不爱我,而我的身子又只属于你一个人, 既然这样,那么我的身子不管做出什么事来,我也觉得是无所谓的 了。男人的爱抚,甚至于他们内心深处的激情,都不能丝毫打动我 的心灵,虽然我对他们之中的有些人也很敬重,由于他们的爱情得 不到回报而对他们深表同情,这使我想起自己的命运,而内心常常 感到深受震动。我所认识的那些男人,他们大家都对我很好,大家 都很宠爱我,尊敬我。尤其是有位年纪较大的、丧了妻的帝国伯 爵,就是他为我四方奔走,八方说情,好让德莱茜中学录取这个没 有父亲的孩子、你的孩子———他像爱女儿那么爱我。他向我求过 三四次婚———要是我答应了这门亲事,今天就是伯爵夫人了,就是 蒂罗尔①某座迷人的王宫的女主人了,我就可以过着无忧无虑的 生活,因为孩子有了一个慈祥的父亲,把他当作宝贝,而我身边就 有了个文静、显贵和善良的丈夫———我没有答应,无论他催得多么 急迫、频繁,也不论我的拒绝是多么伤他的心。也许我做了件蠢 事,因为要不现在我便在什么地方过着安静、悠闲的生活了,而把 这孩子,这可爱的孩子,带在我的身边,但是———我干吗不向你承 认呢?———我不愿自己为婚姻所羁绊,为了你,我任何时候都要使 自己是自由的。在我内心深处,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一直还在做着 那个陈旧的孩子梦:也许你会再次把我召唤到你的身边,哪怕只叫 我去一小时。为了这可能的一小时,我把一切都推开了,只是为你 而保持自己的自由,一听召唤,就扑到你的怀里。自从童年时代之 后青春萌发以来,我的整整一生不外乎就是等待,等待你的意志! 这个时刻果真来到了。可是你并不知道,你没有觉察到,我的 亲爱的!就在那个时刻你也没有认出我———永远,永远,你永远没 有认出我!以前我常常遇见你,在剧院里,在音乐会上,在普拉特 ①蒂罗尔(Tirol),奥地利的一个州,首府在因斯布鲁克。 ·135·公园里①,在大街上———每次我的心都猛地一抽,但是你的眼光只 在我身边一晃而过;当然,外表上我已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我从一个腼腆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位妇人,如像他们所说的,长得漂 亮,衣着十分名贵考究,身边围了一帮仰慕者;你怎么会想到,我就 是在你卧室里昏暗的灯光下的那个羞答答的姑娘呢!有时候跟我 一起走的先生中有一位向你打招呼;你向他答谢,并对我表示敬 意;可是你的目光是客气而生疏的,是赞赏的,但从来没有认出我 的神情,生疏,可怕的生疏。我还记得,有一次你那认不出我来的 目光———虽然我对此几乎已经习以为常了———使我像被火灼了一 样痛苦不堪:我跟一位朋友一起坐在歌剧院的一个包厢里,而隔壁 的包厢里就是你。序曲开始的时候,灯光熄灭了,你的面容我看不 到了,只感到你的呼吸挨我很近,就像当年那个夜晚那样近,你的 手,你那纤细、娇嫩的手,支撑在我们这两个包厢的铺着天鹅绒的 栏杆上。一种强烈的欲望不断向我袭来,我想俯下身去卑躬屈膝 地吻一吻这只陌生的、如此可爱的手,过去我曾经领受过这只手的 温存多情的拥抱的呀!我耳边音乐声浪起伏越厉害,我的欲望也 越狂热,我不得不攥紧拳头,使劲控制住自己,我不得不强打精神, 正襟危坐,一股巨大的魔力把我的嘴唇往你那只可爱的手上吸引 过去。第一幕一完,我就求我的朋友跟我一起走。在黑暗中你如 此生疏,如此贴近地挨着我,我再也忍受不住了。 但是这时刻来到了,又一次来到了,最后一次闯进了我这无声 无息的生活之中。那差不多是正好一年以前,你生日的第二天。 奇怪,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你,你的生日我每年都是过节一样来庆 祝。一大早我就出门去买了这些年年都派人给你送去的白玫瑰, 作为对那个你已经忘却了的时刻的纪念。下午我带着孩子一起乘 车出去,把他带到戴默尔点心铺②,晚上带他去看戏。我想让他从 少年时代起就感觉到,他也应该感觉到,这一天是个神秘的节日, 虽然他对这个日子的意义并不了解。