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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气感取象论

 大道無形 2009-10-29
两汉气感取象论

[摘要]:汉代气论因承晚周余绪,又有所深化和超越,各种气论思想趋向汇合,并在更高层面上融通。主要表现为:(一)气一元论得以推广,普遍认为万物皆属气,人也不例外;(二)气分阴、阳,阴阳二气运行,决定着事物的赋形变化及相互关系;(三)气是人类与万物、精神与物质的连接态,是人类认知事物的物理基础。这决定了,人对事物的感知实为气类相感,而非心物交感。所谓气感,就是气运行而感动人。气是施动的,呈积极态势;而人是受动的,呈消极态势。这种心智弱化表现为气类相推,即遵循气类相感的原理,由此推及彼,由此推知彼,从而实现对事物的感知成象。气类相推的目标,是要使混一于气的事物,可依气类推寻,显得形象可感,呈露某种意义,而最终被把握。此即进到推类取象或推类取义的阶段。取象或取义是气类相推的自然延伸,也是感知成象的最后完成,此可浑然称之为义象。义象,就是汉代气感取象的基本形制。它有两大特性,一是只求象类不求真是,二是精神参与气感取象。这恰提供了义象连缀组合的理据,而义象之连缀组合,就是气感取象的基本表形。盖只求象类不求真是,可使义象脱离实物约束,而更显独立自足;而精神参与气感取象,就使义象随人心意调遣,而更显自由灵便。义象既独立自足,又自由灵便,就可多项连缀,组合构形,而具表意功能。义象之连缀组合约有九种主要类型,而其来源则有两条线索:一是较低级的演变,即义类之推衍汇聚;二是更高级的演变,即象类之推衍汇聚。

[关键词]:气感  取象  义象  表形

 

《论衡·订鬼篇》有一段奇幻的文字:“天地之气为妖者,太阳之气也。妖与毒同,气中伤人谓之毒,气变化者谓之妖。世谓童谣,荧惑使之,彼言有所见也。……火气恍惚,故妖象存亡。龙,阳物也,故时变化。鬼,阳气也,时藏时见。阳气赤,故世人尽见鬼,其色纯朱。蜚凶,阳也,火也,故蜚凶之类为火光。火热焦物,故止集树木,枝叶枯死。《鸿范》五行二曰火,五事二曰言。言、火同气,故童谣、诗歌为妖言。言出文成,故世有文书之怪。世谓童子为阳,故妖言出于小童。童、巫含阳,故大雩之祭,舞童暴巫。雩祭之礼,倍阴合阳,故犹日食阴胜,攻社之阴也。日食阴胜,故攻阴之类;天旱阳胜,故愁阳之党。巫为阳党,故鲁僖遭旱,议欲焚巫。巫含阳气,以故阳地之民多为巫。巫党于鬼,故巫者为鬼巫。鬼巫比于童谣,故巫之审者,能处吉凶。……故凡世间所谓妖祥,所谓鬼神者,皆太阳之气为之也。”让人惊异的是,在汉代何以会有这样的表述?其运思的物理及心理基础是什么?它体现了一种怎样的用象形态?……这实际上隐含了汉代人如何感知成象的问题。

感知成象,是人把握事物的一种基本方式。人的认知活动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感知成象的过程。而在不同的时期,人的感知成象又很不相同。比如晚周的就与两汉的不同,而两汉的又与魏晋的不同。前些年,我已探讨过晚周时期的感知成象问题[2],这里将顺势讨论两汉时期的同一命题。

 

 

  气感取象的原理

 

汉代的气论,大抵因承晚周余绪,而有所阐扬变通,初未出其基本范围;故晚周诸家所论多端,大都能在汉代留有影迹。而其影响最巨者,当推孟子、庄子和邹衍所倡气说。

庄子说:“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庄子·至乐》)这话由庄子妻死引发,说死是生的变化,而人本无生;生是形的变化,而人本无形;形是气的变化,而人本无气;气是道(即芒芴)的变化,而道本是无。这就有种生命不确定感,并将这不确定推原于气。生命之不确定是一种虚无,而芒芴之气也是一种虚无,同属虚无,故曰生命本原于气。生命本原于气,是为一个特例;但庄子所思不止于此,还将此一特例推及万物。他假托黄帝云:“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庄子·知北游》)视万物为一体,皆通于一气,就是确认气的本原意义。此所谓一气,也就是气一元论。

这一思致延伸到汉代,衍生于多家著论中。如《太玄·玄文》:“罔:北方也,冬也,未有形也;直:东方也,春也,质而未有文也;蒙:南方也,夏也,物之修长也,皆可得而载也;酋:西方也,秋也,物皆成象而就也;有形则复于无形,故曰冥。……罔,舍其气;直,触其类;蒙,极其修;酋,考其亲;冥,返其奥。”此用气一元论来解释玄文。由未有形,到未有文,到物生长,到物成象,再由有形复归于无形,这正是从有之无的气化过程。又如《论衡·物势篇》:“人生于天地也,犹鱼之(生)于渊,虮虱之(生)于人也。因气而生,种类相产。万物生天地之间,皆一实也。”这是说人与万物皆生于一气,与庄子所论近同。但在这个基本前提下,王充又说人与物之受气有别:“人禀元气于天,各受寿夭之命,以立长短之形……人体已定,不可增减。用气为性,性成命定。体气与形骸相抱,生死与期节相须。形不可变化,命不可减加。……凡诸命蠕蜚之类,多变其形,易其体;至人独不变者,禀得正也。……人,物也,受不变之形,(形)不可变更,年不可增减。……人禀气于天,气成而形立,则(形)命相须,以至终死,形不可变化,年亦不可增加。”(《论衡·无形篇》)说人禀得正气,受不变之形,而与蠕蜚之多变不同,就是认为气有正偏之别,不复一元;又说人禀气而成,形不可变化,年不可增减,就是认为气化是单向的,不可逆转。可见,王充因承晚周气一元论,而又有所改造。这样的改造,似乎将一气说带入矛盾境地,而实则赋予它现实意义,使之脱落道化的色彩。

