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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欣赏之女性心理的深细刻画

 彩云追竹 2010-04-15
        作为一个天才的女词人,李清照是刻画女性心理的高手。她善于通过一个动作,一种神情姿态,一瞬间的生活情景,甚至一两件服饰,揭示出女性人物复杂微妙的心理活动;她也能够描绘一连串的细节或一系列场面,起伏跌宕地多层次地表现人物的感情流程。由于对感情流程的揭示需要细致地分析全篇作品,我们这里采撷几个名句,着重分析李清照是怎样惟妙惟肖地表现人物瞬间的心曲的。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两句出自李清照的《点绛唇》:“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此词是李清照早年作品,描写她在家中的生活片断,展现她在少女时代天真活泼、机灵顽皮的性格,并揭示她初次萌生爱情时的微妙心态。词的上片,写她荡罢秋千时的形貌、意态。四句词拍出两个静态镜头,但静中有动。第一个镜头是:她从秋千架上下来,一双细嫩柔美的手也懒得揩一揩。这里的“蹴罢秋千”,是动作的休止,却诱人想象她荡秋千时罗衣轻,宛若乳燕上下飞翔的动景。“慵整”,可见她玩得太久太累,一副娇喘嘘嘘之状。“纤纤手”,推出她的一双小手的特写:十指尖尖,柔细白嫩,说明她是富贵人家的少女,而且体态娇小。第二个镜头:她站在花丛边休憩,香汗从她那轻薄的罗衣中渗透出来。这里只写汗湿罗衣。镜头也是静止的。但读者不难想象她那红扑扑的小脸蛋上也有晶莹的汗珠流淌,甚至想象她正用花手帕或撩起衣襟拭汗。“露浓花瘦”宕开一笔写景。这一笔真妙,仅四个字便点明这是在花园里,时间是春天的早晨,所以露水浓重,所以“花瘦”——花蕾初绽,尚未全部展开。“露浓花瘦”又烘托并象征少女的娇美。“薄汗轻衣透”的她,不正像挂着露珠的娇小花蕾吗?
  下片写她乍见来客的行为和心态:突然她看见花园里走进来一个客人。他是谁?陈祖美先生说:“当指赵明诚。他是由激赏李词,进而亟慕其人。为得睹‘梦中’‘词女’风采,明诚不难托故诣李寓。因为清照之父格非前不久还是太学的学官,当是赵的上司或老师。明诚不满足于梦境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设法亲睹未婚妻淑姿,这是极有可能的。”(《中国诗苑精华•李清照卷》)我赞赏陈先生合情合理的推测,因为下片这几句描写,实在太真切绝妙了。如果女词人没有亲身的经历和深刻的感受,是很难凭空想象虚构出来的。尚在议婚期间的女词人,猜到来“客”是未婚夫,作为封建时代的大家闺秀,从小受到诸如“男女大防”之类礼教的熏陶约束,不可能像现代少女那样无所顾忌。“袜(chǎn)”,不穿鞋,仅穿袜子走路。她急忙回避,慌乱中鞋子跑丢了,头上的金钗也失落了。但她含羞跑了不远,却停下来,倚在门边,回过头,却又嗅着手中的青梅。下片同样推出两个镜头:前一个镜头是运动的,表现少女天真可爱的性格和稚拙羞涩的心理;后一个镜头是动中突然静止,但又静中见动。这是李清照词甚至可以说是全部宋词中描写少女神情意态、性格心理最美妙最经典的镜头!
