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江山入夢 朱天心文选

 夏白薇 2010-03-12
 
    (上)
    飛機緩緩移動了,開向跑道去。
    仙枝是自始至終皆哭成個淚人兒,天文也是一珠珠的淚水叭答答的打在裙子上。 我看著看著又認生了,坐在兩人中間楞大個兒不曉得如何好。笑起來,打仙枝一記, 仙枝淚眼模糊的低下身去只管在背包某掏掏弄弄,半天遞了兩個紅蘋果給我,隨即 又轉身哭去。
    我把兩個紅蘋果擱在面前的檯上,看著出了神,想到它們旁邊總是會有幾個頂 大頂豔等著我一口氣吃個完的夏柑,再旁邊的是岡野的陶花瓶,裏頭閃出一蓬各色 的花,那是奶奶插的,什麼流派都不講的,連那玫瑰也給插成了路旁野花一般。奶 奶笑著瞅我:「怎麼樣個小咖啡精,還吃咖啡不吃!」眼前的蘋果一下模糊起來了。
    機身一震,窗外的綠色大地整個斜起來了,亮藍的天空,而我一時也忘了哭, 攀過身去和仙枝一道擠個小窗口。各色的屋頂是我最愛的了,然後一塊塊整齊的田, 還有一條河,汪藍的水躺著躺著就到海邊了。那遠遠突出的一片土地會是我們去過 的鐮倉嗎?而那條河水怎麼都是多摩川了,我們一道濯過足,最乖的,最解人意的 多摩川了,再見啊再見,多摩川。
    那日六點鐘即起,陪爺爺川邊打拳去。爺爺是當運動走的,我們三個女孩兒卻 不呢,一路貪看路邊哪株梅樹的青梅結得大,一下訪一訪人家的庭園,湊著大開的 牡丹一嗅,飛出一隻蜜蜂來也不怕。爺爺站在筏外,拿我們什麼都不是,整個靜靜 的早晨就只我們頂年輕的笑語聲和花兒們開拆的聲音,爺爺也笑起來了。
    溪邊有一段路是有名的賞花處,年年春天人們都帶了酒來坐在樹下,櫻花落落 也有寸許厚。櫸樹遮天的小徑旁還有個尼姑庵,我總想到曾經有一個年輕的尼姑, 從那深院的綠苔牆頭探出身來看春天,而從此生出一端事來。
    這回來日本因為旅行社沒盡心辦的問題而沒能趕上櫻花季,仙枝是最覺得遺憾 的了,在家時就已經遙控著那花兒可開得怎樣爛漫了,想想歎息起來。天文也最是 直嚷可惜不過的了,雖然她和桃花才是真知己。我是自始至終都是可有可無,看著 爺爺的來信說今年的花期晚了幾天,好像在等我們一樣,我就想,花兒花兒你可要 忍忍幾日來應爺爺的話,讓爺爺得意得意才好。
    還是沒趕上,卻也不愁,滿街的銀杏樹是最叫我著迷的,尤其聽說它到了秋天 葉子會全轉成金色,那可不正是金風送爽嗎。金風淅淅,白露冷冷,啊,那是水滸 裏的世界了。
    在京都停數日,住的是稻荷神社的三集殿。稻荷這名字本來是好得不得了,真 是十里稻香荷風暑氣的江南。一問之下,稻荷神社祭的竟是狐狸,原來狐狸捕野兔 田鼠,無形中竟是稻子的守護神了。
    我們在京都亦是日日出去冶遊,都是晚上九、十點才回。端午未過的晚上仍是 寒意重重,通到三集殿處的是一條上坡的石板路,路的盡頭是棵大松樹,而那大松 樹在這個夜裏真的是宋朝的,樹間還有個大月亮,爺爺叫我向月亮打聲招呼,我大 聲的與它道晚安…「ㄎㄨㄥˊ ㄋㄧ ㄐㄧ ㄨㄚ(kon ni gi wa)!」
   
