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形拳法真诠》是民国形意高手薛颠的传世之作,蒙尘日久,几近泯灭,李仲轩先生的最后岁月便是讲解象形术,但未讲完即逝世, 留下千古遗憾。《李仲轩解析<象形拳法真诠>》一文,系依据李仲轩口传,对薛颠《象形拳法真诠》一书进行通篇解析,补充未尽之事,堪称绝学探佚。原文原题为《逝去的武林2——高术莫用》,分上下编,上编《李仲轩家史》,披露李仲轩的家族故事,凸显晚清世 家子弟的特立独行,揭开一代武学大家的生活层面;下编为《象形术探佚》。限于篇幅,《武魂》杂志仅刊出下编部分,从2009年第九期起,特设《李仲轩专栏》连载。本文作者为李仲轩先生的近支亲属,对李老先生知之甚详。 一、拳理
1、师承渊源武艺道艺 虚无上人法号灵空,五台南台卓锡崇峰,花甲两度其颜尤童,求真访道三教精通,参赞古易象理禅宗,以术延命普渡众生,负荷斯道传之无穷。 薛颠本是北方武林大豪李存义弟子,天赋极高,与师兄傅昌荣私下比武失败,萌生出家之念,去五台山作了十年和尚。 象形术传自五台山南山寺的一位和尚,名为灵空上人,又名虚无长老。上人不拘于佛门,旁通儒家、道家,以道家易理与佛家禅法相互参 证,游走二十四省的名山,与隐士交友。 孔子晚年将儒家修养、治世理念化为了一首古琴曲《幽兰》,上人将他的百年体悟,化为了简洁的拳术,名为“象形术”。上人获得了长寿之法,一百二十岁时,等来了一个传法的徒弟,便是薛颠。 薛颠是比武失败、蒙羞出家的形意拳高手,入他的庙中作和尚,是正中下怀。薛颠败于傅昌荣,反而成 就了一段大事因缘。 上人训练了薛颠十年,之后要薛颠还俗,重入武林,将象形术流传下去。薛颠对此诚惶诚恐,言“但恐斯道自我得之,复自我失之。” 上人将传艺任务交托薛颠,不再培养别的传人。像薛颠这样本是武学高手又在武林有深厚人缘的人,上人也很难再等到一个了。 薛颠得到了象形术,害怕象形术又在他手里失传,有不良预感,所以将象形术落于文字,成书发行,这是他早早作下的准备。书成于上世 纪三十年代初,二十多年后,薛颠逝世,果然象形术在世上湮灭。半个世纪过去,因薛颠弟子李仲轩的宣扬,世人才知道有过象形术一门拳术。李仲轩生前最后作的事情,是讲解象形术,未讲完便辞世了。此次笔者根据薛颠的原书和李仲轩生前口传,将象形术补述完,是勉力而为。 灵空上人是一位禅师,象形术有禅宗迹象。象形术与形意拳同源,形意拳的扬名是在清末,其实古已有之,来源于上古先民,不能将形意 拳的显世时间,作为创立时间。中华文明源远流长,神龙莫测。将其中的著名人物,作为创始人,便抢了古之功。 薛颠将象形术创立的时间,定为与上古先民发明文字、创立八卦同时。在传说中,文字是仓颉发明,八卦是伏羲所画,都是在数万年以 前的新石器时代,人类文明初建时。 先民创立象形术,起初是为了治疗病苦。先民发现以肢体模拟山河鸟兽,可以治病,进而找到了人与自然的奇妙关系,开启了智慧。在先 民的实践中,象形术成为开悟入道的修炼法。 薛颠强调象形术不是寻常武术,是“古圣之喻言”。喻就是谕,皇上的话叫圣谕,象形术比皇上圣谕还尊贵。象形术简洁高雅,没有跳高、折腰的耍弄,是自然的手舞足蹈,不受场地、服装局限。 李仲轩李老说象形术的“象形”后面还有两个字,为“象形取意”。薛‘颠言:“有象有意,不成妙意;即象即意,不可思议。” 动作和精神分崩离析,各逞其能,是不协调;动作与精神相互配合,也是下乘;“精神就是动作,动作就是精神”,才是象形术的路径。 薛颠说武术的真实情况是,四肢躯干可以击人,发声、皮肤也可以击人,甚至击人于数步之外。薛颠自评“言以离奇,实习则明”——你没见过,但我练到了。 