第二天我就和我当时的朋 友,布吕恩的一位年轻、有钱的工厂主呆在一起。我已经和他同居 ①普拉特(Prater)是维也纳的一座规模很大的自然公园,并以其游乐 场而著称,地处多瑙河和多瑙运河之间。 ②戴默尔(Demel)点心铺,是维也纳的一家高级点心铺。 ·136·两年了,我是他的掌上明珠,他娇我宠我,也同别人一样要跟我结 婚,而我也像对别人一样,好像莫名其妙地拒绝了他,尽管他馈赠 厚礼给我和孩子,尽管他本人有点儿呆板,有点儿谦卑的样子,但 心地善良,人还是很可爱的。我们一起去听音乐会,在那里碰到一 帮兴高采烈的朋友,随后大家便到环城马路的一家饭馆去共进晚 餐,在欢声笑语之中,我提议再到塔巴林舞厅去跳舞。本来我对这 种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舞厅,夜间东游西逛的行为一向都很反 感,平素别人提议到那儿去,我总是竭力反对的,但是这一次——— 我心里像有一种莫名的神奇力量,使我突如其来地、本能地作出了 这个提议,在座的人当中引起一阵激动,大家都兴高采烈地表示赞 同———我却突然产生了一个无法解释的愿望,仿佛那里有什么特 别的东西在等着我似的。他们大家都习惯于迎合奉承我,便迅速 站起身来。我们大家一起来到舞厅,喝着香槟酒,突然我心里产生 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疯狂的、然而又差不多是痛苦的兴致。我喝酒, 跟着唱一些拙劣的、多情善感的歌曲,心里产生了一种想要跳舞、 想要欢呼的欲望,几乎无法把它摆脱开。可是突然———我觉得仿 佛有种什么冷冷的或者灼热的东西猛地放在我的心上———我竭力 振作精神,正襟危坐:你和几个朋友坐在邻桌,用欣赏的、露着色迷 迷的目光看着我,用那种每每把我撩拨得心旌飘摇的目光看着我。 十年来你第一次又以你气质中所具有的全部本能的、沸腾的激情 盯着我。我颤抖了。我举着的酒杯差一点儿从我手中掉落下来。 幸好同桌的人没有注意到我心慌意乱的神态,它在音乐和欢笑的 喧嚣中消失了。 你的目光越来越灼人,使我浑身灼烫如焚。我不知道,你是到 底,到底认出我来了呢,还是把我当作另外一个女人,一个陌生女 人,想把我弄到手?热血涌上了我的双颊,我心不在焉地和同桌的 人答着话:你一定注意到了,我被你的目光弄得多么心慌意乱。你 脑袋一甩,向我示意,别人根本没有觉察到,你示意我到前厅去一 会儿。接着你就十分张扬地去付账,告别了你的朋友,走了出去, 临走前又再次向我暗示,你在外面等着我。我浑身直哆嗦,像是发 冷,又像发烧,我答不出话来,也控制不住冲动起来的热血。在这 一瞬间正好有一对黑人,用鞋后跟踩得啪啪直响,嘴里发出尖声怪 ·137·叫,开始跳一个奇奇怪怪的新舞蹈: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他们,而 我正好利用这一瞬间。我站起身来,对我的朋友说,我马上就回 来,说着就跟着你出来了。 你站在外面前厅里的衣帽间前面等着我。我一来,你的目光 就亮了起来。你微笑着快步朝我迎来;我马上看出,你没有认出我 来,没有认出从前的那个孩子,没有认出那个少女来,你又一次把 我当成一个新欢,当成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想把我弄到手。“您也 给我一小时行吗?”你亲切地问道———你那副十拿九稳的样子使我 感觉到,你把我当作做夜间生意的野鸡了。“行。”我说,这是同样 的一个颤抖的、但却是不言而喻地表示同意的“行”字,十多年前在 灯光昏暗的马路上那位少女曾经对你说过这个字。“那么我们什 么时候可以见面?”你问道。“您什么时候愿意就什么时候见。”我 回答说———在你面前我不感到羞耻。你略为有点惊讶地望着我, 眼睛里带着和当年完全一样的那种狐疑、好奇的惊讶,那时我的十 分迅速的允诺也曾同样使你感到惊异。“您现在行吗?”你略为有 些迟疑地问道。“行,”我说,“我们走吧。” 我想到衣帽间去取我的大衣。 