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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随笔 一帘花雨谈幽梦(三)作者:寂寞文字

 昵称251039 2010-01-07

(六)西塞山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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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眼历史云烟,有太多光怪陆离的故事如神龙鳞爪令人追思。大抵非凡之人总会有非凡之事流传,又往往是众说纷纭的奇谈,引发一轮一轮的臆想。战国时赵人琴高可以骑着鲤鱼自由出入水域,汉末的两个痴汉刘晨、阮肇到天姥山采药,竟然可以得遇愿结秦晋的仙姝。真真假假,着实令人恍惚。我不知道此类传说是实有其事,还是后人附会,但还是在不经意间和一个个奇谈不期而遇。也是非常偶然的一次冥想,让我沉入西塞山的梦中,之前我只记得一首小词和一个名字。

  张志和本不叫志和,而叫张龟龄,一个很奇怪的名字。据说,张志和的母亲李氏怀孕之初,梦到自己的腹部长了一棵枫树,并且一个神仙献给她一只灵龟,她还把它吞了下去。李氏的弟弟李泌解梦道,“当应跋麟之喜”。在开元二十年(732,一说730正月初一,李氏诞下一男婴,遂取名龟龄。
  龟龄三岁能读书,六岁就能作文章,且过目成诵,真正是英华发外,堪称神童。他十六岁游于太学,当时还是太子的肃宗李亨就很欣赏他的才华。不久后,龟龄考中进士。安史之乱后,他被肃宗命为待诏翰林,还赐名志和。后来,因为政治上的牵连,他被贬为南浦尉。据说他托辞亲丧回了老家,并没有去上任。再后来,朝廷想起他来,让他做官,但张志和已绝意仕途,从此垂钓西塞、漫游太湖,过起了他“烟波钓徒”的自在日子。
  大历八年(773)一月,唐时名士颜真卿因得罪当朝宰相元载,被贬任湖州刺史。第二年的秋天,颜真卿新建韵海楼落成,举行了一次有几十人参与的宴会。他遍邀嘉宾,前御史李萼、隐逸诗人陆鸿渐,以及其他名士如徐士衡、李成矩等均在座,张志和亦为座上客。美景在眼,雅士云集,不有佳作,何伸雅怀?大家以“渔父”为题,一共撰和二十余首。他们彼此传诵欣赏,吟咏啸歌,斯乐无极。张志和兴致高涨,又命人拿来颜料和白绢,一时挥就五幅词意画,“花木禽鱼,山水景像,奇绝踪迹,今古无伦”。这真是一次直追兰亭的聚会。不过,在谈玄说理诗大盛的东晋,曲水流觞也不过是一次试图解脱精神苦役的短暂快乐,韵海楼的这次雅集却更关注内心的真正自由。追溯前朝,陈思王曹植大宴平乐宫,斗酒十千,恣情欢谑;再看本朝,李白诸位兄弟夜宴桃李园,羽觞翻飞,群季竞秀。古代的雅士往往将诗与酒结合得相当完美,他们享受的是身心的双重畅快,相比当下的有天无月、有酒无诗,真是让人倍添神往。
  韵海楼聚会,张志和填的第一首(共填五首),也是最好的一首,即为下列平韵、单调、二十七字: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六)西塞山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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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代以渔翁为吟咏对象的诗词多到无算,他们留给我们的始终是一袭静默的背影,钓竿、蓑衣、扁舟是他们不变的符号。在安详的水岸,在迷蒙的山前,在窄狭的舟上,在斜阳与烟雨之间。

  高适《渔父歌》云:
  
  曲岸深潭一山叟,驻眼看钩不移手。
  世人欲得知姓名,良久问他不开口。
  笋皮笠子荷叶衣,心无所营守钓矶。
  料得孤舟无定止,日暮持竿何处归。

  