象形术的渊源也有歌诀,如下: 伏羲画卦首明阴阳,取之身物卦象昭彰。阴康大舞民体健康,黄帝内经却病良方。道家吐纳禅定坐忘,孔言天命语极精详。汉氏华佗象理 阐扬,五禽游戏保人健强。象形取义道启康庄,命以术延道以人昌。勿忘勿助至大至刚,精修性命云胡不臧。 薛颠的口气之大,说象形术的先贤有伏羲、阴康、黄帝、孔子、华佗,只是他们没有将象形术化为拳,象形术在他们手中以易经、舞蹈、中医、吐纳禅定的形式流传下来,现在由我以拳术的形式流传。 视觉开阔,才有文明,一位叫伏羲的上古先民看到地平线,在地上 此照是李仲轩老人生前特意赠送给《武魂》杂志的,未曾在《武魂》杂志上发表过划出了一道横线,这就是最早的象形取意。对外物有感觉,并以人类的方式表达出来,便是象形了。 在横线上加了一个点,是太阳在地平线上升起之象,表示白天.无点的横线表示黑夜。地平线只有白天才能看见,伏羲却用它表达黑夜,因为有了加点的横线作对比。不拘于表象,便是取意。伏羲概括了昼夜,华夏人间自此有了智慧。 西方人认为原始人愚昧,文明是一点点艰难发展的。中国人则认 为文明是在瞬间完成的,犹如僧人的开悟,一下就建立了格局,后代的所作所为只是细化而已。伏羲画了两道横线之后,便智慧成熟,并迅速画给同族人看,一个部落人雨后春笋般开悟,脱离了愚昧。 看似不可思议,但历史有重演。看唐宋的禅宗语录,文明也是轻易完成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了句话,或是作个手势,此人便开悟了。 伏羲的画卦和禅宗的“直指人心”类似,都是顿悟。禅宗在印度是小宗派,达摩说汉人有禅宗根器,所以来中国传禅。为何汉人有禅宗根 器?因为汉文明的诞生是顿悟式的。 伏羲画出两道横线后,进而又画了八个符号,概括天地的运行规律,这个智慧太高了,在工具极其匮乏的情况下,一个原始人怎能完成? 现代科技依靠工具,工具先进,科技才能先进,但汉族的祖先别有途径,这条路是“远取诸物,近取诸身”。将看到的景物与自己的身体相互参照,伏羲不用工具,一样得出了结论。 伏羲令一个叫阴康的人创编舞蹈,名为“大舞戏”。档次低的舞蹈,将人拘束在身体上,活动来活动去,无非鼓弄出一份性感。人身最显著的功能是交配,拘于人身,必然走在性感的路数上。阴康的大舞戏,则是用人体描绘天地万物,是人与自然的感应。大舞戏不能从现存的原始部落去考察,两者文明的起点不同。 大禹治水的一个方法是对着洪水跳舞,此舞蹈流传下来了,道家作法事的步法便名为“禹步”,昆曲的动作与禹步相似。汉文明的藕断丝 连和源远流长,均不可思议。 伏羲命阴康创作大舞戏,为了给民众治病。活动活动胳膊腿,并不能治病,舞蹈时获得了天人感应,病可自愈。与天地万物相通,大舞戏所以称“大”。隋代编辑的医书《诸病源候论》,不是中草药药方,而是各种舞蹈动作,以某种动作治某种病,是动作的药方。《诸病源候论》印证了上古阴康创舞是真实的。 汉文明的舞蹈理论极为独特,不是娱乐,是与天地沟通的途径,并且一开始就创立了一套精确的形式。能治病的舞蹈一定是精确的,没有对人体深刻的理解和把握,是不会有药效的。三国时代,阴康创舞的事情重演了一次,华佗创立了五禽戏——模仿五种动物的体操。薛颠 言:“庄子吐故纳新,合于呼吸,以求难老,汉华佗氏因而广作五禽戏(虎鹿熊猿鸟),运动锻炼身心,以强精神。”认为五禽戏承接了庄子的学问。 薛颠自五台山还俗后,所作的第一本书便讲五禽戏的。将受人轻视的五禽戏,上升到性命之学的高度,招惹世人侧目,就此展现出一条源远流长的文化脉络。 