这时我想起,存衣单还在我朋友那里哩,因为我们的大衣是存 放在一起的。转去问他要吧,没有一大堆理由是不行的,另一方 面,要我放弃同你在一起的时刻,放弃这个多年来我朝思暮想的时 刻,我又不愿意。于是,我一秒钟也没迟疑:我只拿条围巾披在晚 礼服上,走到外面湿雾弥漫的夜色中去了,根本没去管那件大衣, 也没有去理会那个情意绵绵的好人,多年来我是靠他生活的,而我 却当着他朋友的面使他成了个可笑的傻瓜,出他的洋相:他结识多 年的情妇,一个陌生男人打了个口哨,就跑掉了。啊,我内心深处 意识到,我对一位诚实的朋友所做的事是多么低贱下流,忘恩负 义,卑鄙无耻啊,我感到,我做的事很可笑,我以自己的疯狂行为使 一个善良的人受到了永久的、致命的精神创伤,我感到,我把自己 的生活从正中间撕成了两半———同我急于再一次吻你的嘴唇,再 一次听你温柔地对我说话相比,友谊对我来说算得了什么,我的存 在又算得了什么!我就是如此地爱你,现在一切都过去,都消逝 了,此刻我可以告诉你了,我相信,哪怕我已经死在床上,假如你呼 ·138·唤我,我就会立即获得一种力量,站起身来,跟着你走。 门口停了一辆车,我们把车开到你的寓所。我又听到了你的 声音,感到你情意绵绵地就在我的身边,我感到如此陶醉,如此孩 子气的幸福,简直不知所措,和当年完全一样。事隔十多年以后, 我第一次重又登上了这楼梯———不,不说了,我无法向你描述,在 那些瞬间,我对一切总是有着双重的感觉,既感觉到流去的岁月, 又感觉到现时的光阴,而在这一切之中,只感觉到你。你的房间里 变化不大,多了几幅画,添了几本书,有几处地方添了几件以前没 有见过的家具,不过我对一切都感到十分亲切。书桌上放着花瓶, 瓶里插着玫瑰,插着我的玫瑰,这是前一天你过生日的时候我送你 的,以纪念一个女人,对于她你已经记不起来,也认不出来了,即使 现在她正在你的身边,手拉着手,嘴唇贴着嘴唇,你也认不出她了。 不管怎么说,这些鲜花你供养着,这使我心里高兴:这样总还有我 心底的一份情分,还有我的一缕呼吸萦绕着你。 你把我搂在你的怀里。我又在你那里过了一个风流夜晚。不 过我赤裸着身子的时候,你也没有认出我来。我幸福地承受着你 娴熟的温存和情意,并且看到,你的激情对一个情人和一个妓女是 没有区别的,你纵情恣欲,毫不在乎消耗掉自己大量元气。你对我 这个从夜总会叫来的女人是如此温柔,如此多情,如此风雅和如此 亲切敬重,而同时在消受女人的时候又是如此激情奔放;我陶醉在 往日的幸福之中,我又感觉到了你这种独一无二的心灵上的两重 性,在肉欲的激情之中含着意识的、亦即精神的激情,这种激情当 年就已经使我这个女孩子对你俯首听命,难舍难分了。我从来没 有见过一个男人在柔情蜜意之中,在那片刻之际是如此不要命,如 此一览无遗地暴露自己的灵魂———当然,事过境迁,此事也就被无 情无义地掷进无边无际的遗忘的汪洋大海里去了。不过我自己也 忘了自己:此时在黑暗中挨着你的我到底是谁?我就是往昔那个 感情炽烈的姑娘吗?就是你的孩子的母亲,就是这个陌生女人吗? 啊,在这个销魂之夜,这一切是多么亲切,多么熟悉,又是多么新 鲜。我祈祷,但愿这一夜永无尽头。 但是黎明来临了,我们起得很迟,你请我跟你一起去吃早餐。 侍者老早就谨慎地摆好了茶,我们一起喝着,聊着。你又用那种非 ·139·常坦率、亲切的知心人的态度跟我说话,又是不谈任何不得体的问 题,对我这个人的情况一句也不打听。你没有问我的姓名,没有问 我的住处;对你来说,这只不过又是春风一度,是件无名的东西,是 一刻火热的时光在忘却的烟雾中消散得无影无踪。你说,你现在 要出远门了,要到北非去两三个月,我在幸福之中颤抖起来了,因 为这时我的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完了,完了,已经忘了!我真恨不 得扑到你的膝下,大声呼喊:“带着我去,你终究会认出我来的,终 究,终究,过了这么多年之后,你终究会认出我来的!”但是在你面 前我是如此腼腆,如此胆怯,如此奴性十足,如此软弱。我只能说: “多遗憾啊。”你笑嘻嘻地看着我,说:“你真觉得遗憾吗?” 这时我野性突发。