孟子说:“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孟子·公孙丑上》)志是指心志,体是指身体。而气是指什么呢?在志、气、体这三项间,气接受志的统帅,而又充实于身体。在一定条件下,志和气可以相互作用;当志为道义时,气接受道义的统帅,就呈现为浩然之气;当人或蹶或趋时,气亦随身体变化而充,并反过来动其心志。由此可知,气是志与体的中介,也就是心志与身体的连接态,既不是精神,也不是物质,而介乎二者之间。这里权称之为虚气。[3]气为虚气之含义,还见于《管子》和《庄子》。《管子·枢言》:“有气则生,无气则死,生者以其气。”人的生死取决于气之有无,也就是说,人的活体里有一种虚空的元素——气。它与身体相区别,却又充实于身体;所以《管子·心术下》又称“气,体之充也”。《庄子·人间世》依托仲尼语:“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与孟子所论对照,这里的气也介乎志和体之间,只不过庄子所说志不包含心,心是耳等感官的上位概念,显属身的范围而不属志。这样,气也就是虚空的,乃精神与物质连接态。尽管孟、庄学术分属儒、道二派,而其虚气论仍有时代共性。

这一思致亦衍生于汉代的著论中。《论衡·论死篇》:“人之精神,藏于形体之内,犹粟米在囊橐之中也。死而形体朽,精、气散,犹囊橐穿败,粟米弃出也。……磷,死人之血也,其形不类生人之血[]也。其形不类生人之形,精、气去人,何故象人之体?……精神本以血气为主,血气常附形体。形体虽朽,精神尚在,能为鬼可也。……形须气而成,气须形而知。天下无独燃之火,世间安得有无体独知之精?”这里讨论人的生命现象,其精神、血气、形体三项与前所论志、气、体恰相对应,表明其思致出自孟、庄一辙。可见,汉代已将晚周虚气论殖入生命论领域。

邹衍论气,集前人而创阴阳消息说。早在西周末年,周太史伯阳父就以阴阳失序来解说地震:“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国语·周语上》)是说天地之气有阴有阳,阴即阴气,阳即阳气。这是用阴阳解释自然及社会现象之开始。可堪注意者,伯阳父尚未明言天地之气二分为阴阳。明确的二分,始待老子著论。《老子》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冲即调和,谓调和阴阳二气以为一。[4]自此,一气而分阴阳,就成为定论。《庄子·天下》称“《易》以道阴阳”,《周易·系辞上》称“一阴一阳之谓道”,便是习其成说。邹衍的阴阳消息说也应是这个理论的顺势发展。《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载称,邹衍“乃深观阴阳消息,而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可见,他试图用阴阳说来解释自然与社会的运动构造。

邹衍的著作今已失传,而其所代表的阴阳学成果为汉儒董仲舒继承发扬。董著《春秋繁露》中,有《阳尊阴卑》、《阴阳位》、《阴阳终始》、《阴阳义》、《阴阳出入上下》、《天地阴阳》诸篇,以阴阳二气来解说四季、方位、生长、伦常的运行规则。如《阳尊阴卑》云:“丈夫虽贱皆为阳,妇人虽贵皆为阴。阴之中亦相为阴,阳之中亦相为阳。诸在上者皆为其下阳,诸在下者皆为其上阴。”《阴阳位》云:“阳气始出东北而南行,就其位也;西转而北入,藏其休也。阴气始出东南而北行,亦就其位也;西转而南入,屏其伏也。是故,阳以南方为位,以北方为休;阴以北方为位,以南方为伏。阳至其位而大署热,阴至其位而大寒冻;阳至其休而入化于地,阴至其伏而避德于下。是故夏出长于上、冬入化于下者,阳也;夏入守虚地于下,冬出守虚位于上者,阴也。阳出实入实,阴出空入空,天之任阳不任阴,好德不好刑,如是也。故阴阳终岁各一出。”由此可见,董说阴阳二气较晚周有更大的包容性和实用性。

前述只是汉代因承晚周气论之一面;另一面,汉代气论亦非晚周之复述,而有所深化和超越。其显著特征是各种气论思想趋向汇合,并在更高的层面上融通,主要表现为:(一)气一元论得以推广,普遍认为万物皆属气,人也不例外;(二)气分阴、阳,阴阳二气运行,决定着事物的赋形变化及相互关系;(三)气是人类与万物(即物与我)、精神与物质(即心与物)的连接态,是认知的物理基础,人对事物的感知实为气感。

万物(包括人)皆属气,这实包含正反两个方面。正的方面,是就事物的本原来说,认为万物等同于气,人为一物,亦等同于气。如《淮南子·精神训》云:“夫天地运而相遇,万物总而为一。……譬吾处于天下也,亦为一物矣。不识天下之以我备其物与?且惟无我而物无不备者乎?然则我亦物也,物亦我也。物之与物也,又何以相物也?”此所云一,既有等同的意思,而又指天地间运行的气;故称“万物总而为一”,也就是说万物等同于气。反的方面,是就事物的质性来说,认为万物亦不同于气,物与物别,人与物异,人与人殊。如《淮南子·地形训》:“凡人民禽兽万物贞虫,各有以生,或奇或偶,或飞或走,莫知其情。惟知通道者,能原本之。……万物之生而各异类:蚕食而不饮,蝉饮而不食,浮游不饮不食,介鳞者夏食而冬蛰;龁吞者八窍而卵生,嚼咽者九窍而胎生;四足者无羽翼,戴角者无上齿;无角者膏而无前,有角者指而无后;昼生者类父,夜生者似母;至阴生牝,至阳生牡。”这是讲人与物、物与物因受气不同而各为异类。再如《论衡·命义篇》:“死生者,无象在天,以性为主。禀得坚强之性,则气渥厚而体坚强,坚强则寿命长,寿命长则不夭死。禀性软弱者,气少泊而性羸窳,羸窳则寿命短,短则早死。故言有命,命则性也。”这是讲人因受气不同而体质寿夭各有差异。又如《论衡·自然篇》:“至德纯渥之人,禀天气多,故能则天,自然无为;禀气薄少,不遵道德,不似天地,故曰不肖。不肖者,不似也。不似天地,不类圣贤,故有为。”这是讲人群因受气不同而有圣贤不肖之别。总之,不论其正与反,气始终起决定作用。对此,王符云:“道德之用,莫大于气。道者,气之根也;气者,道之使也。必有其根,其气乃生;必有其使,变化乃成。是故道之为物也,至神以妙;其为功也,至强以大。天之以动,地之以静,日之以光,月之以明。四时五行、鬼神人民、亿兆丑类、变异吉凶,何非气然?……莫不气之所为也。”(《潜夫论·本训》)

