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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乡月色

 金戈铁马秋风 2010-01-01

他乡月色

 北京晚报 鲍尔吉·原野

  我越来越想念图瓦,三年前在图瓦我就想到会想它。

  国宾馆是一座安静的三层小楼,靠近大街。大街上白天只有树——叶子背面灰色的白杨树,晚上才有人走动。人们到宾馆东边的地下室酒吧喝酒。我坐在宾馆的阳台上,看夕阳谢幕。澄澈的天幕下,杨树被余晖染成了红色。你想想,那么多的叶子在风中翻卷手掌,像玩一个游戏,这些手掌竟是红的,我有些震骇。大自然不知会在什么时候显露一些秘密。记得我在阳台放了一杯刚沏好的龙井茶,玻璃杯里的叶子碧绿,升降无由,和翻卷的红树叶对映,万红丛中一点绿,神秘极了。塞尚可能受过这样红与绿的刺激,他的画离不开红绿,连他老婆的画像也是,脸上有红有绿。

  图瓦的绿色不多,树少。红色来自太阳,广阔无边的是黄色,土的颜色。有人把它译为“土瓦”。我年轻时听过一首曲子,叫《土库曼的月亮》,越听越想听。后来看地图,这个地方写为“图库曼”,就不怎么想听了。土库曼的月亮和图库曼的月亮怎么会一样?前者更有生活。象形字有一种气味,如苍山、碧海,味道不一样。徐志摩一辈所译的外国地名——翡冷翠、枫丹白露,都以字胜。

  图瓦而不是土瓦的月亮半夜升了上来,我在阳台上看到它的时候,酒吧里的年轻人从酒吧钻出来散落到大街上,在每一棵杨树下面唱歌。小伙子唱,姑娘倚着树身听,音量很弱。真正的情歌可以在枕边唱,而不是像帕瓦罗蒂那般鼓腹而鸣,拎一角白帕。我数唱歌的人,一对、两对……十五对,每一棵树边上都有一个小伙子对姑娘唱歌。小伙子手里拿着750毫升的铝制啤酒罐。俄联邦法律规定,餐馆酒吧在22时30分之后禁止出售酒类。而这儿,还有乌兰乌德、阿巴干,年轻人拿一瓶啤酒于大街上站而不饮乃为时尚,像中国款爷颈箍金链一样。

  图瓦之月——我称为瓦月——像八成熟的鸡蛋黄那样发红,不孤僻不忧郁,像干卿底事,关照这些人。它在总统府上方不高的地方。我的意思说,总统府三层楼,瓦月正当六层的位置。所以见出总统府不往高里盖的道理。

  书说,人在异乡见月,最易起思乡心。刚到沈阳的时候,我想我妈。见月之高、之远不可及更加催生归心。而月亮之黄,让人生颓废情绪,越发想家。我从沈阳出发到外地,想老婆孩子。而到了图瓦,一个俄联邦的自治共和国,我觉得我之思念不在我妈和老婆孩子身上,她们显得太小。所想者是全体中国人民。我知道这样说有人笑话,我也有些难为情,但心里真是这样子。虽说中国人民中,我所相识者区区不过几百人,其绝大多数我永世认识不到,怎么能说“想念广大中国人民”呢?而我想的确实就这么多。比如说,在北京站出口看到的黑压压的那些人(不知他们现在去了哪里),还比如,小学开运动会见到的人、看露天电影看到的人、操场上的士兵、超市推金属购物车的人。我想他们,是离开了他们。在图瓦见不到那么多的人,也显出人的珍贵。早上,大街尽头走来一个人,你盼望着,等待着这个人走近,看他是什么人。但他并不因此快走,仍然很慢。到跟前,他一脸纯朴的微笑。

  在图瓦,验证了人有前生一说,至少验证了我有前生。大街上,迎面遇到随便什么人,你得到的都是真诚质朴的笑容,像早(前生)就认识你、熟悉你,你不就是谁嘛。图瓦人迎面走来,全睛看你,突厥式的大脸盘子盛满笑意,每一条皱纹里都不藏奸诈。我像一个没吃饱饭的人吃撑着了,想:他们凭什么跟我微笑呢?笑在中国,特别在陌生人之间是稀缺品,没人向别人笑。而向你笑的人(熟人)的笑里面,有一半是假笑,和假烟假酒假奶粉一样。笑虽不花钱,却也有人不愿对你真笑。跟我社会地位低也有关。从美术美容观点看,假笑是最难看的表情,如丑化自我。纯朴的笑有真金白银。笑,实为一种美德。

  我没想明白图瓦人为什么对人真诚微笑。而他们的生活当中,没有不诚实以及各种各样迷惑人的花招。中国人到这里一下子适应不了,像高原的人到低海拔地区醉氧了。这里没有坑蒙拐骗,人的话语简单,什么事就是什么事,这样子就是这样子。这让来自花招之地的人目瞪口呆,有劲使不上。图瓦人的笑容,展露的实为他们的心地。

  总统府上空的月亮像带着笑意,俯视列宁广场。广场上一定有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发生。我下楼去广场,看月亮笑什么。

  列宁广场在克孜勒市中心。塑像立北面,身后山麓有白石砌就的六字真言,字大,从城市哪个角度都看得清。广场西面歌剧院。东面总统府。该府连卫士都没有,农牧民和猎人随便出入。总统常常背着手在百货公司溜达。广场中立中国庙宇风格的彩亭,描金画红。里面是一座巨大的转经筒,从印度运来,里面装五种粮食,一千多斤重。这些景色到了夜里跟白天不一样,所有的东西披上一层白纱,边角变得柔和,夜空越显其深邃,而瓦月距总统府上空其实很远,在山的后方。

  广场上有两三个转经筒的人,有人坐在长椅上,有人缓缓地散步。他们在和我相遇的时候虽露笑容,但更庄重。他们的人民到夜里变得庄重了。我们的人民晚上似更活泼。我想到,图瓦人虽把纯朴的笑容送给你,像满抱的鲜花,他们其实是庄重的。面对天空、大地、河流、粮食和宗教,他们生活得小心翼翼,似乎什么都不去碰。农民除了种地时碰土地,剩下的什么都不碰,包括地上的落叶也不去扫。人在这里安分守己并十分满足。看图瓦人的表情,他们像想着遥远的事情,譬如来生。又像什么都没想,脸上因此而宁静。这种表情仿佛从孩童时代起就没变化过(他们小孩就这表情),更未因为衣服、地位、年龄和GDP而变化,只是成年人成年了,老人老了,表情都像孩子。再看月亮,我刚才在国宾馆看到的月亮像它的侧面,在广场看到的还是它侧面,这是下弦月。看它正面除非上火星看去。

  脚踩广场的月色上,没发出特殊的声音,月色也没因此减少(沾鞋底上)。月色入深,广场像一个奶油色的盒子。人都回家了,只有一人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慢慢走,这是我和我的影子。

  鲍尔吉·原野:散文家,现居沈阳。在大陆出版《掌心化雪》等23本散文集,在台湾出版《现代文学典藏——鲍尔吉·原野散文集》等两本散文集。曾获人民文学杂志散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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