我站起来,盯着你,长时间地、紧紧地盯着 你。接着我说:“我过去爱过一个人,他也老是出门旅行。”我盯着 你,目光直刺你眼睛里的瞳仁。“现在,现在他会认出我来了!”我 浑身战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可是你却对我微笑着,安慰我说: “会回来的。”“是的,”我回答说,“会回来的,不过到那时也就忘 掉了。” 我跟你说话的样子,一定有点特别,一定很有激情。因为你站 了起来,凝视着我,十分诧异,充满爱怜。你抓着我的肩膀。“美好 的东西是忘不了的,我永远也忘不了你。”你说,同时低下头来,目 光直射进我的心里,仿佛要把我的形象深深印在你的脑海里似的。 我感到这目光透进了我的心灵,在探索、追踪、在吮吸我的整个生 命,这时我以为,盲人终于、终于复明了。他要认出我了,他要认出 我了!我的整个灵魂都沉浸在这个想法之中,颤抖了。 可是你并没有认出我。没有,你没有认出我,在你的心目中, 我此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陌生,因为否则———否则你就绝对 不可能干出你几分钟以后所干的事来。你吻了我,又一次热烈地 吻了我。我的头发乱了,我得把它重新整理好,我站在镜子前面, 这时我从镜子里看到———我羞惊难言,几乎摔倒在地———我看到, 你正小心翼翼地把几张大钞票塞进我的暖手筒里去。这一瞬间, 我怎么会没有叫起来,没有给你一个耳光呢!———我,我从童年时 代起就爱你了,我是你的孩子的母亲,而你却付给我钱,为了这一 夜!在你的心目中我是一个塔巴林的妓女,只不过如此而已——— ·140·你付钱给我!被你忘了,这还不够,我还得受凌辱! 我迅速收拾我的东西。我要离去,马上离去。我的心都碎了。 我伸手去拿我的帽子,帽子就搁在书桌上那只插着白玫瑰、插着我 的白玫瑰的花瓶旁边。这时我心里又产生了一个强烈的、不可抗 拒的希望:我要再来试一试,提醒你想起往事:“你愿意给我一朵你 的那些白玫瑰吗?”“好啊。”说着,你立即取了一朵。“可是这些玫 瑰也许是一个女人、一个爱你的女人给你的吧?”我说。“也许是,” 你说,“我不知道。花是别人送的,我不知道是谁送的;正因为这 样,我才如此喜欢这些花。”我凝视着你。“说不定也是一个已经被 你忘却的女人送的呢?” 你不胜惊讶地望着我。我死死地盯着你。“认出我吧,最后认 出我来吧!”我的目光在呼喊。但是你的眼睛亲切地、莫名其妙地 微笑着。你又再一次吻我。可是你并没有认出我来。 我快步走到门口,因为我感觉到眼泪要涌出来了,可不能让你 看见,我急忙奔了出去,跑得太急,在前屋差点儿同你的仆人约翰 撞个满怀。他怯生生地忙不迭闪到一边,打开房门让我出去,就在 这时———就在这一秒钟,你听见了吗?就在我眼噙泪水看着他、看 着这位面容衰老的仆人的一秒钟,他的眼里突然一亮。在这一秒 钟,你听见了吗?在这一秒钟,这位从我童年时代过后就一直没有 见过我的老人认出了我。为了这个,我真要跪倒在他面前,吻他的 手。我迅速从暖手筒里把钞票,把你用来鞭笞我的钞票扯出来,塞 给了他。他哆嗦着,不胜惊讶地注视着我———在这一瞬间他比你 在一生中对我的了解还多。所有的人都很娇惯我,大家都对我很 好———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把我忘掉了,只有你,只有你从来没 有认出我! 我的孩子死去了,我们的孩子———现在这个世界上,我除你之 外再没有一个好爱的人了。但是对我来说你又是谁?你,你从来 都没有认出我,你从我身边走过像是从一条河边走过,你踩在我身 上如同踩着一块石头,你总是走啊,不停地走,却让我在等待中消 磨一生。我曾经以为在这孩子身上可把你这个逃亡者抓住了。但 是这毕竟是你的孩子:一夜之间他就残酷地离开我旅行去了,他把 ·141·我忘掉了,永远不回来了。我又是孤单单的一个人了,比以往任何 时候还孤单,我什么都没有,你的东西什么都没有了———再没有孩 子了,没有一句话,没有一行字,没有一点回忆,假若有人在你面前 提起我的名字,对你来说是生疏的,你也就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 出。