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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随笔 一帘花雨谈幽梦(二)作者:寂寞文字

 昵称251039 2010-01-07
   (四)寻梦若耶溪
  1
  可以谈谈理想吗?又仿佛太过奢侈与遥远。我不确定我有什么理想,它们是那么缥缈,却异常真实地每天撞击着我,像大海中的雪浪花,一波未退,一波又起。
  看着身边的人每日匆匆地来去,我不知道他们心中有着怎样的诉求,如何平衡,又如何做到面带微笑。有很多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卑微的,像暗夜某一颗隐于云翳背后的星辰,无声无息。我有许多梦想,却苦于无法一一实现,像一尾渴望深海的游鱼,被困于某一处不为人知的车辙里。阳光照射下来,在眼前幻化出绮丽惝恍的迷雾,宛若梦中。也许我只是常常地白日做梦,藉此收获满足感觉。也许,我只能让笔下的文字带我进入某个我一直渴望或者一直陌生的空间,在逆着时光上溯的迷醉里,感受心愿得偿的欣悦。
  但我明白这种沉溺只是暂时的,它的周期最长只有一个月,然后我又进入另一段梦境。但是,也只能这样。我在很偶然的时间注目于“若耶溪”。它是一条溪流的名字,于我却像一个神奇的石扉,我没有喊出芝麻开门的暗语,它已悄悄地訇然洞开,并吸引我慢慢地向深处走去,直到忘却刚刚还萦绕于心的烦忧。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神游也许是不错的选择,在无穷的时间与空间里,我时时感到的孤独可以暂得消融,像浮萍跟随着波浪,以为自己有了归宿,有一种盲目的快感。尽管兔走乌飞斗转星移、沧海桑田顷刻巨变,但我明白变更最快的还是人事。亿万年前的一块顽石因为无力补天遗落人间,现在还是没有飞到天上去,而滚滚红尘中的汹涌人潮却瞬息万变,至多留下或明或暗的旧影,扑朔迷离。
  几千年成为过去,若耶溪依旧,只是已换作“平水江”这一诗意顿消的名讳。也许是积久而成的怀旧心理,我只愿循着若耶溪的叮咚水韵,去追寻一个失散在从林中、书页里的陈年旧梦。
  
  2
  若耶溪首先和西施联系起来,这一点我先前并不知道。一条美丽的河水,总该有一个貌若天仙的丽人,这样的相互成全仿佛冥冥注定。当我拨开历史的枝柯抬眼望去,西施正手挽竹篮从诸暨苎萝村边,轻步走来。
  苎萝村盛产苎麻,从山上采下的苎麻要先打散纤维纺成麻纱,村里的女子每天要提着十余斤重的粗麻纱到若耶溪边洗干净,才能织成麻布制作衣服。她只是若耶溪西岸一名姓施的平凡女子。这里峰峦竞秀、万壑争流,但是她没有功夫欣赏身边云水环绕、溪山如画的美景,只偶尔抬起手臂,拭去渗出鬓角的汗粒。春天,桃花盛开灼灼燃烧,她脸飞红云艳若桃花。当荷花在水面次第微笑,她就是掩映在田田荷叶间的一朵奇葩。秋天到来,她依旧在水边浣纱,清澈秋水倒映着她俊俏身影,鱼儿偶然看到,竟忘记了游水,渐渐地沉到河底……
  现在,在诸暨城南苎萝山下,临江濒水有一巨大方石,高2米许,上镌“浣纱”二字,据说为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所书,此处传为当年西施浣纱之处,这块石头就叫“浣纱石”。浣纱石北首高坎上有浣纱亭,内有碑碣记其事;沿亭东侧拾级而下,有一块小平地,右首高坎有沙孟海书写的“西施浣纱处”五个石刻大字。另据说,只要西施去浣纱,方石就会自动沉浮,水浅则沉,水涨则浮。这样,她浣起纱来舒服省力,恰到好处。站在方石上浣过的纱,洁白光亮,柔软舒展,听说还有异香呢。李白曾有诗云:“西施越溪女,明艳光云海。未入吴王宫殿时,浣纱古石今犹在。”(《送祝八之江东,赋得浣纱石》)因此,若耶溪也被称为“浣纱溪”。后人引用这一典故,把“浣纱溪”作为某一词调的格式,成为一个词牌名,后来有人写作“浣溪纱”或“浣溪沙”。
  相对于句式长短错落的其他词牌,“浣溪沙”包括“玉楼春”等可算是异数。句式整齐、三或四句为一片,音节明快、疏朗有致,清丽婉转,再联想及这一词牌的悠远意境,真让人心驰神往,目醉魂迷。唐宋时,以此为词牌倚声的词家甚众,佳作亦数不胜数。如秦观的《浣溪沙》: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这首词以轻浅的色调、幽渺的意境,描绘一个女子在青烟似的春阴里所生发的淡淡哀愁和轻轻寂寞。全词意境娴静悠闲,含蓄有味,令人回味无穷,一咏三叹。尤其是下阕起首两句,飞花似梦、细雨如愁,这个山抹微云秦学士怎么会想到如此绝妙的佳句呢?
  只作乡间这么一个默无声息的浣纱女或者采莲女也好,虽然生活清贫,但对于一颗无所奢求的清静心灵来说,什么又是必须拥有的呢?但是,命运的转机只在旦夕之间。“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王维《西施咏》)。范蠡的偶然到访,惊破曾经多少年来平静如初的若耶溪水。悉知范蠡来意,西施毅然奔赴国难,一个平凡的村姑从此成为吴王夫差最宠爱的美人。从此,三千宠爱在一身,君王愿老温柔乡。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精兵十万一举消灭吴国。此时西施何在呢?传说吴王自刎而死时,吴人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在西施的身上,用锦缎将她层层裹住沉于扬子江心。也有人认为吴亡后西施回到故乡,在一次浣纱时不慎落水而死。但更多的说法是,吴亡后“西施复归范蠡,同泛五湖而去”(东汉袁康《越绝书》)。李白《西施》诗云:
  