    想它原跟我在台灣就是個熟相識的。這會兒見我來這弄神弄鬼,心底不瞭得要 怎麼笑我呢。
    我們併肩走著,卻是什麼都不去想,遠遠神社口的那個引頸對月的狐狸像讓我 想到什麼,想到什麼啊,此刻我多願意自己是個詩人,隨便出口一句話都是與這夜 這世界是千古的知音,像李白,像東坡,然而我真是脹得胸口都緊了,自己倒挺成 一粒神社白沙地上的石子,無思無想。
    而我最想念京都的那條川了。在京都的數日,我們日日都看得滿滿的,以禪宗 石庭著名的龍安寺,我和仙枝最最喜歡的醍醐寺,完全仿宋的平安神官,將軍府、 御所,面對的都是世間絕好的,像站在海邊感覺浪潮那樣一波波的襲來,容不得人 有私情私意。可是那晚爺爺晚飯後要看書歇息,我們三人央岡野君帶我們去市中心 當個純觀光客。
    從稻荷到京都市中心坐坐尾車也要個三四站,卻是一路沿河行,晚上的河兩岸 點起長長無盡頭的燈籠,我們看著都呆了,天文亮著眼睛對我柔和一笑,我繞得地 也是想到了李白。
    下了車,行經橋上,那風只不曉得從哪兒來的,只管長長遠遠的吹過來,河水 墨藍墨藍的也迤邐兩條長長的燈影,一時走不開了,此刻多想親愛的人在身邊啊, 像材俊,像阿丁,像我們最最年少的三三人,想起海來日本前兩日,在星宿海書坊 裏和阿丁聊了一下午,阿丁講了好多他近來整個人的心境和寫東西的問題,我們交 朋友到現在也是少有這種嚴肅交心的場面,微覺不慣,然而我曉得這最是叫我尤其 要珍重小心的了。告訴阿丁:「今天我是更懂得你了。」說完兩人乍然生起來了, 我隨即詭笑道:「張愛玲語:因為懂得──所以慈悲。」當下挨阿丁一記。
    回稻荷時,爺爺已一覺醒來,三人一肚子的風啊月啊不曉得要怎麼快告訴爺爺 好,爺爺卻也嘴角渦渦一深的對我們一笑一個眼色,就都圍几坐定下來與我們講聖 德太子事,明日要去奈良看聖德太子為父親建的法隆寺,那是相當隋朝時候的,而 那聖德太子是開了個大時代,後來的奈良朝方有大化革新的氣魄。我聽著聽著又恍 惚起來,身旁大窗外的月亮忽忽已跑到中天,而那稻荷神社的朱紅屋頂浮在松樹叢 間,被那頂亮的月光映得個雕欄玉砌,此刻鐘鼓聲卻一陣陣隱隱傳來,真的是昇平 二字。爺爺說聖德太子給他那個時代題了名,劉邦為漢李世民為唐題了名,民國是  國父,此刻呢?此番來日本,我是頭幾日皆被路邊的景致迷了去,也都是家常景 緻,電車上望出去的各色屋頂是我老看不厭的,潤青的山色、滿街的銀杏樹、為將 到的五月五男兒節家家戶戶張揚起的鯉魚旗幟,第一次,第一次想到一個一統的國 家所能有的氣象,是這樣的,這樣的。
    而日本的一器一物日常人家生活禮節也真是美到極致了。日本東西對我們來說 真是完全新鮮極的,真是不該的,比起來,我們對西方東西反倒百般熟悉,真是從 小出門的浪蕩子,此番老大回家,認認手足,也從兄弟臉上憶憶父母的神采。我極 想試著說說看歌舞伎。
    一日我們到銀座看歌舞伎,自下午四點半到九點,中間休息半小時在劇院裏的 餐廳進晚餐,貴得不得了。那夜有三齣戲,我和天文都喜歡第三齣. 先說第一齣.
