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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位唐朝诗人的心路历程2

 大飚 2010-07-19

沿着唐诗的河溯流而上,你一定会遇见一个人——张若虚。他所作之诗散失殆尽,只留下了两首,其中的一首后来成为千古吟诵的佳作,有“以孤篇横绝全唐”之誉。张若虚的身世像谜一样不可考,可考者,只有这首洋洋挥洒、情愫延绵、一唱三叹的《春江花月夜》。正是因了这首诗,张若虚可以在只有两件作品存世的情况下,历经千余年最为严格的取舍与沙汰,仍然被公认为中国最优秀的诗人之一。

这件作品,说到底大约还是来自于一次民间的文友聚会。在一个温暖晴和的春天,在一片阔大无垠的水面上,花香四溢,月上中天,张若虚和朋友们的酒宴也开始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传世之作常常离不开良辰美景、美酒佳肴和知心之人。倘缺少这些陪衬,便似不畅。设若无良辰美景相对,何以有惊人妙语与之相映?无美酒佳肴相佐,性情何以渐至高昂甚而亢奋?若无知己好友在侧,何以有举杯相邀共语之人?

张若虚,扬州人。衮州兵曹。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号吴中四士。诗二首。
——《全唐诗》

雅友之聚,必有雅兴。早在东晋年间,王羲之和朋友们的一次聚会,也曾使中国书法史上留下一件灿然可观的书法极品。在张若虚的简单生平里,可以发现盛唐时的几位知名大家赫然在列,而贺知章与张旭又皆是杜甫所赞的“饮中八仙”之一,与之并列,可以想见张若虚的才情高蹈出众。那么在这场酒事之中,若不出意外,席上诸人,定不乏爱好和精通棋琴书画的雅人高士。有时候,三五个知心朋友,一场小小的聚会,就能换来一个难忘的夜晚。而这一个夜晚,或许便诞生一件流芳百世的作品来。

这是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有美酒,有故人,心情自然是好的。有什么不好呢?酒席之上,话题也许会谈到时局,众人不禁舒了一口气,是啊,那段令人提心掉胆、寝食不安的恐怖岁月终于捱过来了。武则天死了,唐中宗亡了,韦后也被杀了,酷吏锐减了,唐睿宗也退位了,执政当家的唐玄宗李隆基正在启用贤人,努力开启一个全新的峥嵘岁月。“米斗至十三文,绢一匹二百一十文”,物价很便宜,而且“夹路列店肆待客,酒馔丰溢”,生活很方便,“远适数千里,不持寸刀”,行旅很安全,这是一个清新怡人的时代。盛唐是一种气象,一种胸襟,海晏河清的日子里,平常小聚开始增多,夜色降临,大家就来聚吧。

张若虚抓住了这个夜晚。这个夜晚似乎只属于张若虚一个人。是在哪里呢?是在一个临水亭阁里吧,或是一叶扁舟之上。这已经无关紧要了。借着一点酒意,大家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而张若虚的目光落在了身外更为广阔的时空世界里了。春天,长江,花林,明月,夜晚,这五种最为精美动人的意境融合在一起,霎时幻化产生出一个全新的境界来——浓浓春意,浩瀚江水,花香袭来,月色如洗,长夜漫漫。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时刻啊,他几乎要喊出声来了。大自然真是鬼斧神工,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脱口而出:“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明月触动了张若虚的无限心事。月光皎皎,江天一色。这明月不是自己的,是江上之月,也是天下人的月。月亮是人们心中一颗硕大璀璨的星辰,在无边的夜里,月亮成了最为阴柔、最为妩媚的光体,月亮象征着什么?为什么古往今来的人们独独钟情于她?莫不是那一点亮光,烛照着我们内心深处最为隐秘的心事?“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多情的张若虚发问了。这一问,使得他的思考具备了哲学家的思维。

稍早于他的刘希夷也曾慨然唱叹,“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那是一位白发丛生的老翁最为朴实的生活感言,被刘希夷准确地捕捉到了,这句同样带有哲学色彩的寄寓人生话语,可以衍生出无穷的思绪。所有的文人,都希望在一个平和的生存空间里,探究人生奥秘。张若虚面对一场浩大的水势,以及一轮圆月,联想到生活的点滴,而且越过个人的得失悲喜,进入到了更为宏大的人生主题上进行思考,人生速朽,而宇宙亘古。关于人生的态度,和“吴中四士”中的其余三位一样,张若虚应该是超脱出尘的,都是拔剑啸天、仰脖畅饮、执笔成文的潇洒才子,从最为朴素的自然景物里寻找到了生活的真谛。人生代代,江月年年,江流长生,月光长在,而人生却是那么的短暂,谁能消受这无边的风月?没有人能够回答他,只是后来的南唐后主李煜曾经自言自语地说过一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可李煜当时已被俘他国,如鱼失水,面对的,想必是一潭死水。

