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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攀随笔录（26）
王攀
没人愿意两面光，也没人愿意自我恶心——
略知明史之前，读一篇讲圆滑的文章，举了朱元璋的例子。
大意是，朱元璋要杀人，让一个叫袁凯的御史把案卷拿给太子复审。太子主张宽容。袁凯向朱元璋回报时，朱元璋问：“我要杀人，太子却要宽减，你看谁对？”这当然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事实上皇帝的每一个问题都不好回答。袁凯不好说谁对谁错，就说：“陛下要杀是守法，皇太子要赦免是慈心。”——就这句话，文章的作者说，这个当官的两边都夸，正说正有理，反说反有理，可真够圆滑的。当初我读到这里，也深以为然。
到了后来，读到吴晗的《朱元璋传》，才知道真是莫大地冤枉了这个袁凯。原来，当袁凯说完这句话，朱元璋大怒，认为他两面讨好，耍滑头，要不得。朱元璋杀官成瘾。他大怒，袁凯当然晓得意味着什么，自然吓得要死。怎么办呢？装疯卖傻。
朱元璋不信，说疯子不怕疼，就叫人拿木钻刺他的皮肤。袁凯咬紧牙关，忍住不喊痛——这感觉不是我写这篇文章和你读这篇文章能感受到的。受了木钻之苦，袁凯回到家，用铁链子锁了脖子，蓬头垢面，满嘴疯话。朱元璋还是不信，派人召他回来做官，袁凯对着来人唱曲子，爬到篱笆边吃狗屎。看到这些，来人回报朱元璋，袁凯真疯了。才躲过一死。
幸好，袁凯早就料到朱元璋要派人探查，提前吩咐家人用炒面拌糖稀，捏成段段，做成狗屎状。否则，真不知道受得皮肉之苦的袁凯，又如何受得吃屎的精神摧残。
没人愿意两面光，也没人愿意自我恶心。刨去觊觎之人，如果不是无奈，谁愿意这么恶心自己？那篇鞭挞袁凯圆滑的文章，也许是有意选了一截，用来论说圆滑可恶，却连最基本的人道都丢掉了。而我，因为此前读书不周，上当受骗了一大阵子。
没人禁止阅读了，可我们却很少读书了——
读书不周，只会自欺或被欺。
为把人当傻子，就禁止读书，阻止别人接触读书人，这是朱元璋的策略。朱元璋年轻时当和尚，比别人多识几个字，在一群文盲中，深知读书的好处。从投军，到统兵，再到治国，在笼络读书人上，朱元璋绝对是只许自己放火、不许别人点灯。
朱元璋做军官，除了把将官的家小留在后方作人质外，特别提防将官与读书人勾结，规定：“所克城池，令将官守之，勿令儒者在左右议论古今，止设一吏，管办文书，有差失，罪独坐吏。”凡是投降的官吏和儒士，都要由他选用，不许将官擅用，逃者处死。对读书人，朱元璋能用就用，不能用则杀，“儒士跑到敌人方面或去纠集地主武装抵抗，结果只能削弱自己，壮大敌人，是十分有害的。”
到了治国，朱元璋仍不许武官与读书人走得太近。力拒陈友谅立了大功的亲侄朱文正被鞭死，就是因为“亲近儒生，胸怀怨望”；而他的义子加亲甥李文忠南征北伐，最后被毒死，也是因为左右多儒生，礼贤下士。在宫中，朱元璋更是明确要求，凡是内臣（宦官），都不许读书识字。
禁止阅读，不是朱元璋的发明，外国人也喜欢搞这个。路德宗教改革，提出灵魂的救赎有赖于每个人解读上帝话语的能力，换句话说，就是人人都可以与上帝直接说话，而不需要教士当中间人。但大不列颠的奴隶主们并不这样认为。他们一想到一群“有读写能力的黑人就害怕”，因为黑人奴隶假如能够读《圣经》，也就可能会读废奴论文，即使《圣经》，他们也能从中发现反抗与自由的煽动性观念。所以，奴隶主们对奴隶也禁止阅读。
于是，我们看到一些黑人作家的传奇历程。出身奴隶、后来成为废奴论者的美国作家弗里德里克•道格拉斯在自传中回忆：“由于经常听到女主人朗读《圣经》……唤起我对这种阅读之神秘感的好奇心，并唤醒我求知的欲望。”从奴隶到传教士的英国人托马斯•约翰说，当主人的儿子在看书的时候，他会建议那个男孩大声地把某部分的功课朗读出来。“老天在上，”约翰鼓励他，“把那个再念一遍吧。”而男孩常常照做，他相信约翰很仰慕他。
看吧，在那个禁止阅读的年代，这些伟大的人物是怎么读书的！现在，没有了朱元璋，也没有了奴隶主，再也没人禁止我们阅读了，可我们却很少去读书了。
2009年8月16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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