我为什么不乐意死去,因为对你来说我已经死了?我为什么 不走开,因为你已经离开了我?不,亲爱的,我不是埋怨你,你不愿 把我的哀愁掷进你快乐的屋子里去。请不用担心我会继续来逼 你———请原谅我,此刻孩子已经死了,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此刻我 得让我的灵魂呼喊一次。只有这一次我必须得跟你说———说完我 就默默地重新回到我的晦暗中去,就像我一直默默地在你身边一 样。但是只要我活着,你就不会听到我这呼喊———只有我死了,你 才会收到一个女人的这份遗嘱,这个女人她生前爱你胜过所有的 人,而你始终没有认出她,她曾经一直等你的,而你从来没有召唤 过她。也许,也许将来你会召唤我,而我将第一次没有忠实于你, 那是因为我死了,再也不会听到你的召唤了:我没有留给你一张照 片,没有留给你一件信物,就像你什么也没有留给我一样;你永远, 永远也不会认出我了。我活着命运如此,死后命运也依然如此。 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不想叫你了,我去了,你连我的名字、我的 面容都不知道。我死得很轻松,因为你在远处是不会感觉到的。 倘若我的死会使你感到痛苦,那我就不会死了。 我写不下去了……我的脑袋里在嗡嗡直响……我四肢疼痛, 我在发烧……我想,我得马上躺下。也许很快就过去了,也许命运 会对我大发慈悲,我不必看着他们把孩子抬走……我写不下去了。 永别了,亲爱的,永别了,我感谢你……不管怎么,事情这样还是好 的……我要感谢你,直到我最后一口气。我感到很痛快:我把一切 全对你讲了,现在你就知道,不,你只会感觉到,我曾经多么爱你, 而你在这爱情上却没有一丝累赘。我不会让你痛苦地怀念的——— 这使我感到安慰。在你美好、光明的生活里不会发生些微变 化……我并不拿我的死来做任何有损于你的事……这使我感到安 慰,你,我的亲爱的。 可是谁……现在谁会在你的生日老送你白玫瑰呢?啊,花瓶 也将是空的了,我的一缕呼吸,我的心底的一片情分,往昔一年一 ·142·度萦绕在你的身边,从此也即烟消云散了!亲爱的,听着,我求 你……这是我对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请求……请你做件让 我高兴的事,你每逢生日———生日是一个想起自己的日子———都 买些玫瑰来供在花瓶里。请你这样做,亲爱的,请你这样做吧,像 别人一年一度为亲爱的亡灵做次弥撒一样。我可不再相信上帝 了,所以不要别人给我做弥撒,我只相信你,我只爱你,我只想继续 活在你的心里……啊,一年只要一天,悄悄地、悄悄地继续活在你 的心里,就像过去我曾经活在你身边一样……我求你这样去做,亲 爱的,这是我对你的第一个请求,也是最后一个……我感谢你…… 我爱你,我爱你……永别了…… 他从颤抖着的手里把信放下,然后就久久地沉思。某种回忆 浮现在他的心头,他想起了一个邻居的小孩,想起一位姑娘,想起 夜总会的一个女人,但是这些回忆模模糊糊,蒙不清,宛如一块 石头,在流水底下闪烁不定,飘忽无形。影子涌过来,退出去,可是 总构不成画面。他感觉到了一些藕断丝连的感情,却又想不起来。 他觉得,所有这些形象仿佛都梦见过,常常在深沉的梦里见到过, 然而仅仅是梦见而已。 他的目光落到了他面前书桌上的那只蓝花瓶上。花瓶是空 的,多年来在他过生日的时候第一次是空的。他全身觳觫一怔:他 觉得,仿佛一扇看不见的门突然打开了,股股穿堂冷风从另一世界 飕飕吹进他安静的屋子。他感觉到一次死亡,感觉到不朽的爱情, 一时间他的心里百感交集,他思念起那个看不见的女人,没有实 体,充满激情,犹如远方的音乐。 (韩耀成 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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