相思或者离愁,淡淡的哀愁袭上心头。张若虚是伤感的。自古多情伤离别,张若虚在此刻,一定是想起了谁。会是谁呢?在很远的地方,连接着他的一处爱情吧。“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仿佛是他的爱情,仿佛又不是。爱情真是一件甜蜜却又令人心碎的事情。就在这个春天的夜晚,在江边,花前月下,他却远离着他的爱情。月亮也照着那个人的梳妆台吧,那么她,那么一个如月华般清明朗润的女子,在干什么呢?是否也在这个美好的夜晚,不约而同地想起心上人?从他的另一首存诗里,可以看出诗人心中的寸寸柔情:

关塞年华早,楼台别望违。试衫著暖气,开镜觅春晖。
燕入窥罗幕,蜂来上画衣。情催桃李艳,心寄管弦飞。
妆洗朝相待,风花暝不归。梦魂何处入,寂寂掩重扉
——《代答闺梦还》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风浦上不胜愁”,青枫浦,一处诗意盎然的相思之地,曾经流淌过一代才子张若虚的淡淡清愁,在春日江畔,一个借酒浇愁的汉子,默默地、恣意地放飞着自己的情思。望着浩渺的江面,朝着故乡——扬州的方向,灯光映着他那清峻的脸庞,也许,有一滴咸咸的泪,盈在眶里,朦胧了一片月色。情思的闸门一打开,便如滔滔江水,不可遏制。张若虚的心事,于是便成了无数人的心事。没有电话,没有手机,那么唯有心灵可以感应了。斜月沉沉,张若虚乘着月色回到了他的想思之地。那里,应该有他的爱情、友情和亲情,是故乡?是他乡?张若虚彻底地醉了。身醉?还是心醉?大约都有。

夜色愈深,酒席仍然没有散去,歌舞声声,节目还在继续。盛唐的酒宴,开始得早,结束得迟,何况久违的老朋友难得一见,握手言欢,畅叙旧情,即便斜月沉沉,谁都不愿言回。美好的情愫,常常在持续的维系中更显真挚。“不知乘月几人归”,张若虚的话语里,始终在发问,问自己,也问别人。罢了,这个夜晚,虽说有些伤感,毕竟留下了什么。

张若虚作品传世,而人却不传。我曾反复查找关于他的生平,或许更多都的人都已找过了,所能知道的只有“扬州人,兖州兵曹”寥寥数字,他的身世和他的名字一样,若虚若幻。就像我们无意中在地底下挖掘出一块陶器来,是哪个朝代的?是谁制作的?谁曾经用过呢?不知道也好,保留着心中一份扑朔迷离的想象。只是忍不住,一次次转过头来,回味这首被闻一多先生誉为“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的佳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花摇情满江树。

 

13、贺知章:风流贺季真


在唐朝,颇有一批名士,饮酒和做诗做人一样,别具一格,酒品如人,酒风如文,以至于千年之后,轶事佳话随同诗文一起留芳。贺知章便是那群人中的一位白发老者,八十多岁了,依然乐此不疲地和一帮文友隔三差五地聚会。不乘船、不坐车,骑着一匹马,醺醺然地在长安街上信马由缰地走。杜甫在《饮中八仙歌》里第一个夸赞他:“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那样子,一点架子、一点阵势也没有,谁也不知道他竟然是当朝太子的老师。

风烛残年,年事已高,应该安居少出、养身保命才是。可贺知章偏偏不,许多人是越老越糊涂,他是越老越精神,与一帮文化名人饮酒作诗,大呼小叫,喝得月转星移,夜之将深,一点也不服老,还自己给自己起了个绰号——“四明狂客”。和一帮年轻的朋友坐在一起,谈人生,谈文学,大约是贺老擅长的,史书称其“善谈笑,当时贤达皆倾慕之”,请到朝廷里有地位、有影响的人来参加,聚会的人气与质量都会迅速上升,贺知章坐在嘉宾席上,谈一阵子,小辈们就会插上来轮番敬酒,老先生性格又十分豪爽,喝不了多少,自然也就醉意醺醺的了。

象先尝谓人曰:“贺兄言论倜傥,真可谓风流之士。吾与子弟离阔,都不思之,一日不见贺兄,则鄙吝生矣。”
——《旧唐书 . 卷一百九十中》

陆象先是贺知章的表兄弟,时为工部尚书,没少为他工作的事操心,但是看起来,这位高官亲戚倒是乐意天天和他在一起,听他讲些开心的话,可以想见贺知章的言谈诙谐幽默,令人生喜。有些人一老,就连话都不愿意和年轻人多说,摆出一副不与同年、不与同语的架势,结果能够说话的人越来越少,陷入孤独,加速衰老。贺老头子是一个活跃分子,进士出身,少年时代就以文词扬名京城,曾经参与过国家行政法规《六典》的起草工作,以及大型文化工程《文纂》的汇编工作,身兼侍郎与学士两职,修养造诣自是深厚,而且又有数十年谈资丰富的官场见闻,在餐桌上讲起故事来自然是神采飞扬,生动有趣。