  近乎白描的诗句为我们描绘了渔翁的形象。渔翁是自由的,因为身边没有那么多的人事纠缠,;渔翁又是拘束的,总归有钓钩把他牵绊。他是清静的,清静到可以听到暗流中鱼儿咬钩的声响;他又是寂寞的,水流和鱼群毫不理会他难以言说的心田。钓到了鱼,他可以大快朵颐,尽享美鲜,但他又必须面对许多一无所获的怅然。流水洗耳,他避开了无谓的喧嚣,同时迎来清高的冷嘲;偶尔瞥到长安,又招致鱼儿的讪笑。索性收起钓竿吧,又于心不舍;继续垂钓水岸,言语的潜流却一如往常地袭卷。由此说来,尽管许多诗词为我们描绘了令人神往的闲逸画面,但是,说实在的,简单的垂钓到了文人的笔下总会牵扯太多的隐含。渔翁成了一个两难的矛盾体,直至缩略为柳宗元《江雪》中那一袭岑寂的身影: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我曾读到过对此诗最独到的评述:“它的每一句均由景物描写构成,而且,每一种景物都在动态中被掩去一部分。群山由远而近,目之所及,显现的只是近前的几座;鸟已远飞,剩下的是无尽的天空;被踩出的山路早已被雪笼盖,山只是雪皑皑的山;小船隐在江中,渔翁隐在蓑笠中,鱼隐在水中,甚至连钓鱼的行为也隐在了落雪中。一切都是可见的,一切又是不可见的;一切都是清晰的,一切又都是模糊的;一切都是具象的,一切又都是抽象的。”这段纯粹评价构图的文字恰恰道出了渔翁文化的一个精髓:隐。
  《渔歌子》也讲究“隐”,隐在了西塞山前。它给我们的最大感受是:调和。它是灵动的,白鹭翩翩,水流潺湲,微风轻拂,雨丝缠绵;它又是沉稳的,渔翁端坐,西塞不语。它充满了色彩的感觉,鹭白桃红水清蓑绿,但又统一在山的凝黛里,水的流动里,人的静默里。它是冲淡的,一如流水落花,飞鸟游鱼;但鳜鱼肥美充满诱惑,渔翁不归怡然自得,它又充满情味。鹭鸶起舞、桃花盛开、雨意盘桓,它是清新的;但箬笠遮颜、蓑衣蔽体、雨线斜织,它又是朦胧的。总之,《渔歌子》所展现的是程式化的,却又非同一般,它符合了一首27字小词较难达到的标准:真、善、美。

 

(六)西塞山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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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词一出,石破天惊。不仅一时唱和者甚众,而且流播海外,当时日本的嵯峨天皇即和作五首,成为日本词学的开山之作。

  《渔歌子》调大概出于民间的渔歌,唐玄宗时教坊有此曲,也许曾经还被当时红极一时的歌女念奴唱过。想必曲调优美,婉转动人。可惜此调只合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张志和之后,亦有少许以《渔歌子》为词牌作词的文人,但多为双调。《花间集》收和凝一首、孙光宪二首、魏承班一首、李珣四首。在500首以古代贵族女性生活和爱情为主要描写内容的《花间集》中,此调能占到8首,为若许多的艳词丽曲增添了几分渔家风情。
  如孙光宪《渔歌子》其一:
  草芊芊,波漾漾,湖边草色连波涨。沿蓼岸,泊枫汀,天际玉轮初上。 扣舷歌,联极望,桨声伊轧知何向。黄鹄叫,白鸥眠,谁似侬家疏旷?
  