正是因为气的作用,万物才能赋性成形。此一义,在《淮南子》中多有论说。其《俶真训》云:“所谓有始者,繁愤未发,萌兆芽蘖,未有形埒垠堮,无无蠕蠕,将欲生兴而未成物类。有未始有有始者,天气始下,地气始上,阴阳错合,相与优游竞畅于宇宙之间,被德含和,缤纷茏苁,欲与物接而未成兆朕。”这是说,万物本来是无形的,而能够有形,乃因于阴阳错合,经由一个未成兆朕—→未成物类—→未有形埒—→最后赋形的过程。这是一个由形而上之形而下的顺过程。反过来,还隐含一个由形而下之形而上的逆过程,如《淮南子·道应训》:“材不及林,林不及雨,雨不及阴阳,阴阳不及和,和不及道。”总之,不论过程之顺逆,阴阳二气交合总是万物赋形之关键,故又云:“阴阳者,承天地之和,形万殊之体,含气化物,以成埒类,赢缩卷舒,沦于不测,终始虚满,转于无原。”(《淮南子·本经训》)

也是因为气的作用,万物才能相生变化。《淮南子·地形训》:“土地各以其类生。是故山气多男,泽气多女,障气多喑,风气多聋,林气多癃,木气多伛,岸下气多肿,石气多力,险阻气多瘿,暑气多夭,寒气多寿,谷气多痹,丘气多狂,衍气多仁,陵气多贪,轻土多利,重土多迟,清水音小,浊水音大,湍水人轻,迟水人重,中土多圣人,皆象其气,皆应其类。”这是说水土之气生成人与物的质性。再如《淮南子·泰族训》:“牛马之气蒸生虮虱,虮虱之气蒸不能生牛马;故化生于外,非生于内也。螣蛇雄鸣于上风,雌鸣于下风,而化成形,精之至也。”《淮南子·齐俗训》:“夫蝦蟆为鹑,水虿为      [],皆生非其类,唯圣人知其化。”这两例是说,在气的作用下,一类事物可以化生出另类事物。又如《淮南子·修务训》:“夫鱼者跃,鹊者驳也,犹人马之为人马,筋骨形体,所受于天,不可变。以此论之,则不类矣。夫马之为草驹之时,跳跃扬蹄,翘尾而走,人不能制,龁咋足以   肌碎骨,蹶蹄足以破卢陷匈。及至圉人扰之,良御教之,掩以衡扼,连以辔衔,则虽历险超壍,弗敢辞。故其形之为马,马不可化;其可驾御,教之所为也。马,聋虫也,而可以通气志,犹待教而成,又况人乎!”这里以驯马设喻,说人与异类可以通气志,而有所化成。

仍是因为气的作用,万物才能气类相感。如春秋繁露·同类相动》:“美事召美类,恶事召恶类,类之相应而起也。如马鸣则马应之,牛鸣则牛应之。帝王之将兴也,其美祥亦先见;其将亡也,妖孽亦先见。物故以类相召也。”这是说不同事物以气类相感召。同篇又云:“阴阳之气,因[]可以类相损益也。天有阴阳,人亦有阴阳。天地之阴气起,而人之阴气应之而起;人之阴气起,而天地之阴气亦宜应之而起。其道一也。……非独阴阳之气可以类进退也,虽不祥祸福所从生,亦由是也。无非己先起之,而物以类应之而动者也。……故琴瑟报弹其宫,他宫自鸣而应之,此物之以类动之也。” 这是说不同事物以气类相感动。再如《淮南子·天文训》:“毛羽者,飞行之类也,故属于阳;介鳞者,蛰伏之类也,故属于阴。……火上荨,水下流;故鸟飞而高,鱼动而下。物类相动,本标相应。故阳燧见日则燃而为火,方诸见月则津而为水;虎啸而谷风至,龙举而景云属,麒麟斗而日月食,鲸鱼死而彗星出,蚕珥丝而商弦绝。” 这是说不同事物以气类相感应。又《淮南子·泰族训》:“夫湿之至也,莫见其形,而炭已重矣。风之至也,莫见其象,而木已动矣。……故天之且风,草木未动而鸟已翔矣;其且雨也,阴曀未集而鱼已噞矣。以阴阳之气相动也。故寒暑燥湿,以类相从;声响疾徐,以音相应也。” 这是说不同事物以气类相应从。又如《论衡·言毒篇》:“鱼与鸟同类,故鸟蜚鱼亦蜚,鸟卵鱼亦卵,蝮、蛇、蜂、虿皆卵,同性类也。……毒螫之生,皆同一气,发动虽异,内为一类。故人梦见火,占为口舌;梦见蝮、虵,亦口舌。火为口舌之象,口舌见于蝮、虵,同类共本,所禀一气也。”这是说不同事物以气类同本性。[5]

既然人与物同属一气,那么气类相感的原理也适用于人。这是说,在人与物之间也有一种必然的运动关系。这种关系就是人对事物的感知,即基于气类相感的认知活动。在这样的认知活动中,气是人类与万物(即物与我)、精神与物质(即心与物)的连接态。而可注意者,此一连接态只是物理层面的,尚未触及人的心理;故知,两汉气感论仅触及感知成象的物理基础,人对事物的感知实为气类相感,而非心物交感。关于此,东汉晚期学人大抵形成共识,而在王符那里有完整表述。他申言气的作用后,接着说:“以此观之,气运感动,亦诚大矣。变化之[]为,何物不能?所变也神,气之所动也。当此之时,正气所加,非惟于人,百谷草木,禽兽鱼鳖,皆口养其气。声入于耳,以感于心,男女听(之),以施精神。”(《潜夫论·本训》)[6] 质言之,所谓气感,就是气运行而感动人。气是施动的,呈积极态势;而人是受动的,呈消极态势。或者说,人的心智尚未从气一元论中突显出来。

以上是就气感的一般原理而言;而在实时的感知成象活动中,人们的理论认知又同中见异,具体可讽。兹举数端来例说之:

认知一:《淮南子·览冥训》:“夫物类之相应,玄妙深微,知不能论,辩不能解。故东风至而酒湛溢,蚕咡丝而商弦绝,或感之也;画随灰而月运阙,鲸鱼死而彗星出,或动之也。故圣人在位,怀道而不言,泽及万民;君臣乖心,则背谲见于天,神气相应征矣。故山云草莽,水云鱼鳞,旱云烟火,涔云波水,各象其形类,所以感之。夫阳燧取火于日,方诸取露于月,天地之间,巧历不能举其数,手征忽怳不能览其光。然以掌握之中,引类于太极之上,而水火可立致者,阴阳同气相动也。……所谓不言之辩,不道之道也。”这一例是说,现象界之物类相应、或感或动、神气应征、形类相象、同气相动种种,是人的智识不能论知的,也是人类语言难以解说的。这就夸大了气感取象活动中智识之低能,而突显了现象界之自在性,从而要求放弃人的作用。这是一种最消极的气感取象理论。

认知二:《文子·微明》:“圣人能阴能阳……化则为之象,运则为之应,是以终身行之无所困。”《淮南子·氾论训》敷衍其义而详说之:“是故圣人者,能阴能阳,能弱能强,随时而动静,因资而立功,物动而知其反,事萌而察其变,化则为之象,运则为之应,是以终身行而无所困。”这一例是对认知一的救正,盖不甘人之冥漠无知,而虚设一超能之圣人,浑然与阴阳二气为一体。一旦圣心与阴阳为一体,气感取象就无所阻隔,心气相通,随触可得。这是一种理想化的气感取象理论。但若将圣心置换为人心,它的理想色彩就去除,而转释为普泛化的气感取象理论。其典型论例如《春秋繁露·王道通三》:“人生于天,而取化于天。喜气取诸春,乐气取诸夏,怒气取诸秋,哀气取诸冬:四气之心也。”又如《潜夫论·叙录》:“人天情通,气感相和。”

认知三:《新序·杂事第四》:“钟子期夜闻击磬声者而悲,旦召问之曰:‘何哉?子之击磬若此之悲也!’对曰:‘……臣不睹臣之母,三年于此矣。昨日为舍市而睹之,意欲赎之,无财,身又公家之有也。是以悲也。’钟子期曰:‘悲在心也,非在手也,(手)非木非石也。悲于心而木石应之,以至诚故也。’人君苟能至诚动于内,万民必应而感移。尧、舜之诚,感于万国,动于天地,故荒外从风,凤麟翔舞,下及微物,咸得其所。”这一例以击磬为说,悲伤之情在于人心,不在于击磬之手,更不在于器具木石,若能以至诚出之,则木石会应心而感动;以此推及人君治民,若至诚动于内心,则万民会应心而感移。此所谓至诚,是指心气精一,不染杂质[7];故尧、舜能以心气之诚,感动天地万国,风及祥瑞微物。即是说,倘若心气臻于至诚,就能发挥积极作用,成为气类相感的主导面,而呈现心气感物之态势。这是一种较积极的气感取象理论。

 

 

  气感取象的形制

 

前文讲了,在气类相感的环境下,心的智识功能尚未突显出来。但这并非说,心智作用就不存在,或毫无意义。其实,气感活动丝毫离不开人工因素,没有心智参与就无所谓感知成象。只不过,心智作用限于消极受动地位,始终受制于气类相感。因而,在气感取象活动中,人的心智呈一种弱化态势。

这种弱化态势表现为气类相推,即遵循气类相感的原理,由此推及彼,由此推知彼,从而实现对事物的感知成象。此一义,《淮南子·说山训》论之尤详:“貍头愈鼠,鸡头已瘘,虻散积血,斲木愈龋,此类之推者也;膏之杀鳖,鹊矢中猬,烂灰生蝇,漆见蟹而不干,此类之不推者也。推与不推,若非而是,若是而非,孰能通其微!……孕妇见兔而子缺唇,见麋而子四目;小马大目,不可谓大马;大马之目眇,可谓之眇马,物固有似然而似不然者。故决指而身死,或断臂而顾活,类不可必推。”这里肯定了,气类相推是认知事物的方式。但它并非总是有效的,而受制于两个方面:一是气类相感是神秘的,带有不可知性;二是人的智识并非全能,存有未知领域。这就使气类相推出现三种情形,一是可以由此物推知彼物,二是不可由此物推知彼物,三是未必由此物推知彼物。此种种情形表明,在心智弱化前提下,气类相推是有局限的。

尽管气类相推有局限,但它仍被汉代人普遍运用,成为认知事物、感知成象的重要方式。如扬雄作《太玄》即运用之,称:“玄之赞辞,或以气,或以类,或以事之骩卒。”(《太玄·玄掜》[8]其所谓“以气”、“以类”,就是指气类相推。对此,唐代王涯有解说:“玄之赞辞,推本五行,辩明气类,考阴阳之数,定昼夜之占,是故观其施辞而吉凶善否之理见矣。”(《说玄·立例二》)扬雄就是引用这一思致,来推演《太玄》八十一首及七百二十九赞。其显例有“   周:阳气周神而反乎始,物继其汇。”司马光集注:“宋(衷)曰:‘汇,类也。’光谓:万物随阳出入,生长收藏,皆阳之神也。岁功既毕,神化既周,而复反乎始,万物各继其类而更生也。”再有“   戾:阳气孚微,物各乖离,而触其类。”司马光集注:“卵之始化谓之孚,艸之萌甲亦曰孚。然则孚者,物之始化也。阳气始化,其气尚微,万物之形粗可分别,则各以类生而相乖离矣,戾之象也。”又有“   格:阳气内壮,能格乎群阴,攘而却之。初一:格内善,失贞类。测曰:格内善,中不宵也。……次七:格其珍类,龟緺厉。测曰:格其珍类,无以自匡也。司马光集注:“吴(秘)曰:‘宵与肖同。引《汉书》‘人宵天地之貌’。宋(衷)曰:‘宵,类也。类,法也。’光谓:善恶之原皆由乎思。一为思始而当夜,拒善而纳恶,故失正类。二为思中而当昼,拒恶而内善,故幽正。……君子以善类自正。”