在这群后生们中间,也不乏调皮的,不知有没有问起过关于贺老“攀梯劝退少年郎”的轶事。

关于这则笑谈,发生他在担任礼部侍郎的时候。到了第二年,皇子李范暴薨,按照祖制惯例,要组织隆重的葬礼,由贺知章负责挑选一批官员贵族子弟,多为十四五岁左右的少年,充当挽郎,出殡时牵引灵柩,唱颂挽歌。一俟治丧完毕,挽郎的档案将移交吏部,分配提拔使用。因为僧多粥少,名额有限,那些当官的人家都千方百计争取自己的孩子能当上挽郎、直接孝奉皇室的美差。结果,弄得“取舍不平”,很多落选的贵族子弟心怀不满,于是聚集起来,拥到贺侍郎的办公场所,平日里骄奢惯了的门荫子弟,“喧诉盈庭”,场面很是尴尬,贺知章见势不妙,又不敢从正门出来,只得命人架了梯子,趴在墙头上,向一帮天不怕地不怕的少爷们耐心解释。据《唐语林》里说,贺知章不敢得罪这帮孩子,在墙头上安慰他们,“诸君且散,见说宁王亦甚惨淡矣”,听说宁王(唐玄宗之兄李宪)也快不行了,大家先回去,下次还有机会。贺大人的“爬墙事件”很来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时人传讽。不久,贺知章就被调任工部侍郎。那一年,他已是68岁。

老头子写得一手的好字,人家便在酒后请他写字题诗,他也不推辞,接过笔来,笔走龙蛇,疾风劲草,飞扬的文字如阳刚的青春劲舞。求字觅诗的人很多,贺老先生高兴起来,也不推辞,十张纸,二十张纸,来者不拒,在一片叫好声中,方才搁下笔来,把白胡子一捋,嘿嘿一笑,复又举杯小酌。

盛唐年间,太平盛世,涌现出许多个性张扬、独立特行的人物,给人更多的想象空间。比如他的好朋友张旭,人称“张颠”,醉后奔走呼号,到处题诗。和贺知章一起教太子李亨读书的薛令之,也是当朝学者,因宰相李林甫与太子不睦,有意克扣他们的经费,生活清苦,有一次竟在壁上题诗,“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饭涩匙难绾,羹稀箸易宽。只可谋朝夕,何由度岁寒”,不想唐玄宗见了,也题诗于后,进行驳斥。薛令之看到皇帝不高兴,自己一生气,干脆谢病东归,又命当县令的儿子一起挂印弃官,爷儿俩一起步行返乡。不当干部,不拿工资,回家耕田读书去了。

贺知章因为洒脱的个性,年纪又长,大家对他很敬重,平日的生活还算过得去。

日子过得好好的,贺知章又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辞官不做了,上书提出请求,告老还乡做道士。作为一国之君又是学生家长的唐玄宗,面对这个历经四朝的元老,惊诧得说不出话来。老先生学问高,脾气倔,皇帝拿他也没办法,只得朱笔一批,同意。又问他,还有什么要求,贺知章说,我回去之后想成为一名道士,将旧宅作为道观便可,名曰千秋观,只乞鉴湖一角方圆数里为放生池。这样的要求,随即得到了满足。贺知章开始欢欢喜喜地吩咐收拾行囊,准备他的回乡行程。

不过有一个背景在里面,是因为不满权臣宰相李林甫专权。贺知章所欣赏的,还是张说、张九龄这样有知有识的宰相,但都早已相继过世。杨国忠这样的年轻同志也上来了,朝廷里的许多人事变革,他已经不太能够适应。对于李林甫,贺知章表面上客客气气,但对于其所作所为,内心里是不能忍受的。加上年事渐高,体力不支,回乡对他来说,也是叶落归根的传统观念使然。也许,他捕捉到了什么,及时发现了盛世唐朝的日渐式微,不敢预期一个随时可能到来的恐怖时刻,所以选择逃避?