  李珣《渔歌子》其二:
  荻花秋,潇湘夜,橘洲佳景如屏画。碧烟中,明月下,小艇垂纶初罢。 水为乡,篷作舍,鱼羹稻饭常餐也。酒盈杯,书满架,名利不将心挂。
  
  到了两宋,不知因为什么,《渔歌子》在词林中再难觅芳踪。我猜测宋词盛行长调也许是原因之一。苏东坡词采丰赡,但颇有掠人之美之嫌。他很喜欢把前人佳词丽句熔铸为新词,也许是碰到所爱不忍让自己有遗珠之憾,便收归囊中,另成佳构。据北宋徐俯记载,苏东坡“恨其曲度不传”,加上几句写就《浣溪沙》:
  西塞山前白鹭飞,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鳜鱼肥。 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要搁现在,苏轼吃官司吃定了,抄袭部分完全超过50%,不过张志和已经没法和他对簿公堂了。黄庭坚见到苏词,“击节称赏”,但认为“散花”与“桃花”字面上重叠,加之渔舟少有张帆,实乃白璧有瑕。于是合取顾况、张志和二词,另为《浣溪沙》:
  新妇矶头眉黛愁,女儿浦口眼波秋,惊鱼错认月沉钩。 青箬笠前无限事,绿蓑衣底一时休,斜风细雨转船头。
  但这回苏轼不认了,他认为此词固然“清新婉丽”,然而此渔父“才出新妇矶,便入女儿浦,无乃太澜浪乎”。两人之间尽管时常有玩笑开,但苏轼此语也未免尖刻。黄庭坚晚年也后悔旧作欠工,就依其表弟李如篪的建议,以《鹧鸪天》歌之: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朝廷尚觅玄真子,何处如今更有诗?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人间底事风波险,一日风波十二时。
  这时,苏轼又来了,笑黄庭坚“欲平地起风波也”,这纯粹是玩笑话了,真是打不完的嘴官司,还不完的文字债。徐俯更厉害,他看苏、黄二人你来我往,交互诘难,互有异同,自己又一气作了《浣溪沙》《鹧鸪天》各两首。黄庭坚为苏门弟子,徐俯又是黄的外甥,真是风生水起,热闹非凡。尽管各有新意,但他们终究囿于张词,实难超越,遑论精彩?

 

(六)西塞山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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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了这么多,西塞山真是一个令人神往的地方。欲举足前往,首先碰到的难题就是:西塞山究竟在哪里?

  历来众说纷纭。大体持两说,一说在浙江湖州,一说在湖北,持湖北说的又有黄石、大冶、鄂州诸址。据说浙江与湖北还为西塞山的归属争个不休。这把锁需要慢慢打开。
  张志和乃婺州金华(今浙江省金华县)人,他与颜真卿等人在湖州彼此唱和,而湖州、金华相距未远,同在今浙江境内。中国人崇尚叶落归根,古人更是如此,即使隐逸,也应找一处离家乡不远的胜景。西塞山风景绝佳,又有好友坐镇湖州,彼此饮茶清谈、吃酒吟诗也方便许多,何至于跑到湖北呢?另据记载,颜真卿在湖州任上曾造舴艋舟给张,后来见面时还因为舴艋舟既破想给他更换新船,如果两人天各一方,此举又怎样解释?
  张志和《渔歌子》词共五首,其余四首如下:
  
  调台渔父褐为裘,两两三三舴艋舟。能纵棹,惯乘流,长江白浪不曾忧。
  霅溪湾里钓渔翁,舴艋为家西复东。江上雪,浦边风,笑著荷衣不叹穷。
  松江蟹舍主人欢,菰饮莼羹亦共餐。枫叶落,荻花干,醉宿渔舟不觉寒。
  青草湖中月正圆,巴陵渔父棹歌还。钓车子,橛头船,乐在风波不用仙。
  
  这四首虽各有其妙,但与第一首实难比肩,大浪淘沙,只有孤篇流传。但这四首却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些证据出来。有论者言之凿凿《渔歌子》分咏五地,其地皆不在湖州。其实,随便翻几本词典来看,都注得很明白:霅溪,水名,在浙江省。
  那是否五地均在湖州呢?那青草湖作何解释呢?耳边分明响起张孝祥的词句:“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据明万历《湖州府志》:“西塞山在湖州城西二十五里,有桃花坞,下有凡常湖,唐张志和游钓于此。”方志称凡常湖,当地老百姓称为青草湖。看来,此青草湖非彼青草湖。至于松江,有论者称为太湖东出口处,今上海吴淞江的源头。张志和一生浪迹,游历无数,他作词时兴致所至,随意挥洒,自然不会拘泥于湖州一时一地。史料缺失,很多事情实难钩沉,但可以肯定的是,张志和笔下的西塞山着实在浙江湖州。
  亦有论者指第二首为证,里面不是有“长江”二字吗?如果这样考究的话,我倒还可以举出徐俯《鹧鸪天》词句为证:朝廷若觅玄真子,晴在长江理钓丝。但据此就可断定西塞山在湖北吗?显然无力。不过与长江有关、更与西塞山有关的确实有一首非凡之作,那就是刘禹锡的《西塞山怀古》: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唐穆宗长庆四年(824),刘禹锡调任和州刺史,途经西塞山,即景抒怀,写下此诗。诗歌借前代旧事暗喻警诫,巨笔如椽,曲尽其妙,甚得白居易称赏,有“探龙得珠”之评。王濬时任益州刺史,奉晋武帝之命伐吴。他统率楼船大军沿江东下,兵不血刃,功无坚城,顺流鼓棹,直捣金陵。吴主孙皓备亡国之礼,反绑双手,到军营门前投降。王濬水师顺流东下,尽管一路凯歌高奏,但还是遇到了规模不一的抵抗。在西塞山,肯定有过一场激烈的交锋。
  刘诗中的西塞山,注家多做“在今湖北大冶东长江边”,看来是毫无疑义的。黄石市下辖大冶,鄂州与黄石毗邻,无论怎样,在湖北决计冒不出第二个西塞山来。这样说来,西塞山有两址,一在湖北黄石市,刘诗之谓;一在浙江湖州,张词之谓。一诗一词,卓绝千古,一个山锁洪流,形势险峻,以军事要塞而名;一个山清水秀,桃艳鱼肥,以风景绝佳取胜。一个大块假我以文章,文自山出;一个阳春召我以烟景,山由文传,真是相得益彰。
  

