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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鹭:昆明新机场断桥推手(《财经》 2010-1-18)

 一醉的酒坛 2010-01-21

昆明新机场断桥推手

本文见《财经》杂志 2010年第2期 出版日期2010年01月18日  共有 0 条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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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工程惯有的弊病和投资冲动下的工期压力,合力酿成至少7死34伤的惨剧

《财经》记者 张鹭
 

  混凝土浆倾覆之际,一切已无可挽回。

  1月3日19时15分,第七名死者的遗体被发现,七名死者中两人为未成年人,一人的血肉之躯凝固在混凝土浆体内。时间回溯五小时:下午2时20分左右,正在浇筑混凝土的昆明新机场高架桥东引桥,四对混凝土箱梁浇注临近结束,桥下支撑体系突然失稳,长38.5米、宽13.2米、高约8米的桥面垮塌。彼时,桥上有30余名工人,桥下有10余名工人。

  引桥工程是连接机场高速与航站楼的道路系统,由主桥与匝道桥两部分构成,全长4290余米。坍塌桥面距离航站楼约100米,400立方米现浇混凝土成了埋葬工人的墓地。

  “这么大型的市政建筑钢架塌方,近年来在国内还是第一次。”国家安监总局发言人黄毅表示。

  适逢国家新增4万亿投资的宏观背景,云南省又结合“西南开放的重要桥头堡”定位欲打造“航空强省”,自“十一五”开始,云南新建和改扩建16个机场,国家、省级财政及融资资金将超过300亿元。

  事故工程的施工单位云南建工市政建设有限公司(下称市政公司)及其母体云南建工集团(下称建工集团),作为受益方从云南机场建设指挥部揽得8.4亿元工程合同,其中包括机场高架桥所在的A-3标段。

  灾难带给幸存者李仁孝的感受生不如死,这位浇注组包工头手下有六名工人罹难,惊恐、自责之余,腰椎骨折、卧病在床的他至今困惑于事故原因。

  由昆明市安监局牵头的事故调查组,已就事故的直接原因、间接原因、地质原因和招投标过程展开调查。据初步结论,直接原因包括“模板支架的钢管扣件存在质量问题”“架体构造存在问题”“架体安装不规范”“混凝土浇灌程序不合理”“架体重复使用”等。由此追溯的间接原因包括施工过程中现场项目部管理混乱、监理不力、特殊工种无证上岗、分包劳务组自行采用支撑架材料等问题。

  此次事故属于复杂的多因致果事故,由此而来的原因认定与责任追讨亦对相关部门形成考验。1月12日,云南建工集团党委副书记张战国对《财经》记者表示要“总结教训”。

 

  “一号工程”与进度压力

  作为国家“十一五”规划中惟一的重点航空工程,昆明新机场承载着继京沪穗之后第四个国家门户机场的重任。它的规划与建设,既切合西部大开发与国家民航体制转变的契机,亦是地方投资冲动使然。

  云南境内94%以上为山区,土地面积在全国排第八,但陆地交通造价高昂,如高速公路每公里造价在4000万元以上。“我们修建一个支线机场投资仅3亿至4亿元,修10公里高速路的钱就可以建一个机场。”云南省政府研究室主任车志敏称。

  2004年,全国的机场实行政企分离与属地化管理——除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和西藏自治区内机场,原由民航总局管理的近百个机场整体移交地方政府。同年4月,云南机场集团公司成立;8月,昆明机场分立运行;11月,云南各州市机场资产正式移交省国资委管理,云南民航机场属地化改革完成。当年实现首次盈利300多万元。

  “机场在划归地方政府之后,地方政府在资本运作方面会有更强的动力和空间。”一位机场业研究人士分析称。

  彼时银根紧缩,从财政渠道获得资金殊为不易。2004年9月,时任云南省副省长李汉柏表示,昆明新机场将改变单纯靠政府投资、建设、管理的传统模式,实现机场投资主体多元化。此时,包括法兰克福机场集团、新加坡樟宜机场等境外投资者,均对昆明新机场表示浓厚兴趣。

  但在次年6月,时任云南省副省长的李新华就此接受采访时称,“国家发改委和国家民航总局给的钱已经不少,满足建设资金没有问题。”

  2008年8月26日,国家发改委批准了昆明新机场项目可行性研究报告,设计年旅客吞吐量3800万人次,工程总投资230.87亿元。机场集团制定的“十一五”期间目标为,机场业带动相关产业增加值将达到全省GDP的7%以上,并提供9万个直接就业机会。项目由此被视为继世博会后拉动云南经济的又一引擎,是“云南省第一号工程”。

