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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人物谈:晴雯和宝玉

 灯下听雨 2010-06-17

晴雯和宝玉

 

刘梦溪

 

 

  晴雯和宝玉的关系,是《红楼梦》研究中经常遭到曲解的一个问题。有一种意见认为:“晴雯对宝二爷这样的主子是忠心耿耿、鞠躬尽瘁的,对宝二爷这样的主子生活是欣羡的,对宝二爷姨娘的地位是憧憬的,而对于宝二爷的恩德则是感激涕零的。”这样看待晴雯和宝玉的关系,明显是误解乃至曲解。

  《红楼梦》里描写的晴雯和宝玉,诚然不是一般的主子和奴婢的关系。比起其他丫环来,宝玉待晴雯格外优厚。而晴雯对宝玉也格外亲密,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主奴的界限。这种状况,主要由于晴雯和宝玉思想上比较契合,他们在要求人的个性能够自由发展这点上有一致之处。晴雯最欣赏宝玉的,是他的不以主子自居和一定程度的平等思想,这使得包括晴雯在内的所有的奴婢都愿意接近宝玉。因为和宝玉在一起不感到拘束,可以自由自在的任其所为,宝玉有时还喜欢为他们“服劳役”。宝玉同情丫环们的不幸遭遇,替他们鸣不平,丫环们也寄希望于宝玉,希望在危难时刻宝玉能够站出来给予一定的回护。

  但宝玉毕竟是过着锦衣玉食生活的贵族公子,他身上的弱点和公子哥的习气依然很浓厚,如摔茶杯,逐茜雪,踢袭人,训晴雯等等,都是这方面比较突出的表现。对于这些,晴雯非但不欣赏,反而单刀直入,毫不客气地予以驳正。第三十一回,晴雯不小心跌断了扇子骨,宝玉责怪她顾前不顾后,晴雯立即反驳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也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晴雯的这类逆向言动,对宝玉有一种激励的作用,有助于他身上烙印着的贵族公子的习气有所克服。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情节,就是在晴雯的激励下发生的,而且引出了宝玉的颇为奇特的“爱物说”:
   
 
           宝玉笑道:“你爱打就打。这类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 如 那  扇子,原是搧的,你要是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欢那响的声儿,就故意摔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 

我们不能把这番议论简单看作是贵族公子的闲情买笑,在撕扇子的轻举妄动后面,隐藏着深刻的社会内涵,这就是封建礼教所不允许存在而为宝玉所提倡的“各有性情”,虽然纵容晴雯撕扇子的举动本身,又包含着一定的贵族阶级挥霍侈靡的习性。 

  晴雯对宝玉不愿走传统士人的仕进之路,多少感到共鸣,并尽量给予回护和援助。宝玉不爱读书,常常因贾政的威逼唉声叹气,一筹莫展。晴雯这时则随机应变,巧施计谋,让宝玉装病,以躲过难关。宝玉的孔雀裘烧了一个洞,晴雯带着病痛加以织补,致使过了很久,袭人还耿耿于怀。当一次晴雯说自己第一个该去时,袭人讥讽地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烧个窟窿,你去了,谁可会补呢!你倒别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烦你做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就都不肯做。怎么我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原故?你到底说话呀!别只佯憨,和我笑也当不了什么!” 

  袭人对此事心怀耿耿,殊可理解,但就事论事,则未免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袭人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只要她在,晴雯便不给宝玉做活,这恰好说明晴雯不愿意向宝玉献殷勤。但“补裘”实属例外,因孔雀裘是贾母赐给宝玉的俄罗斯国拿孔雀毛拈线织出的珍品,刚穿一天就烧了,未免可惜,贾母知道了,会责怪宝玉。所以晴雯才不顾病痛,狠命织补,目的仍然是为了帮助宝玉过关。 