(六)西塞山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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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段一段的历史往往像一个个掩映在花木深处的洞口,掩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过往。当你不经意间发现它并向深处走去,你会明白其实一切都历历在目。洞壁上的文字在黑暗中缄默,它耐心地等待着你手举火把把它照亮。

  据《新唐书》本传称,张志和“每垂钓,不设饵”,姜子牙垂钓渭滨钓到了武王,他钓什么呢?
  张志和也曾经得意过,深受肃宗赏识,官至左金吾卫录事参军,应该说在仕途上还可以大展拳脚,为什么一次挫败就让他放下了驰骋的鞭策,从此小舟逝,江海寄余生?莫非是因为肃宗只做了短短六年皇帝,张志和为此心灰意懒而对自己进行了一次返还自由的放逐?
  在《续仙传》里,张志和是真正被当作“仙”来写的。他酒量惊人,三斗不醉。天下山水,皆所游览。他可以躺在雪地上而不觉得寒冷,跳到水里去又不沾湿衣服。追溯张志和的家世,其父张游朝清真好道,又莫非是耳濡目染之下,他亦热衷此道,日修夜炼,得通异术?收起钓竿,张志和偶尔写下心得,著成总共三万言的《玄真子》12卷,自已也以“玄真子”为号。可惜的是,该书到了南宋已残缺不全,至今惟存三卷。仅就这三卷而言,读之已如天书,其深奥义理,令人怅惘难言。
  张志和的哥哥张松龄得读弟弟《渔歌子》,怕他“放浪而不返”,写了一首和作《和答弟志和渔父歌》:
  乐是风波钓是闲,草堂松径已胜攀。太湖水,洞庭山,狂风浪起且须还。
  
  为兄情意殷殷,为弟去意已决。朝廷情知留他不住,便赐给他奴婢各一名,他竟把他们配为夫妻,取名“渔童”“樵青”。我不知道张志和有无家眷,以我看到的资料,从未有只言片语涉及。他把钓丝垂落在水流里,把小舟飘荡在烟波里,他把身体寄托在江湖间,把爱封缄在云水间。当松江的流水渐渐认清他小小的舴艋,太湖的风波淹没他的行踪,而西塞的鳜鱼已觉察到桃花的绯红。
  颜真卿到任湖州时已65岁,这一年张志和42岁,两人整整相差23岁。这一对忘年交友情甚笃,他们在青山绿水徜徉流连,在华堂高宴举杯对酌,何等快意!想来张志和不会寂寞。
  很多文字资料显示了对张志和生卒年的失语。关于张志和的死,《续仙传》《太平广记》《云笈七签》等书籍中都有大同小异的记载。张志和与颜真卿、陆鸿渐等人一起在平望驿游玩,大家饮酒唱歌,非常快活。张志和喝到酣畅之处,开始做水上游戏。他把坐席铺在水面上,独自坐在上面举杯畅饮,或朗声吟唱。席子施施来去,就像是撑船的声音,云鹤盘旋在他的头顶。忽然,他在坐席上向岸上的颜真卿等人挥手致谢,然后跨上云鹤,升天而去。
  相对于“升仙”的奇谈,我更愿意相信张志和是溺水而死。那是一个严冬,尽管“能纵棹,惯乘流”,但他没能抵挡得了腊月里湖水的彻骨凉意。在故事的最后,我还愿意相信他化作了一尾鱼,努力地游动来驱除身上的寒冷。终于,他游到了一处绝佳的水域,那里芳草芊绵,春光旖旎;那里鹭鸶低翔,桃花汛起;那里鳜鱼游弋,风斜雨细。
  终一生的静默,他钓到了自己。