  西施越溪女,出自苎萝山。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浣纱弄碧水,自与清波闲。皓齿信难开,沉吟碧云间。
  勾践徵绝艳,扬蛾入吴关。提携馆娃宫,杳渺讵可攀。
  一破夫差国,千秋竟不还。
  
  不管怎样,西施的下落完全是个谜,只能够让我们无穷地问询与追想。几千年的历史已然翻过,有关西施的印记也只是一个浣纱的村姑、一个沉鱼的丽影、一个效颦的事典、一个惑主的红颜、一个不知所终的结局。甚至,连有无此人都需要打上一个问号。也许,只有若耶溪水才知道确知,是否曾经有一个天生丽质的女子常常款款而至,明眸善睐、顾盼生姿。
  

(四)寻梦若耶溪
  3
  相传若耶溪有七十二支流,自平水而北,会三十六溪之水,流经龙舌,汇于禹陵,然后又分为两股,一支西折经稽山桥注入鉴湖,一脉继续北向出三江闸入海,全长百里。《水经注》谓:“水至清,照众山倒影,窥之如画。”溪山胜景蕴育了丽人,也自当产生英雄。“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唯有鹧鸪飞。”(李白《越中览古》)尽管越国最终难免覆灭,但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再次复国的勾践却绝对可以称之为英雄。英雄何以纵横天下?在铁血纵横的冷兵器时代,也许一柄利剑即可所向披靡、一剑封喉。勾践手中正有这样的利器,而为他打造宝剑的正是中国古代铸剑鼻祖,越国人欧冶子。我相信若耶溪并非只有美女浣纱的平静怡然,在群雄逐鹿的春秋战国时代,这一方溪山胜地更有鼓角争鸣、刀光剑影。
  《吴越春秋》载:吴有干将,越有欧冶。《水经?渐水注》云:“若耶溪,《吴越春秋》所谓欧冶铸以成五剑”。今若耶溪上游上灶、中灶、下灶三村,传即欧冶子铸剑之灶基。其南日铸岭,宋吴处厚《青箱杂记》云:“昔欧冶子铸剑,他处不成,至此一日铸成,故名日铸岭。”欧冶子铸造的一系列赫赫名剑,冠绝华夏。在春秋五霸、战国七雄的争霸之战中,显示了摄人心魄的魅力与威力。
  据《越绝外传》记载,越王勾践有五把宝剑,闻名天下。有一天,他把一位相剑大师薛烛(越国人,一说秦国人)召至,让他来品鉴一番。勾践先后让侍臣取出毫曹、巨阙,但薛烛根本不为所动,他认为毫曹光华散淡,巨阙质地不纯,并非宝剑。勾践命人拿出第三把宝剑,并缓缓地吐出两个字:纯钧。听闻“纯钧”二字,薛烛瞬间惊呆,他若有所思地杵在原地,好久才回过神来。然后,他走下台阶,整理好自己的衣装,接过宝剑落座细加端详。他拿起宝剑先用力一震,接着向空中猛然一挥,刹那间光华摇荡,就像初开的白莲花;剑柄上的雕饰发出灿烂的光芒,深邃流转,如同天上的星宿缓缓运行;剑的光晕宛若悠悠春水从水塘溢出,潋滟生辉;而剑刃就像耸峙千丈的危岩峭壁,崇高而巍峨;再看它的质地,润亮晶莹,好像刚刚开始消融的冰雪。
  薛烛惊喜地问:“这就是传说中的纯钧吗?”勾践得意了:“有人拿两个富乡、千匹骏马、两座千户之城来换这件宝物,你认为如何呢?”薛烛急忙回道:“大王,万万不可。在铸造这把宝剑的时候,千年赤堇山一朝破裂而出锡,万载若耶溪水一旦干涸而出铜,雨师淋水,雷公拉风箱,蛟龙捧炉,天帝装炭。欧冶子聚合天地精华,悉其技巧,终于将湛卢、纯钧、胜邪、鱼肠、巨阙五把宝剑打造成功。而今,赤堇山闭合如初,若耶溪深不可测,众神归天,欧冶子也即将离开人世。即使有倾城黄金、遍地珠玉也不能够换得其中的任何一件,骏马与大城又算得了什么呢……”
  曾经的吴越之地就是这样一个充满传说的神奇疆域,连绵的征战频频搅扰着老百姓的生活,即使做一个普通平凡的浣纱女子都不能够。也许,若耶溪水有多平静,它就会有多汹涌。在它的两岸,在它的周边,一定轻掩着太多绮丽交错的梦,只须轻轻地投桨入水,这些沉沉旧梦即会呼啸而至。越王勾践之剑的出土,只是其中的一句呓语,它证明了春秋时代越地对制剑的如火热情。我相信这种重见天日的青铜不但有千年不朽的锋芒、切金断玉的决绝,更有沉默不语的柔情。
  可是,这样的长剑如何才能够握在手中,匹马驰骋?从来,倚剑云天是英雄的写照,也是太多文人的梦想。“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杨炯《从军行》)“倚剑对风尘,慨然思卫霍。”(高适《淇上酬薛三据兼寄郭少府微》)“愿将腰下剑,只为斩楼兰。”(李白《塞下曲》)李贺《南园其七》诗云:
  