  在此之前,晚唐诗人韩偓也“拍摄”过类似的镜头,韩偓《偶见》(一作《秋千》)诗云:“秋千打困解罗裙,指点醍醐索一尊。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显然,清照此词的下片脱胎于韩诗,却有出蓝之胜。韩诗“和笑走”后直接以“手搓梅子”,李词却添了一个“倚门回首”的动作细节,她在急跑中突然止步,倚着门扇,回过头来。这显然表现出她的好奇,怕见又想见“客人”即未婚夫的心理。韩诗的“手搓梅子”的动作细节,心理内涵并不丰富,最多是心情不安的一个下意识动作;而李词的“却把青梅嗅”,却是有意识的动作,其神情意态和内心活动十分丰富、复杂微妙。她想见客人,不敢也不好意思直盯着他看,于是借着“嗅青梅”这个动作以便低头斜视、偷窥客人。这个细节,活灵活现出少女倚门回首嗅梅窥人的神情意态,显示了她的天真活泼又顽皮机灵的性格,并且透露出她的含羞、好奇、爱慕、掩饰、自赏聪明等心理。真是传神妙笔!所以明人钱允治《类编笺释续选草堂诗全》卷上称赞这两笔是“曲尽情惊”,沈际飞也叹赏说:“片时意态,淫夷万变。美人则然,纸上何遽能尔?”(《草堂诗余续集》卷上)西方戏剧理论家布莱希特曾提出一个“姿态”的概念,认为姿态是不受情节、故事和主题限制的戏剧灵魂。而在中国的传统戏剧中很讲究“亮相”。亮相就是一个人物的典型姿态。(参见徐葆耕《电影讲稿》,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12月版)李清照以其神来之笔创造的这个“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姿态”或“亮相”,栩栩如生,神态可掬,揭示了女词人自我的心灵隐秘,展现了一个待字少女色彩缤纷的内心世界。这个姿态,这个亮相,必将永远活在读者的眼前和心中。
  
  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这两句出自李清照的《蝶恋花》:“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此词写思念丈夫之情。上片说:暖雨和风,冰河化冻,柳叶儿初生,像人们睁开了睡眼;梅花初放,似美人露出红润的脸颊。我感觉自己思念丈夫之情,也被这春色撩拨起来。但眼前的良辰美景无人共赏,无尽的酒意诗情无人交杯唱和。思念丈夫,我不禁伤心落泪,泪水融化了脸上的残粉,头上的金花首饰,也觉得沉重。上片融情于景,刻画词人自我的神情容貌与内心相思之苦。下片侧重用动作细节揭示人物的心理状态:随着天气变暖,我试换了一件金线缝绣成的花夹衫,却惆怅远方的丈夫看不到,于是无聊地斜靠在山枕上,任凭钗头凤在枕上被压坏也不管了。结拍两句说:我孤独地怀抱着浓重愁情,直到深夜也难以入梦,只是剪着灯花,用手玩弄。
  清代贺裳《皱水轩词筌》称赞结拍两句为“入神之句”。所谓入神,就是能够微妙地传达人物的神情心态。前面写了女词人的春心动、流泪、试衫、倚枕难眠,直接揭示人物心理,或用行为动作传达人物情绪,形象都是真切、生动的,但相比起来,结拍句蕴含的意味更丰富。首先,深夜不眠,只是剪弄灯花,这个动作细节表露出女词人的内心是那么孤寂凄苦,百无聊赖。其次,相传灯花为喜事的预言,杜甫有“灯花何太喜,酒绿正相亲”(《独酌成诗》)的诗句。这里用一个“犹”字,表明灯花结了又结,词人剪了又剪,弄了又弄,含蓄地传达她内心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失望;一次次欢喜,又一次次地悲伤。她就是这样神经质地、如痴如傻地反复剪弄灯花,思念亲人归来。再次,晚唐诗人李商隐的名篇《夜雨寄北》,有“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之句,写出想象中夫妻共剪灯花的欢聚之情。清照此句亦化用李商隐句意,表达她对与丈夫团聚的美好愿望。传统诗歌积淀的诗意氛围,无疑增添了此句的情思意趣。
  当然,“夜阑犹剪灯花弄”这个细节,在意象的个性化及其出其不意显现上,在传达内心情思的丰富、复杂、微妙上,都不及“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但从全篇来看,此词却是李清照运用多种方法,多层次多侧面地刻画人物心理的佳作。
  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这两句出自李清照《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此词作于清照新婚未久,描写新婚生活中的一桩情事,表现夫妻伉俪情深。上片写她买了一枝带着晶莹露珠的红色春花,满心欢喜。下片写她怕新郎猜疑她的容貌比不上花美,于是她就把花儿簪在鬓发上,让新郎看看,到底是人美还是花美?词中“奴”,词人自称。“徒”,只,但。“比并”,对比。这两句,先以“云鬓斜簪”四字,描画自己把鲜花斜插在乌云般浓密亮丽的鬓发上的容貌意态。笔墨精炼,出神入化。结拍句是词人的内心独白,字面意是要丈夫看看是她美还是花美。而潜台词却是:我相信自己比花更好看。这七个字,表现出女词人天真爽朗、自矜美丽、要强好胜的性格,也显露了她要取悦新郎的心理。