 

(七)汴京雨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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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时候,我们被宋词直入人心的词句吸引,却不曾在意几乎每一个美丽的词牌背后,都或深或浅地隐现着一个个曾经鲜活的故事。

  “雨霖铃”是我最喜欢的词牌之一。而此刻,初冬的窗外,一滴一滴的冷雨敲打着金属窗棂,正适合我穿越漫漫雨幕,去聆听千年前的冷雨。
  安史之乱惊破了华丽的霓裳羽衣舞,唐玄宗携杨贵妃逃出长安,一路西行,欲往四川成都避难。行至马嵬驿(在今陕西兴平县西),护驾的三千禁军哗变,无奈之下,玄宗命高力士赐贵妃自尽。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至此凄婉收场。而助力这场哗变的,正是太子李亨。玄宗一行入蜀道,连绵的大雨使行途更为艰难。走在山岩间的栈道上,雨意弥漫天地,牛铎声隔山相闻,冰冷的雨点落在铃铛之上,氤氲成令人不忍听闻的断肠之声。前尘往事恍若一梦,又清晰如昨,曾经的恩爱繁华在雨中坚硬如铁。为悼念自己的爱妃,长于音乐的李隆基遂采其声制成《雨霖铃曲》。当时跟在身边的梨园弟子只有张野狐(张徽)一人,张善吹筚篥,依调吹之,于是这支乐曲也就流传下来,也从此有了对这次事变不绝如缕的歌吟。
  罗隐《上亭驿》诗云:
  
  细雨霏微宿上亭,雨中因感雨淋铃。
  贵为天子犹魂断,穷著荷衣好涕零。
  剑水多端何处去,巴猿无赖不堪听。
  少年辛苦今飘荡,空愧先生教聚萤。
  
  还有张祜的《雨霖铃》诗:
  
  雨淋铃夜却归秦,犹是张徽一曲新。
  长说上皇和泪教,月明南内更无人。
  
  还可以列出很多这样的诗篇。在诸多的描述中,不一致的地方甚多。《明皇杂录》谓当时跟在玄宗身边的乐人惟张野狐,《碧鸡漫志》却分明写到一个叫黄幡绰的乐人。此人听力甚好,乐感超强,诙谐幽默,据说玄宗一日不见即龙颜不悦。玄宗外逃时把他带在身边也不是没有可能。据《碧鸡漫志》载,玄宗宿于罗隐诗中提到的上亭驿,雨中听闻牛铎声,不由怅然而起,问黄幡绰道:“这铃声听起来像什么呢?”估计黄幡绰被宠惯了,他看了看玄宗当时落魄的情状,竟然作了这样的回答:“这铃声好像在说陛下太郎当了。”按照王灼的解释,郎当意谓不整治,也就是潦倒之意。若在朝中,此语一出,我想黄幡绰肯定招了祸了。你不是说我不整治吗,好吧,我先整治整治你这个奴才。可是,听闻黄幡绰的话后,玄宗竟然“一笑”,“遂作此曲”。千载而下,我都能够想象到李隆基那惨白而又无奈的笑意。也许他还不知道,儿子李亨已趁此国难北上灵武(今宁夏属县)即位称帝。你可以置家国百姓于不顾,也就休怪我不念及父子之情。在接到新科皇帝的即位通知后,玄宗宣布逊位。真正是国仇家恨。
  第二年(757)十月,肃宗派人入蜀迎接玄宗;这一年年底,玄宗回到长安,住在南内的兴庆宫。三年后,李隆基被肃宗赶到最陈旧、地位最低的西内甘露殿居住。想来张祜的诗最是凄惨,身居南内的上皇天帝在明月之夜还有心思让人奏起那曲令人肝肠寸断的《雨霖铃》,当年岁渐老、大限将至,他还会不会想起那个让他永难释怀的雨天?
  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二百年后,北宋词人柳永借旧曲之名,另倚新声,写就双调慢词,《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七)汴京雨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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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心目中,柳永此作,应为古今离别诗词桂冠。