时隔不久,公元744年正月初五,一场隆重盛大的送别仪式在唐玄宗的亲自主持下进行,王公诸臣,太子百官,咸集而来,为他举行欢送的宴会。席上,唐玄宗亲作诗文赠别,一句“群僚怅别深”,引来多少嘘唏感叹。贺知章“文词俊秀,名扬上京”,颇受朝臣上下敬重,虽平日开朗狂放,放诞不拘,想必在那样的场合,也一定深受感动,老泪含在眼里,不能抑制吧。

李白也来了。贺知章对他有知遇之恩。李白比贺知章小四十多岁,想当初,他刚来到长安,属京漂一族,无依无靠,无官无名,贺知章礼贤下士地去拜访他,并且直呼为“谪仙人”。诗仙之号,从此不胫而走。除了文章,李白还是他一个重要的酒友。有一次,两人见面,贺知章身上无钱,一时高兴,竟解下随身佩带的金龟换酒。李白在长安的成名入仕,离不开贺知章的提携与帮助。与贺知章之别,是李白所不愿意看到的。但是他无论如何也得来,今日一别,怕是诀别了吧。那一天,李白一定喝了很多的酒,作诗惜别。而且就在贺知章离开京城的那年春天,李白也继续开始了他的交友游历生活。一个志在拥有波澜壮阔的生命历程的人,不会轻易停下上下求索的脚步。时隔多年,李白再次对酒思人,发出“昔好杯中物,翻为松下尘;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的感叹,怅然若失,忘年之交的快乐时光还能再来吗?金龟换酒,只有一次,只在贺知章与李白这样两个阅世如品酒的骚人狂客之间,才会自然地发生。

脱下官服换道袍,少小离家暮年归。山一程,水一程,贺知章一路走,一路看,恍恍惚惚。数十年的风雨人生,终于换来晚年的澄明清静,与世无争。看不够的风景,看不够的乡村野趣,春日晴和,绿柳挂在枝头,他也是百看不厌,“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只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千盼万望的故乡,怎么还没到呢?

到了,终于到了,旧居近在眼前。他趋步前行。多少次的梦回故里,这次终于尘埃落定。房还是那座房,青砖黛瓦,水还是那一泓水,波平如镜。最是那吴侬软语的乡音,一语击中心头。一群娃娃欢蹦乱跳地奔走嬉戏,忽地看见一个仙风道骨、笑容可掬的白胡子老头出现在面前,跑上来问,您这是从哪儿来呀?贺老先生被这一问,弄得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回乡偶书二首》

不能不佩服,一个离乡数十载的朝廷高官,在见到自己阔别多年的“母亲”,仍然能够克制住内心的紧张与激动,来一次最后的幽默。看似滑稽的一句“笑问客从何处来”里,埋伏着多少的惆怅?淡淡的一句“近来人事半消磨”里,藏匿着多少的玄机?他不肯说破,只有儿时游玩嬉戏的镜湖,随风漾起一浪浪柔波,像母亲绵软的手,安抚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道士。

可惜这人间晚景,贺知章不能安享了。回乡不久,他便枕在故乡的一湾湖水中,安然睡去。贺知章一生,风流倜傥,李白称他“风流贺季真”,好友张旭说他“贺八清鉴风流千载人也”。在我以为,贺知章是个不折不扣的老顽童,心态之好,非同寻常。在唐朝诗人中,像他这样个性张扬、一生顺遂地活到八十六岁,几乎是个奇迹。

若干年后,他曾经的学生、执掌唐室江山的唐肃宗李亨还算小巧,在“安史之乱”稍平之后,某日想起当年陪伴他一起读书的贺老师来,作出“器识夷淡,襟怀和雅,神清志逸,学富才雄”的肯定性评价,下了一道圣旨,追赠为“礼部尚书”。贺知章在鉴湖边上,已经长眠十多年了,算起来,追封的那年,老顽童正好一百虚岁。


14、李白:醉里乾坤大


汪曾祺先生写过:“我的家乡高邮是水乡,我是在水边长大的,耳目之所接,无非是水。”对于李白而言,耳目之所接,无非是他的诗和他的酒。

酒是情绪化的商品。人生两种心境,无非悲喜。高兴时人们常常会用某种方式来庆贺,最多的、最为常见的便是请客喝酒。失意时,也要通过什么来发泄一下,请人陪着喝酒。而且直到喝醉,自见心肝。有唐一代,数百年间,诗家遍出,厚厚一本全唐诗,俨然一座百花园,令人目不暇接,然而有几位的诗最不易与他人混淆,李白便是其中的一个,因为他的酒与文。夜读李翰林,仿佛见他置身酒楼,常醉常饮。他的许多诗篇里,也浸润着一股浓冽的酒香之气,千百年来,挥之不去。

李白好酒,世人皆知。在他现存的千首诗中,提到酒的,约有六分之一。酒在其诗文中占如此比重,可谓人不离酒,诗不离酒。我一直以为,对于才华横溢的李白来说,无论在旅行途中,抑或身居庙堂之上,无时不可缺酒。他在《赠内》中对自己的妻子说,“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可以想见,酒是他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他没有理由地喜欢酒,就像坠入情网的人,没有理由地喜欢另一个。有了酒,李白就有了灵感,就有了点石成金的神来之笔,就有了电光火石般的啸傲之作: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
——李白《将进酒》

