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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日读聂诗

 昵称191190 2010-04-11

雪日读聂诗

2010-01-29

  北京近日大雪,忽想起17年前冬日的一个雪日,我去万寿寺参加聂绀弩的一个追思会。那次到会的老人很多,吴祖光、尹瘦石、舒芜、黄苗子等谈了许多北大荒时期的往事。印象是香港的罗孚先生也来了,会上给大家带来一册《北荒草》。那是我第一次接触聂绀弩的诗,新鲜、冷峻、肃杀,一些句子过目难忘。读今人的旧体诗,一般不会生出这样的感觉。完全没有老气,如幽默的杂感,或是多趣的野狐禅,意外之音缭绕着。人在无聊的时候和这样的诗句相逢,麻木的神经似乎因之而有了痛感。旧体诗在今日还有这样的魔力,是少见的。

  聂绀弩的文字一直以奇险、峻急名世。散文与随笔都暗藏玄机,但唯有旧诗别开洞天。近六十年间,他的旧体诗大概是最好的。偶从一些读书人的文章里看到引用他的诗句,是新奇的感觉。酣畅、飘然、不拘礼俗,却妙意自成。他是个不为旧文体所囿的人,咏物吟人,任意东西,上下自如,一般琐事皆可为诗,染风尘却自洁如玉,谁能做到呢?阅读他的文字,才知道什么是天马行空的样子。死文字和死套路,因一种性灵而得以蠕活,近代以来大概只有鲁迅、郁达夫可以做到。

  我后来才知道世间的聂迷不可胜数。常可以在一些沙龙文字里了解一些信息。有趣的是,去年初收到一位陌生的老人来信,夹着两册他编辑的注释聂诗的书。写信者是侯井天,才知道他是聂诗的研究者。书是自印的,朴素极了。一看注解,惊叹其爬疏之细,考释之详,都是学院中人没有做的。据说程千帆当年看到他自印的书,叹其功力不浅,以为有墨子的气象。此后他的注释本一直在民间默默流传。或许是他的虔诚感动了出版人,直到年底《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释集评》得以正式出版,这部悄声流传的研究之作才浮出水面来了。

  从民间读本到正式出版物,其间的故事一定是多的。侯井天为了印书,把全家的积蓄都用上了。几十年间他四处寻觅关于聂绀弩的墨迹,暗访诸多学子,史料背后的甘苦种种,而快慰是有的。他的注释聂诗,细致真切,互感的情思喷涌着,可谓诗人的知己。我有时候奇怪,像聂绀弩的诗,学院派的人为什么不去深究呢?一般学者不太去研究他的遗墨,是否是不中规矩的原因也未可知。民间的热与学界的冷,映照了今日的世态。聂绀弩写文章也好,做诗也罢,看似嬉戏笔法,实则大的哀怨于斯。读书人默然于此,实在也是积习所然,麻木的神经是不能触摸到圣洁的灵魂的。

  我对聂绀弩的了解都是皮毛。读过他的文集,印象深深。他年轻的时候写下的作品,都有一点火气。文字是火爆的,而且很激进的样子。比如和曹聚仁的关系紧张,不喜欢非左翼文人的那些腔调。曹聚仁那时候和鲁迅、周作人的关系都深,是自由人的身份,不喜欢单一的价值判断。而聂绀弩则有确信的东西,绝不骑墙,那就离自由主义者远了。他的文章都是爽快的声音,绝不伪饰自己。杂文风骨很硬朗,真有点鲁迅的意味。那篇《韩康的药店》,嬉笑怒骂之间,是忧思的闪烁,好玩与悲愤都有。读后真的让人喜欢。

  上世纪50年代后他命运多舛,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沦落之苦使其和旧体诗连在一起。右派与fan革命的生涯,刺激了生命的体悟,遂有奇句飘来,血泪之迹里是飘忽的梦幻。好像是钟敬文曾说他是“人间地狱都历遍,成就人间一鬼才”,真是切中之言。聂绀弩不是悲观绝望的人,喜欢在日常中发现诗意,在一般人看来不可能入诗的句子都能神气地呈现出来,南社之后的诗人,大凡写旧诗,多没有这样的本领。

  早就有人说,旧体诗已经难以翻出新意了。但聂绀弩却创造了奇迹。他随意翻动句子,许多俗语经由他的手而生出新意。在此方面有才华的还有启功、杨宪益等。启功是以幽默的口语入诗,白话的背后是雅的东西。多少有点士大夫的意味吧。杨宪益则洒脱磊落,是大的智慧,可谓独步文坛。聂绀弩比他们多的是底层的诸多受难的体验,他的旧体诗里没有旧式文人的那一套,词语都是现代的。借着古韵来说今人的思想,且反转摇曳,嘲人嘲己,明末文人的那些飘逸、放诞之举,我们在此都可以看到一二。

  聂绀弩的不凡乃是其目光锐利,不为俗事所累。他在苦难里的自语,很有意思,大气得很。《北荒草》写劳动的诗句,真的妙如天音,如有神助。比如《搓草绳》描绘的场景本来枯燥得很,可是经由其笔,神乎其技,有天地气象:“一双两好缠绵久,万转千回缱绻多”。真乃绝唱。他在雅士们所说的不可入诗的地方,发现了诗意,我们看了只有佩服。他经常有些奇句入诗,都非生凑,而是随口涌出,水到渠成。《归程》有句云:“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锥心坦白难”,在世间流传很广。“归从地狱无前路,想上天堂少后门”,有笑里的无奈,刺世之音暗藏其间。《无题柴韵诗八首》之八云:“也曾几度上吹台,张吻学吹吹不来。从此改途吾拍马,一躬到地为背柴。道逢醉汉花和尚,口唱猥歌倘秀才。我喊姐夫他不悦,贫僧尚未惹尘埃。”此诗诙谐多姿,反讽的地方和戏耍的因素都在,是作者真性情的显示,不似市井的俚俗,却有智者的闪光。书斋中人,真的写不出这些诗来。

  人在放逐里,倘还有自由的心绪,一旦写下什么,总要有些别样的意味的。我的父亲和聂绀弩有相似的经历,在农场的十几年的改造里,早年创作的灵感都淹没了。那原因是思想不能起飞的缘故。但聂绀弩却没有熄灭心灵的火,在逆境里还能笑对天下,自如往来在精神天地间。他的诗句是飞起来的,人被囚禁,而灵趣种种,万千心绪跳成彩色之舞,其诗见证了一个通达之人的心魂。有骨气和睿智的人,才能有此奇音。与六朝人的诗句比,聂诗绝不逊色。

  历史真的巧合,17年前也是这个时候,我在雪日里读到聂诗,今日重温旧句,不禁生出感叹。现在我们总算有了一部详细的聂诗诗解。为这样的诗人作品作注,要有广博的学识才行。后代人接触这些,没有注释要费力气无疑。侯井天先生集多年之功,写下这本签注,可谓详备已极。对人物地图,时代因缘,文化沿革,多有心得。如果不是他的辛勤搜求,考释探究,现代的年轻人大约不易理解这些诗句了。我们看这本诗集,会想起许多事情。历史的恩怨,沦落的烟尘,四散在这里,给我们久久的感怀。我有时看到一些雅士写下的旧体诗,觉得多是无病之吟。总是在想,把旧体诗搞死的正是他们,无病呻吟有什么意思呢?聂绀弩以喷血的声音写下的妙句,那才是艺术,而旧体诗也由于他,重新活起来了。只有精神飞起来的人,才会抵达思想的圣界。在我们疲劳的人生里,能飞翔起来的人,真的让人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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