此部讲解五禽戏的书名为《金刚圭旨法象(华陀五禽经)》,武术大师的出山之作,不谈拳术,却去搞平民体操——因为他在搏杀技能的背 后,看到了武术广阔的渊源,那是汉文明诞生期的灵光。 民国时期两度出任天津市市长的张廷谔评薛颠“参会华氏五禽经,而得其奥者”,将华佗五禽戏上升为“经”的尊贵地位。张廷谔是“一言以兴邦”的人,当曹锟要惩处阎锡山时,张廷谔去山西考察,然后劝住了曹锟,保住了山西的太平。 丈夫立世,凭借的是眼光。 薛颠从民间体操中,看穿了文明。渊源歌诀中,还有“孔言天命语极精详”,这又是一句迥异常识的话。孔子身在春秋乱世,急于规范的 是人品道德和社会次序,所以《论语》多谈人世,孔子的徒弟都感慨孔子对性命天理谈得太少了,留下的话不多。而薛颠认为这不多的话是“少而精”,孔子已经把性命天理谈透了——真是大逆常识。 薛颠的徒弟卢克捷对薛颠的描述是“所谈皆易理易数,所演皆象势象形,全革花势浮文之俗套。阐扬禅理,发为武术,学者一经指授,莫不洞明窍要,不但仅能锻炼身体,且可由此明心见性。”卢克捷是亲受薛颠教导的人,他说薛颠教拳时爱用《易经》举例,并由禅理发挥拳理。 象形术等于禅宗,不但能锻炼身体,还能明心见性——这句话,卢克捷是不是说得太大了? 学了象形术,技压群雄,成为天下第一,虽然很传奇,但毕竟也是武术份内的事,尚可以理解,而练拳却练成佛了—— 旧时代练武、打仗的人多参禅,民国军阀靳云鹏、孙传芳便参禅,在《月溪禅师问答录》载有他俩与月溪禅师的对话。月溪禅师是民国罕见的大师,死后与六祖惠能一样,肉身不坏,保存在香港沙田的万佛寺中。 靳云鹏问:“心法双忘尚余尘,一念不生受后有,是什么境界?” 孙传芳问:“佛有十恼,六年苦行、孙陀利谤、金枪、马麦、琉璃王杀释种、乞食空钵、旃遮女谤、调达推山、寒风索衣、双树背痛,既然明心。 靳云鹏问的是修行的内行话,孙传芳问的是“佛有十件倒霉事,最后因为背痛逝世,为什么明心见性了,还要受报应?”一针见血,直捣佛 学要害,看来军阀不是一般人可以作的。 象形术传自五台山和尚,自然带禅宗风貌。通过石头希迁的《参同契》可以了解禅宗。 《参同契》: “竺土大仙心,东西密相付。人根有利钝,道无南北祖。灵源明皎洁.枝派暗流注。执事元是迷,契理亦非悟。门门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回而更相涉,不尔依位住。色本殊质象,声元异乐苦。暗合上中言,明明清浊句。四大性自复,如子得其母。火热风动摇,水湿地坚固。眼色耳音声,鼻香舌成醋。然依一一法,依根叶分布。本末须归宗,尊卑用其语。当明中有暗,勿以暗相遇。当暗中有明.勿以明相睹。明暗各相对,比如前后步。万物自有功,当言用及处。事存函盖合,理应箭锋拄。承言须会宗.勿自立规矩。触目不会道,运足焉知路?进步非近远,迷隔山河固。谨白参玄人,光阴莫虚度。” 中国的道家、佛家各有一部《参同契》,道家的《参同契》是汉代魏伯阳所作,以周易和丹法相互参照,佛家的《参同契》是唐代石头希迁所作,以万物相互参照。 石头西迁是六祖惠能的小徒弟,在惠能死后,一天梦到自己和惠能同乘一只大龟,游入深池。此梦令他作了此文。 文中“回互不回互”一句,说万象都是佛性的变化,万象如树枝,佛性如树根,千条万缕总之是一个根源;万象虽都是一个根源所变,但成形后又各有各的功能,比如人的左右腿分别迈步,才能走起路来。 万物本同源——是回互,万物自有功——是不回互。参究“回互不回互”,便是禅法了。明心见性,是见到自己与万物同根同源的,石头与六祖同乘大龟,便是比喻此理。 众人与佛祖也是一个根源,不过众生没有觉悟,佛祖觉悟了。佛法不是佛发明的,而是世界的真相。禅宗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直指什么?