将进酒,杯莫停,这是李白式的饮酒口号。与其做一个寂寞的圣贤,不如做一个留名的饮者。李白那“兴圣皇帝九世孙”的赫赫名片,或者是老宰相许圉师孙女婿的贵族身份,在今天来看都已显得不重要,重要的是,李白一直在扮演着一个嗜酒者、劝酒者的角色,兼有击剑任侠的豪爽性格,显得粗犷而奔放,酒桌之上,他独张扬,来来来,大家都干杯,痛快一点。盛世狂歌,好在李白不仅善饮,而且擅诗,将酒与诗糅杂于一体。“长剑一杯酒,男儿方寸心”,“清秋何以慰。白酒盈吾杯”,“壶浆候君来,聚舞共讴吟”……李白的饮酒心得里,恰恰充当了酒文化开掘者、推进者的角色。今人在谈及酒文化时,还是喜欢新瓶装老酒,从酒仙那里寻求诗意的支撑。事实上,李白的饮酒体验,在时隔千年之后重新反观,其中所表现出的激情与狂热,那种与日月山川相亲近、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气势与胸襟,仍然是让人激动的。

有酒入肚,便有激情。春暖花开的时节,李白的酒兴更浓。某一个月明之夜,他将堂兄弟们约到一起,到哪里?择了一处桃花园,聚在一起学古人秉烛夜游,“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喝酒赏花,吟风弄月。并且,他订了一条规矩,每人都要做诗,应以佳咏,以伸雅怀,倘若做不出来,罚酒三杯!点点桃花,盏盏佳酿,氤氲着一个诗的世界。更多的时候,他出现在各种酒宴聚会上,频频举杯,对着朋友,对着君王,对着花鸟鱼虫,一杯接着一接,饮之如牛。他不停地咂着舌,好酒啊,来来来,满上满上。慢慢地,就有了些许醉意。坐卧在花丛之中,醉眼看风物,一面饮,一面提笔,酒化做诗,诗化做酒,倾泻心中万丈豪情。他是一个性情中人,从不隐藏自己的激情,借着酒意,汩汩才情喷薄而出,气冲斗牛。他常饮在夜晚,醉在夜晚。此时夜幕四合,月色如洗,许多人已安然入梦,而李白正和他的朋友们推杯换盏,乐此不疲。酒不够了,去拿酒来,又有友人来了,再加一个杯筷,今日不一醉方休,更待何时?

酒后为文,更为惬意。李白眼前,浮现出庄子的身影,屈原、陶潜和阮藉的身影,以及蜀中才子司马相如和陈子昂的身影……那些哲人圣贤,锦绣文章,他早已熟烂于心,加上眼前的景象,他被酒气熏染着,蒸腾着,睁开朦胧醉眼,叫一声,拿纸来,拿笔来!他甚至忘了自己是一个世俗中的人,唰唰唰,唰唰唰,如渴骥奔泉,援笔立就。醉意之下,天高海阔,山灵水动,花香草绿,美人妩媚,一派生机。那是什么样的感觉啊,笔走龙蛇,天马行空。他摆脱了常人的拘谨,挣脱了既有的束缚,性灵之笔,轻轻一点,就博得贺知章等人的惊呼,此诗可以哭鬼神矣!李白一笑,复又叫道,拿酒来。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杜甫《饮中八仙歌》

关于李白饮酒的轶事,确实很多。杜甫的记载,将这个故事文学化了。有一次,李白与京城文士们喝得正酣,喝到什么程度呢,大约是长安城的酒店都快要打烊了罢。忽然传来天子唐玄宗召见的命令,接他的船就停靠在临河酒家的岸边。这时的李白已经醉了,身轻如絮,酒嗝连连。他挥挥袖子,不去不去,改日吧,告诉皇上,此刻我已经成为酒中仙人了。可天子呼唤岂能不上船?他被架着入了宫,以水洒面,酒醒神清,只得接过笔来。不过数笔点画之间,诗作已成,“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又一连作了数首,顷刻文成,乐师唱之,帝妃惊之。唐玄宗对这个仙风道骨的才子也是赏叹有加,“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李白迎来了他人生中春风得意的美好时刻。有什么比赢得君王首肯、与君王同食更令人羡慕的呢?

