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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秋白--多余的话

 昵称103610 2010-07-12

瞿秋白--多余的话

永别了,亲爱的同志们——这是我最后叫你们“同志”的一次。我是不配再叫你们“同志”的了,告诉你们:我实质上离开了你们的队伍好久了。

    唉!历史的误会叫我这“文人”勉强在革命的政治舞台上混了好些年,我的脱离队伍,不简单的因为我要结束我的革命,结果这一出滑稽剧,也不简单的因为我的痼疾和衰惫,而是因为我始终不能够克服自己的绅士意识,我终究不能成为无产阶级的战士。

    永别了,亲爱的朋友们!七八年来,我早已感觉到万分的厌倦。这种疲乏的感觉,有时候,例如一九三〇年初或是一九三四年八九月间,简直厉害到无可形容,无可忍受的地步。我当时觉着,不管全宇宙的毁灭不毁灭,不管革命还是反革命等等,我只要休息,休息,休息!!好了,现在已经有了“永久休息”的机会。

    我留下这几页给你们——我的最后的最坦白的老实话。永别了!判断一切的,当然是你们,而不是我,我只要休息。

    一生没有什么朋友,亲爱的人是很少的几个。而且除开我的之华以外,我对你们也始终不是完全坦白的。就是对于之华,我也只露一点口风。我始终戴着假面具。我早已说过:揭穿假面具是最痛快的事情,不但对于动手去揭穿别人的痛快,就是对于被揭穿的也很痛快,尤其是自己能够揭穿。现在我丢掉了最后一层面具,你们应当祝贺我!我去休息了,永久去休息了,你们便应当祝贺我!

    我时常说,感觉到十年二十年没有睡觉似的疲劳,现在可以得到永久的“伟大的”可爱的睡眠了。

    从我的一生,也许可以得到一个教训:要磨炼自己,要有非常巨大的毅力,去克服一切种种“异己的”意识以至最微细的“异己的”情感,然后才能从“异己的”阶级里完全跳出来,而在无产阶级的队伍里站稳自己的脚步。否则,不免是“捉住了老鸦在树上做窠”,不免是一出滑稽剧。我这滑稽剧是要闭幕了。

    我留恋什么?我最亲爱的人,我曾经依傍着她度过了这十年的生命。是的,我不能没有依傍。在政治上生活里,我其实从没有做过一切斗争的先锋,每次总要先找着某种依傍。不但如此。就是在私生活里,我也没有生存竞争的勇气,我不会组织自己的生活,我不会做极简单极平常的琐事,我一直是依傍着我的亲人,我唯一的亲人,我如何不留恋?我只觉得十分难受,因为我许多对不起我这个亲人,尤其是我的精神上的懦怯,使我对于她也终究没有彻底的坦白,但愿她从此厌恶我,忘记我,使我心安罢。

    我还留恋什么?这美丽世界的欣欣向荣的儿童,我的女儿,以及一切幸福的孩子们,我替他们祝福。

    这世界对于我仍然是非常美丽。一切新的,斗争的,勇敢的都在前进。那么好的花朵,那么清秀的山和水,那么雄伟的工厂和烟囱,月亮的光似乎也比从前更光明了。

    但是,永别了,美丽的世界!

    一生的精力已经用尽,剩下的一个躯壳。

    如果我还有可能支配我的躯壳,我愿意把它交给医学校的剖解室。听说中国的医学校和医院的实习室很缺乏这种科学实验用具,而且我是多年的肺结核者(从一九一九年到现在),时好时坏,也曾经照过几次x光的照片,一九三一年的那一次,我看我的肺部有许多瘢痕,可是医生也说不出精确的判断,假定先照过一张,然后把躯壳解剖开来,对着照片研究肺部状态,那一定可以发见一些什么,这对肺结核的诊断也许有些帮助。虽然我对医学是完全外行,这话说得或许是很可笑的。

    总之,滑稽剧始终是闭幕了。舞台上空空洞洞的,有什么留恋也枉然的了,好在得到的是“伟大的”休息,至于躯壳,也许不能由我自己作主了。告别了,这世界的一切。最后……

    俄国高尔基的《四十年》《克里摩·萨摩京的生活》,屠格涅夫的《鲁定》,托尔斯泰的《安娜·卡里宁娜》,中国鲁迅的《阿Q正传》,茅盾的《动摇》,曹雪芹的《红楼梦》,都很可以再读一读。

    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

    永别了!

    一九三五五二二

节选自《瞿秋白散文》,文木、郁华编,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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