    日文除仙枝會應對幾句外,我和天文是一些都不懂,全靠爺爺斷斷續續翻譯, 至今詳細情節人名背景都記不太清楚。第一齣約是源平戰時,兄弟二人出自武士世 家,做哥哥的不曉得什麼緣故把姪子扣了不放,弟弟屢派人來索,哥哥不滿意弟弟 這種有違武士精神的兒女情長,他們的老母親也這樣認為,便要引起兄弟之爭的孩 子切腹,他才只六歲大,自小受武士精神教育的他自是不怕死的,只是他小小的心 其總有事不能解,一再跟祖母拖延盤旋,弄到祖母最後要自己下手,到底沒能夠, 祖孫二人哭作一團. 後兄弟戰起,弟敗,兄手下一將傳云拿下了弟的首級,小孩聽 了當場切腹,將死未死,要求最後一見父親的邊容,結果那首級並非父親的,收場 是一群大人圍著小孩子大哭。
    主要是講武士精神,我卻不喜歡它把武士精神給抽離出來,抽離得連最平常的 情理亦通不過,全劇大大小小均滿台團團轉,就為了逼這小孩切腹以斷其父的兒女 情長而成全其武士精神──那做哥哥的一開始就把小孩還給弟弟不是什麼事都沒有 嗎!看得有些無名火,急想找人評評理。
    第三齣戲先聽名字就好,「十六夜清心」,講游女十六夜與和尚清心的事。
    一開始整個劇場是暗的,十六夜在月光下從「花道」徐徐行出,歌舞伎與能樂 至今仍是只有男子才能上台演出,所以那十六夜雖是男子妝扮成的,身姿卻美得不 得了。她要找清心去做個決斷,哪曉得路上走走鞋絆斷了,那樣一個美極的女子也 會有天文時常發生的邋遢事,真是叫我笑得心都開了,哪管它下去是個什麼悲劇結 果,此刻便是最好的了。只見她路邊坐坐就修起鞋子來了。披肩的衣服時而滑下, 露出誘惑性的紅裏子,叫人看了一呆。她穿的是典型的江戶時代的服飾,窄窄的下 擺,不似奈良朝的那種寬大揮灑,正如同江戶時代是商業新興商人文化的那種繁華、 纖細、婉轉,而奈良朝就是個強大廣闊,但我仍會想到詩經裏的漢有游女,不可求 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啊!
    只是十六夜的鞋子走沒兩步又是一拐,她又路旁一坐補補鞋,隨即發話,此番 去去真怕這是個不好的徵兆呢。她也是似憂非憂,那喬作女腔並非如平劇的乾旦, 而只是一種「怎麼樣,我是男子,也就是個男子聲了。」那樣的意思到了就好了的, 我聽了詫異極了,簡直是奶奶的上海話嘛,和天文兩人笑不可遏。
    十六夜路上走走竟碰到清心,那清心是個極好看的男子,他正因與十六夜之事 被原寺廟趕了出來,現在準備到外地重新潛修,他把這決定告訴十六夜,十六夜也 歡喜自己愛的是這樣一名有志氣的男子,可是呀,她咬著袖子告訴他,自己已有了 身孕。
    兩人慌掉了,在這世上都是沒有根基的人,到頭只得一死。兩人遂決定一起跳 水,此時舞台上的佈景也是好極,是明月當空的江邊,那月色柔和的覆著遠遠近近 安睡著的人家,他們兩個卻只有更珍重眼前的人了。清心高高大大的一襲青衫宛若 株蒼松,而十六夜是女子的面對愛人歡喜得忘了其他,兩人真是最美的一幅畫了, 而這畫可名為百丈托遠松,纏綿成一家。
    兩人跳了水後,隨即換景。十六夜被江上捕魚的漁夫網起來,死意仍堅,想著 幽明兩隔的清心,怎麼也要趕赴這一程。漁夫自是攔下了她。
    而那清心呢?只見他亂糟糟的攀上岸,大呼一聲:「我是想死的呀,誰曉得這 身子自己倒浮浮起。」親眾聽了大笑。他也是有義之人,幾番再想跳水,卻時機過 了真沒能夠,其實也真是他的本命該如此。