李白记不得,有没有叫人为他脱过靴,但他的醉态,已经激起佞臣们的不满。新旧唐书上都记录了他在酒后的一个致命失误——让高力士为之脱靴。很是可惜,李隆基有好几次都要准备给他封官了,可是这个错误,犯得太不是时候了。一个小报告,就宣告了他从此不得入宫。说起来好听,赐金放还,可是如果不选择离开,宫廷里哪还有他容身之地?高力士和杨贵妃两人,只要轻轻吐出一句不满之辞,就阻隔了一个完全可以灿烂光鲜的锦绣仕途。

谗毁一词,确实具有无穷的杀伤力。读史的人,有兴趣可以写一本书好好讨论一下,把谗毁的背景、动机、方式、典型案例及后世危害公之于众。“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可怜的杜甫,完全理解可怜的李白。

从翰林到道士,从皇宫到民间,从入世到出世,李白在瞬间就完成了从人生的巅峰到失意的低谷。那就到民间去写吧,他呷了一口酒,恍惚中离开京城。贺知章前脚出京城,李白后脚也跟着迈出了长安。贺知章在越州当了道士,李白请北海高天师授道箓于齐州紫极宫,成了一名道士。改变的是身份,没有改变的是一身酒气,一身文气,喝酒比以前更多,更猛,他亟需酒精的疗治。他在追求喝酒的最高境界——醉。在酒里一醉解千愁,一醉尽余欢,一醉脑轻松,一醉赛神仙,一醉倾真心,一醉吐真言。

世人的担心是多余的。喝酒,并没有喝坏李白的大脑,相反,他只是在醉里缓解不可言说的疼痛,而且,一旦他醒来,他又可以平静而专注地反观本心。

酒在江湖,诗在江湖。李白一生的志向,都在寻求知己,寻求山川,寻求友谊,寻求仙道。他在早年呈上的《与韩荆州书》里,多少还有些对韩朝宗大人的奉承,也一直在为“扬眉吐气、激昂青云”的目标孜孜孜以求,遍干诸侯,历抵卿相,这样的事情他已都做过了。伟大的抱负,不朽的功业,都成为一场梦幻。现在的李白已经将心思转向了江湖,转向了人生真谛的探求。他要登临自然的山巅,把酒问昊天:“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使我不得开心颜!”世人多喜李白,因为他酒后的真性情和真心话。殿阙森严,远不比在江湖之上饮得痛快,在皇帝身边作诗,能作出什么诗来呢,何况李白胸中有那么多的不平事。在离庙堂远远的江湖之上,他一次次地醉着,以高山为笔,江河为墨,大地为纸,日月为灯,喝酒作诗,笑谈人生,醉看世态。有些文章,都是一时兴起,性灵之语,神来之笔,恐怕他自己记不得了。他是有意将自己喝醉,在醉里狂热,在醉后爆发出一座座语言的火山!酒,一次次激发了他的生命潜能,使他感受着生命的种种临界状态,开创了一个神秘瑰丽、多姿多彩的个性化写作倾诉之路,也打开了后人无法超越的精神空间。这个天才的诗人,他不知道,他没有获得苦苦录求的一世功名,却无意中博得了万载的诗名和酒名:

凡所著述,言多讽兴,自三代以来,《风》、《骚》之后,驰驱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唯公一人。
——李阳冰《草堂集序》

历史的误会并没有绕过一代文豪,饶是李白,亦不能逃。安史之乱使李白演绎了人生最为悲烈的一场诗剧。混乱在持续,各地都在努力维护朝廷的安全,永王李璘也起兵了,召募天下英雄。请柬发到了李白那里,遣人游说,希望加入,毕竟李白文华盖世,可以在军中充当重要的参谋角色。“王命三征”,言辞恳切,天真的李白被说得心软了,把自己当成了诸葛亮,出了深山,投入军中。李璘在战斗中乘机夺地,谋乱的罪名成立了,唐肃宗的主力部队赢得了胜利。李白在稀里糊涂之中,也被扣最后兵败。李白就面临着“当诛”的危险,按照《新唐书》的说法,郭子仪为了报恩而“请解官以赎”,得以流放夜郎,包括后来的遇赦得还,属于不幸中的万幸。李白早年的任侠义气,为自己的晚年带来了厄运中的好运。

又说李白出生时,其母见太白入梦,为天上太白星下凡,遂以白名。名动天下的大作家李白一生写诗无数,但诗集生未看到,只是在病榻之下,交付诗稿于书法家李阳冰先生,请求集结出版,这样的事情,在今天不会再发生。不过,酒事一直未停,据《旧唐书》载,“竟以饮酒过度,醉死于宣城”。有人说他是酒醉之后想要到水中捉月,失足溺死。也有人说是病死的。我是相信他醉后捉月而死的。想起一则典故,庄子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蝴蝶,醒后又以为自己是在蝴蝶的梦中,说的是人生如梦。李白与庄子一样,人虽死,却时常出现在今人的梦中,一梦千年。