  长卿牢落悲空舍,曼倩诙谐取自容。
  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
  
  司马相如字长卿,这位大辞赋家才华横溢,早年因汉景帝“不好辞赋”,不得已客于梁孝王门下,“与诸生游士居数岁”,“会梁孝王卒,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并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只能在空舍里长自悲叹。曼倩是西汉辞赋家东方朔的字,他性格诙谐,言词敏捷,滑稽多智,常在武帝前谈笑取乐,“然时观察颜色,直言切谏”(《汉书?东方朔传》)。但武帝始终把他当俳优看待,并不重用。他只能够诙谐取容,怵惕终生。“猿公”,事出东汉赵晔《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范蠡献计于勾践,让他接见国内一长于剑术的女子。女子北上见王,路上碰到一位老翁,自称袁公,希望与女子切磋一番。老翁手执竹竿拉开架势,当劲风催落的竹叶还未落地的时候,越女已然取胜。袁公飞身上树,化为白猿告别而去。女子见到越王后语以剑道,其言妙契精微,深得剑术之要,越王号之曰“越女”。
  李贺意谓,既然历来斯文沦丧,还不如买一柄若耶溪底所出之铜铸就的利剑,寻访像“猿公”那样剑术高妙的隐者,或许还能有一番作为。纵观诗人墨客所为投笔从戎之句,表面的雄心万丈其实不过是理想难得实现的怅惘难言。如果长剑一挥即可决胜千里、扬名立万,那么心中的愁肠一缕怎么就难以一刀两断呢?长剑陆离,不过是文人难以割舍的英雄情结。
  

(四)寻梦若耶溪
  4
  发现一处足以发抒思古幽情的所在,总是一件让人暗生欣悦的事情。“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这一联诗像是扁舟一叶,偶然把我送至若耶溪的水面。它出自南朝诗人王籍的《入若耶溪》:
  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
  
  王籍,字文海,生卒年不详。南齐时,官至冠军记室。入梁为官,皆因疏放而免。久之,任湘东王萧绎(即梁元帝)谘议参军,随绎于会稽,这首诗即作于此间。当刀光剑影黯淡,若耶溪也就恢复了原本的平静,葳蕤的草木聚拢着这一方悠悠碧水,引人入胜。在此之前,很少发现吟咏若耶溪的诗作,我觉得王籍就像是一个若耶溪通联外界的使者,引领了后来历朝历代的文人墨客到这里寻芳览胜。
  不妨跟随王籍一览。溪水空阔,微波荡漾,王籍立于一叶扁舟之上,四顾怡然,颔首微笑。远处的层峦叠嶂间云霞缭绕,变幻无穷,令人心驰神往;水面上,阳光追逐着随山势而回曲的溪流,闪烁出粼粼的波光。偶然响起蝉声与鸟鸣,仿佛在回应荡漾在山水之间的光影。桨声欸乃,生怕惊扰了这一汪静默……王籍又终于回过神来,想到自己:仕途蹭蹬,内心并不得意,常年的漂泊不过是为了稻粱之谋,滚滚红尘早已玷污了素衣。而现在,置身于无边无际的山水美景之中,是再也不愿回到污浊的人世间,再也不想……
  王籍诗歌学习谢灵运,《南史?王籍传》称:“世人咸谓康乐(谢灵运)之有王籍,如仲尼(孔子)之有丘明,老聃之有庄周。”也因为《入若耶溪》一诗,王籍得以享誉诗史。“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一联尤为人们所称道,颇得谢诗神韵,“当时以为文外独绝”(《梁书》本传),以至“简文吟咏不能忘之;孝元讽味,以为不可复得”(《颜氏家训》)。这一联好在哪里,现在已经很了然,以蝉的鼓噪和鸟的鸣叫来反衬山林的幽静,所谓“以动写静”。如果正面写山林的静寂容易落入呆板与恐怖,聪明的诗人将山林之深幽置于蝉、鸟的喧动之中,就使得安静兼有生机,这是一种更可亲近的境界。诚如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所指出的:“寂静之幽深者,每以得声音衬托而愈觉其深。”
  这一联佳句常被误认为王维所作,实在情有可原,因为这种“以动写静”的手法到了诗歌的盛世唐代已经被诗人发挥到淋漓尽致的地步。王维更是个中翘楚。如“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鹿柴》),“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山居秋暝》)等。其他如杜甫“春山无伴独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题张氏隐居二首之一》),常建“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题破山寺后禅院》)等。真正是青出于蓝而皆靛了。
  到了北宋的王安石,因为一首《钟山即事》而引发轩然大波:
  
