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爹说,我出生的那年,桃花开得特别好,空气中弥漫的化不开的甜香。
但每到桃花盛开的季节,爹就变得特别沉默,每日只是与酒为伴。 因为娘就是在桃花盛开的季节去世的。 尽管爹医朮奇绝闻名天下,但却救不了娘一命。所以爹一直很自责,并且,发誓不再帮人治病。 但仍是有很多人从各地赶来,求爹治病,甚至不惜任何代价。爹烦不胜烦,于是,我们搬到了桃花坞。 其实桃花坞本不叫桃花坞,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山谷。爹在这里种满了桃树,所以,我叫它桃花坞。 我喜欢这漫山的桃花,总是喜欢在桃花丛中嬉戏。春日时,躺在缤纷的花雨中,连做的梦都是带着桃花的香甜味儿。 进桃花坞的路很难找,所以,几乎没人能进桃花坞。爹每日挖药打猎,定期去不远处的小镇换回生活用品,有时也会带我去镇上玩上一日。从小爹就教我如何辨认出入桃花坞的路,但从不许我私自出坞,虽然我老是想出坞去,看看外面那些好玩的事儿,但我不想惹爹生气,只是盼着爹高兴,会再带我出去玩。 爹有很多很多奇奇怪怪的书,也不许我随便阅读,只许我翻看一些普通的读本。 一天,我忽然听到屋外传来一阵打斗声,很是好奇,因为很多年没有人进桃花坞了。我跑出去,看见爹正与一个十七八岁的青衣少年在桃花林中打斗。那少年显然打不过爹,连连退却,爹步步进逼,最后一拳正打在少年的胸口,少年仰面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我惊呼一声,那少年扭过头来,看着我,脸上是压抑的痛苦表情。爹却看也不看,只是大声喝道:“阿衡,进屋去!” 我只得进屋去,不过,我悄悄躲在窗后,从窗缝中向外偷看。 爹并没有为难那少年,只是冷冷地说:“小子,你能闯过我的桃花阵,已经是很不错了,我不为难你。但是,我是不会收你为徒的,我早已发过誓言,不再过问江湖是非。你走吧。” 少年挣扎着站起来,“如果你肯收我为徒,我愿答应你任何条件﹔如果你不肯,那你就是我的敌人!” 爹凄然一笑:“我当年就是沾惹太多江湖恩仇,致使夫人受累丧命,所以我冯天发过誓,以后不再行医救人,也不再过问世事,我只想终老于此,你还是走吧。“ 少年的目光向屋子这边扫过,我还以为他看到了我,吓得缩回头去。少年说道:“你可以终老于此,但那个小女娃呢?如果你愿意收我为徒,我可以负责她日后在江湖上的安全。” 爹厉声道:“你说阿衡?谁也别想动阿衡一根手指头!” 少年轻轻一笑:“我不是已经闯过了你的桃花阵吗?” 爹长啸一声,举掌向少年挥去,少年灵巧地跃开,站定,说道:“我现在虽不是你的对手,但假以时日,我必会成为武林中的一流人物。难道你女儿会跟你一样,隐居于此一生吗?你希望她日后多一个敌人,还是多一个朋友?” 爹说:“不,阿衡不会涉足江湖,她只会是一个平凡的村姑。她会嫁给附近村镇的老实村夫,会在此地生儿育女,生老病死。” 我可不愿意这样,我打开门跑出来,大声说:“爹,我以后还要去好多好多地方呢!” 少年看着我,嘴角轻轻掀起一丝笑容。 爹只是长叹一声。 桃花开过一年又一年,也一年比一年繁茂。 有时候我也会一个人去镇上,买些女红用的东西,其实,很多时候只是我想出去玩而找的借口,而爹竟也不生气。 爹也渐渐老去。每年桃花盛开时,他仍是借酒浇愁。 自从十年前那个青衣少年来过后,桃花坞再也没有人进来过,虽然进坞的路口总是有人活动的迹象。 但每年桃花盛开的季节,那个青衣少年总会再来。 每次他至多只呆十天半月,爹也不让他与我多说话。爹和他在书房里不知道谈些什幺,总是要谈好久,有一次,我还看见爹给了他一本书。 但每次他都會給我帶來一些好玩的和好吃的。有時趁爹不注意,我還會要他陪我上山去玩。那是我最高興的事,每次我總是玩到累得走不動,然后,他會背著我回家。 雖然他很少對我露出笑容,但他從來都不會拒絕我。 爹并没有收他为徒,我从来没有听过他叫爹师傅。 有一年春天,我又独自去镇上。镇上人来人往,很热闹。不过,最吸引我的,还是说书的,对那些奇人异事,我总是听得津津有味。 忽然,两个身形奇快的人出现在我面前,并一左一右向我抓来。 我吓得惊叫一声,转身想跑,但我不会武功,那里跑得了,那两人抓住我的胳膊,往前冲去。 正在这时,一根玉箫点到,抓住我胳膊的手被迫放开,一个青色的身形挡在我前面。 我一阵欣喜,是他,那个青衣少年。 不,现在他已是一个高大的青年了。 而抓我的两个人看到他时,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不约而同地叫道:“黄药师!” 爹的声音从我们背后传来:“小子,你果然做到了!” 黄药师没有答话,却对抓我的两人说:“张氏双虎,以后谁与冯姑娘为难,就是与我黄药师为难,明白了吗?明白了就滚!“ 两人狼狈逃去。 我是冯衡,药王冯天的女儿。 十六岁那年春天,父亲在桃花坞中自焚而亡,从此,一个叫黄药师的人带着我,浪迹江湖。 