  我猜想柳永一生都在流浪的路上。他边走边唱,把如歌的行板留在了有井水的地方,汩汩作响。离别对他而言成为人生的常态,这首词是他行走状态的郁结与描摹。
  长亭、兰舟,摆明了要离别。长亭,这伤心之地;兰舟,这摆渡之物。已使人不堪。可是,还有秋蝉的催促;雨也停下来,它从枝叶上一点一滴跃下,仿佛在说,走了。
  在解读这首词的初始,就遇到了问题:谁要离开?是柳永在送情人,还是请人送别柳永?对此问题,有论者认为是作者在为所有离别之人立言。这样,问题就成了无所谓的事情。而我却始终认为:这首词中,要离开的正是柳永自己。
  在离别的诗词中,大凡作者送别他人,多发语简洁。“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高适《别董大》)。作宽慰语,淡化离别的哀婉。“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鱼玄机《江陵愁望有寄》)。“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王维《送沈子福之江东》)。表达思念,在离别者的心头植上一丛温暖。“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王观《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美好愿景,有更美好的景象在离别后出现。“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表白自己,同时勉励友人。“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薛涛《送友人》)。惆怅是有的,却并不显得滞涩。而柳永此词,缠绵缱绻,难舍难分,设若柳永送别情人发此语,情人岂不肝肠寸断?离别仿佛变成了永诀,淡化却反而加重。于理可揆,于心何忍?所以,我私意理解为柳永要离开汴京,情人在汴京送别柳永,踏上离途的多情之人正是词人自己。
  手挽着手,四目相对,眼眶里泪珠涌动,有万语千言要说,却如鲠在喉,哽咽难言。“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两句词定格为分离的经典,千百年来,它被无数有情人重演。再没有任何画面超越。
  有些诗词以忆昔来冲淡离别的苦涩。柳永没有。离别成为深入骨髓的毒,往昔的美好再难觅一丝踪影。充盈他所有心思的是,我该怎么面对一个人的孤单?
  于是,他落入想象的冰河,被彻头彻尾的含意折磨。
  他首先想到的是自此别后,他要面对的充塞天地的无边无际的寂寞。浩渺的烟波,在心海荡漾出一圈一圈的忧愁。沉沉的暮霭把离思归拢。天空无语,它以空白表达失落。天长水阔人已远,烟波江上使人愁。
  触目所见都成了离愁的代言,景语完全成了令人心酸的情话。
  下篇首句包含了三层意思。离别是人生的常态,离别对多情之人而言意味着更深重的痛苦,而最痛苦的,莫过于秋天的离别。春天可以用来思念,而秋天是离别的季节。从此以后,这一印记再难去除。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多情岂止累及美人,关键是自己无法忽视那汹涌的内心真实。“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这两句词从结构上振起了下文,统领下文的其实仍是上篇末句中的一个“念”字。
  “念”即是“想”。
  应该说这是一首清醒的词。如果痛痛快快地与情人对酌一场,酒醉后直入兰舟,也就断绝了一切念想。
  李白有一首《金陵酒肆留别》:
  
  风吹柳花满店香, 吴姬压酒劝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 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 别意与之谁短长?
  
