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扇底说兴亡 作者:燃烧的天堂 与桃花意象相应,人物身份同样也在《桃花扇》传奇中以一种独特的诗性母题意象而存在。无论是作为“经”“纬”二星的张道士,老赞礼,还是侠肝义胆的民间艺人柳敬亭,苏昆生,其特定身份与变化都浸透了明清易代之际的兴亡悲情,而且也暴露了东塘内心之矛盾。 老赞礼这个人物的设立,本来是东塘的奇笔。虽然眉批云:“若赞礼者,云亭山人之伯氏,曾在南京目击时艰,山人领其诸论,故有此作。”但事实上的存在并不能对戏剧中的人物设置提供合理化的依据。东塘点出此一老赞礼,并赋予他丰富的内涵与功能。一方面,老赞礼作为纬星,起着贯穿全本传奇的结构作用。另一反面,“老赞礼”自身有着特定的意义指涉,即“祭祀”。祭祀既与礼(伦理)有联系,又与历史有联系,这种双重性既表现了对于伦理价值执着的尊崇,又意味着历史兴亡所带来的悲情。另外,老赞礼“名位不尊”,实际上是一介平民,但又属于明王朝一位卑微的臣子,承担着祭祀的任务,而祭祀又使他与以往的历史相联系。他既处在官与民的交界处,又处在历史与现实的交界处。这使他更能感受到动荡时局的冲击,也更具有强烈的道德情感。传奇中的几次祭祀大都有老赞礼参加。第一次的祭孔他激于一腔义愤拳殴阮大铖,第二次祭崇祯,,唯独他真诚地大哭,第三次中元节,他是俗世之人的主持者。老赞礼的伦理人格在祭祀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但老赞礼的意义又不仅在于此。他还体现了东塘观照历史的视角特点:即戏外观戏,以一种外在审视的眼光来看待历史。表面看来,戏外观戏是一种轻松而自由的态度,既然是戏,何必当真呢?而且东塘似乎也对这种态度极为赞赏。他让老赞礼自己说:“老夫原是南京太常寺一个赞礼,爵位不尊,姓名可隐。最喜无灾无祸,活了九十七岁,阅历多少兴亡,又到上元甲子。”(《先声》)所谓“阅历多少兴亡”,此处虽有沧桑之感,但总觉有些轻漂浮泛。而“又到上元甲子”则在无意中昭示着时间的永恒。我国古代术数家以一百八十年算作一周,并分为上中下三元,上元甲子即是一百八十周年里的第一个甲子。所以它体现了一种历史在时间面前的失重。而“最喜无灾无祸”一句则反映了平淡生活的永恒,并以此反衬历史风云变幻的无意义。而所谓“爵位不尊,姓名可隐”,则潜含着自身在历史面前的消隐。他固然曾做过戏中之人,而现在他恰恰是站在戏外来看戏,没有了任何关于历史的重负,仅仅是把它视为一场虚幻的戏。 但这种戏外观戏,却并非真正对“戏”的超脱。《桃花扇》的巨大成功,也正是因为没有沉浸在超脱的迷梦中。亡国悲情始终难以被割舍,所以老赞礼虽然自称“旧恨填胸一笔抹”,在看戏时也无法掩饰“哭一回,笑一回,怒一回,骂一回”的热血忠肠,并再一次回到历史情境之中去体验,去感受,以至于“无端笑哈哈,不觉泪纷纷”(〈〈孤吟〉〉)。“当年真是戏,今日戏如真,两度旁观者,天留冷眼人”,《孤吟》出的下场诗深刻体现了整本传奇的历史态度。剧中的许多人物都习惯于在历史的进行当中,跳出当下的历史,以旁观的姿态来审视自己为之倾注了大量情感的的历史。也许他们真的是“冷眼”,但却是历史崩溃的事实使他们的眼光如此冷峻。同时,“冷眼”,也正是他们对历史怀抱热情的反证。 正因如此,老赞礼,张道士,柳苏等人才获得了诗性的意义。他们都是以外在审视的角度来把握认知自身所处的历史,而以历史本为虚幻的言词来宽解自身,却又不得不承受着历史覆亡的痛苦与无奈的幻灭。而道士,说书人等身份也以一种意象的形式,强化了历史兴亡带给人的迁变感与虚幻感。 相对而言,道士身份更侧重于表现东塘对历史的虚幻感。所以张道士被东塘称为“经”。