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小姐》王朔
“变成男孩。” “还当我的女孩,但和你长的一样大。” “这办不到。”我笑着说,“你长我也长。” “不对,你长不了个儿啦。” 我改主意了,住下去! 三 我始终捞不到机会和王眉个别谈一会儿。白天她飞往祖国各地,把那些大腹偏偏的外国佬和神态庄重的同胞们送来送去。晚上,她花插地往这儿带人,有时一两个,有时三五个。我曾问过她,是不是这一路上治安欠佳,需要人作伴?她说不是。那我就不懂了。她说她的同事都是很可爱的女孩,我愿意认识她们,可是,难道她不知道我迫切希望的是和她个别谈谈吗?也可能是成心装糊涂。她看来是有点内疚,每次来都带很多各地时鲜的水果:海南的菠萝蜜,成都的桔子,新疆的哈蜜瓜,大连的苹果。吃归吃,我照旧心怀不满,难道事情颠倒了个儿,我成了小孩?我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象野地孤魂一样在这个急遽繁荣的城市乱遛。有一次乘车转了向,差点儿到了郊区的海军码头,我抹头就慌慌张张往回跑。我再不愿意看到那些漆着蓝颜色的军舰,我会像个二傻子,穿着老百姓的衣服瞪着眼睛瞧起来没完,让那些刚穿上军装的小年轻儿笑话。 台风出其不意地登了陆,拔树倒屋,机场禁航。王眉来了,我精神为之一振——她是一个人。穿着果绿色连衣裙,干净、凉爽。可她跟*宜档亩际鞘裁垂砘坝矗擦艘惶煊⒂*故事。什么格林先生和格林太太不说话。格林先生用纸条告诉格林太太早晨六点叫他,而他醒来已是八点,格林太太把“嗨,起床”写在了纸上。罗伯特先生有一花园玫瑰。当一个小淘气要用一先令一大把卖给他玫瑰时,他不肯买,说他有的是。小淘气说:“不,你没有,你的玫瑰都在我手上。”……我抗议说我根本听不懂洋文,王眉说她用汉语复述,结果把这种费话的时间又延长了一倍。我只好反过来给她讲几个水兵中流传的粗俗故事,自己也觉着说得没精打采。 “你别生我的气。”王眉说,“我心里矛盾着呢。” 她告诉我,我才明白,原来她在“浏览”我。她不在乎家里有什么看法,就是怕朋友们有所非议,偏偏她的好朋友们意见又不一致,可以说壁垒分明哩。那天张欣走后和她有一段对话: “我很满意。” “你很满意?”王眉大吃一惊。 “我是说,我作为你的朋友很满意。” 而另一个和我聊得很热闹的刘为为却一口咬定: “他将来会甩了你。” 我不知道她凭什么如此断言。好象也没对她流露什么,只是当我说起当武警容易些,她问我是否会武,我随口说了句会“六”。 王眉走后,我蓦地觉得自己不象话。我又不是怡红公子那号情种,连自己家的表妹都敢玩命地追,居然还演成佳话,简直是对我国婚姻法有关条款的嘲讽。从明天起,我还是恢复本来面目,做个受人尊重、稍带崇拜的大哥哥吧(叔叔是无论如何做不成喽)。 第二天,持续大雷雨。王眉又来了,又是一个人,鬓上沾着雨珠,笔直的小腿湿漉漉。我端着的那副正人君子样儿一下瓦解。时光不会倒流,我们的关系也不会倒退。而且,天哪!我应该看出来,什么也阻止不了它迅猛发展。 “我跟你说,你甭暗示意会。你要不明明白白说出来,白纸黑字写出来,我决不动心。” 后来,这事还成了悬案。我一提这事,阿眉便大度地说:“就算我追你还不成。”言下其实是我追她,还觉悟很低,楞不承认。我往往只好嘟哝着说:“反正我当时就是被糖弹打中的感觉。”总而言之,那一下子间的事情是说不清了,没什么道理可讲。 “你知道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什么?” “临死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你。” “小傻瓜,那时我早老了,老得不成样子。那时,也许你想看的是孩子。” “不会的不会的。” 