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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隔帘零落杏花阴
历史上，在五代十国时期，一共出现过两个张泌，一个是晚唐张泌，另一个是南唐张泌。所以，《花间集》里的张泌到底是谁，以前一直有着争论。但是《花间集》里不收录南唐之词。并且，这本成于广政三年的词集中称张泌为“张舍人”，此时，那位南唐张泌尚未官至中书舍人。所以，花间词中的张泌当是那位生卒年不详的晚唐人。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张泌《寄人》之一
这篇当算是张泌的传世名作。据说张年轻时曾与邻家姑娘浣衣相恋。后来浣衣被父母许了人家，张泌就写了《寄人》二首赠给她。
总觉得这个故事其实是比较寻常的，可能是看的多了。大凡世代传颂的情诗情词都要有这么一段风中姻缘，像黄景仁的《绮怀》，朱彝尊的《桂殿秋》，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李义山的《无题》，意境空灵飘渺，曲折缠绵，宛如一夜月光般浓厚，鸡啼之后，却只能在记忆中还残留着一点痕迹中猜想梦中的爱恋。
张泌这首诗从梦境入手，用回廊和曲阑勾勒出往日的花月静好，淡淡的幸福在月色之下却透露出一丝静谧的凄凉。到了第三句便笔锋一转，如一声莺啼，婉转却惊破了人的好梦。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琴弦“啪”的一声，断了，指尖流出丝丝鲜血，如同两人心中的红线，断了就不可能再连起。随着风，在旧日的约定中独自徘徊。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该如何从这个难堪的梦境之中逃开。
人心如月，不过不是每一颗心都会圆满如初。冥冥中自有阴晴圆缺，注定了很多人无奈，很多人分离，很多人的绝情而去，很多人的孤独终老。
酷怜风月为多情，还到春时别恨生。倚柱寻思倍惆怅，一场春梦不分明。
——《寄人》之二
如果说第一首，恋中有怨，到了第二首，就是思中有恨了，因为连梦中的事，都不再清晰。
你在爱的转角处，遇见了谁，我不知道，但是，一定不是我。
张泌最后还是放了手，两个人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毕竟每一个男子心里都会有一个林徽因，这不假，但是，却不是每一个男子都如金岳霖一般，一生只有这一个。
枕障熏炉隔绣帏，二年终日两相思，杏花明月始应知。
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黄昏微雨画帘垂。
——《浣溪沙》
到了第三个年头，若还是落花满地，音信全无，那就不再相思。有花有月就好，不求美酒佳人。可是，为什么，就算如此，就算明知是少年轻狂，我依然会忍不住去思念你？
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凄婉之调，下开小晏。全词布置之佳，正如冯正中之《蝶恋花》，愈婉愈深，愈淡愈哀，盖不惜以金针度尽世人者也。
——李冰若《栩庄漫记》
确是，一直我都很喜欢晏小山“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里，那宛如电影的斑驳意境，可惜，宋代少有人能出其右。于是，数不净的落寞长情，就这样被遗留在宋词的黑白屏幕上。而这种极具张力的表现手法，却正是张泌词中惯用的，如他比较有名的一阕词：
马上凝情忆旧游，照花淹竹小溪流。钿筝落幕玉搔头。
早是出门长带月，可堪分袂又经秋。晚风斜日不胜愁。
——《浣溪沙》
花间词人喜用《浣溪沙》的牌调，而且填的好的也不在少数，比如薛昭蕴。张泌当然也在这之列。花间集一共收录其词作27首，其中10首是《浣溪沙》。虽没有薛“吴主山河空落日，越王宫殿半平芜”的苍凉，但也有清丽之作，词风在温韦之间，更近韦庄。
小令不似长调，多是直接言情，少用铺陈。而这一首的上阕用了一系列意象的叠加，以虚涵实的勾勒出自己的回忆。思绪也如流水一般缓缓跌宕，绕成了一幅美人图。
玉搔头是一种首饰。刘歆《西京杂记》中记载：“武帝过李夫人，就取玉簪搔头。自此后，宫人搔头皆用玉，玉嫁倍贵焉。”
李夫人应该是一个倾城倾国的绝色女子，而且很聪颖，否则，怎么会在她奄奄一息的时候，风流成性的汉武帝还亲自来看她？她的婉转回避，她的在韶华极盛时凋谢，让她在汉武帝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且无法替代的影子。并且，在她身后也留下了不少逸闻，比如返生香，比如玉搔头。