  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
  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
  
  其“一鸟不鸣山更幽”句一反王籍句意,实在是“拗相公”本色。他的《老树》七古曾有“古诗鸟鸣山更幽,我意不若鸣声收”之句,至此不复他虑,完全写入诗中。此诗一出,恶评如潮。黄庭坚毫不留情地嘲讽道:“此乃点金成铁手也。” 南宋曾季狸在《艇斋诗话》中说王安石此句“却觉无味,盖鸟鸣即山不幽,鸟不鸣即山自幽矣!何必言更幽乎?此所以不如南朝之诗为工也”。明代诗歌评论家王世贞在其《艺苑卮言》中写道:“‘鸟鸣山更幽’,本是反不鸣山幽之意,王介甫何缘复取其本意而反之?且‘一鸟不鸣山更幽’,有何趣味?宋人可笑,大概如此。”清代顾嗣立更斥为“直是死句”(《寒厅诗话》)。
  其实,以王荆公之智,未必不能赏其妙,相反,他是颇赏识王籍原句的。沈括《梦溪笔谈》(卷十四)记载:“古人诗有‘风定花犹落’之句,以谓无人能对。王荆公以对‘鸟鸣山更幽’。‘鸟鸣山更幽’本宋王籍诗,元对‘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上下句只是一意;‘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则上句乃静中有动,下句动中有静。荆公始为集句诗,多者至百韵,皆集合前人之句,语意对偶,往往亲切,过于本诗。后人稍稍有效而为者。”“风定花犹落”乃南朝谢贞(东晋名士谢安九世孙)八岁所作《春日闲居》仅存之佳句,王安石以王籍诗对之,虽为人所称道,但我认为属对还称不上工稳,前后句的意境也不尽统一,但可以知道荆公是明白其中之妙。而且,王安石一生热衷文字之学,其“一鸟不鸣山更幽”似有游戏文字之意。同时,解诗历来讲求知人论世,王安石《钟山即事》作于他罢相闲居江宁(今南京)钟山时,虽则退出了政治舞台,但他的内心并不可能平静下来,往昔之成败利钝荣辱得失时时萦绕于怀,“一鸟不鸣山更幽”不过是对其岑寂状态的病态写照以及对喧闹热烈的委婉诉求而已。
  古希腊先哲赫拉克利特有言:“不同的音调才能造成最美的和谐。”是啊,动与静的结合造就了王籍逾千载而不朽的绝唱,也造就了若耶溪梦一般的嘉山秀水,而飘荡在风中的诗歌与沉溺于梦中的山水,更是美到极致的和谐与愉悦。
  

(四)寻梦若耶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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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样的人生才十足快意呢?古人有古人的失意,今人有今人的烦恼。此事古难全。盖因人之欲望如无底深渊,永无重见天日光风霁月之时。如果可以,我真的愿意像李白一样,仗剑去国诗酒飘零,遍访名山秀水,天马行空无拘无碍。但李白的匆匆脚步每欲指向长安,沿途的山水可以让他挥洒出不绝如缕的诗篇,却难以洗尽他胸中郁积如山的块垒。在反观他人时,我总认为上天有时是公平的,如果李白作了官人,他也许还可以是个诗人,但绝对成不了诗仙。因此,当李白吐出一口幽幽不平之气时,他应该感到满足与骄傲,因为,他绣口吐出的还有晕染了半个盛唐的诗歌天堂;在他足迹所到之处,飘满了那些天才的迩思与遐想。且听李白《采莲曲》:
  
  若耶溪旁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
  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
  岸上谁家游冶郎,三三五五映垂杨。
  紫骝嘶入落花去,见此踟蹰空断肠。
  
  “遥闻会稽美,且度耶溪水。”(李白《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还不曾留下李白的足迹,看过还不够,还要反复地题咏,这种山水与诗歌的双向契合,使得单纯的风光一变而具葱郁的人文气息。这首《采莲曲》应该是李白漫游途中目睹的一幕浪漫景象。若耶溪内,荷叶田田、碧水浅浅,采莲的女子驾着扁舟在荷花间来往穿梭、笑语欢声。她们明艳的妆束偶尔会投进某一处水域,惊鸿一瞥、稍纵即逝;她们举起手臂轻攘衣袖,皓腕如雪、暗香浮动。我从来都认为这是最诗意的劳作、最美丽的画面。这幅不染俗世风尘的画面,却因为岸边几个游冶浪子的举动而有了异样的色彩。垂杨林内,他们打马经过,突然发现丽水佳人,不由地勒马稍驻、踟蹰盘旋。紫骝不明主人心意,舒首嘶鸣,惊散落红乱下、缤纷如雨。
  仿佛一方世外桃源,孟浩然也曾经偶然闯入。开元十八年(730)冬,孟浩然在长安求仕无成,沮丧地离开了长安,而后在江浙一带漫游。若耶溪的美景使他沉醉,也使他写下了情思蕴藉的《耶溪泛舟》:
  