四 叫我深深感动的不是什么炽热呀、忠贞呀,救苦救难之类的品德和行为,而是她对我的那种深深的依恋,孩子式的既纯真又深厚的依恋。每次见面她都反来复去问我一句话: “你理想中,想找的女孩是什么人?” 一开始,我跟她开玩笑:“至少结过一次婚。高大、坚毅,有济世之才,富甲一方。” 后来发现这个玩笑开不得,就说:“我理想中的人就是你这样的女孩,就是你。” 她还总要我说,第一眼我就看上了她。那可没有,我不能昧着良心,那时她还是个孩子,我成什么人啦。她坚持要我说,我只得说: “我第一眼看上你了。你刚生下来,我不在场,在场也会一眼看上你的。” 每天晚上她回乘务队的时候,总是低着头,拉着我的手,不言不语地慢慢走,那副凄凉劲儿别提了。我真受不了,总对她说:“你别这样好不好,别这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好不好,明天你不是还要来?” 明天来了,分手的时候又是那副神情。 我心里直打鼓,将来万一我不小心委屈了她,她还不得死给我看。我对自己说:干的好事,这就是和小朋友好的结果。 有一天晚上,她没来。我不停地往乘务队打电话,五分钟一个。最后,张欣和刘为为骑着单车来了,告诉我,飞机故障,阿眉今晚搁在桂林回不来了。 我很吃惊,我居然辗转反侧睡不着。不见她一面,我连觉也睡不成,她又不是镇静药,怎么会有这种效果?我对自己入迷的劲头很厌恶。我知道招待所有一架直拨长途电话,就去给北京我的一个战友关义打电话。他是个刑事警察。我把电话打到他局里。 “老关,我陷进去了。” “天那,是什么犯罪组织?” “换换脑子。是情网。” “谁布的?”他顿时兴致高了起来。 “还记得那年到过咱们舰的那个女孩吗?就是她。她长大了,我和她搞上了。我是说谈上了。” “你现在不在北京。”他刚明白过来。 “你知道我当年是一片正大,一片公心。” “现在不好说喽。” “你他妈的少费话。”我骂他。 “你是不是因为革命友谊蜕化成儿女私情,有点转不过弯来?”到底是老朋友,一箭中的,“告诉你,这是合理的结果,没人说你。你是老百姓,这是生活的重要内容之一。是正当的,无罪的。连我也在勾搭女同事呢。” “得啦,你回去审你的犯人去吧。” “喂喂,”他叫住我,“你妈妈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问你的下落。你总不能长在她身上。” 他说的对,我不能长在别人身上。正确的方式该回去工作、挣钱,*缓蟮劝⒚脊凰晔*过来。他说的对,我是老百姓,干吗不当个快快活活的老百姓呐?这才是我本来的面目。我刚生下来的时候,也不是个光屁股水兵。 还有一个问题,我放心不下。阿眉请我在该市那家有名的冰室吃冷食时,我问她: “经常有乘客试图勾搭你们吗?” “无故搭讪的,大有人在。” “过于无理的怎么办?让打吗?” “不让,回避。” “渴着他臊着他也不行吗?” “都不行,还要格外多送凉饮料。” “小姐的身份,丫环的命。” “就是。” “还喜欢干这行吗?” “喜欢。”停了一下,她说,“别担心我,我不会的。” 我充满信任地乘阿眉服务的航班回北京。我在广播上客之前进了客舱。阿眉给我看她们的橱房设备。我喜欢那些锃亮闪光的器皿,不喜欢阿眉对我说话的口气,她在重演当年我领她上舰的情景。 “别对我神气活现的。”我抱怨说。 “才没有呢。”阿眉有点委屈,“过会儿我还要亲手端茶给你。” 我笑了:“那好,现在领我去我的座位。” “请坐,先生。提包我来帮您放上面。” 我坐下,感到很受用。阿眉又对我说:“你还没说那个字呢。” “噢,谢谢。” “不是这个。” 我糊涂了,猜不出。上客了,很多人走进客舱,阿眉只得走开去迎候他人。我突然想了起来,可那个字不能在客舱里喊呀。 飞机很陡地升空,升到万米,开始平稳飞行。窗下白云滚滚,似波涛起伏,阳光直射入机舱,光彩斑斓。 阿眉在前橱房忙碌着,把饮料倒进一只只杯子,我不时可以看到她蓝色的身影闪动。