指着你,告诉你:“你就是佛。” 你就是佛——你能看能听的这个功能就是佛性,孙悟空七十二变、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这种惊天动地的功能和你每天刷牙洗脸、穿衣吃饭的功能是一个功能,只不过他能力大神奇,你能力小平凡。 现在有什么?现在有你。要想七十二变,先体会穿衣吃饭。 禅宗直接向你指出了佛性,原来成佛是顷刻而成的。但人的习气太重,喜欢求繁琐不喜欢简单的,越神秘越相信,人生就是一场舍近求远的游戏。 石头希迁的《参同契》明白告诉你“当言用及处”,空谈万物皆具佛性的道理是不行的,每一物都有独特的功能,每个人都有独特的性格,每件事都有其独特的情景,作为禅师要抓住独特,方能启发人开悟。 石头见弟子药山在打坐,问:“你在作什么?” 药山:“什么都没作。” 石头:“你不是在打坐么?” 药山:“打坐是有事作,我是什么事都没作!” 石头:“你没作什么?” 石头不是在谈玄理,而是抓住一个具体的打坐,来启发弟子,直到药山答出:“千圣亦不识”的名句,石头方认可了他。 千圣亦不识——不知道,古往今来的圣人都不知道——这说的是反话,意思是圣人们知道。把问题从自己一个人身上,牵扯到古往今来的圣人身上,说明了众生共有的佛性。 石头希迁的《参同契》探索万象与佛性的关系,借具体事件来明心见性。象形术的五法八象,十三组动作之间相互兼容又彼此独立,正是“回互不回互”的关系。 象形术的拜师仪式如下:
供台摆四位先师塑像,中央为轩辕大帝(黄帝),正前是达摩,右前侧是岳飞,左后侧是关羽。关羽、黄帝、岳飞呈一条斜线。达摩在前,因为达摩是印度人,对外族要礼敬为先。 黄帝是道家文化的第一个广传者,并代表上古师承,所以居中。岳飞是形意拳的第一个广传者,在右前侧的吉位上,后代习象形术者就有福了。作为武圣人的关羽处在左后侧的凶位,后代习象形术者便免灾了,因为镇住了小人恶事。 四位有形象的先师之外,还有三位无形象的先师——虚无上人、页真官爷、箱二先生,写成红底黑字的长方字条。 三道名号贴于关羽塑像后的墙上,三者呈一直线,箱二先生在最下。还有一位恩人,在页真官爷和箱二先生之间的左侧,贴上“端午”的 名号,他是一位民国时代的警察,以纪念他的恩情。 这是习武拜师的部分礼仪,作为民俗来介绍,仅供参考。 象形术上溯道家,中通禅宗,薛颠将其定为道艺,不是武艺。将拳术划分武艺道艺,是薛颠的惊世之举。 武艺被他定义为“注意姿势,而重劲力”。武艺的姿势是双重的,两足用力平均,重心在两腿间。许多体育运动发力的姿势为双重,比如扔铅球的一瞬,重心在两腿间,所以转圈甩出铅球后,身体会踉跄。拳击也是如此,电视里常看到“一记勾拳落空后,拳王踉跄”的镜头。 这一派人物总是在腹部作意,名为涵养丹田。武艺练成后,身体坚如铁石,站立稳如泰山。薛颠形容其功效“一旦与人相较,起如钢锉,落如钩竿,起似伏龙登天,落如霹雳击地:起无象,落无踪,起意好似卷地风。束身而起,长身而落,起如箭,落如风,追风赶月不放松。” 这段话大有问题,因为这是形意拳谱上的话语。薛颠是练形意拳起家的,象形术是形意拳的变种,他竟然表示形意拳不是道艺! 接下来,薛颠形容武艺的特征是“拳经云:足击七分手打三,五营四稍要合全,气连心意随时用,硬打硬进无遮拦。” 所谓拳经,便是形意拳的拳经,薛颠瞒下了这点,可能是为避免麻烦,但引用的话却又是形意拳谱上最为人熟知的,尤其是“硬打硬进无 遮拦”一句,是形意拳的特征。 对于“硬打硬进”,薛颠斥为“浊源”,笔下透着不赞成,但又说“若练到登峰造极至善处,亦可以战胜攻取,无敌于天下也。”