  落景余清辉,轻桡弄溪渚。澄明爱水物,临泛何容与!
  白首垂钓翁,新妆浣纱女。相看似相识,脉脉不得语。
  
  扁舟游弋、明溪生动,好像永远都是这幅定格的画面。但是,浣纱的女子早已不再是西施,而是临近村落的某一位村姑;游鱼在水中追逐嬉戏,好像并没有发现岸边垂纶颔首的白发老翁。若耶溪宁谧恬静依然,村姑与老者也似曾相识,有心上前问讯,又怕人家怪罪自己唐突,不如保持缄默,在夕阳垂地的光阴里,一起步入更空蒙的黄昏……
  “一川草长绿,四时那得辨。”(丘为《泛若耶溪》)“起坐鱼鸟间,动摇山水影。”(崔颢《入若耶溪》)“生事且弥漫,愿为持杆叟。”(綦毋潜《春泛若耶溪》)“九月霜风吹客衣,溪头红叶傍人飞。”(陆游《若耶溪上》)。有太多的人来到若耶溪,唐代的元稹、刘长卿,宋代的王安石、苏东坡,明代的王守仁、徐渭等,都曾经荡舟溪上,浅吟低唱。世界上最脆弱的地方深匿于人之内心,尘世的纷纷绕绕又时时刻刻地把它煎熬。但是无论结果如何,任何事情都会找到出口。对于饱受摧残的心灵来说,也许山水是最好的疗药。但山水是止疼片,不是手术刀,因此,在广袤的锦山绣水之间,往往跋涉着一颗颗千疮百孔的灵魂。旖旎的山水让人乐而忘忧,隐逸其中做一个寒江独钓的渔父便成为生生不息的命题。
  据南朝宋孔灵符《会稽记》载,汉代的郑弘少时贫贱,以采薪为业。他曾经在山中捡得一支被遗落的箭,羽毛与箭头都异乎寻常,心中甚觉奇怪。很快,有人来找箭,郑弘就还给了人家。这个人问郑弘有什么要求或愿望,郑弘意识到遇见神人了,就回答说:自己苦于载薪渡若耶溪比较困难,希望若耶溪早晨吹南风,傍晚吹北风。后来果然。“郑公风”“樵风”即由此而来,据说若耶溪风至今犹然。这真是一个美妙动人的故事。如果可能,我真愿意以风为马飞临若耶溪,悄无声息地降落于一叶扁舟逆流而上,去寻访更绮丽的情、更遥远的梦。(The end)

 

(五)金谷园情殇
  1 金谷园
  我曾经无数次地行经洛阳,或在洛城作短暂的停留,也因此多次看到城内某一处古色古香的门头上“金谷园”三个大字。我始终认为这里就是西晋石崇曾经声色犬马的所在,但我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过。这样的岁月持续了十多年,当我发现和这座园子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叫绿珠的芳名,再看到“金谷园”那三个辉煌的金字,即感觉到洛城的上空多了几分绮丽惝恍的色彩。在巨奢的标本人物石崇的身旁,竟然还有这么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子。而历史上人事的组合往往是以扭曲的方式进行,这让我一次次地想超越时光的烟尘回到那个魑魅混乱的年代,想看清每一个真实的面目。可这显然是徒劳的,在孤独的落寞里,在往事的河流里,石崇和绿竹的影像还不待清晰又模糊起来。
  甚至连我亲见的金谷园都日渐迷离,可以肯定的是,金谷园到有唐一代既已荒废不堪,到现在还能够存留下什么呢?这些我到后来才知道。曾为洛阳花下客,也不过是不解风情的懵懂少年。
  当时金谷园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可以从石崇本人的文字找到答案。先看《金谷诗序》:
  
  余以元康六年,从太仆卿出为使持节监青、徐诸军事、征虏将军。有别庐在河南县界金谷涧中,去城十里,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金田十顷,羊二百口,鸡猪鹅鸭之类,莫不毕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时征西大将军祭酒王诩当还长安,余与众贤共送往涧中。昼夜游宴,屡迁其坐。或登高临下,或列坐水滨。时琴瑟笙筑,合载车中,道路并作。及住,令与鼓吹递奏。遂各赋诗,以叙中怀。或不能者,罚酒三斗。感性命之不永,惧凋落之无期。故具列时人官号、姓名、年纪,又写诗著后。后之好事者,其览之哉!凡三十人,吴王师、议郎、关中侯、始平武功苏绍,字世嗣,年五十,为首。
  
  再看《思归引》小序:
  