片刻她端着托盘出来,嫣然一笑,姿态优雅,使人人心情愉快。只有我明白,她那一笑是单给我的。 空中气象万千的景色把我吸引住了。有没有乘船的感觉呢?有点。不断运动、变化的云烟使人有飞机不动的感觉——同驶在海洋里的感觉一样。但海上没有这么单调、荒凉。翱翔的海鸟,跃起的鱼群,使你无时不刻不感到同生物界的联系。空中的寂寥、清静则使人实在有几分凄凉。我干吗总把什么都同海联系一在起呢,真是吃饱了撑的!我不是海军,干吗总夸耀自己爱海!又不是只我一个人见过海。 云层在有力、热烈地沸腾,仿佛是股被释放出的巨大的能量在奔驰,前挈后拥,排山倒海。我晕机了。 五 阿眉个头确实和我基本匹配,但心理远未成熟。若是不怕她不爱听,我可以说她的感情掺了其他成分,我是指她在“爱”中掺了许多的“崇拜”。五年前的感受、经验,仍过多地影响着我们的关系。她把我看成完人,这不免给我带来了许多不方便,因为我不是完人;她把我认作强者,这更糟糕,会苛求我。她能做的事,我不能做;她能说的话,我不能说;闹了别扭,责任统统规我。还有,不管她怎么惹我,我不能揍她。 我得承认,开头的那几个月我做得太好了,好的过了头。简直可以说惯坏了她。我天天泡在首都机场凡是她们局的飞机落地,我总是急熬熬地堵着就餐的服务员问: “阿眉来了吗?” 知道我们关系的刘为为、张欣等十分感动。不知底细的人回去就要问: “阿眉,你欠了北京那个人多少钱?” 如果运气好,碰上了阿眉,我们就跑到三楼冷饮处,坐着聊个够。阿眉心甘情愿放弃她的空勤伙食,和我一起吃七角钱的份饭。她还说这种肉丸子浇着蕃茄的份饭,是她吃过的最香的饭。 这期间,有个和我同在海军干过的家伙,找我和他一起去外轮干活。他说远洋货轮公司很需要我们这样的老水手。我真动心了,可我还是对他说: “我年龄大了,让那些单身小伙子去吧。” “你靠上个什么样的软码头了?”他蔑视地乜着眼问我。 我说:“反正比那些海鲜要有味得多。我现在十分惜命。” “你再小心,就是一天一盒‘龟龄集’,也是个死在老婆怀里的没出息的家伙。” “滚你妈的,你这个早晚喂王八的小子。”我脸红脖子粗地回骂。 现在,对我来讲,最幸福莫过于飞机出故障,不是在天 上,而是落到北京以后停飞。而且机组里还得有个叫王眉的姑娘。每逢此种喜事临门,我便挎个筐去古城的自选食品商场买一大堆东西,肩挑手提,领着阿眉回家大吃一顿。我做菜很有一套,即:一概油炸,肉、鱼、土豆、白薯、馒头,统统炸成金黄,然后浇汁蘸糖,决不难吃。就是土坷垃油炸一下,我想也会变得松脆可口。阿眉也深信这一点。有一次,关义来我家,看到我从橱房出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戴顶小白帽,穿件去掉披肩和肩章的水兵服、系着花围裙,才好看呐。 “那么说,这笔帐应该算到我头上。” “我没说。不过……”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以後要少进城,少来你家。” “可以呀。”我沉着地说。 我能说什么,她是有道理的。我应该早就明白,她可以要求我做的事,我却不能要求她做。因为这里面有个差别,有个大不同的地方:她是有重要工作的。这工作重要到这种程度:只能它影响我,我却不能影响它。 还有一个萦绕她心头的阴影她没说,那就是对同伴受处分的内疚。象阿眉这样的女孩很容易把自己应负的责任夸大。正是这种内疚心情,使她觉得有必要牺牲一些个人的欢愉来偿付。 我有过这样的经验。我还是新兵的时候,水土不服,浑身起荨麻疹。有人说吃饺子可以治,我们一帮北方佬就天天吵着吃猪肉大葱饺子。因为训练忙,没人帮橱,炊事班长就借驱逐舰上的和面机用。用不惯,把一条胳膊绞了进去。那些天,我象罪犯似地抬不起头,以为全是我的错。在我们码头,常有一些赶海的女孩找当兵的说笑。那些天,我连这些女孩的笑声都十分厌恶。天哪!