    後十六夜給漁夫自青樓贖了出來,她仍心懸著清心,交代弟弟帶了五十兩銀子 去廟裏替清心做場法事,那弟弟跟他姊姊一樣也是個走路不經心的,路上摔了一跤, 正碰到在江邊閑遊浪蕩的清心,清心替他揉揉傷,摸到他身上的銀子,想到一心要 替十六夜做場法事的錢還沒個著落,竟沒頭沒腦的向他開口借,弟弟只道自己有絕 頂重要事不能借,清心想想世上再重要的也可有比我這十六夜的,遂硬搶起來。兩 人打了一場,那弟弟一跤摔在個樹樁上,頭磕在上頭死了,這清心也是個一路不徹 底的人,先是嚇得馬上要跳水,試跳幾次,身子顫危危的要下去了,要下去了── 還是一個好險收定身子,看到這裏,我真是不曉得要拿他如何好了。他卻只對天一 聲長嘯,拿定了那銀子,把弟弟推入江裏,隨即將青衫一撩,露者一雙毛毛腿,砰 砰砰的跑過花道,做強盜去了。
    第三場景仍是明月當空的景致,那十六夜已是漁夫的妻了。夫妻倆由僕人帶著 出門,想是景況不錯了。那清心黑裏躲在路邊突襲路人搶財物,做丈夫的把妻子穩 穩當當的安置在路邊,自己參進去打。打了大半夜無甚戰果,有一回清心撲到了十 六夜身邊,兩人手抓手,臉湊得那麼近,觀眾跟著緊張極──可是再也認不出對方 了,不只是因為黑。再也認不出了,曾經是那麼那麼親的啊,完全不相干了。
    打到月亮淡去了,始有天光,清心見勢不妙,一個脫身,撩起衫子跑了去,而 那十六夜仍兩手撐著油紙傘端凝的立在路邊,她什麼都不憂心的,在這世上,她已 是某一個人的妻了,即使,即使曾有那麼一個恍惚,這個晚上的大好月亮隱隱讓她 想起什麼啊──都沒關係了,那已是前生的事,重要的是她丈夫過來牽起了她的手, 兩人繼續緩緩上路。是個大太陽的早晨,面前是一長串人世的日子待過,她會歡喜 過著的。啊呀,貝的是個陽光的日子啊,我卻是滿心滿心的悵惘,久久不能解。
    初來日本的幾日皆在混混沌沌中,直到今晚突然明亮了起來,在疾行的電車上, 與天文兩人急急講自己的感覺,也來不及理會對方。車停一站,外頭大樓上清酒廣 告的霓虹燈閃著,酒名是「爛漫」,看著看著我也快樂起來了。然而還有一長串的 日子呢,像是第二天晚上的山下先生之邀,這由天文寫寫下了。
    爺爺的書房床前一幅自己的字句,江山入夢,我臨睡總去看它一眼,想到睡下 後誰曉得我哪兒去了呢,第二天仍是紮兩隻小辮頂俗氣的逛公司看衣服鞋子巧克力 糖去,不告訴什麼人昨夜裏我是哪兒瘋去了,連死黨奶奶一清找他瞞得個緊。
    江山入夢,江山入夢,下回來說說太囡兒,大囡兒又名奶奶,奶奶有個頂小的 女孩叫咪咪。而還有個摔角獨霸家裏的一清大王,而這一清大王竟又是咪咪的兒子 哪!怎麼著也有那樣熱鬧法,下回再一一道來。
    六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
    (下)
    一開始還是說京都。
    話說我們在京都逗留的最後一日,一大早忽然下起大雨來。岡野君是前日晚上 趁我們吃草莓聽爺爺講日本史時已出去調查個清楚,把今天的行程安排得連吃飯可 吃多少時侯,電車幾點幾分的怎麼趕怎麼接都算好了的,卻因為這場大雨只好整個 推翻了,重又冒雨出去調查安排今天的行程,還帶回五把傘。誰曉得雨下下便停, 一會兒還出大太陽,仙枝是個固執的,想照原訂計劃去行,因為原先下午是打算去 是長谷觀音寺的,而仙枝面容長長,最像觀音不過.