  余少有大志,夸迈流俗。弱冠登朝,历位二十五,年五十以事去官。晚节更乐放逸,笃好林薮,遂肥遁于河阳别业。其制宅也,却阻长堤,前临清渠。柏木几于万株,江水周于舍下。有观阁池沼,多养鱼鸟。家素习技,颇有秦赵之声。出则以游目弋钓为事,入则有琴书之娱。又好服食咽气,志在不朽,傲然有凌云之操。歘复见牵羁,婆娑于九列,困于人间烦黩,常思归而永叹。寻览乐篇有思归引,傥古人之心有同于今。故制此曲。此曲有弦无歌,今为作歌辞以述余怀。恨时无知音者,令造新声而播于丝竹也。
  
  不必参看其他的文献,金谷园的盛况宛然就在眼前,这里林木葱茏、山水旖旎,可谓美轮美奂,人间仙境。在中国园林史上,金谷园是不可多得的明珠与奇葩。在侈靡享乐方面,古人往往更能够出奇制胜。坐镇名园的石崇,以近乎表演的方式奉献了一场令人瞠目结舌的奢欲大戏。
  

(五)金谷园情殇
  2 石 崇
  据《晋书石崇传》记载,石崇的父亲石苞临终时分财物给诸子,惟独没有石崇的份。石崇的母亲很纳闷,石苞作了这样的回答:“此儿虽小,后自能得。”知子莫如父,但是令石苞没有想到的是儿子竟然以巧取豪夺作为聚财的手段。在石崇为荆州刺史时,明火执仗劫掠客商,一时财产丰积,暴为巨富。这种亦官亦盗的浪荡作风并没有妨碍他在仕途上的一路前行,他沉浮宦海广交朋友,最后官至卫尉,却始终以自己豪奢放纵、挥金如土的另类人生载入历史的别册。
  不管在什么方面,总需要有一个对手来和自己较劲,这样的人生才称得上刺激。所幸的是,仿佛量身定做的一般,就有一个以飙富为乐要和石崇一决高下的人物出场,在本来就热闹非凡的西晋政坛上演了一场以他们两个为绝对男主角的飙富大戏。这个人很有来头,他就是晋武帝司马炎的舅舅王恺。
  王恺有皇帝老儿暗中相助,自然不把石崇放在眼里。但是当他把皇帝赐予他的一株二尺来高的珊瑚树炫耀于石崇的面前时,石崇竟然手持铁如意当即把它击得粉碎。对此,石崇底气十足,因为他可以一下子拿出更高更多的珊瑚树。王恺为此怅然若失很容易理解,但是他连石崇家的牛比他家的跑得快都心有不甘,非要金钱收买石崇的手下人问个明白然后告密者也被砍头才后快。许多为人熟知的小故事已然证明王恺不是对手,因为,皇帝偶尔的客串也不幸处于下风。据《耕桑偶记》记载:
  
  外国有进火浣布者,武帝制为衫,衣之幸石崇第。崇知之,身故常衣,而令从奴五十人,皆火浣衫以迎帝。
  
  想想都为石崇感到后怕,连皇帝的威风他都敢杀,那他是否感到了胜利者的寂寞呢?我在网络上找到了一个让石崇服气的人物。该网友供料说,此人名叫范丹,是石崇的朋友,家境贫寒。石崇每次请范丹喝酒,都用四块金砖垫桌腿,吃山珍啖海味,每次都把范丹感动得一塌糊涂。但范丹只能在每年秋收的时候请石崇到家里小撮一顿。家里没有金砖,范丹就让他四个儿子趴在下面垫桌腿,石崇山珍海味吃腻了,吃吃农家饭也很不错,加之四个大活人顶着饭桌,能随太阳照射角度的移动而移动,真是无敌了。
  不过,陶醉在胜利喜悦里的石崇并没有意识到他争强好胜时的幼稚,在接连收拾了两大斗富劲敌之后,他在自己的安乐窝金谷园里觥筹交错,纸醉金迷,歌舞终日,甚而至于草菅人命。石崇每次请客宴饮,常常让美人斟酒劝饮,如果被劝酒的客人没有喝干,就让内侍把美人推出斩首。王导与王敦一起去拜访石崇,王导知道他们家的规矩,,又素不能饮,勉强喝了几杯至于大醉。轮到王敦,坚持不喝以观其变,石崇已经杀了三个美人。健旺繁茂的生命之树此时尚且不如一株临风飘摇的小草,我不知道当石崇以杀人为戏看鲜血淋漓的时候,是否会想到有朝一日他自以为高贵的头颅也会片刻滚落?一个以为可以为所欲为的人忘了一件事情,他头顶的朗朗乾坤正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并设计着怎样让他得到相当的报应。
  可就是这样一个以奢糜相尚、视人命为草芥的超级享乐主义者,却也可以挥毫泼墨,吟诗作文,名列西晋文坛极其重要的文学社团“二十四友”。这个文学社团几乎把当时重量级的文人笼络净尽,潘岳、左思、陆机、陆云、刘琨等大名鼎鼎的人物俱在其列。这一社团的人物在美丽的金谷园日日欢宴,夜夜笙歌,同吟同唱,畅快至极。可惜的是,“二十四友”的发起人与组织者是臭名昭著的贾谧,随着“八王之乱”掀起的飓风贾谧殒身其中,“二十四友”也走向了最后的消散。斯人已去,斯文尚存,石崇《王明君辞》是一首较早的咏昭君的诗作:
  
  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辞诀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涕流离,辕马为悲鸣。哀郁伤五内,泣泪沾朱缨。行行日已远,乃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弃之以遐征。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朝华不足欢,甘为秋草并。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是啊,是啊,远嫁难为情,远嫁难为情!我不知道当绿珠轻抚琴弦、缓启朱唇的时候,她心中想起王氏昭君的无奈幽怨,还是眼中泛起浓浓淡淡的故国乡思?
  

