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野趣北京晚报 从维熙
国庆期间，到京郊密云山区闲居。看窗外天高云淡，绿叶开始变黄，便走出了乡院，信步朝村外走去。那儿停放着几辆没有出租牌子的“面的”，司机见我的神态，便投其所好地说：“您老是不是想看看周围的风景，不远处有黑龙潭有云雾山，还有……” 我说：“这么办吧，哪儿景致最野，你就拉我到哪儿去。” “您老上车吧！”小司机说，“我拉您老到人间仙境去看看。” “你要是骗我，我回来可不坐你的车了。那地方要真有仙气儿，回程我还坐你的车。” 口头的君子协定订下之后，我忽然发现我少带了一件东西，那就是能让人心旷神怡的好酒。既然要到荒山野岭，何不潇洒一回？我让他稍稍等我一会儿，匆匆回到村舍，把喝剩下的半瓶茅台倒进一个小瓶子中塞进我的兜里。上了小司机的面包车，向西北方向的山林驶去。不知是司机为了多赚钱，还是真的带我去最蛮荒的山野，车子开了半个时辰，还没到达目的地。隔窗外望，沿途虽然都是山村，但到处悬挂着“欢迎进园采摘鲜桃和板栗”和“备有客房夜宿，可以品尝贴饼子白水煮鱼”一类的醒目标语。我再次提醒小司机说：“这可不是我要来的地方，什么果树我都种过，什么样的玉米面食品，我都吃过，我要去没有人烟的大山。”司机开始对我咧嘴一笑，一句话揭开了我的老底：“您老的名字，我虽然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有十多个作家在这个村里买了房，您老一定是其中的一个，是个写书的——不然的话，哪会有进山寻野的兴致？” 这倒也好，他理解我的心态，索性信马由缰任他拉我往山里闯就是了。车子大约又开了半个时辰，在一个名叫“桃源仙谷”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主动告诉我说，时下时兴旅游，这儿也有游人，您老进山后别走大路走小路，保证您老会有所发现。您老要是不满意，我可以不收您老的车费。 进山了。一开始我觉得有点受骗上当的感觉。尽管这儿已是大山之腹，但仍有不少游客，如过江之鲫与我同游。景区示意牌上写明：前面山腰有个大瀑布，游客们趋之若鹜奔往瀑布。我则本能地当一只离了群的孤雁，按小司机的指点，沿山间小路缓缓而行——我要寻找的是山间野趣。 环山小路非常难走，既没有石阶铺路，也没有示意路标，而这正是我要探秘的地方。走了一段崎岖山路之后，我有了一个新奇的发现，在路旁林木的枝条上，一块白白的布条在秋风中飘摇。我猜测出来，这是进山人怕归来时迷路，而拴系下的路标。这个发现使我非常得意，因为这证明我并不是第一个来这儿寻觅野趣的情痴，早已经有先于我的来者叩访过这儿了。果不其然，沿着布条走了一段山路之后，我首先发现了几束开在山坡上的野花；继而我看到了万绿丛中的艳红，那是枫叶在深秋绽露出它的身姿。更让我心旷神怡的，我听到潺潺流水之声，循声而去，一条山泉形成的小溪，出现在我的脚边。 远眺近望，大山空无一人。只有这条轻声唱歌的小小溪流和落在绿林中间的阳光，与我相伴了。静坐溪水之边，想看看水中的鱼儿游弋之乐，可是“水至清则无鱼”，亮晶晶的清波中，却有五光十色的花斑石子，横七竖八地躺在小溪流中。我伸手拾起一块琥珀色的石子，对着太阳看了看，里边红色的纹路像是血丝，我爱不释手地看来看去，最后装进衣兜，留做进山寻找野趣的纪念。然后站起身来，沿着溪边崎岖小路，继续向山的腹地进发。这时我才发现，刚才看见的红色，不仅仅是枫叶之红；这儿还有一片片的山楂树，早熟的红果已然坠落山坡，竟然没有人来采摘。一阵秋风刮过，有的树叶离开了树的母体，落到溪流之中，顺水漂泊而下——一叶知秋，这真是秋天山野的一幅静物写生！ 静。在久久的万籁无声之后，一阵悠长的声音来自天堂。抬头遥望，最初无所发现，但片刻之后，我终于看见了那是一队大雁匆匆南归。久违了，天空的美神，在喧嚣的城市，我无法找到你的身影，在这寂静无声的大山深处，你带给我的是天籁声声。我匆匆摘下脖子上的相机，想拍下它们掠过长空人字形的身姿，但是它们飞得太高太高了，镜头难以追踪到它们的形影。无奈之际，时光似乎倒流了多半个世纪，我情不自禁地记起了儿时，每逢雁鸣长空时日，我和小伙伴们仰望雁阵时，呼喊出的童真： 南来的雁 北来的雁 在我篮里下窝蛋 此刻，我虽然死了儿时的梦幻，但在大山深处看长空雁过，仍然激起我对大自然的一往情深。我目送着它们的身影，一直消失在长天之角，眼里只剩下天空扎眼的瓦蓝。我闭上眼睛，并顺势靠在一块青石板上，从兜里掏出带来的小酒瓶，一口一口倒进嘴里，将其浓香的浆液咽下喉头。有生以来，这是我第二次在大山中喝酒，劳改年代在一个矿井下挖煤，为抵制地下潮湿，我在大山腹地偷偷地喝过白薯干酒；此时我仍然是在大山上饮酒，茅台美酒让我爽透心扉。偶然抬头，层林尽染的大山之巅，又有一轮秋阳为伍，何其美哉！ 遥想当年的陶渊明，在桃花源的山丛中，常以巷巾(古人头上的帽翅)过滤其自酿的白酒，以求其纯；时间跨越了一千多年，电子时代的文人，虽然无法演绎陶翁的恬淡，但摆脱开城市生活的喧嚣，在野山中享受一回独饮之乐，也算得上是难得的一乐了！不是吗？ 出山时，秋阳已高悬天空。小司机问我说：“您老玩得开心吗？”我向他表示了谢意。 归来后，立刻将此行敲进电脑，以不忘这次仿古的逍遥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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