    眾人奈不過仙枝,只好推翻第二個計劃,照原計劃行。早上是去東大寺,東大 寺的佛像是全世界最大的,聽說單一隻眼睛就有三尺長. 東大寺在奈良公園旁,奈 良公園養了一大堆鹿,公園沒有圍柵欄,鹿卻也乖乖的不會跑到馬路上。我們也買 了專給鹿吃的餅乾,那鹿老遠一見我們拆塑膠袋,便撒腿過來討吃的,我們的動作 若慢些,牠們還用嘴來拱人家的腰,那麼親人,卻也是吃完調頭便走。
    那日是個怪天氣,風大得不得了,天空全是又灰又低壓人眉睫的雲,可是天地 清亮亮的。而我們走在奈良公園旁的一條松林道上,那松當真是國畫裏的,三個女 孩只顧忙著又笑又掩裙子,爺爺和岡野君早走在老前頭了,只見爺爺的長袍給風撩 得高高的,人又走得疾,在嘩嘩湧動的松群裏,是幅歷史的畫。而眼前根本不是奈 良,根本不是日本,根本不是民國六十八年,爺爺是杖策謁天子去,而我們卻又是 三朵開得滿滿的花兒,在大地上,而我們終將被繡進歷史的織錦\ 裏. 我眼睛為之 一濕。
    到了東大寺,那風更是大得要摸索著走。此時天文的皮包給那風颳了去。點點 也有天文的半數財產和仙枝的全部家當。仙枝也真是莊稼人上城,把來日本所帶的 五萬日幣和山田君送的真珠鍊子全部擱在天文那兒。發現皮包丟後,自然慌得臉都 黃了,先也是四處趕著找找,找到寺外院,見一棵百年大松剛給吹倒橫在路上,風 裏滿是清極了的松香,當地人也都嘖嘖稱奇從來沒有過這樣個大風的。
    我們聽了又得意起,想那風原也與我就是個熟相識的,此番必也是瘋癲過了頭 的呢。
    中飯就在奈良公園旁的一個吃食舖子裏叫麵吃,一碗雞蛋麵合台幣一百二十元, 我看了總有氣,自己跑到對街的超級市場買了包洋芋片當中飯。天文自是一直懊惱 不已,因為丟的多是仙枝的錢物,自己的那個包包也是去年大學畢業時奶奶送的, 怎麼都追不回了。爺爺為了安天文的心,直說是給賊\ 子摸了去,其實我曉得天文 是忙著按裙子拂頭髮時給脫了手的。爺爺也講給岡野君聽,說日本的賊\ 子是怎樣 的厲害!而那賊\ 子是如何如何的趁著大風把皮包從天文的手裏摸了去的,描述得 活真活現,我一旁聽得又笑又急,看爺爺哄天文哄得那樣認真,又怕當著岡野君講 日本賊\ 子怎樣厲害總會有傷他們的民族自尊,沒想到岡野君隨即也講了一大堆各 種有關日本賊\ 子的趣事給我們解悶。爺爺譯著岡野君的話,我們聽了直笑,卻更 笑那岡野君為了哄我們,不惜把個大和民族變成了個梁山泊。
    一餐飯倒又吃得快快樂樂。飯後直奔長谷去。爺爺說,看看這大風可有沒有把 我們的姊妹們怎麼了,那長谷觀音寺是以植牡丹出了名的,此番來日木正是櫻花季 剛過,牡丹芍藥當令,而菖蒲漸盛之時,真是四時歷然分明。
    牡丹和芍藥長得十分像,除了分別葉子外,也就是個品氣了。爺爺說得好,牡 丹是小姐,芍菜是丫頭. 牡丹色極多,有粉紅、淡黃、紫紅、淡紫和白色。白色最 好看,因為牡丹真是太艷了,定要個白色才能清它一清,但我仍想說,看了牡丹, 方更懂得唐朝。
    從日本回來亦有兩個月了。我的心境與天文仙枝真是怎麼也不一樣呢。初回時 也因著期末考考得焦頭爛額,根本不似她們的仍與爺爺天天在一道似的,寫寫信, 兩人念得愁愁慘慘. 接著信兩人又縮在樓上嘰\ 嘰\ 咯咯笑一整天連飯都可不吃了。 我見了總暗暗一驚,覺得自己火裏來水裏去,總不像她們的那般謫仙似的,卻只管 更悶悶好自己,日本的整個事,人,都給它鎖起來,一碰也不敢碰。哪曉得爺爺來 信上的隨便一句話,「一清頂想念那個短姊姊……」