在战胜攻取之前,加了一个“亦”字,是“也可以”,语气勉强,说明在薛颠心中,这种练法终归是下乘。 将形意拳暗暗贬低了一番,然后薛颠论起了道艺。这是薛颠赞赏的武学,所以全章摘录: 练道艺者,是单重之姿势也。一足用力,前虚后实,重心在于后足,前足可虚亦可实。心中不用力,先要虚其心实其腹,使意思与丹道相合,进退灵通,毫无阻滞。进则如弩箭在前弦,发出直前而行,退则如飞鸟归巢,飘然而返,勇往迅速,绝无返顾迟疑之状态。 且练习之时,心中空空洞洞,无念无想,其姿势虽千变万化,然不勉而中,不思而得,所谓从容中道者是也。偈日:“拳无拳,艺无意,无意之中是真意。”心无心,心空也,身无身,身空也,释迦所谓:“空而不空,不空而空,是谓真空。”其殆道艺之学不二法门矣。 盖静者动之机,空者实之本,心中空虚而灵不昧,有大智慧大明悟发生。如有人来击,心中并非有意防范,然随彼意而应之,自然有坚决之抗力。静为本体,动则为用,正是此意也。 盖拳法三节无有象,如有象影不为能。随时而发,一言一默一举一动行止坐卧,以致饮食之间,皆是用,所以无入而不自得,无往而不得 其道,以致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无可无不可,此是养灵根而静心者之所用也。 此段的奇怪处在于,薛颠对高深武学的描述,所用的也是形意拳谱。文中的偈语“拳无拳,艺无意,无意之中是真意”,便是“硬打硬进”之外,形意拳的另一著名话语。 下乘武学引用形意拳谱,上乘武学也引用形意拳谱。原来形意拳不是上乘或下乘,形意拳本身有上乘下乘的境界。只是形意拳谱庞杂, 学人不好分辨,从薛颠的引文看,他是清楚的。形意拳谱也有对上中下三乘的划分,是三层道理、三步功夫、三种练法。薛颠将其汇入一书,如下: 三层道理:练精化气,练气化神,练神还虚。 三步功夫:易骨,易筋,洗髓。 三种练法:明劲,暗劲,化劲。 练精化气,把精气化,滋养全身。小孩都天然地会练精化气,所以可以成长,随着年龄的增长,欲望的增加,精难以气化,人便衰老了。 练拳能气化精,听着匪夷所思,却是练武的实情,民国武术大师孙禄堂在《拳意述真》“练拳经验及三派之精意”一章中,记述自己的经 验,说练拳练得“自觉身子一动不敢动,动即要泄矣。” 练拳练得有冲动,于是止住动作,不敢动了。孙禄堂看过道经,但没有采用道经的静坐法,而是遵守拳法,将注意力集中在丹田,丹田是 肚脐里面深三分处,不是肚脐下面三分。 孙禄堂将这种冲动称之为“动物”,凝神于丹田后,感到“动物”上升至丹田,丹田内产生两股力量相争,闹了四五个小时方安静下来。“动物”消化后,周身舒畅。 道功练精化气是名为“大周天”的功法,要用意念将“动物”引导过尾椎,上升脑部,再绕道前身,下降回腹。 孙禄堂验证出形意拳与道功有异曲同工之妙,不用“大周天”,只是继续练拳,动作放慢,便可达到“大周天”的效果。原句为“所转者,与所练拳口子,消化之意相同。” 成年人练精化气有难度,小孩则天然,回忆我们小时候,在睡觉时突然觉得“身体爆炸”或“一下飘飞”的情况,这就是天然的练精化气。 练气化神,神是什么,7不是意念,意念是随波逐流的,十分无力,神则有逆天而行的力量。动物的进化就是用神,神到事成。神是气的升华,可以将意念变为现实。武术有隔空打人、目光击人的传说,从拳理上讲,是神的作用。 《谭子化书》讲进化,与达尔文不同,物种不需亿万年艰难进化,可在一生中完成,甚至一生可以数变。持这种理论,因为谭子发现了神。 练神还虚,是实证到万物的本源,与禅宗的“明心见性”相同。到练神还虚的程度,等于找到了发电厂,那时功能大发,所思所行均在常理之外。 “练神还虚”是一步步功夫作成的,禅宗的“明心见性”是直接挑明,通过特殊刺激,将你推入练神还虚的境地,你的身体自发地补充练精化气、练气化神。 禅宗与道家均要完成这三部曲,不过道家是坦途,禅宗是险招。以下象棋为例,道家的下法是将对手的车马炮吃光,自然胜定。禅宗的下法,是直接杀对方的帅,杀一子以胜全局。 帅在车马炮的层层保护下,难杀。禅宗快捷,可惜多数人悟性不够,被师父说破还虚境界,生理上却无法化气、化神,仅得了一个概念,不能有实效。 道家功夫更为妥当,但一般道经多讲化气,少谈化神,还虚谈得更少。禅宗语录正可以弥补道经的不足。 三步工夫为易骨、易筋、洗髓,按拳术规矩练习,自然有骨质增强弹性、膜腾筋长、骨髓滋长的效果。 对于易骨,薛颠没有多谈,只露了一句“有时意轻轻如鸿毛,意重如泰山”。不是一开始练拳就要加此意念,而是在练拳的过程中,感到有一种很过瘾的感觉时,方可加上意念,犹如人喝醉了,借着酒兴而有了诗情。 不是加重或是减轻,而是有时重有时轻。一位朋友追随某太极拳长老,历经三年后,长老慎重传给的练拳口诀,就是这个。三年辛苦,不料薛颠早已写成了文字。 薛颠对易筋、洗髓的经验没有露,是他的周到,避免习者刻舟求剑,耽误了大事。功夫的程度到了,人有自觉,自己调理自己。前辈的经验仅是参考价值,知不知道,并不耽误事。三种练法为明劲、暗劲、化劲。不要以为明劲是易骨、暗劲是易筋、化劲是洗髓,那就曲解了。两者有自然的配合,却非严格对应。 明劲的练法为:动转和顺、起落整齐,方者正其中。 方正其中,是达到高度平衡之意。明劲并不是一味刚猛,而是追求练拳时的平衡感。 暗劲的练法为:充实丹田,使身体坚如金石,神气舒展、动作圆通,圆者以应外。 暗劲阶段,丹田会发生作用,练精化气,孙禄堂的“动物”经验发生在暗劲阶段。暗劲令肌肉坚实,“暗”不是阴虚。 暗劲是协调性,要“活活泼泼不可滞”,动作可以不规范,在周身协调的基础上,以随意的动作来提高自己的机动能力。 化劲的练法为:动作不可着力,专以神意运用,勿忘勿助,一气贯通而已,三回九转是一式,即此意也。 化劲在动作上与明劲、暗劲的动作一致,是规整的拳套或稍作变化的拳套,不把拳打成新模样。动作一致,但内涵已变,动作不用力,以神意练拳。 猫全神贯注地盯着老鼠洞,达到忘我之境,老鼠一出洞,猫就扑上去。此时猫不会想着腿如何跳、爪如何抓,意念一动,身体就飞出去了——这便是化劲。 猫捕鼠时便是忘我的,把自己和老鼠融为一体,无念无想。薛颠的“道艺论”一章中的“且练习之时,心中空空洞洞,无念无想,其姿势虽千变万化,然不勉而中,不思而得。”说的是化劲,化劲是道艺。 画家的“意在笔先”、“胸有成竹”也是化劲,有了意念,不必斤斤计较一笔一划怎么搭配,落笔自协调。 练至化劲,初步可以体验到神。化劲以意练拳,收无意之效。薛颠言“如有人来击,心中并非有意防范,然随彼意而应之,自然有坚决之抗力。”如有人偷袭,心中来不及反应,身体已作出了反击。 以意练拳的要诀,是勿忘勿助,不要失去意念,也不要加强意念。所谓“难得糊涂”,说的便是这种分寸,这分寸不好掌握,忘了或刻意了,都无练习效果。 道艺是不思而得的,练习时心中空空洞洞。姿势上,重心在单腿,两脚分出了虚实——这一点在摆姿势时很容易,走路时更容易,在发力时难上加难。 可以单重,因为脊椎可发力。人的脊椎是纵的,动物的脊椎是横的,狮子扑野牛,使用了它横向的脊椎。人没有动物的横向脊椎,上古先民独辟蹊径,发明了纵向发力,以脊椎产生螺旋升降之力。 一位形意拳师去健身房,让健美运动员推他。健美运动员都是二十多小伙子,拳师已六十。一个小伙子格外力猛,推得形意拳师前脚离地,但形意拳师后脚独立,仍将小伙子抛出五步远。力上脊椎,才可不受两腿的束缚。 