  晴雯的明朗爽快的性格和敢于打破等级观念的精神,赢得了宝玉的赞赏,成了他心上的“第一等的人”。如果如他自己说,他心中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三个人,第四个人是林黛玉,那么,第五个自然就是晴雯了。其实,前三个不过是说出来作作样子,贾宝玉真正的知己,第一是黛玉,第二便是晴雯。这一点,从晴雯被逐和晴雯之死对宝玉的身心引起的巨大震动,便可以看出来。宝玉说晴雯的被逐,是“一盆才透出嫩箭的兰花送到猪圈里”,使他痛苦难安,迭次痛哭,心肺俱裂。特别是当他得知晴雯夭逝的消息后,更是肝胆俱摧,痛苦欲绝。出于无奈,不得不用小丫头关于晴雯死后已成花神的无稽之谈,来慰藉自己被灼伤的心灵。

  宝玉把全部感伤和愤懑都熔铸在那篇《芙蓉女儿诔》中。

  诔文写道:“忆女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体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把晴雯写得纯洁而高贵。“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菹。”这是说,晴雯是由于为人所妒而被害。“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这是说,晴雯的死,如同狂风暴雨摧残柔弱而美丽的花朵一样。“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宝玉怀疑有人打了晴雯的“小报告”。“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这是说,晴雯像历史上的贾谊和鲧直亡身一样,遭遇了蒙冤的不幸。“昨承严命,既趋车而远涉芳园;今犯慈威,复拄杖而蘧抛孤柩。及问槥棺被燹,惭违共穴之盟;石椁成灾,愧迨同灰之诮。”所谓“共穴之盟”和“同灰之诮”,可能是宝晴平时玩耍时说过的玩笑话。“岂道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写出了宝玉对晴雯的一往深情。

  而下面的诔词更其精彩——

钳詖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在卿之尘缘虽浅,而玉之鄙意尤深。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谆谆之问。始知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以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 

可以说句句都是用血泪写成的文字。不仅对晴雯之死表示忱挚的哀悼,对迫害晴雯致死的恶势力,也提出了强烈的谴责。“詖奴”,自然包括告发晴雯的袭人。“悍妇”呢?可能也不单指王善保家的。诔文中将晴雯比作汉代遭权贵排斥的贾谊,比作“鲧婞直以亡身”的鲧,都是不寻常的比喻,看得出作者有深在的愤懑和关涉价值取向的寄托。程、高本将“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改作“贞烈遭危,巾帼惨于雁塞”,将鲧直亡身的典故,变成了昭君出塞的典故,思想内涵大打折扣。

  《芙蓉诔》是声讨邪恶势力的檄文,是作者内心不平的发抒,是纯洁与自由的颂诗。宝玉和晴雯的关系,通过诔文,达致了诗的升华。

  晴雯形象的塑造,《红楼梦》作者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的。如同写女主人公林黛玉一样,他是饱含血泪作文章。所谓“字字看来皆是血”,在晴雯形象的塑造中也有集中的展现。旧“红学”有所谓“晴为黛影”的说法,就他们个性的纯洁,以及共有的不满意传统思想的束缚,追求自由美好的生活以及作者倾注的热情来说,不无一定道理。而书中通过王夫人的眼睛写晴雯:“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坎儿,这丫头想必就是他了。”

  “水蛇腰、削肩膀”是对晴雯体态身姿的描写,即使从现代眼光来看,也会觉得很美。第三回宝黛初会,宝玉看到的林黛玉的眼睛,是“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如今王夫人又说晴雯的眉眼,“有些象你林妹妹的”,更衬托出晴雯的非比寻常的美。但把晴雯和黛玉相比并,固然是衬托晴雯的美丽,但审以王夫人话语的规定情境,在贬损晴雯的同时,是不是客观上、无意中、间接地,或者至少在王夫人的潜意识里,也贬损了我们的黛玉呢?《红楼梦》作者那支春秋之笔,摇曳生姿,不可期测。

  可是,我们读者感受到的,正是在王夫人的贬损中反衬出作者对晴雯这个人物的褒扬。黛玉建议将《芙蓉诔》中“红绡帐里”改为“茜纱窗下”,宝玉灵机一动,改成:“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结果使黛玉忡然失色,增添无限狐疑。这种写法,实际上将晴雯之死和黛玉未来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了。所以脂批才说:“一篇诔文总因此二句而有。又当知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可见晴雯同黛玉的关系,非同一般。但书中描写的晴、黛之间的关系,主要是思想、情趣、志向方面的某种相合,绝少有他们之间的任何接触,即接触,也是淡淡的,转瞬即逝,从无多少言谈话语。作者的这种写法,不只把晴、黛关系与袭、钗关系区别开来,同时也是为了证明晴雯和宝玉的关系迥别于黛玉和宝玉的关系。