  在新增4万亿经济刺激计划中,2008年四季度中央新增投资1000亿元,包括昆明新机场在内的中西部机场获投30亿元。《财经》记者获悉,昆明新机场工程投资184.8亿元,主要来源于中央、省财政投入以及各种形式的贷款。

  先于项目可行性报告批复的2007年2月,原云南机场集团改组为云南机场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下称机场集团),注册资本金为人民币57.6716亿元,股权结构为:云南省国资委持有60%的股权;昆明市国资委以土地入股持有26%的股权;云南省投资控股集团有限公司持有14%的股权。由此,云南的机场成为云南省政府直属的省级开发性经营合作融资平台。

  由于云南省发展机场业的思路是,以枢纽机场带动支线机场,手握大笔资金的机场集团将大笔投资向昆明新机场倾斜。一纸《昆明新机场建设进展情况的通报》,几乎就是一份完成计划投资的进度表。

  按照云南省委、省政府的要求,昆明新机场计划于2011年7月底建成,2011年12月底前交付运行,工期非常紧张,对全体参建单位都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2009年12月30日,即事发前四天,昆明新机场建设联合协调领导小组开会要求,各参建单位全力以赴,不断加快工程建设进度,确保完成次年120亿元以上的投资任务。

  在此背景下进场的施工总承包单位建工集团而言,更快的施工进度成为其击败竞争对手、赢得标的之重要砝码。

  《财经》记者获知,事发所在的昆明新机场航站区航站楼、停车楼及高架桥工程施工总承包(A-3合同段),开标日期为2009年3月20日,由建工集团下属企业云南建工第五建设有限公司(下称建五公司)联合市政公司中标。

  建五公司在网站上称,公司紧急增援新机场航站楼中心区地基基础工程,仅用50天完成了前期进场单位五个月的施工任务,继而完全承揽A-2区人工挖孔桩施工任务。此后,顺利中标A-3合同段。该公司2009年5月的一次施工策划会议,要求做好抢工期的心理准备:“一切服从于指挥部的时间进度要求,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在此种进度压力下,昆明新机场的高架桥、停车楼、轻轨预留空间桩基工程均提前完工。

 

  总承包制与劳务分包

  高架桥的施工方市政公司2009年9月的一份报道称,项目部积极组织农民工进场、及时对进场农民工进行安全技术培训,满足了施工需求。但据《财经》记者了解,由于农民工流动频繁,对施工者的安全技术培训只能普及到劳务组长一级。

  另一隐患是,特殊工种工人的资质无法保证。市政公司自查时多次发现,并记入该公司每周安全例会的内部纪要上,其中一次记录是:“特种人员的上岗证仍未上报到项目部”,“施工队不懂施工规程,施工不规范,多次要求整改都未整改”。

  昆明新机场项目实行的是总承包制中最为常见的三级管理模式,以事发的东引桥F2-9~F2-10跨的支撑架组为例,串联工程的三级纽带分别为市政公司项目经理徐德能、具有法人资质的大包工头代光学、代班组长杨天顺。

  作为代班组长,杨天顺的工资是每天60元——比他的工友多10元。而作为大包工头的代光学否认了“包干制”的承包模式,称自己与市政公司之间的关系亦是“做多少拿多少”。

  目不识丁的杨天顺相信自己的经验甚于一纸证书,当然也从没人检查其上岗证。他至今不明白,“昆明的石虎关立交桥有20多米高,支撑架同样是我们做的,为什么没垮?”

  杨天顺承认,自己带的组其实是杂工,并非专业的架子工。“我们什么事情都做,架子工里有以前搭过的,也有现学的。”这个并不专业的架子组在施工时,依赖于寸步不离的两名市政公司技术员指导。“他们在地上标好点线,直接指挥我们搭架子。监理也经常会来。”

  根据市政公司安全会议纪要,“剪刀撑不按规范要求搭设,搭设高度为45度,搭接接头不得小于50厘米,搭接头处不得少于两个扣件,不允许采用直接扣件接头。”调查组事后亦发现,支撑架“存在碗扣松动没有锁紧,个别的地方还没有碗扣”的情况。

  调查组发现,此次施工所用的支撑架钢管存在“长期重复使用后材料疲劳所产生的受力衰减”现象。杨天顺亦证实,他们所用的支撑架,一部分是买的,一部分是租的。

  至于支撑架的来源,项目副经理陈涛与代光学对《财经》记者的说法相互矛盾,互指由对方提供。不过,安全例会纪要称,“责令四川建科施工队两天(12月5日、6日)将不合格的材料拉出现场”,由此可推断,工地确实存在由劳务组提供生产材料的现象。

 