气类相推的方式亦见用于《淮南子》,其《要略》总结云:“《览冥》者……乃始揽物引类,览取挢掇,浸想宵类。”又云:“《精神》者,所以原本人之所由生……合同其血气,与雷霆风雨比类其喜怒,与昼宵寒暑并明,审死生之分,别同异之迹,节动静之机,以反其性命之宗。”还见用于《孔丛子》,其卷下《连丛子上》载称,安帝永初二年,灾异叠见。季彦对仲渊曰:“此阴乘阳也。贵臣擅权,母后党盛,多致此异。”及皇上召见,季彦对曰:“陛下增修圣德,虑此二者而已。夫物之相感,必以类推。其甚者必有山崩地震,乖气相因。其事不可尽论。”又见用于上引《论衡·订鬼篇》那段奇幻文,以阳气相类推,将诸多事物及现象联缀起来:阳气——太阳之气属阳——太阳之气变化为妖——太阳之气中伤人为毒——火气属阳——龙为阳物——鬼色纯朱,而阳气赤,故鬼为阳气——蜚凶之类为火光,故蜚凶为阳——火热焦物,故阳气止集而树木枯死——言与火同为阳气,故童谣、诗歌为妖言——童子为阳,故妖言出于童子——天旱阳胜,而童与巫均含阳气,故大雩之祭要舞童暴巫——巫含阳气,故阳地之民多为巫——巫与鬼为同党,故巫者常为鬼巫……这是汉代气类相推最典型的用例。

气类相推的目标,是要使混一于气的事物,可依气类推寻,显得形象可感,呈露某种意义,而最终被把握。此即进到推类取象或推类取义的阶段。关于取象或取义的问题,汉代论者并无整齐划一的表述。有的将象与义混同,而不加区分;有的将象与义区分,而视为并列;有的将象与义细分,先象而后义;有的将象或义等同于气,而任其茫昧。

先看关于推类取象之表述。在《京氏易传》中,京房推类取象的用例最为典型,其云“震:取象为雷……取象为阳”;“升:卦虽阴而取象于阳,故曰以阳用事”;“贲:泰取象,上六柔来反刚,九二刚上文柔,成贲之体,止于文明”;“贲:山下有火,取象文明”;“睽:阴消阳长,取象何比?惟阳是从。阴阳动静,刚柔分焉”;“兑:上木入兑,水火应之。二阴合体,积于西郊。冲震入乾,气类阴也。配象为阳,物类同也”;“咸:山下有泽,虚己畜物;阳中积阴,感于物也。阳下于阴,男女之道;内外相应,感类于象也”;“蹇:此五行相推,二气合,取象则阴阳相背也”;“归妹:五行考象,非合斯义。阴阳运动,适当何爻?或阴或阳,或柔或刚,升降六位,非取一也”;“离:是以体离为日为火,始于阳象,而假以阴气,纯用刚健,不能明照,故以阴气入阳,柔于刚,健而能顺,柔中虚,见火象”。此所谓“取象为雷”、“取象为阳”、“取象于阳”、“泰取象”、“取象文明”、“取象何比”、“配象为阳”、“感类于象”、“取象则阴阳相背”、“五行考象”、“始于阳象”、“见火象”云云,均是推类取象的具体表述,显示了著者的自觉认识。类似的用例也见于《淮南子》,且有时上升为理论认知,如其《要略》云:“《精神》者,所以原本人之所由生,而晓寤其形骸九窍,取象与天”;“《缪称》者,破碎道德之论,差次仁义之分,略杂人间之事,总同乎神明之德。假象取耦,以相譬喻,断短为节,以应其小,所以曲说攻论,应感而不匮者也”。此所谓“取象与天”、“假象取耦”云云,已是对推类取象较成形的理论表述。

推类取象的理致,除了集中表述于学术论著中,还广泛施用于汉代的精神生活里。如《白虎通·乡射》:“天子所以亲射何?助阳气达万物也。春,阳气微弱,恐物有窒塞不能自达者。夫射,自内发外,贯坚入刚,象物之生,故以射达之也。”这是汉代射仪所蕴涵的推类取象思致。再如《论衡·雷虚篇》:“《礼》曰‘刻尊为雷之形’,一出一入,一屈一伸,为相校轸则鸣。校轸之状,郁律嵔垒之类也。此象类之矣。气相校轸分裂,则隆隆之声,校轸之音也。”这是汉代文物所体现的推类取象思致。又如《论衡·纪妖篇》:“今一虵死于径,一妪哭于道,云白帝子,非实明矣。夫非实则象,象则妖也,妖则所见之物皆非物也,非物则气也。高祖所杀之虵非虵也。”这是用推类取象的理论来解说汉高祖受命之神异。还如《论衡·订鬼篇》:“鬼之见也,人之妖也。天地之间,祸福之至,皆有兆象,有渐不卒然,有象不猥来。……故夫瑞应、妖祥,其实一也。而世独谓鬼者不在妖祥之中,谓鬼犹神而能害人,不通妖祥之道,不睹物气之变也。”这是用推类取象的理论来解说汉代鬼神妖祥之迷信。

再看关于推类取义之表述。在《太玄》中,扬雄推类取义之显例有:“   争:阳气泛施,不偏不颇,物与争讼,各遵其仪。”司马光集注:“仪,宜也。阳气泛施平均,物皆争进,求遂其宜也。《诗·由仪》美‘万物之生,各得其宜也’。”还有“   更:阳气既飞,变势易形,物改其灵。”又有“   迎……次六:玄黄相迎,其意感感。测曰:玄黄相迎,以类应也。”司马光集注:“六为极大,感之盛也。自天地至于万物,君臣上下夫妇朋友,无不以类相感也。”此三例中的“仪”、“灵”、“感”诸字,均指事物以气类相感而推取的意蕴。类似的用例也见于《淮南子》,且有时上升为理论认知,如其《要略》云:“《诠言》者,所以譬类人事之指,解喻治乱之体也;差择微言之眇,诠以至理之文,而补缝过失之阙者也。”又云:“《说山》、《说林》者,所以窍窕穿凿百事之壅遏,而通行贯扃万物之窒塞者也。假譬取象,异类殊形,以领理人之意;解堕结细,说[][]抟囷,而以明事埒[]者也。”还云:“言天地四时而不引譬援类,则不知精微;……言君事而不为称喻,则不知动静之宜;言称喻而不言俗变,则不知合同大指;……已知大略而不知譬喻,则无以推明事。”此所谓“譬类人事之指”、“差择微言之眇”、“以领理人之意”、“以明事埒”、“知精微”、“知动静之宜”、“知合同大指”、“推明事”云云,均为推类取义之种种情状。甚至在《论衡》中,推类取义被看成是认知的基本方法。其《实知篇》云:“凡圣人见祸福也,亦揆端推类,原始见终,从闾巷论朝堂,由昭昭察冥冥。谶书秘文,远见未然;空虚暗昧,豫睹未有。达闻暂见,卓谲怪神,若非庸口所能言。放象事类以见祸,推原往验以处来事,(贤)者亦能,非独圣也。……鲁侯老,太子弱,次室之女倚柱而啸。由老弱之征,见败乱之兆也。妇人之知,尚能推类以见方来,况圣人君子,才高智明者乎?……先知[]见方来之事,无达视洞听之聪明,皆案兆察迹,推原事类。”此所谓“揆端推类”、“放象事类”、“推原往验”、“推原事类”云云,均是推类取义之实际运作。王充认为,认知能依循推类取义的方法,就无须达视洞听之聪明,也没有圣人、贤者和妇人之差别。