与老赞礼贯穿全本传奇的结构作用不同,他更能揭示传奇的诗性意蕴,传奇主题到了他那儿便显豁无疑。《入道》一出是全剧之结束,而这结束又以张道士为核心:“张道士归结兴亡案”。“世态纷纭,半生尘里朱颜老;拂衣不早,看罢傀儡闹。恸哭穷途,又发哄堂笑,都休了,玉壶琼岛,万古愁人少。”这是张道士对自己一生的总结,同样是对历史的旁观,同样是将深挚的感情投入历史,而最后却终于将自己的一切从历史中退出,“修仙有份,涉世无缘”。甚至当侯李相会之时,还将寄托着二人一生挚情的桃花扇一把撕碎,指出其“碎纷纷团圆宝镜不坚牢”的结局。入道本身便意味着整体上的幻灭。道士身份作为一个诗性母题意象,屡屡浮现在幻灭情绪日益浓重的传奇后半部中,它是作为一个召唤而存在,同时也暗示了一种必然的归趋。第二十四出《骂筵》先写卞玉京“换上道妆,飘然出院”,“望城东云山满眼,仙界路无穷”,继写丁继之的大彻大悟,了断尘缘:“若不离了尘埃,怎能免得牵绊?(袖出道巾,黄绦换介)(转头呼介)二位看俺打扮罢,道人醒了扬州梦”。而第三十出写张薇归山则又着重突出一个细节,在浏览松风阁周围的美景之后,张薇“(忽笑介)来得慌了,冠带袍靴全未脱却;如此打扮,岂是桃源中人。可笑可笑!(唤介)家童开了竹箱,把我买下的箬笠,芒鞋,萝绦,鹤氅,替俺换了。”“换装”并非仅仅是“趣极韵极”之笔(《归山》出眉批),相反,它是一种背离虚幻的历史,走入永恒与安宁的仙界的象征。而三人的换装入道,亦非仅仅是“独来独去”“自来自去”(〈〈骂筵〉〉出眉批),他们预示着整部作品将以空幻为最后的归结。果然,在第四十出的大结局中,即便是侯李那样的至情之人,也在张道士的喝斥中悟得“回头皆幻景,对面是何人”,“大道才知是,浓清悔认真”,并于张道士的大笑声中修真学道而去。 但正如下场诗所言:“白骨青灰长艾萧,桃花扇底送南朝;不因重做兴亡梦,儿女浓情何处消。”兴亡之恨才是导致这种空幻感的主要原因。所以他们的入道,并非真的对俗世的一切了无牵挂,恰恰相反,正是由于他们对人世的种种价值太执着,才会那么深切地感受到价值毁灭后的空寂。张道士最后大笑三声,眉批云,这三声大笑使“乾坤寂然”,并赞道:“妙妙妙,不笑不足以为道也”。其实这三声大笑,何异于三声大哭?故国覆亡的深悲巨痛实在难以忍受,竟以大笑的反常形式出之。三声大笑其实正如隆重的祭祀仪式一样,都是对故国的追悼,不过它更隐晦,也更真切。侯李二人的双双入道,也同样源于亡国之恨,正是张道士“你看这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它不断吗?”的怒斥,才使他们“冷汗淋漓,如梦方醒”。所以眉批一语点出:“悟道语非悟道语,亡国之恨也。”他们不是郑妥娘,有平民的无累,也不是马阮,有权贵的无耻,又怎么能舍弃深厚的故国之思呢?价值的守护与空幻的归趋,就这样紧紧纠缠在一起,使传奇具有了更丰富的内涵,也赋予了道士意象以新的意义。 而柳苏二人则以民间说唱艺人的形象折射出更深刻的兴亡感。尤其是说书人柳敬亭。“民间艺人”本就意味着一种生活在历史之外,奔走于社会底层,历尽困苦,却又阅尽沧桑的生活形态。而“说书人”的特定身份意象又具有通晓历史迁变与人情世故的内涵。东塘设立柳敬亭这一人物,始终注意抓住他的文化特征,凸现他的历史情怀。<<修札>>一出,柳敬亭自称“老子江湖漫自夸,收今贩古是生涯”“好像一位阎罗王,掌着这本大帐簿,点了没数的鬼魂名姓;又像一尊弥勒佛,腆着这副大肚皮,装了无限的世态炎凉”,这里面所体现的恰恰也是一种对历史的旁观与通透。所以柳敬亭一出场,便被别人称为“闲将双眼阅沧桑”的“江湖名士”。同时他也自有一番深沉慷慨的历史情怀:“废苑枯松靠着颓墙,春雨如丝宫草香,六朝兴废怕思量。