这个女子用如水一般的清缓，将自己点点滴滴中留在了武帝的心里，在她千百年后贾宝玉也曾说：女儿是水做的。只是，不知道在这个流行野蛮女友的时代，还有多少人能记得那些温婉如水的女子。
“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这是杜甫心中的妻子。大概是夜晚露水的原因，那个身影变得格外柔软朦胧，更增温馨缱绻之感。记得小时候，曾经为这首诗里的美人颠颠倒倒了许久，就如同段誉初见王语嫣一般，惊为天人。
上半阙有良辰美景，有添香红袖，只是遥隔云端。梦境越是美好，就将现实反衬得越为残酷。顾影徘徊中的自己却是“早是出门长带月，可堪分袂又经秋”。
张泌也写羁旅之愁，较之柳三变的“迢迢山路，驱驱行役”，更加具有朦胧诗意，近似于飞卿的“鸡晨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却又用一个递进关系将行客分离相思之痛，漂泊无定之苦描摹的更加清晰。
暮色苍茫，晚风萧飒，停步，回头，只见白帆翩翩没入余辉，零星隔江烟火，渡头两三人家。自己却是孑然一身，倒真应合了那一句：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大半生零落至此，到底为了证明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他自己也不知道。曾经是为了明明灭灭中的目光交错，是为了回首来时路是的甘美平静。可是，倒头来，却发现万事都是泡沫泡影，爱情变成了殉情，功名变成了无名，连是谁的错，都不知道。
曾经有人说，感情在生生世世中才会尽兴。所以，人们才会在每个轮回中，如飞蛾扑火一般去追逐拿一霎那的明亮温暖，无论是为了爱情，友情，抑或是亲情。有时候，明知是死，也无怨无悔。
一念生，一念死，正是生死擦肩而过的一缕光华，让我们“天上人间没去处”的徘徊中，选择在人间继续行走，就算拼得遍体鳞伤，也眷恋如旧。
（二）梦魂悄断烟波里
诗到了晚唐，就如同唐朝的国势一样，已显出末路颓势。毕竟盛唐诗糅合了种种情感技巧，将高远博大推向了一个顶峰。经历了安史之乱的中唐，人心不复之前的壮阔，诗句自然也多了戚戚之言，而到了晚唐，更出现了被陆游称为“卑下”的气格。
不过，在《蕙风词话》中提出了“晚唐诗有词境”的观点，我个人更喜欢这个说法。大唐帝国风雨飘摇，政治黑暗，藩镇割据，宦官掌权。一系列的事件，导致许多士子一生郁郁不得志，幻灭与现实和人世，在这种心境下，诗中就自然多用神话的典故。所以，晚唐的名诗句中，虽然罕见“马鸣风萧萧”的苍凉辽阔，罕见“疏雨滴梧桐”的清逸悠远，却多了一抹“绿窗残梦迷”的绮冷馥郁。
张泌诗我最喜欢的是塞上诗，虽不及王昌龄的苍劲，却又可圈可点之处。
戍楼吹角起征鸿，猎猎寒旌背晚风。千里暮烟愁不尽，一川秋草恨无穷。
山河惨澹关城闭，人物萧条市井空。只此旅魂招未得，更堪回首夕阳中。
——《边上》
末二句不像是塞上之句，而像是天涯游子之伤。明知夕阳不堪回首，却仍要回首。大抵人都是这样的，只有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后，才能在生命的铜镜中找到自己的伤口和归宿。
这首诗颇有宋词“断鸿声里，立尽斜阳”中，苍凉落寞的意境，也难怪况周颐说晚唐诗有词境了。
关于张泌的诗词，《人间词话》里记录了这样一段话：
昔沈文悫深赏泌“绿杨花扑一溪烟”为晚唐名句，然其词如“露浓香泛小庭花”，较前语似更幽艳。
很喜欢王国维用的幽艳两字，清森中的艳丽，往往更能吸引住人的目光，就如同《聊斋》。张泌的这句“露浓香泛小庭花”，便是如此。
独立寒阶望月华，露浓香泛小庭花。绣萍愁背一灯斜。
云雨自从分散后，人间无路到仙家，但凭梦魂访天涯。
——《浣溪沙》
如此的幽艳生香，如此的细腻馥郁，绝不是在盛唐所能写出流传的句子，这是晚唐五代时期所特有的。
也正因此，往往一说《花间集》，很多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亡国之音，脸上还挂着一抹暧昧不明的笑容，其实花间词并非人们所想象的一般的靡丽。
词在五季，正如诗在初唐，有陈、隋之绮靡，故变为各体之宏大。有晚唐之纤薄，故变为小令之秾厚。此亦时事使然，与兴亡之国势不相涉
——《词学集成》
正是五代十国这样的乱世，成就了小令的发展。所有言志载道的壁垒都被战乱打破，所有对功名利禄的期望和幻想都被烽火烧成灰烬，如此，才给了“诗余”——词，提供了发展的空间和时机。
谭献在《词辩》中曾说张泌词“开北宋疏宕一派”，此话不假。疏宕，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洒脱，不拘小节之意。如晏小山“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里那种或淋漓尽致，或纤细清壮的笔法，秦少游“放花无语对斜晖”的伤感落寞中，都可以看到张泌的影子。