    我真是呀,哎哎哎,恨不插翅再飛了去,永遠不離開,即使就做爺爺園中那棵 白色的小鈴蘭亦好,天天目送一清在門口騎單車,奶奶一步兩跳的蹦進門,「個大 老鷹!」背後一拍的猛可嚇爺爺一跳。還有那爺爺啊,清晨出門打拳去,長袍在清 晨的陽光下拂過我。黃昏咪咪亦笑盈盈的吃喜酒回,穿了一襲最晚霞的衣裳,而那 臉蛋亦是紅馥馥,白嫩嫩的。
    一清不會說國語,也聽不懂國語,可是會聽奶奶的上海話。一清跟我廝混得熟, 兩人在院子裏比跳繩. 一清學鋼琴學得極認真,他正練的曲子恰是我小時學過了的, 他彈我哼,一曲又一曲,一清不甘心極了,總想彈出個難倒我的。又一清喜歡找人 摔角,小小的個子身手是好的,在大人的身個子的籠\ 罩下廝打真是力拔山兮氣蓋 世,也就是我跟爺爺天天跟他早晚一場,非得被他拖到地板上絕不罷休。
    一清始終記不清我們三人的名字。有什麼新玩具時,總屋前屋後找著用日文問: 「那個較短的姊姊呢?」一清今年七歲,根本小我們有十來歲,可是小小年紀也懂 得疼女孩子,有時看了電視上小孩零食的新廣告,立即跑到百貨公司買了回來泡泡 弄弄三杯,自己嚐嚐才趕忙倒了去,大呼:「好在我先嚐了嚐,那麼難吃的東西幸 好沒給三個姊姊吃。」
    這些都是奶奶背後告訴我們的,我們卻哪曉得那麼多,新的世界東西那樣多, 每天晚上皆又疲倦又興頭的回得家,一清睏兮兮的等我們進了門,一言不發的遞給 我們一人一個做成娃娃人形的糖,隨即被咪咪趕了洗澡睡覺去。我們倒倒茶不及換 衣服又圍桌坐下與爺爺繼續說話,那三個糖人兒孤伶伶的躺在桌上,燈光下卻是三 張盈盈的笑臉,我想念一清。
    從日本回來後,且有個塵緣未了清,為了這個,自己的整個人不曉得想死過多 少次。反反覆覆兩個多月來,把爺爺一再要我小心人子之身的叮嚀都給不要了。而 此段日子幸而有個阿丁。
    阿丁真是陪著我一道低沈低沈低到泥巴裏去,又隨那江上風日一樣的知悅我心。 阿丁是我唯一唯一的親人,此番來世上。然而有一條路,是那樣的,那樣的。我永 遠永遠不忘記。
    那條路啊,夜裏長長的紅磚路,星宿海書坊剛剛打烊,大夥路邊吃了綠豆湯一 道走。以炤調皮起夾,騎了小海的高把單車前前後後的跑,君祖走在路上眼睛始終 不離她,想到阿丁說他們兩人真是對革命兒女。小海和天文在前頭說著三三做學問 的事。我和阿丁殿後,也是他陪我們走到國際學舍搭車,我們亦陪他走到國際學舍 搭車。
    我們也不說話,只管這樣走著走著,兩旁是新起的大樓,月亮在其間疾疾行走, 夜風涼涼的微微一吹,呀,我惆悵起來了,想到阿丁的文章,阿丁的人──阿丁原 來是大家的,是世人的,像寶玉,像爺爺,我縱是世上絕好的女子也不可心存獨佔 …
    可是那條路是這樣的,這樣的……,我但願它永遠走不完,三三人是這樣的年 少,手攜手的正趕場歷史的集。
    此後我常常一人去淡水寫稿子看書。看著江上的風日,寫累了便一人坐在臨海 的短牆上唱歌,那海風也是一陣陣猛來,把我的歌聲總也颳到哪兒去了,也是整個 人乾淨到無思無想,那日日的晚霞總讓我胸中又燦爛起。
    一回車過關渡,見鐵路旁的荷葉田裏一枝娉婷的白色荷花蓓蕾在晚風中,當下 決定第二天一定來看它。第二天早上果坐車赴淡水,看到它了,開得滿滿的在七月 的辰光裏,那匆匆的一世一照面──世事是好的,是好的,而日後我又當是孑然一 身的了。