  这里,我想澄清一种观点,即认为晴雯一心想作宝二爷姨娘的观点。这种观点既歪曲了宝玉和晴雯的关系,也歪曲了晴雯形象本身,完全不符合《红楼梦》艺术描写的具体实际。曹雪芹似乎料到他身后会有人在宝、晴关系上作不符合他创作意图的文章,因此别具匠心地安排了一些特定情节,告诉读者,晴雯的特点是天真无邪,口角锋芒,心地质朴,聪颖中包含着幼稚。

  第一个这样的特定情节,是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之后,宝、黛之间的爱情达到新的高峰,晴雯受宝玉重托去潇湘馆给黛玉送帕子。晴雯对于让她送两条半新不旧的手帕的用意,无论如何感到不可理解。书中写道:“晴雯听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这就是《红楼梦》里真正的晴雯。我们从中看到了一个女孩儿的纯朴和天真——她连宝、黛爱情都不知为何物,怎么可能她自己与宝玉会有爱情纠葛呢!晴雯和宝玉,平日嘻笑自然,行动不避,亲昵而不猥亵。袭人则不同,早就把宝、黛之间的爱情看在眼里,并虚伪地大惊小怪,故作惊慌,唯恐发生“不才之事”,虽然她自己与宝玉的“不才之事”早已经发生。

  作者有意把这两组关系作为对比,以袭人的“污”来衬托晴雯的“洁”。

  第二个这样特定的情节,是第七十七回宝玉探晴雯。作者出人意外地安排了一个灯姑娘纠缠宝玉的场景,让她从旁观者的角度作证,证明宝、晴之间洁白无瑕。灯姑娘深有感触地说:“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灯姑娘对宝玉说的这番话,实际上等于作者的旁白,有意说给读者听的。这个情节,是用灯姑娘的“浑”,来衬托晴雯的“清” 

  晴雯之死的回目是:“俏丫环抱屈夭风流”。重点在一个“屈”字。就是说,晴雯和宝玉原是洁白无瑕的关系,可是王夫人一口咬定晴雯是狐狸精,而对真正的狐狸精花袭人,却倍加信任。黑白颠倒如此,真是千古奇冤!所以晴雯悲愤地对宝玉说:“只是一件,我死了也不甘心的。我虽生得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耽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当日也另有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凭空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晴雯受冤屈而死,死不瞑目。 

  如果说她平日和宝玉相处,一片天真,并无任何私情密意,那末,当她含冤成疾,带着一颗因误解而灼伤了的心灵,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候,却对宝玉暴发出火一样的爱情—— 

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指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连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的一般。快把你穿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象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耽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耽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曹雪芹的这种写法,可谓出人意表。

  这不是一般的死别,不是一般的表示爱情。这是蒙受不白之冤的濒临死亡者对被误会了的苟活者的爱情。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爱情的补偿。晴雯是正义无辜的。为了死而无恨,她选取一种特殊的方式,给枉耽的虚名充实进了真实的内容。这种方式既是对令她蒙冤的恶势力的抗议,也是失败者进行的胜利的抗争 

  晴雯的语言和动作是那样悲壮严正,不容任何人诟病非议。每个向往世间的美好事物而不抱偏见的人,都会肃然起敬,给予深切的同情和理解。“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堂皇正大,敢作敢当,视死如归。这就是晴雯,这就是晴雯的本色,这就是晴雯的性情,这就是晴雯的风骨!《红楼梦》的读者,有谁不喜欢晴雯这个艺术形象呢!可惜程、高本改动了这段文字,把晴雯敢作敢当这段自白删去了,换上了令人看了不舒服的描写。这是另外的《红楼梦》版本演变的问题,此处不多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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