推类取义的理致,除了集中表述于学术论著中,还广泛施用于汉代的精神生活里。或用于名字,如《论衡·诘术篇》:“其立名也,以信、以义、以像、以假、以类。以生名为信,若鲁公子友生,文在其手曰友也;以德名为义,若文王为昌,武王为发也;以类名为像,若孔子名丘也;取于物为假,若宋公名杵臼也;取于父为类,有似类于父也。其立字也,展名取同义,名赐字子贡,名予字子我。”[9]用于释梦,如《潜夫论·梦列》:“凡梦有直、有象、有精、有想、有人、有感、有时、有反、有病、有性。……或言梦审矣,而说者不能连类传观;故其善恶,有不验也。”或用于造字,如许慎《说文解字叙》论六书,其中形声、会意、转注就引用了推类取义:“三曰形声。形声者,以事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四曰会意。会意者,比类合谊,以见指撝,武、信是也;五曰转注。转注者,建类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或用于解经,如赵歧《孟子注·题辞》:“孟子长于譬喻,辞不迫切,而意已独至。其言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为得之矣。’斯言殆欲使后人深求其意,以解其文,不但施于说《诗》也。” 或用于考释名物,如刘熙《释名序》:“夫名之于实,各有义类。百姓日用,而不知其所以之意。故撰天地、阴阳、四时、邦国、都鄙、车服、丧纪,下及民庶应用之器,论叙指归,谓之《释名》,凡二十七篇。至于事类,未能究备。凡所不载,亦欲智者以类求之。”或用于解说瑞应,如终军《白麟奇木对》:“盖六鶂退飞,逆也;白鱼登舟,顺也。夫明暗之征,上乱飞鸟,下动渊鱼,各以类推。今野兽并角,明同本也;众支内附,示无外也。”(《汉书·终军传》)以上所云“连类传观”、“取譬相成”、“比类合谊”、“建类一首”、“以意逆志”、“各有义类”、“以类求之”、“各以类推”,均暗合推类取义之思致。

以上汉代人所论,尽管表述多端,但总的意向趋同。即大都认为,取象或取义是气类相推的自然延伸,也是感知成象的最后完成,似可浑然称之为义象。义象,就是汉代气感取象的基本形制。关于义象之生成,汉代论者偶有程度不同的认识。早在《淮南子》中,义象的内涵已被朦胧认知,其《要略》云:“物之可以喻意象形者,乃以穿通窘滞,决渎壅塞,引人之意,系之无极,乃以明物类之感,同气之应,阴阳之合,形埒之朕,所以令人远观博见者也。”这是最早有关义象生成的论述,涉及了义象的物类之感、同气之应、喻意象形、引人之意等要素。稍晚刘向论音乐,也涉及义象生成问题:“凡奸声感人而逆气应之,逆气成象而淫乐兴焉。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顺气成象而和乐兴焉。唱和有应,回邪曲直,各归其分,而万物之理,(各)以类相动也。”(《说苑·修文》)[10]里对义象之生成作出动态描述,可解析为:奸声所含逆气—→感动人之逆气—→逆气相推成象—→兴起淫乐之意。这显然较前论更有条理。及至东汉王充,则以实例说之:“成王之畏惧,犹此类也。心疑于不以天子礼葬公,卒遭雷雨之至,则惧而畏过矣。夫雷雨之至,天未必责成王也。雷雨至,成王惧以自责也。夫感则苍颉、奚仲之心,惧则左师、华臣之意也。怀嫌疑之计,遭暴至之气,以类之验见,则天怒之效成矣。见类验于寂漠,犹感动而畏惧,况雷雨扬轩[]   之声,成王庶几能不怵惕乎?……然则雷雨之至也,殆且自天气;成王畏惧,殆且感物类也。”(《论衡·感类篇》)其大意是说,物以气类感动人,人以心意验见之。而所谓验见,就是以气类来示象。这些论说约略揭示了义象的基本内涵:它既是气类相感的产物,也是人的心意之显示。

气感取象是一种特殊的用象形态。它与晚周观念呈象的形态不同。前者以气类相感为前提,通过气类相推而获取义象;后者以物类相近为前提,通过观念联属而呈示类象。物类的质性是稳定的,物类之观念联属便也相对稳定,故而物类与观念之关联往往配对成型。比如,说起鲲鹏这个类象,就会使人联想到自由逍遥,随意所适;说起天这个类象,就使人联想到清明在上,无所不覆;说起地这个类象,就使人联想到广厚无边,无所不载。虽然这些类象作为观念实体,脱落了实物形式,呈现为观念属性,显得较自由灵便;但这种自由灵便是有限的,因为人工始终受制于物类,无法超越质性相近之关联。而在气感取象活动中,人工作用虽也受限制,但气类相感较为空灵,事物间以气类相推就更显灵便,而使气类与心意之关联往往易于变通。比如《论衡·乱龙篇》云:“立春东耕,为土象人,男女各二人,秉耒把锄;或立土(象)牛。(象人、土牛,)未必能耕也,顺气应时,示率下也。今设土龙,虽知不能致雨,亦当夏时,以类应变,与立土人、土牛同(义)。”即是说,土人、土牛、土龙这类义象,作为顺气应时的载体,能够以类应变,达成或同或异之愿望。总之,两汉义象比晚周类象更加自由灵便。