    那幾日的天空真是太藍太高了!我日日終想找輛單車在底下騎它個永無止盡。 想著台北街道的樹多與我有過誓言,這回欲與它們敘敘這幾年間的事兒。然我心中 終有一事不能解,想到遙遙遠遠的冬天晚上,暖黃的燈光下,一個男孩對我唸道, 「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 難再得。」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我想念極了奶奶。
    昨日仙楓自日本來台灣作數日之遊,帶了諸多形形色色的禮物,其中一罐咖啡 是奶奶特別帶給我的。抱著那罐咖啡,屋前屋後的走,出門看看十六的月亮,忍不 住流下淚來。其實我一直也不喝咖啡的,在日本時,奶奶為要我們喝牛奶。
    也是早上一杯晚上一杯的摻著咖啡去奶味。那咖啡牛奶的味道真的是好極了, 要回台灣的時候,奶奶還一再叮我:「個小咖啡精想我的時候打個電話來,泡杯咖 啡給你電話裏灌過去,看你還想我不想!」
    奶奶真是開朝代的英雄豪傑,跟她在一起是人世的一切委屈皆沒有的,絕對沒 有皺眉眼淚的日子!我想到奶奶的疼我們,臨睡前替我們掖被子講笑話,當我們公 主一樣,而奶奶自己睡了一個月的行軍床,早上起來還跟我們誇口,看有哪個睡相 能跟奶奶一樣的,一夜下來被子不落地,說著得意起來,比劃著手腳,做個楊四郎 的馬上英姿,爺爺縱使平日常與奶奶叮叮對對,此時也是眼睛滿滿是笑,而奶奶真 是我們的弟弟,我們又是幾世修來的福氣能有個這樣的弟弟,我一個箭步上去,照 弟弟面上親一記。
    以前每念及爺爺,總想到爺爺說玉,那是我不能懂的,我總想要自己是個金剛 不壞之身來面對世事,而爺爺是要做玉。我想到爺爺一生的境遇,想到爺爺做學問 的孤單,甚至想到道統血統……可是呀──,來說說咪咪。
    那日我們去遊多摩川上游,天氣乾冷,而那兒的景色完全是常看到的風景畫片 裏的瑞士山中的景致,身在其中,真的是很異國情調. 我們三人隨著爺爺沿著河走 走進深些的林子裏去,一個小亭裏有口大古鐘,每人都重重撞它一記,那鐘也是個 不容易撞的,但鐘聲仍洪洪的在山裏盪著盪著。再走幾步,只見高高的石階盡處三 個大字,寒山寺,石階上滿是苔綠,我和天文對望一眼,想到日後回大陸上又是哪 一種情緻呢。
    只見林子深處一個藍色的身影一閃,過一會兒,徐徐的走下石階來的竟是咪咪, 真是詫異極了,在這深深老老的地方!咪咪也不驚,說是上午就來了,一人在山裏 已經走走看看有半日了,而且是常常一個人來山裏走。
    看著咪咪白衣藍裙好清爽相,忽然好多感覺,理不清。此時仙枝卻鬧著來一道 唱「楓橋夜泊」,也就是我們三人唱,我專神的唱著,夜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 對愁眠……,而此時此景是姑蘇城外嗎?
    唱完了,天文仙枝不好意思起來,儘衝著爺爺傻笑,我轉身去找咪咪,見她在 爺爺身旁正定定的笑著看我們,一下我都懂了,放心了,那種放心是好難好難說的, 我曉得爺爺還是不孤單的,是不是,爺爺?
    六十八年八月十日
    (本文錄自作者的小說暨散文集《昨日當我年輕時》。)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