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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今权力的一种揭秘——道与术

 周炯然 2009-11-29

有三首唐诗,我总觉得不像是唐诗。我喜好书法,喜好到十分业余的程度,我的意思是业余时间随时练习一下书法,是兴趣浓厚的表现。这三首唐诗皆是我毛笔或硬笔驰骋时随时冒出来的,它们皆出于同一作者——刘禹锡。

刘禹锡是地地道道的唐朝诗人,他的诗当然是地地道道的唐诗。那么,我的感觉很荒诞吗?

且看第一首:

 

自古逢秋悲寂寥,

我言秋日胜春朝;

晴空一鹤排云上,

便引诗情到碧霄。

 

和一般唐诗相比,激情得很现代,浪漫得很特别。拿我们十分熟悉的李白的《望庐山瀑布》比较一下:“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这两句比较写实,后面就高度夸张:“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再比如王之涣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这两句铺垫了,继而“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总而言之,遍读唐诗,激情浪漫都具有“充足理由”,即都有写实意境的铺垫。而刘禹锡这首《秋词》却不然,几乎“无理由”地直唱心情。全诗之中,仅仅一幕“晴空一鹤排云上”,也并非写实,“晴空”、“一鹤”、“排云上”,其实高度抽象。这样地从抽象到抽象,从激情到激情,是唐诗吗?简直是抽象派。

法国的罗丹有句名言:“艺术即感情”。他说:“美是到处都有的。对于我们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德国的康德说:“美的东西就是我们不顾任何利益而喜爱的东西。”刘禹锡具备了发现美的敏感和受美支配的单纯。你看他,仅仅是看到(或想到)天上的一只鹤,还似真似幻,立马就能够诗情滚滚,直上碧霄。用现代的话来说:“激情的燃点极低”,让人觉得他天真得像孩子,单纯得像少女。然而,他却生活在中国的唐朝。在属于他的年代,庄子已经走远,在间隔上千年的历史深处留下哲言:“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这句话和前面引述的康德的话,包含了相同的意思。老庄和康德,在许多地方是相通的,唐朝诗人刘禹锡,与他们也是相通的。这位刘禹锡,字梦得,字也如其人,简直不食人间烟火,揣着他的诗句超然于时空。

如果刘梦得的所吟所唱、所作所为入了总结出《厚黑学》的“厚黑教主”李宗吾的法眼,是该当作“反面典型”的。李宗吾说:“君子无终食之间违厚黑,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于是,刘梦得必然“造次”,也必然“颠沛”。且看第二首诗:

 

                     紫陌红尘拂面来,

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

尽是刘郎去后栽。

 

     造次,造次得离谱。单是写作时机,就完全不识时务。刘禹锡于元和九年(公元814年)得到唐宪宗诏书,次年二月应召回到长安,这可是被贬谪十年之后的机会,不是日思夜盼施展才华抱负吗?不是与柳宗元、韩泰等志同道合者终于重新聚首,可以共赴夙愿了吗?那就珍惜啊,审时度势啊,收敛锋芒啊,从长计议啊。可这位刘梦得,屁股还没坐稳,就迫不及待地口吐狂言,直抒胸臆。所谓厚黑,脸皮厚,心肠黑。可他脸皮太薄,决不愿忍辱含垢、吞耻纳羞。心肠也太直,决不愿藏掖、遮掩。于是,就有了这首《游玄都观》。

唐代长安,人以牡丹为贵。白居易写《买花》:“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李贺写《牡丹神曲》;刘禹锡本人也写过《赏牡丹》:“唯在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而他在《杨柳枝词》中写道:“城东桃李须臾尽,争似垂杨无限时”。可见,与国色天香的牡丹相比,桃李不过流于争宠谄媚的低俗中。一句“玄都观里桃千树”,已经鞭挞了满朝新贵,更何况你们的飞黄腾达,无非是以我刘郎挨整为阶梯。何等辛辣,何等“造次”。

更为严重的是,唐宪宗本人的“登基”亦不光彩,先是逼宫篡得皇位,继而弑父巩固权力。刘禹锡的含沙射影不论有意无意,都已冒犯天颜。果然,因为这首诗“语涉机刺”,刘禹锡再次遭贬。