她会不会也有点厌恶我呢? “我只是想不通。”她在几千里以外对我说。 “我来帮你分析分析。”我象个半瓶子醋政委热心地对着话筒说,“什么问题搞不通?” “你。” “我?” “为什么我觉得你好象是另一个人呢?” 这真叫人恶心! “这么说,还有一个长得和我很相象的人喽。” “别开玩笑,跟你说正经的呢。你跟过去大不一样。” “过去我什么样?”我茫然地问,“三只眼?” “过去你彪悍潇洒。歪戴着帽子,背着手枪,站在军舰的甲板上,我第一眼就爱上了你。那时我总想,你心里一定充满着什么我不知道的、遥远的、美好的东西。而现在,我一眼就看穿你心里有什么。” “我心理只有你。” “你还成了个胖子。”她嘟哝着。 “你嫌我胖不体面是不是?” 多么典型的“迷惘的一代”。我气红了耳朵,又叫又吼: “我教你个重温旧梦的法儿,随便拣个海军码头遛遛,你会碰见成千上万歪戴帽子、晒得黢黑的小伙子,可心挑吧。” 她在电话里哭了。 我说过,崇拜性的爱情不纯洁、不可靠。 七 她们机场连出了两次事故。一个水箱没扣上,起飞时,一箱开水都浇到坐在下面的乘务员头上。一驾飞机着陆时起火,烧死一些人,乘务员从紧急出口跌出来,摔断了腰椎。阿眉的情绪受了一些影响。这段时间,她的信是忧郁的,总告诉我一些不吉利的事,什么飞“伊尔—14”门总在空中自行开启;“三叉戟”落在桂林总是冲出跑道。我们言归于好。你想,她随时处在危险中,我怎么好意思和她堵气。我又重新以一个强人的形象出现,写信安慰她,告诉她一些我经历的危险。我曾经划着舢板在风暴来临的海上迷向;有一次在海滩上投手榴弹,一枚弹片打进我屁股。阿眉喜欢我的这些信。因为我们很久未见面,这些信在她的想象中修补和恢复了我的形象,我也不想找麻烦,就随他“高大”去。阿眉开始问我: “摔死了不说,要是我摔伤了,你还要我吗?” “当然。”前海军英雄怎么能当陈世美,“我会养你一辈子。”我信誓旦旦。 “你拿什么养,用嘴?” 我发觉落入了她的圈套。我都忘了,我还没有工作呢。在她眼里,我一定象个全靠祖上萌庇的员外。 关义来看我,也大惊小怪地问:“你还象蟹似地寄居在别人的壳里?” 怎么,我爹妈还没烦,你们倒都来抱不平。 他很担心我。他最近审的几个案子,碰上过去的几个战友,这叫他很尴尬,觉得脸上无光,令人痛心。他认为很多人都是闲坏的。 我由“安办”分配去了个工厂,试用期未满,就被炒了鱿鱼。我抱着档案回到“安办”,那个经办我的女同志苦恼地问我: “你说个工作类型,我给你想办法。” “少干活,多拿钱;不干活,也拿钱。” 我被赶回了家。我悻悻地给阿眉写信:“不用等你摔死,我恨不得先跳海。” 八 我没冷清多久,父亲回家和我就伴。他老得不中用,人家叫他离休了。我和他开玩笑: “您也当‘作(坐)家’了?” “我功德圆满。您呢?”他倒毫不含糊地把我划了出去。 过去我在家里还是有些地位的,如今日趋下降。我老兄的地位直线上升。他比我早一年从海军退役,在一家建设银行工作,属于“直接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他受到领导信任,单独掌管一个国家重点建设项目、大发电厂的拨款计划。他经手上亿元人民币,象淌海水似地花银子(当然是花在建设项目中)。本人也象亿万富翁般神气活现,东奔西跑,指手划脚,在家里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问心无愧的日子,还时不时忍不住冲我们这些赋闲的主儿哨一炮。我真看不惯。 九 阿眉给我回信,没发怒。看来她对我那些鬼话,也学会了左耳进,右耳出。用她的话讲: “我才不生气呢,我要生气,早气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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