  管理与监理软肋

  从调查组的初步结论来看,建筑材料的不合格确为事故发生的直接原因之一:按照建筑施工碗扣式钢管脚手架安全技术规范,钢管壁厚度不得小于3.5毫米,而调查组取样的钢管壁厚平均厚度还不足3.0毫米,这造成钢管受力感的强度和刚度必然降低。此外,还存在钢管碗扣的抗拉强度、混杆接扣剪切强度不合格等情况。

  据《财经》记者了解,市政公司该项目的安全负责人熊新见曾在现场发现钢管厚度不够,要求实验总工程师陈林波做实验进行验证。陈的实验证实了熊的判断。但直至事发,钢管问题仍无改进。

  混凝土浇灌成型的问题,亦是调查组关注的事故直接原因之一。根据相关规范,混凝土箱梁的施工,应采用从跨中间向两端对称进行分层浇筑,每层厚度不得大于45厘米。

  而调查中证实,发生事故当天,混凝土浇筑时风沙较大,操作者为方便冲洗模板和混凝土的凝固成型,采用了从箱梁高处向低处一次性浇灌的方式,违反了规范,人为增大了混凝土向下流动时产生的压力。

  市政公司现场项目部总工赵永柱婉拒了向《财经》记者透露将二次浇筑改为一次浇筑的原因及决策经过。不过熟悉浇筑程序的人士指出,此举能缩短工期,“两次浇筑之间,有一个等待混凝土凝固的过程”。

  据市政公司网站消息,其经过二至三天的试验,才开始进行混凝土的浇筑。不过,公司安全例会纪要指出,12月18日,试验和浇筑的整个过程没有公司管理人员监控。

  事后来看,在承建单位的内部管理失效时,监理方亦未做好相应把关。对此,监理方云南城市建设监理有限公司办公室负责人对《财经》记者表示,不方便让当事监理员接受采访。

  对工地的管理和监理力度,仅从一个细节即可窥见一斑。早在12月4日前,施工方自查发现高架桥施工用的“上人梯”存在安全隐患,11日的项目部安全例会认为其整改不彻底。18日,“上人梯”存在的安全隐患整改仍不到位。25日,项目部经理徐德能仍然发现“上人梯不合格”。

  《财经》记者另外获知,2009年11月、12月,分别有两名工人死于新机场建设工地,一名工人从铁架上掉落身亡;另一名工人的死因是,吊车吊绳滑落,其被掉下的钢筋砸中。

 

  选址与地质隐患

  在对事故原因的诸多分析中,一种说法将人们的目光聚焦到看不见的地质原因上。现场两名工人分别对《财经》记者称,在事发那一跨桥面附近四五十米处,曾挖出一个长20米、宽8米的溶洞,内有积水。

  对于地质的担心由来已久。官方媒体曾报道,项目所在表面主要是由饱水性良好的高液限红粘土构成,雨季不能施工;地下孤石和地下溶洞多,已查明岩洞、土洞、漏斗、洼地997处,需要进行原地基处理解决地下溶洞、暗河等隐蔽工程;岩溶发达,又处于小江断裂带和地质破碎带,抗震设防要求高,存在众多不确定因素,技术处理困难。

  《财经》记者获知,昆明新机场的选址几经变化,一度在晋宁县新街乡、嵩明县小哨乡之间举棋不定。分别邻近两地的玉溪市、曲靖市曾为此展开公关,希望将项目争取到离自己更近的地址。

  2003年6月,云南省委、省政府邀请各路专家就此论证。一位曾参与表决的专家向《财经》记者回忆,当时与会30余名专家全部投票否决前者。因前者地处滇池附近,其地质结构不允许承载如此大规模的工程。

  初步定址小哨后,机场集团一度成立了昆明小哨国际机场有限责任公司,打算以此作为机场建设的投融资实体。《财经》记者获知,小哨方案实际存在北移与南移两套方案,最终选定的南移方案即是现址——官渡区大板桥镇浑水塘。

  据当地人士介绍,南移方案更远离城区,此举客观上为昆明的城市扩张预留了更多空间。“昆明老城区实在很拥挤,闹市区的人口密度达到每平方公里5万人,超过了上海。而昆明老城区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已无扩张空间。”

  根据《昆明市城市总体规划修编(2008—2020)》,昆明主城、呈贡新区和机场所在的空港经济区将成为昆明的中心城区,三处总人口将占到昆明全市人口的73%。为此,昆明市专门成立了以副市长为主任的空港经济区管委会,负责该区的开发和管理。

  不过,此前备受关注的赶工期问题与地质因素,究竟是否与事故存在因果关系,尚待调查结论披露。■

  本刊记者饶智对此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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