15、杜甫:忧端齐终南


读唐诗是一种艺术享受。但如果兼读唐史,诗史并阅,联系当时情境,可以咀嚼出除诗而外的更多味道出来。每次读到杜甫,总有些揪心的感觉。他的诗中,含着绵绵的忧愁。盛唐年间的其他诗人,不得意时,李白是拼命地求醉,一醉解千愁,以超越的思维化解内心的不快;王维则设法赋闲,闲来万事空,避开尘世的喧嚣。而对于杜甫来说,始终没有寻觅到解脱的良方。他的一生,始终处于忧郁与忧愤之中,忧从中来,忧如丝绕,发出白头之叹。如果有解忧的办法,那么惟有作诗,埋身书斋,躬耕纸园。这样的法子,终究有些无可柰何,常常是忧容稍解,愁云又生,恰如不尽长江滚滚来。

诗人多愁。偏偏杜甫又赶上了中国历史上最令人发愁的多事之秋。开元盛世刚刚开了一个好头,盛唐的赞歌还没有写完,“安史之乱”便不期而至,他就要立刻转变身份,从一个盛世的欢呼者、记录者,成为“国殇”式的挽歌撰稿人含泪出场。这样的角色转变是令人痛苦的,遭遇的尴尬也是所有读书人都不能直面的。大唐王朝培养的一批文士们,在这场动乱中,尝尽了愁云压顶、国破心碎的滋味。只不过杜甫的味蕾更为敏感,品尝起来自然浸肤入骨。

忧从何来?忧于国势。百业之中,皆有行规。学艺之时,老师要求用心体悟。学成之际,师傅会强调社会责任。杜甫和其他的文人一样,社会责任感的教育须臾没有停止,儿时捧读圣贤书,家国情怀的文字频频入目,继而有家长的耳提面命,兼以生活中屡有新鲜的警示案例不停地发生。杜甫的忧患意识,是因为有“承儒守官十一世”的家族遗传因素深深影响,“在家常早起,忧国愿年丰”,他希望太平盛世能够长久持续。但忧患意识确是被一场内战彻底激发出来了。安禄山兵指长安,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和平光景转眼之间被残酷的战争取代,乌云压城,大厦将倾,李唐王朝面临着突如其来的叛变,经历着一场不可预测的危机。弥漫的硝烟,遮住了诗人的双目,所有的闲情逸致,都被刀光剑影笼罩着。他的诗中,充满了焦虑和不安,充满了愤怒与伤感。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春望》

一个曾经被皇帝无限信任、拥兵数十万的封疆大吏,竟然充当了抢夺皇权的急先锋。危险是可以想象的,杜甫立刻将祈愿国泰民安这样浅表层的忧国之心,上升到“毫发裨社稷”的实际行动,在匆匆安顿好妻儿老小的避难之处后,他便上路了。他要追赶一个落荒而逃的皇室,证明自己的忠诚。

可是,杜甫走着走着,便陷入了贼军之中。脱身。再走。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了,官拜右拾遗,旋即又因冒死替打了败仗的宰相房琯辩护而被贬。继而弃官,自食其力。“时危报明主,衰谢不能休”,“数州消息断,愁坐正书空”,乱世之时,报国无方,杜甫饿着肚子,倚望蓬门,仅剩下了一介书生的沉重忧思。面对着一个无秩序的世界,一个不知前途的未来,他大声疾呼: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

杜甫一直在守望着,祈盼着。而此时的他,只不过是个被君王抛弃的旧日臣子,一个退隐于江湖的游子,充其量只能算作一个民间的文人。想想自己一介书生,去国离家,又不被理解,杜甫无法使自己平静下来,涕泪一次次沾湿衣襟。杜甫的诗中,有流不完的泪,数不尽的哭,一场战争的胜负,都会令他百感交集,泪如雨下。那首被公认为平生第一首快诗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竟然是他微笑之后的失声痛哭。

盛唐向中唐过渡的时期,杜甫从动乱与民生入笔,最为突出地表现了诗人的忧患意识。这种意识,随之得到愈来愈多的认同和重视。后来的诗人不断地提到“安史之乱”,警醒当局,杜甫的忧,与屈原的忧,异代同流,出于爱国心切。

忧从何来?忧于民生。数年战争,如同一场惊心动魄的暴风骤雨,将大唐盛世的铅华洗尽,华美的霓裳被无情地挑落,露出衣衫褴褛的战后残局。他一直在观察着,忧心忡忡,忧心如焚地观察着。在家中,在酒宴上,在各种场合,他愤怒地抨击这场战争的始作俑者。带着困惑,他离开了长安,步伐远离京城,目光投向民间。在出行途中,他像一个战地记者,看到了饿殍遍野,难民如潮。难道这就是那些御用文人笔下所描绘的盛世吗?