武艺是在人的习惯上加强,道艺更改人的习惯。 活子午》(活子时为真阳.活午时为真阴) 默行功法,忽油然内兴,阳物举直,此是活子。万象齐放,心荡肾热,此是活午。中年行功重在活午,童年行功重在活子。 活午者,高真古仙,秘而不传。古书所言“清凉金玉”,是活子之后,活午产真阴之时。炼阳得阴与炼阴得阳相辅相成。 仙经皆言“去癸留壬”,未尝有言“壬化癸”。壬是气,癸是水,壬阳而癸阴。壬阳即阴跷中阳火,有气无质者也。癸阴即所化之精,有形质。大丹取气不取质,今反以气化质者,何也?正所谓补亏也。年至四十,精亏过半。精中藏有气,将所藏之气化为精,以阴养阳。壬化癸之法,历代口耳秘传,我今录出,汝等万幸。 行功至阳举时,绝无淫念,用右手将玉茎肾囊一把握住,握勿太紧(用握者,恐内气提撮时,将玉茎吸入小腹)候至阴跷热火上烫脐肾,玉茎半举时(不可举足,举足则化精,非化气矣)所谓“铅遇癸生须急采”也。 癸生,癸方生也,化精而未化精之际,用意于谷道玉茎间,轻轻提撮,如忍大小便状(轻轻二字,不可忽略,言虽提撮,不可太用力也l将肾中阳火,送过尾闾,贯入督脉,不疾不徐,一意送上,不可复想肾宫如分念想肾,则玉茎大举,而又化癸矣)升至夹脊,用力催送玉枕,更用力催送(玉枕为铁鼓关,最难穿透,用力者,专意催逼,略不敢松之谓)两目往上一转,引入泥丸(两目闭而向后转,不可开目)。即以意在泥丸中,自左起向右三十六转,两目光随意转运。之后静坐片刻,此为采取一次。 采后仍还源于玄关(即阴跷.黑中有青谓之玄,有出有入故名关)如日间采取,夜间必还;夜间采取,次早必还,不可久留泥丸内。 采之入泥丸,因泥丸可清阳,暂留泥丸,可祛阴,不可久留,因阳极必散,当降下阴跷,入水为安。阳既入水中,以润泽之。采而复还。还而复采。 降还之法:于坐定后,嘘出粗浊之气一二口,神明收入绛宫片刻,移入天目凝定,上注泥丸,右向左三十六转,两目光随意转运。转毕,由夹脊过两肾中心,归入阴跷。复自左向右三十六转,右向左二十四转。转毕,静坐片时。此为还原一次。 仍如前采取之,仍如前还入阴跷。不计遍数,但得玉茎龟头缩进茎皮不出为度。此正补亏。补足之时,虽西施、王嫱百般拯撼,亦不足以动其情矣(阳入水中藏,所以不为所动)。然后入九还正功,能节节见效。 慎之!慎之! 两篇道经不做附录,直接加入正文,因为不读完这两篇,无法看下面的结论。其文字通俗,应可看懂。两篇独立的文章,合起来看,得到了一个完整的功法,名为“亦通”。 静坐并不安静,有如此多的操作。繁难道功所获效果,我们老实练拳一样获得,孙禄堂没有练道家补亏法,只是练拳,阴跷穴中就有冲动了。 道功每达一效果就要转一个技法,又都是内在的变化,不好掌握。拳法则是随着动作,自然生效,简便易行。明白了这一点,就不会埋怨薛颠为什么只说道功效果而不谈功法了,“神归丹田,气贯脑海”是练拳练来的,不是另有功法。 录出两篇道经,是作习拳参考,可知自己处在哪种境地——这是聪明做法,但笨练也不会迷路,谚语:“拳打万遍,其理自现。”拳是智慧先民编的一套程序,按其运行,便会自得自明。 薛颠在《象形术》一书之前,写有《形意拳术讲义》,也有“初学规矩”章节,文字大体相同,而更详细。 《象形术》言“求力则为力所拘”,你练力就被力束缚住了,《形意拳术讲义》多说了“所拘”为“凝滞不灵”,《象形术》说“求轻浮则为轻浮所散”,你求轻浮就会变得松散,《形意拳术讲义》详细地说了松散是精神涣散。 至于能轻能重的功能,《象形术》说是“神归丹田、气贯脑海”之后自然获得的,《形意拳术讲义》说是“凝神于丹田,身重如山,化神成虚空,身轻如羽”。神归丹田成了变重的技法,气贯脑海成了变轻的技法。 