闺怨词是《花间集》重要的组成部分。用温飞卿作比，既有“牡丹一夜经微雨”的秀美绮艳，也有“斜晖脉脉水悠悠”的空灵疏宕。张泌也是如此，虽然空灵不及飞卿，但在绮丽和悠远之处，有过之而无不及。
渺茫云水，惆怅暮帆，去程迢递。夕阳芳草，千里万里，雁声无限起。
梦魂悄断烟波里，心如醉，相见何处是。锦屏香冷无睡，被头多少泪。
——《河传》
喜欢首句的辽阔苍茫，直到上片结句，都不像是花间语，直到下片，才用一笔跌宕而落，转到闺阁之中。意境颇似南唐北宋之词。
起句飒然而来，不亚《别》、《恨》二赋首语，可谓工于发端，而承以“夕阳”、“千里”三句，苍凉悲咽，惊心动魄矣。
——李冰若《栩庄漫记》
张泌的江景写的极好，大约是他曾在洞庭一带飘泊过的原因，像他比较有名的一句诗“青草浪高三月渡，绿杨花扑一溪烟”，虽没有东坡大浪淘沙的气势，但却情味悠长。
在他的词里，我最喜欢《临江仙》一阙，大抵因为是花间词，若不浓郁的销魂，又怎能让人愿意为你拚得花间长醉？
烟收湘渚秋江静，蕉花露泣愁红。五云双鹤去无踪。几回魂断，凝望向长空。
翠竹暗留珠泪怨，闲调宝瑟波中。花鬟月鬓绿云重。古祠深殿，香冷雨和风。
——《临江仙》
用湘妃典的诗词不在少数，二妃殉情之事本就让人怅惘。留下的一片青翠到让人黯然的湘妃竹，摇曳在迷离水烟中，经过千年诗人的笔墨渲染，在我心里，潇湘俨然成了中国版图上最朦胧、最悠长的风景，而且无法替代。这种浪漫，沉淀了中国几千年的文化，不可复得。
娥皇、女英是痴情的女子，活生生地将自己的爱情变成了殉情，有妻如此，就能让一干男人眼红。其实，舜也是个可怜人，历史上说尧舜禹的君位是禅让的得到的，但是在《竹书纪年》中记载“昔尧德衰，为舜所囚”，可见尧并非心甘情愿让位，那么谁又敢保证舜就是心甘情愿的让位给禹的？
……
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
或云尧幽囚，舜野死。
九疑连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
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
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
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
一个帝王，竟然野死在荒郊，什么都没有留下，连骨灰，都无从找起。谁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国语》中也只说他“勤于民事死于野”。
千古怨魂销不得，一江寒浪若为萍。
湘妃竹的传说是浪漫的，只是这浪漫之中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哀伤，被时间封印，不会消散。聚拢了潇湘得烟云，就如同泪水一样，模糊了人的视线，极尽迷离凄婉之致。
张泌的这一阙，尤其是最后的结句“极缥缈之思，不落俗套”，勾勒出一片幽艳空灵。莫把羁魂吊湘魂，话虽如此，可佛家却说“才说无便是有”。
湘南自古多离怨，有生离，亦有死别，没有人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风起云涌，世事无常，转机只在那一霎那。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马嘶尘哄一街烟也好，便须佯醉且随行也罢，都是皮相，只有麻木了自己，伪装了自己，才不会在那个时代迷了心智，散了魂魄。
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边城，柔软而倔强。那里氤氲着爱，氤氲着情。只是，我们从不愿意被他人轻易干涉。因为我们不确定，对自己的不确定，对别人的不确定，对时间的不确定。
有时候大胆的去享受爱恨情仇，生命或许会更生动，更潇洒，只是，人心放不开。爱是软红里的北辰星，在黑暗中照亮了归去的路。谁有舍得轻易示人呢？每一个人害怕的，都是——失去。可是最终却是一身清风而去，什么，都不会带走。
几回魂断，凝望向长空。《花间集》中的张泌是那碧海深处的鲛人，在一个别样的空间里，为一个遥远的影子落泪成珠。
望着窗外初升的斜月，我突然就想到了巴黎米哈博桥下的一首诗，或许我们心中都有那样的期望，差别只在于，有没有说出口：
米哈博桥下，塞纳河流淌，
我们的爱，
是否值得萦怀。
但知苦尽终有甘来，
让黑夜降临，让钟声敲响，
时光流逝了，我依然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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