  李白要离开金陵了,柳花飘香,吴姬捧觞,朋友相送,情深意长。索性喝个痛快。诗仙的离别也有很多不舍,但飘逸许多。王维送别元二时更是“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故人已远,不如就此尽兴,然后翩然离开。
  但柳永没有。上片有“都门帐饮无绪”句,摆明没有情绪豪饮。加之美人在侧,不像须眉对坐,设若美人无心捧觞而自己举杯畅饮,离别少了些缠绵多了些酒气,或者变味而为重逢,又好像煞了风景。所以,这是一次清醒的离别,因清醒而止不住地继续往下想。
  他想到的第二个问题是:离别后的这个晚上,自己醉意消去,在陌生的地点,身边没有人陪伴,该怎么办?上文已有论及:他没喝几杯酒,何谈“酒醒”?其实,作者的酒醉不过是被忧愁蒙蔽的错乱感觉。《诗经?王风?黍离》有云:“行迈靡靡,中心如醉。”不喝或少喝而有醉意,原本不过是一种因极度哀愁引发的普遍体验。所谓“今宵酒醒何处”,也不过是情人不在身边而发出的梦呓。或者说是故作痴语:你不在身边,我要怎么办?
  杨柳岸边,风清月残。没有谁出示答案。
  想象至此,已令人不堪。可以停了,以凄切开始,然后以凄惋收篇。留下这一残卷,至少可以暖回心田。可柳永是残忍的,他把自己冰冷的想象继续下去,直至变为一只冰鸟,失去所有温暖。
  想象从这一刻、这一夜,到离别后的若干年。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在以后的岁月里,会有良辰美景出现,似水流年,又有谁重续曾经的缠绵?纵有千种风情,也不过是冰天雪地中的一缕云烟,转瞬,消失不见。那万般思念,止不住地在心底泛滥。无人收割的情感,已然荒芜的语言……
  词至尾句一问,岂止令人哽咽,直令人老泪纵横。
  正因为柳耆卿此词写出了离别之人的普遍体验,所以把它目为为普天下别离人立言也就顺理成章了。
  

(七)汴京雨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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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私意认为,想要走进柳永的情感世界,读《雨霖铃》一首足矣。但现实却往往是,一旦迷上柳词,一首意犹未足,于是便陆陆续续地读了近百首。却在偶然间发现柳永特别钟情一个“雨”字,如果说“许浑千首湿”,那耆卿当之无愧应是“柳永万首雨”了。

  柳永特别钟情“暮雨”。就一天的时间而言,古人送别多在黄昏,又往往雨丝飘拂,仿佛刻意把气氛做足,所以才有满怀的离愁别绪,谱写出一阕阕伤感骊歌。柳永的节令永远都是秋天,他飘荡在烟波之上的一叶扁舟里,任愁绪填满胸臆。偶尔停下征棹,便登高远望,凄紧的霜风摆动他单薄衣袂,在无边无际的山水间,他像一朵无法把握的浮萍,寂寞在守望里,沉醉在回忆里,痛悔在思念里,沉湎在歌诗里。
  我想,上天在促成一个非凡人物时,肯定设计了某种不得而知的因缘。柳永原名三变,生长于一个传统的读书奉儒之家,少时也是循着读书科考之路走来。不幸的是,他的科举之路并不顺利,在真宗朝时,落第的痛苦重重地打击了他。也因此,《鹤冲天》词像难以阻遏的迅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柳永自己是痛快了,但也因为这首词,把他结结实实地堵在了科考的大门之外。真宗对其不以为意,懒洋洋地回一句“且去填词”;仁宗在他本已中举后故意将其黜落,也丢下一句“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巨大的打击和落空的希望在柳永的心头掀起了更激烈的狂飙,深重的苦恼与烦杂的困扰也只能换来一句“奉旨填词柳三变”,从此,在北宋词坛上崛起了第一个专力写词的作家。暂时把所谓的功名抛开,他徘徊在汴京街头、烟花巷陌,与一众狂朋怪侣在文期酒会上浅斟低唱,用手中的一管瘦笔把词写得风生水起。
  但他也还未能忘怀于仕途,在恣情恣意的疯狂之后,他改名为柳永,终于在仁宗景祐元年他48岁那一年进士及第。踏上仕途并没有给他带来富贵荣华,离开汴京,他抛妻别家,辗转在外地做一些小官,蹭蹬潦倒。尽管“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尽管“仁宗颇好其词,每对酒,必使侍从歌之再三”,也不过官至“屯田员外郎”,留下一个“柳屯田”的单薄名讳,留下了213首色彩各异的长短句,然后不知所终。
  柳永以写男女艳情为人诟病,他的多情被视为滥情甚至无情。其实,柳永用情必有其不同于一般寻芳之徒的地方,他并非酒色之徒,而是用心聆听他所交往的艺妓们深深浅浅的心事,为她们的悲欢也为自己的哀乐或歌或哭。在这些词篇里,酒香舞影歌浪弦声,也自有其真情流露,有“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这样读之恻然的的断肠句。而在踏上仕途之后,他身不由己地与曾经的疏狂生活告别,一步步远离脂粉媚影,一步步走向远途寂寞。有大痛快,也有大郁闷,从此,在他的意念与心思里,他攒足了劲儿要把愁情哀怨倾倒净尽。他一边在永无尽头的山水间苦行,一边涂抹着这些长长短短的句子,不知道人生除了如此,还有什么事情可做。他行走在秋天里,不知前途,但必须前行,他为此无奈,偶然回过头来,露出惨白笑容,仿佛春天里某一朵花开,又旋即凋败。他惯用暮雨鸣蝉、残柳败荷、孤舟烟村、冷月斜阳等意象,都是一些冷冷的意象。他笔下也不乏美景,然而他所写的景象都只为自己的情感服务,我们读他的词,所谓的词法都退至幕后,剩下的只是柳永自顾自的情感宣泄,“一切景语皆情语”在柳词里成了颠扑不破的定律。远离汴京后的世界是寂寞的,因而也是清静的,听得到落叶砸地的声响,蝉鸣蛩响的喧闹,听得到永夜里冰凉如豆的滴漏,也偶尔有伊人的笑语,渐行渐远。旅途的情思是有悔的,纵然写下“归去来,玉楼深处,有个人相忆”的最深情之句,也不过是对自我情感的无法把握,因而更加焦灼痛苦,一定要写得深透见底,写得一览无余,写得无可写,这才罢休。李商隐诗云“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照此推论,柳永内心的灰烬定然深到不可测其厚。也曾经一遍遍地想,“空万般思忆,争如归去睹倾城”,无奈“万水千山迷远近,想乡关何处”,帝城遥远,秦楼阻隔,客程劳顿,而年光向晚。
  春酲一枕,不过是寂寞一场。
  像一个人走在驿道上,看万水千山都改变了颜色,听銮铃声声敲打着魂魄,无边无际的雨丝仿佛从千年之前开始飘拂,漫山遍野的暮色开始与岑寂会合。
  