它也与魏晋感物生象的形态有异。后者以心物交感为前提,通过心与物游而生成意象。这意象为人所操控,可随心所之,而灵动超逸。正如《文心雕龙·神思》所云:“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同书《物色》亦云:“诗人感物,连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沈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以与心而徘徊。”“玄解之宰”和“独照之匠”,即指自由之心灵;心灵自由而能窥寻声律和意象,就是随心所之。“随物以宛转”和与心而徘徊”,即指心与物游;心与物游而能摹写气貌和声采,就是灵动超逸。与之相比,在气感取象活动中,心与物未成直接对待,而需气类来连接。这样,人心就受制于气类,而无法与物自由交感;则所取义象必赖气类相推,而不得随心所之,亦不够灵动超逸。如《礼记·乐记》关于“乐象”的描述,就充分体现了这种情状:“君子反情以和其志,比类以成其行。奸声乱色,不留聪明;淫乐慝礼,不接心术;惰慢邪辟之气,不设于身体。使耳目鼻口、心知百体,皆由顺正,以行其义。然后发以声音,而文以琴瑟,动以干戚,饰以羽旄,从以箫管,奋至德之光,动四气之和,以著万物之理。是故清明象天,广大象地,终始象四时,周还象风雨;五色成文而不乱,八风从律而不奸,百度得数而有常;小大相成,终始相生,倡和清浊,迭相为经。故乐行而伦清,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气从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唯乐不可以为伪。”[11]这里的反情和志、比类成行、四气之和、血气和平、乐气从心、气盛化神云云,均照应了气感取象的原理,以突出乐象之气类相推;而不留奸乱、不接淫慝、不设邪气、顺正行义、五色不乱、八风不奸、得数有常、相成相生、迭相为经、和顺积中云云,则强调了义象推取之指向,以体现乐象之德义要求。至云“唯乐不可以为伪”,则强调人工的作用不该过甚,乐象不可随意被伪乱。总之,两汉义象未达魏晋意象之灵动超逸。

 

 

 气感取象的表形

 

比照晚周类象及魏晋意象可知,两汉义象是颇具特性的用象形制。关于其特性,东汉王充作过积极探讨。《论衡·乱龙篇》以“董仲舒申《春秋》之雩,设土龙以招雨,其意以云龙相致”为话题,列举“以象类(说)”之十五验、“以礼示意”之四义,来充分展开论说。这“以象类(说)”和“以礼示意”恰好隐含了义象的两大特性:

(一)只求象类不求真是。《周易·乾》之“文言”有“云从龙,风从虎”语,其“阴阳从类,云雨自至”之理致为董仲舒循用,而有设土龙招雨之事。这本是合乎气类相感原理的,在西汉时期颇为流行。但其法流行既久,就有桓谭、刘歆诸儒对之质疑,以为土龙、土虎只是伪象,并非真龙真虎;而象类非真,气性异殊,不相感动,就不能招致云雨。对此,王充驳正曰:“夫以非真难,是也;不以象类说,非也。夫东风至,酒湛溢。[按酒味酸,从东方木也。味酸,故酒湛溢也。]天道自然,非人事也。事与彼云龙相从,同一实也。”这是说,气类相感因于天道自然,不拘人事常理。天道自然是为本体,在本体意义上,事物冥漠难知,人以气类相推,所取义象仅得其象类,不可得其真是;故气感取象只求象类而不求真是。王充还举例说:“有若似孔子,孔子死,弟子思慕,共坐有若孔子之座。弟子知有若非孔子也,犹共坐而尊事之。云雨之知,使若诸弟子之知,虽知土龙非真,然犹感动,思类而至。……孝武皇帝幸李夫人,夫人死,思见其形。道士以术为夫人。夫人步入殿门,武帝望见,知其非也,然犹感动,喜乐近之。使云雨之气,如武帝之心,虽知土龙非真,然犹爱好感起而来。”貌似孔子之有若、道士虚拟之夫人,均非真人之复现,而为其人之象类;虽仅为象类,却可让人思类而感心。这就是说,象类与真是一样,也可以引发气类相感。



[2] 参见饶龙隼《先秦诸子与中国文学》下编第一、二、三章,第387532页,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28月第1版;《古代中国言·象·意结构之初形》,《文史哲》2004年第5期,第8389页。本文凡论涉“晚周用象”、“观念具象”、“观念形态的用象”、“观念属性”等内容,均参考该书、该文。以下不再注明。

[3] 笔者早亦尝论析之,以为孟子所持乃志气论,而志气论又以体气论为基础。其于气的义界未加按断,且与志、体两项含混。兹需作出修订。(参见《先秦诸子与中国文学·导言》第21页)张岱年以气属于身的方面,志属于心的方面,而断言气基本上是指构成身体的东西;又说浩然之气颇为难解,而推论其为一种精神状态,是一种神秘的修养境界。其说似可商榷。(参见《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要论》第3031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6月第1版。)

[4] 冲是动词,冲气为动宾结构词组,不可以冲气为词。冲即调和,冲气即谓调和阴阳二气。和即和一,亦可谓之一。王弼《老子注》:“万物万形,其归一也。……故万物之生,吾知其主,虽有万形,冲气一焉。”用冲气为一来解说冲气以为和,是对的。《庄子·田子方》:“至阴肃肃,至阳赫赫……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即其用例,可为参证。

[5] 汉代的气类相感说固然有神秘色彩,但也有古朴的科学意味。这里将气类相感区分为以气类相感召、以气类相感动、以气类相感应、以气类相应从、以气类同本性等若干情形,就是试图用气的范畴来把握万物之运动关系。不仅如此,他们还能将气类相感限定在万物运动的必然联系上,而排除事物运行的偶相遭遇。如王充的认识就达至这个程度,尝说:“月毁于天,螺消于渊。同类通气,性相感动。若夫事物相遭,吉凶同时,偶适相遇,非气感也。”(《论衡·偶会篇》)这里就将气类相感与偶相遭遇作了明确区分。又说:“类同气钧,性体法相固自相似。异气殊类,亦两相遇。……夫二相不钧而相遇,则有立死;若未相遇,有豫亡之祸也。”(《论衡·骨相篇》)这里又将气类钧同与气类殊异作了明确区分,谓前者生成事物间的必然关联,而后者引起事物间的偶然相遇。就是基于这个认识,王充驳斥了时人的诸多虚妄说:“或时杞国且圮,而杞梁之妻适哭城下,犹燕国适寒,而邹衍偶呼也。事以类而时相因,闻见之者,或而然之。……然则杞梁之妻哭而城崩,复虚言也。因类以及,荆轲(刺)秦王,白虹贯日;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计,太白食昴,复妄言也。”(《论衡·变动篇》)