(五)金谷园情殇
  3 绿珠
  如果不是石崇的偶然到访,绿珠会是一个自由自在的凡尘女子,幽居空谷,临风独立。但是,混乱时代往往有完美良人、凄美故事、绝美诗篇,两者相互咬啮、挣扎与冲突,开放出沾染了泪痕与血色的花朵,在时间的洪流与历史的原野上迎风战栗。宋代小说家乐史在《绿珠传》中写道:“晋石崇为交趾采访使,以真珠三斛致之。”王嘉《拾遗记》谓:“石季伦屑沉水之香如尘末,布象床上,使所爱者践之,无迹者赐以真珠。”对于石崇来讲,美女与真珠可以等价交换,二者也都可以成为掌上玩物,我看到的不是真心的欣赏与爱恋,而是漠视生命尊严的霸道与鲁莽。三斛真珠买断绿珠自由身,离开家乡博白县境的嘉山秀水,绿珠成为金谷园内最艳的芳蕊。
  在声色享受方面,石崇绝对是个大师级的人物。金古园内,美艳者千余人,她们华衣丽服妆饰相同,佩声轻者居前,钗色艳者居后,想要有所招呼,不呼姓名,只听佩声,只看钗色。石崇又刻玉龙配,制凤凰钗,昼夜寻欢声色相接,称之为“恒舞”。我难以揣摸绿珠的内心世界,在这个欢歌终日的园中之园,她隐秘的内心世界是否会有倾诉的时间与地点?当她轻轻地吹起玉笛,往事飘忽而至,当她随《君》曲翩然起舞,清泪一时婆娑,是怀想少时的懵懂,还是感念隐约的不安?
  慢藏诲盗,冶容诲淫。当奢欲的雾障遮住双眼,在扰乱纷起的的时代,石崇享受到无上的荣耀,也必定遭遇没顶的灾难。
  有些痴傻的惠帝继位,“丑而短黑”的皇后贾南风专权,她设计陷害杀死了太子司马遹,身处京师的宗室王赵王司马伦联合齐王冏发动政变。惠帝不慧,南风不熏,八王乱起,西晋朝廷内部展开血腥屠戮。贾南风、贾谧被杀,后来司马伦野心膨胀,逼惠帝退位自己当上了皇帝。石崇因为是贾谧的党羽而被罢免了官职,石崇的外甥欧阳建恰好与司马伦有仇,而司马伦的心腹宠臣孙秀又对绿珠垂涎三尺,觊觎已久。金谷园内,石崇和绿珠正在清水之滨的凉观上赏景流连,孙秀的兵士已然来到身边,点名索要绿珠。石崇招出貌若天仙、身穿锦罗的侍妾、婢女数十人任使者挑选。使者说:“君侯身边的美人果然倾国倾城,但我们是要带绿珠回去复命的,不知哪一位是?”听闻此语石崇勃然大怒:“绿珠是我的最爱,你们是不能带走的!”尽管后来使者出而又返,石崇都没有交出绿珠。
  孙秀闻报恼羞成怒,遂力劝司马伦诛灭石崇、欧阳建。石崇察觉大事不妙,就伙同黄门郎潘岳与淮南王等商量诛杀司马伦。事情很快就被察觉,当石崇还在金谷园内的亭楼上饮酒的时候,收捕他的官兵已到楼下。死期临近,一切已无法挽回,石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得罪。”绿珠泣曰:“当效死于官前。”(并见《晋书》)当即投于楼下而死,一代佳人顷刻间香消玉殒。而石崇的母、兄、妻子儿女无论少长都被杀害,死者十五人,石崇被弃尸东市。
  红残钿碎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

 