(七)汴京雨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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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词史上,以《雨霖铃》为词牌写作慢词的词人不算多,如王安石、杜龙沙、黄裳、晁端礼、王庭圭等,咏本事的更少,几乎都淹没在柳词的光辉中。李钢的一首也许能够让我们回想起那一场几时芳华、刹那魂断的爱情:

  
  蛾眉修绿。正君王恩宠,曼舞丝竹。华清赐浴瑶甃,五家会处,花盈山谷。百里遗簪堕珥,尽宝钿珠玉。听突骑、鼙鼓声喧,寂寞霓裳羽衣曲。 金舆还幸匆匆速。奈六军不发人争目。明眸皓齿难恋,肠断处、绣囊犹馥。剑阁峥嵘,何况铃声,带雨相续。谩留与、千古伤神,尽入生绡幅。
  
  李钢的这首词写到李、杨之间极宠到极哀的爱情悲剧,倒是贴合“雨霖铃”本意,但是从艺术上讲实无足观。而今,提及《雨霖铃》,大家只会想到一个作者,柳永。离别是永恒的主题,每一个人在任意一个时刻都有可能面对。本意是“长相聚”,却往往一变而为“离情别绪”,侵扰心头。同为离别,却有万千况味,而《雨霖铃》细致入微的描摹总会有与任何一次别情契合的地方,从而翻涌为普遍深广的体验。
  也因为离别,成全了柳永词史上无可替代的羁旅行役之作。他行走在路上,心中想念着某一个人,“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纵然“针线闲拈伴伊坐”招致晏殊的讪笑,却不过是旅途上一个朴实的梦想。他也付出过真心,想虫虫是怎样一个奇女子,让柳永欲与之和鸣偕老。五代以降那些简单的词牌、单调的小令已然不足以表情达意,他就大量地创制慢词,作为一位优秀的音乐家,他创制长调《戚氏》212字,《离骚》寂寞千载后,《戚氏》凄凉一曲终,真正是风靡一时。
  曾经“偎红倚翠”,一翻而为“满目败红衰翠”,他内心有怎样的热烈,也就有怎样的心伤。汴京的这次离别仿佛刻意酝酿了二百余年,一样的雨天,一样的入耳不堪的声响,一样的愁绪塞满胸臆。所不同的是,一个是后会也许可期的生离,一个却是再见只有黄泉的永诀。
  柳永从时光深处淘来这支旧曲,然后把蜀道的雨声谱入汴京的黄昏,然后让一阕雨打銮铃的离歌,响彻每一个、令人伤情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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