鼓板轻轻放,沾泪说书儿女肠”,这种“沾泪说书”的情怀贯穿着传奇的始终。当侯方域让他拣一个“热闹爽快”的故事说时,他却回答道:“相公不知,那热闹事就是就是冷淡的根芽,爽快事就是牵缠的枝叶,倒不如把些剩水残山,孤臣孽子,讲他几句,大家滴些眼泪吧。”他早已看穿了世事如空幻之花,明王朝的一日热闹不过是为它的覆亡埋下了伏笔。而他所要做的,也不过是在对历史的言说中,寄寓自身的道德评判,使“这些含冤的孝子忠臣,少不得还他个扬眉吐气;那班得意的奸雄邪党,免不了加他些人祸天诛。”所以,他与张道士一样, 一方面他们实际上并不愿直接介入历史,而是将历史视为自在的发展过程,并且更能把握历史由盛而衰的趋势。他们既是历史的旁观者,也是历史的预言者。另一方面,他们又同样具有强烈的道德情感,也同样承受着亡国的沉痛之感。 在最后一出《余韵》中,柳苏二人的身份变化更鲜明地体现了〈〈桃花扇〉〉传奇的人物身份的诗性意象特征。《余韵》一出全然没有了实际的历史推进,仅仅是三四个人的闲话,也就是说这一出已完全跳出了历史,仅仅是对历史的旁观与议论。但也正是这种反思,才使那种兴亡感格外地突出起来。而柳苏二人的身份变化,即由民间艺人向渔樵的转换,则为全剧增添了许多轻松与苍凉。苏昆生“往来牛首,栖霞,以采樵度日”,而柳敬亭则“买只小船,也在此捕鱼为业”,二人“每日相逢,便把斧头敲着船头,浩浩落落,尽俺歌唱,好不快活”,而且“把些兴亡旧事,付之风月闲谈”,他们的潇洒意态实际上便体现了渔樵意象的传统内涵。“渔樵”本来意味着一种自得的生命状态,他们是全然脱离历史的自由之身。这是他们的轻松所在,也是渔樵意象的生命力所在。但是这种自得却是在与历史的沉重相比较时才凸现出来的。当内心的道德情感与民族情感尚未完全泯灭,对故国的深情尚未完全消逝之时,自得也不过是一种痛苦的表象。所以,从老赞礼的《神弦歌》,到柳敬亭的《秣陵秋》,再到苏昆生的《哀江南》,一曲比一曲凄凉,一曲比一曲沉痛,全出最动人的便是《哀江南》中的《离亭宴带歇指煞》: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难丢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这不同于《三国演义》篇头的“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那是一种真正的对历史的笑谈,也不象《浣纱记》中的范蠡泛舟五湖,因为范蠡在历史的空幻之中还有爱情相守,此时的渔樵却更凄凉,他们看透了人世繁华,历史喧嚣的空幻,却无法忘却以往的旧梦,仍然沉浸在对故国的追怀之中。历史的空幻与情感的执着,前者为表,后者为里,二者共同塑造了《桃花扇》中的渔樵形象,也使“渔樵”母题意象的内涵更趋丰富。 从张道士及柳苏二人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桃花扇〉〉既沿袭了传统的诗性母题意象,又在传统意象底下暗蕴着一种悖反的力量,由此赋予他们新的内涵,并使作品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景观:既将逝去的历史视为空幻,却又对那段历史在感情上难以割舍,无法在空幻中排遣一个朝代的覆亡所带来的痛苦,更无法对伦理道德的沦落与坚执的巨大反差无动于衷,于是在空幻中有着深沉的悲凉,在失落中透露着最后的执着。而这实际上又是东塘自身矛盾的反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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