但变轻变重不止这一个方法,气贯涌泉也是变重之法,有时“神归丹田”了,身体反而变轻。 薛颠发现,说得越细致,忽略得越多,不得不加上“所以练习不可固执一端也,果得其妙道,亦是若有若无、若实若虚、勿忘勿助之意,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无形中而生,诚神奇矣”一段话。 这段话,把自己吐出来的要点,又给吞回去了,先跟你详细说了半天,又告诉你别把他刚说的当回事。 前辈谈拳,很多时候不是保守,而是怕说多了,妨碍徒弟。薛颠总结经验,到写《象形术》时,将《形意拳术讲义》的文字作了删减。由《形意拳术讲义》到《象形术》的变化,可看出薛颠文字上的进步,写文如下棋,是有算路的。 薛颠在凡例中有“照书自修可成高手”的许诺,具体落笔时,便要字字斟酌,豪言壮语在先,小心算计在后。 薛颠的许诺是“是编图解详明,了如指掌,绝无望洋兴叹之弊。学者果能手置一册,循序渐进,勤学不息,则由浅入深,可入室生堂,得国术之三昧,以鸣当代,传之于后世。” 我都算计好了,只要你不自作聪明,老实照我说的练,可得到拳法真谛,在当代武林出类拔萃,并获得后世敬仰——此话吓人,成书至今不过七十年,民国的武术家我们还记得几位? 屈指可数。薛颠自己都被遗忘了,但因为他的弟子李仲轩的宣扬,人们毕竟知道了。这一知,又是天下名了。 薛颠表示他所能作的已经都作了,下面就是该你作了。“易理久则自明,奇效必得,非纸上谈兵之虚言也。”不明白不要紧,只要你练这拳,自己就会明白。 初学规矩之后,列有初学三害: 练武术者,有当注意之三害,三害不明,练之足以伤身。学者能力避三害,非特体质强健,而且力量增加,勇毅果敢,并能神清气爽,明心见性,直入道义之门。 三害为何?一日拙力,二日努气,三日挺胸提腹。拙力者,用力太笨,气血凝滞,以致血脉不能流通,筋骨不能舒畅,甚至四肢拘急,手足不能灵活,虚火上升,浊气滞满胸臆,乃肢体凝滞之处,或细胞爆裂变为死肌,或结为症瘕,贻害终身不可不慎; 努气者,力小任重,或用力太过,以致气满胸膈,壅滞不通,其气管往往有爆裂之虑,甚至气逆肺炸,或不治之痼疾者,亦数见不鲜: 挺胸提腹者,气逆上行,不能降至丹田,两足似浮萍之无根,重心不定,身体摇动不安,比如君心不和,百官失其位,拳术万不能从容中道。练习时,务要将气降至丹田,以直达涌泉,然后身体屹立如山,虽有雷霆万钧之击,不能撼动其毫厘。 学者,果能明三害,力为矫正,用九要八论之规矩,勤加锻炼,循序渐进,以致升堂入室而得拳法三昧是为道。学者,其各注意焉。 《形意拳术讲义》也讲了三害,词汇大体相同,《象形术》中的三害更详细。规矩比之简单,害处比之详细。 第一害是拙力,书法也要避免拙力,有人写字一味用力,不顾起承转折,一狠到底,字如铁棍拼成的,毫无美感。 书法一旦养成用拙力的手感,便一生难改。习武也一样,一旦形成拙力,不但难成高手,并且后患无穷,会造成局部死肌,或生出肿瘤。 死肌——肌肉怎么会死?有人骨折了,骨头重新长好后,与原来的大小、位置不同,原有的肌肉纤维不能承重,于是长出了新的肌肉纤维以支撑。新长出的纤维,破坏了自然的肌肉模式,在行走坐卧时并不能得到锻炼,于是开始硬化。有经验的按摩师知道,按这些部位时,会发出“咯咯”的声响,好像按在塑料上,这就是死肌。并不是肌肉死亡,而是硬化。死肌难治愈,针灸按摩只能起到缓解作用。练武一味用狠劲,破坏肌肉自然的模式,会像骨折病人一般长死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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