(五)金谷园情殇
  4 绿珠篇
  我总觉得历史是无情的,让灿若人间仙境的金谷园一朝毁废,绿珠已魂归长天,园内佳丽一时间也风流云散,只留下“金谷春晴”的绮丽字眼令人怅望回想。可是,在灾难蓦然临头之前,历史也曾经留足了可供思虑的时间,却被用来付以无穷的歌舞,最后它只能眼睁睁地看一段闹剧,以悲剧收场。红颜常常为莽汉眷恋,但最终的结果却往往是莽汉不保,红颜凋残。
  晋臣荣盛更谁过,常向阶前舞翠娥。香散艳消如一梦,但留风月伴烟萝。
  石崇爱绿珠吗?应该是爱的吧,否则怎么会有三千的宠爱集于一身,怎么会在孙秀的高压之下坚持不交出绿珠?连他也深信这一点,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以生命的代价保护了绿珠,进而他觉得是绿珠导致了自己亡命的结局。如果石崇没有说出那句话,我宁愿相信他是深爱绿珠的,是一种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的生死不渝的爱。令人意外的是,他却把自己的死归咎于绿珠,言外之意就是如果不是你,我也许还会好好地活着。是这样的吗?无须辩驳,石崇并不明白他的死因,反而迁怒于一个弱女子的头上,何其愚蠢!直到被押往东市,他才幡然醒悟:“奴辈利吾家之财。”(《晋书》)悔之晚矣,惜乎绿珠已死。
  是啊,当眼前的这个男人说出那句充满怨责的话语,绿珠已然别无选择,也只有纵身一死作出悲壮的回答。情知错不在己,也要以死相报。相对于石崇而言,绿珠爱得忠贞,毫无怨尤。我想,假设石崇什么也不说,以绿珠的性格,她也决不会投怀送抱,谄笑于孙秀面前,而依然选择以了结生命来成全爱情。只是,如果这样,我也许会难以判断石崇更爱绿珠,还是更爱自己。
  我宁愿相信在绿珠的柔肠千转之中还暗藏着百炼成钢的刚强,并最终演绎为一场为了爱情而奋不顾身的悲壮诀别。从来几许如君貌,不肯如君坠玉楼。并且这种惨烈的情殇会成为一种痛彻心扉的内心体验,以至于让后来人在登上高楼的时候,不敢身倚阑干,因为在不经意的回眸之间,会看到淋漓的鲜血如花瓣,撒满地面。
  悲剧重演是历史的拿手好戏,时间是疗伤的良药,却不会洗尽曾经的血污,甚而至于把悲剧扩大。孟棨的《本事诗》、张鷟的《朝野佥载》、刘餗的《隋唐嘉话》等著作都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唐武后时,左司郎中乔知之有一宠婢名叫窈娘,艺色为当时第一。武后的侄子武承嗣倚权仗势横刀夺爱,强行把窈娘掳入武府。乔知之愤痛成疾,就写了一首诗题在白绢上,然后买通武府的守门人把诗传于窈娘。窈娘阅诗,悲惋痛哭,而后把诗结于裙带投井而死。武承嗣于井中寻得窈娘并发现了那首诗,鞭杀守门人;然后指使酷吏罗织罪名,诬杀乔知之。乔知之题写在白绢上的诗就是著名的《绿珠篇》:
  
  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
  此日可怜君自许,此时可喜得人情。
  君家闺阁不曾难,常将歌舞借人看。
  意气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
  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铅粉。
  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
  
  对这首诗的解读非常关键,因为它关涉到对人物的理解及评价,而这一点又因人而异。很多时候,读者都把它作为一首连贯完整的诗作,如果这样,乔知之的“百年离别在高楼,一旦红颜为君尽”就是一种太过赤裸的男权暗示,意思非常明白,昔日绿珠为免落贼手而坠楼身亡,现在你落到了武承嗣的手里也应该以死殉情。对于深爱窈娘的乔知之,我不相信他会以死来胁迫煎熬心爱之人。那么,还会有怎样的答案?我在翻阅有关资料的时候,发现有这样一种观点,上引《绿珠篇》实为三首,第一首乔知之作,第二、三首为窈娘答作。如果这样,乔知之少了霸道而多了几分小人物被欺压的无奈,而最后两句却是窈娘为报知遇之恩而作出的生离死别的誓言!但是,不管出于怎样的理解,被吞噬的,都是红颜;被摧残的,都是爱情。
  属于绿珠的生命春天已然消逝,自然界的春天每一年还是如期而至。四百多年过去,金谷园已是满目疮痍,面目全非。流经园内的金水无声无息,萋萋芳草在历经荣枯之后更显繁芜。天色向晚,东风无力,有偶尔的鸟鸣声传来,仿佛受到过惊吓。抬头望去,一片落花荡荡悠悠地飞离枝头,一如当年从高楼上飘忽坠地的丽影。徘徊在金谷园的杜牧之即景生情,挥笔写下《金谷园》: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流水何辜,无情的只是时光,淘尽一切红颜。盛极而衰是多少年来一直被证明的规律,可是悲剧还是反复上演。当人心漠视了真理,他就被永恒的流水与轻风嘲笑。落花犹似坠楼人,也只有颇具才调的杜郎能写出如此警句,是啊,颜色如花,身轻似蕊,终究是命薄如纸。当来年东风又起,落红成冢,里面又将掩埋怎样的一具年轻躯体?多情的杜郎独寻故园、深情凭吊,佳人芳魂九泉有知亦当含笑,可是当太多无辜的生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纷纷陨落,又有谁会无语独立,怅然洒泪?不过是,事如春梦,了无痕。
  此时此刻,我是多么想听到绿珠缓缓唱起,那一曲美丽的,《懊侬歌》:
  
  丝布涩难缝,令侬十指穿。
  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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