   唐末有一首无名氏词《菩萨蛮》云:“牡丹含露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向发娇嗔,碎按挼花打人。”清照此词可能受到它的影响。两相比较,无名氏词写了男女双方的对话和心理,外部动作较多也较鲜明,戏剧性强;清照词仅从女方落笔,以揭示女性的心理取胜,笔调更含蓄婉曲,语言也更清简雅致。
  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这两句出自李清照《好事近》:“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长记海棠开后,正伤春时节。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此词应是清照后期作品。上片写惜花伤春,句意说:狂风过后,落花满地。我想窗帘外面,一定到处堆积着红、白的花瓣。我经常回忆从前,每当海棠花开过之后,就是为春天消逝而伤感的时节。下片写她处境的凄凉和内心的幽怨。“酒阑”,酒残。“玉尊”,玉制酒杯,泛指精美贵重的酒杯。尊,同“樽”。“青缸”,即青灯,指油灯。这两句说:已是酒宴残、歌舞歇、玉杯空的时候,我独自对着一盏油灯,灯光忽明忽暗,很快就要熄灭了。这两句只写室内实景,但景中有人。这阴森冷寂的空间,实际上是女词人的心灵空间,是她的心理活动的暗示,正烘托出女词人心境的凄怆、前途的暗淡、希望的幻灭。如果说,前面分析的“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和“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主要是通过人物瞬间的或反复的动作细节来表现人物的心态,那么这两句却是用融情入景、以景物渲染心情手法来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仔细品味,“酒阑”一句也并非纯是实写景物和生活情事,它还蕴涵着象征、暗示的意义。我们能够感受到此时在词人的心里,那种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时光已成过去,乃至美好的一切都落空了。眼前的这盏时明时暗、即将熄灭的孤灯,既是词人的唯一伴侣,又仿佛是词人后期不幸人生的象征。“酒阑歌罢玉尊空”七个字,竟然组合了三个主谓结构的短句,“阑”、“罢”、“空”三个形容词层层逼进,好像是词人对欢乐的往昔、凄苦的现实和虚幻的未来一而再、再而三的感喟与叹息!
  然而,词人还要深一层地揭示她的心灵创痛。“魂梦不堪幽怨”这一句,对于感情的抒写更强烈也更深刻。因为它不仅写出她的身心“不堪”幽怨,而且写出她的“魂梦”也“不堪”幽怨。正当“魂梦不堪幽怨”之时,偏偏又传来一声的悲鸣。这一句化用了屈原《离骚》中“恐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句意。“啼”,即,是类似杜鹃的一种鸟,在暮春时节啼鸣。这一句既是对上片“正伤春时节”的呼应,更是对词人幽怨之情有力的烘托和浓重的渲染。连“魂梦”也已不堪幽怨的女词人,在静夜中再听到这泣血般的哀鸣之声,恐怕肝肠也为之寸断。于是这“一声啼”,便幻化成词人不胜悲苦幽怨的心声。李清照把自我的内心感情抒写得如此深沉细腻、夺人心魄,真不愧是抒情圣手。李易安词,独辟门径,居然可观。其源自从淮海、大晟来,而铸语则多生造,妇人有此,可谓奇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
  
  易安在宋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在秦七、黄九之下。词无一不工,其炼处可夺《梦窗》之席,其丽处真参《片玉》之班,盖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
  
  易安跌宕昭彰,气调极类少游,刻挚且兼山谷,篇章惜少,不过窥豹一斑,闺房之秀,故文士之豪也。才锋大露,被谤始亦因此。自明以来,随情者醉其芬馨,飞想者尝其神骏,易安有灵,后者当推许为知己。渔洋称易安、幼安为济南二安,难乎为继。易安为婉约主,幼安为豪放主,此论非明代诸公所及。
  (沈曾植《菌阁琐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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