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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狂”为“龙德”的袁宏道 刘梦溪

 昵称251039 2010-05-17

视“狂”为“龙德”的袁宏道

        袁宏道和兄宗道弟中道是李贽的知交好友已如前述,他们能由衷欣赏卓老的风致可知他们自己的价值取向。事实上宏道也是晚明的一位领军狂士。第一次和李卓吾见面,他的赠诗就有“老子本将龙作性,楚人元以凤为歌”句。盖“三袁”是湖北公安人,故援楚狂以自况。其《记药师殿》一文自述生平,有“余性狂僻,多诳诗,贡高使气,目无诸佛”的措辞,是狂而不讳者也。特别是他写给友人张幼于的一封信,可直视为一篇“狂颠”专论,为文海艺苑绝少见的文字,兹特请各位静心一观。
 
        仆往赠幼于诗,有“誉起为颠狂”句。颠狂二字甚好,不知幼于亦以为病。夫仆非真知幼于之颠狂,不过因古人有“不颠不狂,其名不彰”之语,故以此相赞。如今人送富贾则曰“侠”,送知县则曰“河阳”、“彭泽”,此套语也。夫颠狂二字,岂可轻易奉承人者?狂为仲尼所思,狂无论矣。若颠在古人中,亦不易得,而求之释,有普化焉。张无尽诗曰“槃山会里翻筋斗,到此方知普化颠”是也。化虽颠去,实古佛也。求之玄,有周颠焉,高帝所礼敬者也。玄门尤多,他如蓝采和、张三丰、王害风之类皆是。求之儒,有米颠焉,米颠拜石,呼为丈人,与蔡京书,书中画一船,其颠尤可笑。然临终合掌曰:“众香国里来,众香国里去。”此其去来,岂草草者?不肖恨幼于不颠狂耳,若实颠狂,将北面而事之,岂直与幼于为友哉?(《袁宏道集》卷十一“解脱集”之四“尺牍”)
 
        看来是袁宏道给这位姓张名幼于的友人先有一首赠诗,其中有“誉起为颠狂”的句子,此友不甚以为然,宏道遂写信加以解释。他说“颠狂”这两个字,可不是轻易许人的,因为这是很高的赞誉。古人已经有“不颠不狂,其名不彰”的流行说法。“狂”是孔子思考的问题,这里可以不讨论。就说“颠”吧,也是不容易获得的称号。佛家倒是不讳言此语,所以张无尽有“槃山会里翻筋斗,到此方知普化颠”的诗句。张无尽即宋朝的丞相张商英,声闻极大的佛门居士,野史笔记多有他学佛的故事。“普化”是普化禅师,唐代有名的颠僧,据说是日本临济宗的鼻祖。周颠是朱元璋喜欢的一个亦僧亦道的江湖术士,不知姓氏,过从者只以颠相称。儒家方面的则有米南宫米颠,前面笔者已略及,此处中郎(袁宏道号中郎)谈的更具体。最后中郎向他的友人说,就怕友人不颠,如果真的癫狂,他愿俯首称臣。
 
        我们看到,袁宏道对狂颠的品格给予了何等高的评价。他认为儒释道三家都不否认“狂“的合理内涵。而在《疏策论》“第五问”里,他进一步称“狂”为一种“龙德”,说“自汉而下,盖有二三豪杰,得狂之心而拟龙之一体者”,如汉代的张良、晋朝的谢安、唐朝的狄仁杰,他们虽有狂智、狂沉、狂忍的区分,也就是“狂体不同”,但在“近龙德”这点上是相同的。当然狂有多种,可以区分出诸多个阶次来。王阳明的“圣狂”,应该是最高的。宏道所渭“龙德之狂”,是仅次于“圣狂”的另一种,是可以兼济天下的寄道之狂,张、谢、狄之外,前述方孝孺之狂亦可作为个代表。

         袁宏道特别提出,对这种狂能寄道者,需要有识别的眼光,否则人才就有被埋没的危险。因此他写道:“若晋之陶潜,唐之李白,其识趣皆可大用,而世特无能用之者。世以若人为骚坛曲社之狂,初无意于用世也,故卒不用,而孰知无意于用者,乃其所以大用也。”(《袁宏道集》卷五十三“未编稿”之一“疏策论”第五问)袁宏道显然认为陶渊明、李白是有“龙德之性”的人,其狂应是“龙德之狂”,而不同于“骚坛曲社之狂”。是呵,传统社会的伶人文士也多矣,其中不乏狂怪之人,但这种“狂”和龙德之狂不能同日而语。故袁宏道说:“道不足以治天下,无益之学也;狂不足与共天下,无用之人也。”(《袁宏道集》卷五十三“未编稿之一”)即在袁宏道看来,生之为士人(现代一点的说法也可以叫知识分子)如果不把自己的学问和家国天下联系起来,是为“无益之学”,而没有一点“狂”的精神,或者狂而不心系家国,最后会成为一个废人。

        袁宏道强调对士子之狂还要作另一种区分,这就是“傲肆”之狂和“恬趣远识”之狂的区分。他说:“盖曾点而后,自有此一种流派,恬于趣而远于识。无蹊径可寻,辟则花光山色之自为工,而穷天下之绘不能点染也;无辙迹可守,辟则风之因激为力,因窍为响,而竭天下之智,不能扑捉也。其用也有入微之功,其藏也无刻露之迹,此正吾夫子之所谓狂,而岂若后世之傲肆不检者哉?”(同上)一种是“恬于趣而远于识”,一种是“傲肆不检者”,这是又不能同日而语的两种狂。宏道认为前者就是曾点以来的孔子所谓狂者,这是一种不着痕迹的自然之性,而不加检点的“傲肆”,不过是“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者”,或者是“游谈不根之民而已”。他特别表示,他的这样一番令人警醒的话,是“专为学狂而无忌惮者”而发的。他的一首诗也有“东皋犹滞酒,余乃醒而狂”(《袁宏道集》卷四十六“破研斋集”之二)句,应是真实的自况。事实上他对当时的“狂禅之滥”,也有过批评之词。

         尤其有趣的是,袁宏道在《募修瑞云寺小引》一文中,开头征引了陆游的《蒙泉铭》所讲的一段掌故:“往昔尝过郑博士,坐有僧焉。余年少气豪,直据上坐,索酒径醉。博士与余曰:‘此妙喜也。’余亦不辞谢,方说诗谈兵,旁若无人。其后数年,余老于忧患,志气摧落,念昔之狂,痛自悔责。”放翁此文的“念昔之狂,痛自悔责“八个字,引起了袁宏道的共鸣。因念及当年乡僧说法京师,他“高谈一乘,玩侮讲席”,其狂固不在放翁之下。可是如今呢?“予之狂尚可悔,而老成不可再至矣。”瑞云寺的海澄法师为之下一针砭,说这个不难,只要名公施展一下化瓦砾为金的法术,老成便可望回来。宏道知道海澄是借此话头“以忏昔狂”,因此感慨益多。(《袁宏道集》卷五十四“未编稿之二”)袁宏道此文采取如此的写法,说明他对“狂”不仅有分疏,也有一定的忏悔之意。看来宏道属于狂之醒者。

(原载《读书》2010年第4期,此为其中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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