黄大哥不是爹的徒弟,但他继承了爹的所有医书和其它各式各样的书籍,包括那些我都不曾看过的书。 我也不知道他的武功究竟有多好。不过,有一次,他曾轻描淡写地说过,自从华山论剑之后,普天之下,可与他相提并论的人,不会超出四个。 也许是因为这,很多人都很敬慕他,经常有人投貼拜訪。但他对人很冷淡,从不虚与委蛇。 除我外。 他对我很好,把我的衣食行都照顾得很周到,并总是问我,想去哪里,然后再带我到想去的地方。 我们从来没在同一个地方逗留很久,因为我想去的地方太多了。以前在桃花坞,我只能通过书中的描述,去想象一个缤纷奇异的世界。而现在,我能够去到任何一个我想去的地方。 黄大哥总是陪在我身边。有他在,我感到安全,还有安心。 在姑苏城,我们暂住在陈家庄,主人陈天鹏是黄大哥不多的朋友中的一个。 暂住陈家的还有一位曾女侠。事实上,这位曾姑娘自从在长安与我们相遇后,便一路与我们偶遇。我虽称不上心思奇巧,却也看得出她对黄大哥的倾慕之情。 姑苏的风景如画,令我乐不思蜀。每日黄大哥陪我四处游玩,他见识广博,每到一处,会历数种种奇聞异事给我听。 但曾姑娘总是一路随行。曾姑娘行走江湖多年,也知晓很多江湖逸事,更难得兰心蕙质,细心体贴。 不像我,处处需要人照顾。 我心中泛上一丝苦涩,竟因此忽地不喜曾姑娘。 此后两日,我推说身体不适,不愿再四处游玩。 也不想见黄大哥与曾姑娘。 陈府有个很大的花园,种了各式各样的花草。据说陈天鹏之弟陈天赐极喜花草,这个花园便是他最终爱的。 时值阳春三月,园中花儿开得灿烂,而有一处桃园,更是绯云蔽日,甜香醉人。我不禁怀念起在桃花坞的日子。 只是,再也没有桃花坞了。 想着,不禁潸然泪下。 忽听身后有人叫道:“冯姑娘,何事如此伤心呢?” 我转身,是陈天赐。他手中提着一个竹筐,里面是新鲜的桃花瓣。 我忙拭去眼角残泪,道:“没事,只是看着桃花凋零,有点感伤罢了。”我看着筐里的花瓣,问道:“这些花瓣用来做什幺?” 他看着满树的桃花说:“这些花瓣是用来酿造桃花酒的。用它们酿出的酒,香醇的很!” 我不相信:“真的吗?桃花瓣也可以用来酿酒吗?” “是啊,”他背起筐子,走到我身边说,“不信,你跟我来,尝尝我去年酿的,包你赞不绝口!” 我也好奇起来,便随他走进他住的小院,院中也是花荫浓郁,花香醉人。他叫人拿出桃花酒,慢慢斟来,递给我。 我浅尝一口,果真香醇可口,回味绵长。陈天赐望着我,满怀期待地问:“怎幺样?“ 我点头:“很好,很醇。” 他眼里满是喜悦,欣喜地说:“你喜欢就好,等会我叫人送两坛到你房里去,你慢慢品尝。” 我知道这酒酿来不易,推却道:“怎好意思呢?” 他用熱切的眼神望著我,說:“只要是馮姑娘喜歡的,我都愿意去做。” 我有點不知所措,低下頭去。 忽然,一個聲音冷冷地從我們身后傳來:“馮姑娘喜歡的,自會有在下代勞,勿需陳公子費心。” 我轉過頭去,見黃大哥走來,面無表情地站在我身邊,又對陳天賜拱拱手,道:“陳公子,打擾了,我找馮姑娘有點事。”然后轉身朝院外走去。 我隨著他,朝桃花林緩緩走去。一路上,他一言不發,但我能感覺到他的怒意。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這么多年來,我從來沒見過他生氣的樣子。 我不敢問他什么,我們就這樣走了很久。 突然,他驀地站定,問我:“你是不是很喜歡這桃花林?” 我怔怔地答道:“是啊,這里就如我從小住慣的桃花塢般。” 他又道:“你是不是覺得陳天賜是個很好的人?” 我說:“是啊,陳大哥的確是個好人,這些天來,他對我很好。” “那你很喜歡他?”他不等我說完就問。 我輕輕地說:“我從小與爹住在桃花塢,很少與外人接觸,除了你和爹,就陳大哥對我最好了。” 他背對著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沉默良久,他說:“你爹希望你不涉足江湖,做一名平凡女子。但偏偏你喜歡四處游歷。你爹離世前我曾答應過他,會照顧你,并負責你在江湖上的安全。這陳家庄,在江湖上也有几份名氣,陳天賜雖武功不濟,但也算得上是良善之輩。將你托負于他,我想你爹也會安心的。不過,如果你有什么事,隨時都可以找我。” 我突然覺得一道無形的屏障在我和他之間升起。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和他分開,這么多年來,除了爹,只有他知道我的喜怒哀樂,只有他,處處替我設想。 但我從來沒有想過,我只是一名山野女子,而他,是江湖奇俠。他有他的生活,他的經歷。 也許,是我拖累了他。 在黃大哥離開陳家庄的几天后,我也悄悄離開了陳家庄。 真正想避開一個人并不是件難事。我尋了處幽靜的小村庄居住,那個小村里,居然也種滿了桃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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