会有人认为刘禹锡“政治上不成熟”。其实,刘禹锡入仕很早,并非远离官场的闲云野鹤。他结交深广,十九岁时“弱冠游咸京(长安),上书金马外。结交当世贤,驰声溢四塞。”并非不善人际交际的书呆子。他抱负远大,“能令万国人,一见换神骨”,并非萎靡颓废者。总而言之,刘禹锡针砭权贵,决不是心血来潮,逞一时口舌之快。他对官场的一套,非不会、不懂,而是不屑、不愿。

第三首诗更加证明了这一点。十四年后,刘禹锡返京回朝,任主客郎中。如果上次是冒然气盛,不计后果,那么这一次年近花甲、几经沉浮的刘老先生怎么说也应该“总结教训”,韬光养晦了吧?不然,又是屁股还没坐热,就抛出《重游玄都观》:

 

                    百亩庭中半是苔,

                    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

前度刘郎今又来。

 

     不仅依然拿玄都观说事儿,而且刻意强调“重游”、“今又来”;不仅上次那些桃花都凋谢净尽,而且当朝文武成了连桃花都不如的“菜花”。我就是“前度刘郎”,而那些“种桃道士”哪儿去了?——这也太较劲了吧?

其实,刘禹锡没有较劲。从这首诗中透出的,不是挑战的尖刻,不是复仇的快感,而是蔑视,是不屑,是压根儿没把那些人往眼皮里夹的一种高傲。

游玄都观的两首诗,也是唐诗中的另类。特殊在哪里呢?不是言志,不是抒情,不是寄意,不是寓理,而是人格表达。是自己人格尊严、人格自由通过诗句而进行的一次深呼吸、大伸展、强表现。

也许所有的诗作都可以折射人格,但这两首诗是人格的直接表达。这是特殊的,但完全符合诗的本质。纪伯伦说:“只有美才能征服我们,我们只受美的支配。”黑格尔说:“审美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这两首诗的美感,恰恰在于人格倔强挺立而带给我们的穿越千古的魅力。

对于自视甚高的刘禹锡来说,人格伸展了又了怎样?他人不认可,权力不认可,落得个屡遭贬黜、一生蹉跎。这与“精神胜利法”何异?难免有人将“尽是刘郎去后栽”、“前度刘郎今又来”与阿Q的“儿子打老子”相提并论,那肯定是荒谬的。鲁迅笔下的阿Q精神,是弗洛伊德所揭示的心理文饰,靠没有人格支撑的、虚幻想象的“胜利”而虚饰和自慰。刘禹锡恰恰相反,他那坚强的人格自尊,在当时和后世,都赢得了极高的敬重。在白居易伤感而叹“举眼风光长寂寞,满潮官职独蹉跎”的时候,刘禹锡的劝勉使他倍觉振奋。刘禹锡驾鹤西去,白居易给予深切的怀念和高度评价:“贤豪虽殁精灵在,应共微之地下游”。

如果说“诗仙”非李白莫属,如果说杜甫的“诗圣”是实至名归,那么,刘禹锡的确无愧于“诗豪”的美誉。他在挫折和低谷中豪情万丈,这一点,卓然于众多的诗人;而且由于他的这一点,为整个中国文人的历史添了几分壮色。“感立钝之有时兮,寄雄心与睨视”;“聆朔风而心动,盼天籁而神怡,力将  (病字框里面一个多字,音duo)兮足受绁,犹奋迅于秋声”;“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忽从憔悴有生意,却为离披无俗姿”……打压不可怕,浮沉无所谓,老病不足忧,大气、豪放、雄健、自奋,遍览唐诗,刘禹锡几乎堪称“励志诗”的专业户。

仅一首《陋室铭》,就激励过多少文人豪客贫道寒僧: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受柳宗元《天道》的启发,刘禹锡有《天论》三篇。他认为天不能干预人事,表现了对人的自信。但他又认为人须识天之“数”,即规律,实际上是以“数”而表述“天道”,是对于人与天的双重信任。正是他刘禹锡,提出了“天与人交相胜”的重要论断。刘禹锡诗作中的豪情豪风豪韵,来自他对于宇宙充盈、天地运作的充分观照;来自他对百姓辛劳、万物繁衍的充分寄托。——“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有了这样的胸襟,有了这样的理性,还有什么打压、挫折不能战胜?还有什么值得悲悲切切、郁闷伤感呢?于是,也就有了那一句具有永恒震撼与激励作用的伟大诗句: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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