[6] 王符是东汉晚期思想家和政论家,与马融、窦宪、张衡、崔瑗相友善。他的观点颇能代表其时思想趋向。汪继培《潜夫论笺》称“变化之为,何物不能”之下尚有脱文,其说或是。但即使有脱文,亦无伤这段文字的大意。彭铎据《周易·系辞下传》及《潜夫论·德化》“变化云为”语,将“变化之为”校正为“变化云为”,可以信从。彭又以“声入于耳,以感于心”句属下读,与“男女听(之),以施精神”相联属,也是对的。(参见《潜夫论笺校正》第369370页)

[7] “至诚”在《汉语大词典》有二项释义:一是“极忠诚、极真诚”,举《管子·幼官》“用利至诚,则敌不校”等例为说;二是“极其真挚诚恳的心意”,举《汉书·刘向传》“其言多痛切,发于至诚”等例为说。两项释义盖均指心意专一。这是就后世人心开露、情意发泄而言,非探本穷源之说,不可移以释《新序》之例。“至诚”一词,早在战国中期即已出现。《孟子·离娄上》:“孟子曰:‘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赵歧注:“授人诚善之性者,天也;思行其诚以奉天者,人也。”依赵注而推寻,孟子之谓“至诚”是就人性善而言,指用人心之诚奉行天性之诚,出于诚而归于诚,即所谓心性合一也。及至战国晚期,“至诚”之义有所变通,见于《吕氏春秋·精通》:“养由基射兕,中石,矢乃饮羽,诚乎兕也;伯乐学相马,所见无非马者,诚乎马也;宋之庖丁好解牛,所见无非死牛者……诚乎牛也。钟子期夜闻击磬者而悲,使人召而问之曰:‘子何击磬之悲也?’对曰:‘臣之父不幸而杀人,不得生……是故悲也。’钟子期叹嗟曰:‘悲夫!悲夫!心非臂也,臂非椎非石也。悲存乎心而木石应之。’故君子诚乎此而谕乎彼,感乎己而发乎人,岂必强说乎哉?周有申喜者,亡其母,闻乞人歌于门下而悲之,动于颜色,谓门者内乞人之歌者,自觉而问焉,曰:‘何故而乞?’与之语,盖其母也。故父母之于子也,子之于父母也,一体而两分,同气而异息,若草莽之有华实也,若树木之有根心也,虽异处而相通,隐志相及,痛疾相救,忧思相感,生则相欢,死则相哀,此之谓骨肉之亲。神出于忠,而应乎心,两精相得,岂待言哉?”这里所言精通也就是至诚。只是语境转换了,不再谈论人心与天性合一问题,而谈论人心与外物感通问题,谓人若心气精一,就能与外物感通。此一义被刘向迻录《新序》中,而以“至诚”一词概说之。

[8]骩卒”,诸家注均失解。唯司马光《太玄集注》称“骩,音委”,然未释其字义。又《太玄·积》“小人积非,祸所骩也”集注:“骩,古委字。……光谓:积非之极,遇祸之穷,祸所委积。”由此可知,“骩”有积聚义。而“卒”音脆,与萃通,也有聚集义。是知,“骩卒”叠韵成词,亦含积聚之义。则“事之骩卒”便是指事物积聚之状,即指未经气类相推之自然状态也。

[9] 关于命名立字之理致,清儒王引之《春秋名字解诂叙》有详解:“名之与字,义相比附,故叔重《说文》屡引古人名字,发明古训,莫著于此。爰考义类,定以五体:一曰同训,予字子我、常字子恒之属是也。二曰对文,没字子明、偃字子犯之属是也。三曰连类,括字子容、侧字子反之属是也。四曰指实,丹字子革、启字子闾之属是也。五曰辨物,鍼字子车、鳣字子鱼之属是也。仲任仅谓取同义,未该之也。”这完全合乎推类取义的思致。虽是说春秋时人命名立字情态,却也是对汉代人相关认识之补注。

[10] 这段文字出自《荀子·乐论》而有所改装,可相参照。又见于《礼记·乐记》。《乐记》在“以类相动也”前,有一“各”字。兹予以补足。

[11] “然后乐气从之”句,阮元校勘记:“惠栋校宋本同,闽、监、毛本‘气’误‘器’。”此从校勘记。又《礼记·乐记》:“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近世研究者往往据此而言汉代已有物感理论。若将之看成心与物以气类而相感,则基本上是对的;但若将之看成心与物的直接交感,则有理论拔高之嫌。因为《乐记》中的相关内容显示,这里的物感说只达到气类相感之认识程度。如云:“地气上升,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花兴焉。如此则乐者,天地之和也。”又云:“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是故志微、噍杀之音作,而民思忧;啴谐、慢易、繁文、简节之音作,而民康乐;粗厉、猛起、奋末、广贲之音作,而民刚毅;廉直、劲正、庄诚之音作,而民肃敬;宽裕、肉好、顺成、和动之音作,而民慈爱;流辟、邪散、狄成、涤滥之音作,而民淫乱。”

[12] 依《汉书·艺文志》的分类,大抵在六艺、诸子、诗赋这三类著作中,义象连缀组合之使用频率较高;而在兵书、术数、方技这三类著作中,义象连缀组合之使用频率较低。由于东汉的图书分类因袭西汉,则义象连缀组合也主要分布在六艺、诸子、诗赋这三类著作中。史乘在《汉书·艺文志》中未独立标目,盖其相关书目分属在六类中也。

[13] 关于义象连缀组合类型之区分,多少会受后人主观因素的干预;因而下列类型远非两汉义象调用之全部,甚至也算不上是精确到位。但从总体上看,它可显示今人对那段用象历程的追忆,因而还是有尝试意义的。

[14] 参见陈良运《焦氏易林诗学阐释》第348349页,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05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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