八年的时间,时政倾覆,局势动荡,像一锅馊了几天的粥,蚁蚂、苍蝇和蚊子都掉在了里面。大唐王朝怎么了?所有的人都在试图揭示一匹健壮的骆驼是如何一下子变瘦羸弱下来的,大家在迷茫里寻找动乱的根源。这种寻找是自发的,杜甫用他的笔,如实地刻画了下来。《丽人行》中女宾骄奢、国戚扬威,说的是杨氏兄妹,女客乱政,家国不宁。在《兵车行》中,试看“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杜甫在车马扬尘的行军队伍中,看到的是朝廷穷兵黩武的贪婪: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
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
……
——《石壕吏》


帝国的官员臣子,已经丧失了原有的忠厚仁义。为了抓到更多的壮丁,平判战乱,不择手段,露出了最为可怕的脸色。这位老妇人的三个儿子都在军中,两个已经“为国损躯”,然而还是不肯放过,实在不行,军爷啊,就让我这个老婆子跟你们去吧。

这场战争,使社会的物质与精神已经迅速衰落到最低谷。特别是人的精神情绪,跌落到最低点。杜甫遇到了一个从前线吃了败仗回家的战士,他走到旧巷里,不闻人语响,但听到空房子里狐狸发生的叫声,哪里有昔日百余家人丁兴旺、鸡犬相闻的生活气息,亲人不见了,四周的邻居们都不见了,只有一两个老寡妇枯守着故乡……正是在“三吏”(《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与“三别”(《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里,杜甫用最平白但触目惊心的白描语言,讲述着当时田园荒芜、十室九室、民不聊生的惨况。他回过头来,将目光转向他一直顶礼膜拜的王朝。朝廷之上,从帝王开始,满朝官宦,都在纵情享乐,醉生梦死,演绎着歌舞升平。一面是朱门酒肉臭,一面是路有冻死骨,杜甫倒吸一口凉气,目光由忧郁渐渐变得冷峻起来。这个原本秩序井然的格局,到底是谁破坏了的呢?

接下来的杜甫,开始悲秋,开始掉发。他的头发,有一半为自己的国家命运愁白了。带着深深的忧愁,他选择了继续出行,一路漂泊,耳闻目睹,黯然神伤,十多年间,写下了一千多首感怀悲愤之作。这一次出行,堪称中国文学史上最为悲壮的出行,直到他后来怀忧而逝。

忧从何来?忧于贫病。杜甫没有钱,长期处于贫困之中,为生计犯愁。他没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洒脱,除了满腹诗书,可以做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外,他几乎身无长物,没有谋生的本领和手艺,居无定所,颠沛流离,靠别人的资助和救济度日。在长安时,他过着“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的寒酸生活。李白曾经就笑话过他,为何如此消瘦,是不是作诗太辛苦?李白的生活与杜甫是无法比的。李白常在醉中度日,有酒有肉,有车有马,过着名士的生活(精神失意是另外一回事)。而杜甫穷酸得一直依靠别人。这对于一个有志向的文人来说,是一种无奈的、不体面的生活。

更为悲惨的遭遇也发生在他身上了。当他从京城赶回奉先的老家,进入家门,迎接他的,不是一派欢声笑语,而是妻子的啼哭呼号,他的幼子,已经因为饥饿而死。自责的眼泪,潸然而下,作为一个父亲,一代文宗,他竟然无法使自己的一家衣食无忧,这怎能不使他心力交瘁?自己还在朝中为官,追逐着流血的仕途,居然家中饿死了人;自己平日里夸口文章如何出众,下笔滔滔,却换不来一个幸福的家庭。悲愤交加,心痛难忍,可怜的杜甫,只有在文章里才能显出“好论天下大事”的文雄本色,生活中的他,少见笑颜。

就是在这样的时候,杜甫还惦记着什么,“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他还在牵挂着那些失去土地的农民,心系着镇守远方的士兵。他只有不停地写诗,排遣心中的悒郁。这种忧患,是发自内心的,高尚却辛酸。

杜甫后来投奔世交兼好友的成都节度使严武,被表为节度参谋、校检尚书工部员外郎,得到照顾与资助,确有几年生活是安闲的。杜甫也可以静下心来,一门心思地创作。晚年在成都搭建三间茅屋,原指望将就着栖身,却被一阵秋风吹得支离破碎。他由此又有联想,即兴写了《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发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感喟,觉得还不够,又加了一句,如果真有一座宏伟广厦可以包容天下无房者,我老杜就是冻死也满足了!

严武死后,杜甫顿无所依。又去投靠高适,见面不久老朋友又亡。而蜀地内乱又生,这时的杜甫,明显地感觉到老了: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登高》


老境多悲秋,在瑟瑟秋风中,他抱着多病之躯,再一次登高远眺,猿啸哀哀,落木萧萧,诗人摸着一头的白发,回想起一生的艰难苦恨,两行浊泪,悄悄滴落在杯盏之中。

关于杜甫的死亡,新旧唐书俱有记载,因为浏览,被洪水围困数日,饥肠辘辘,后来县令迎还,吃牛肉喝白酒而死,并非若干年后元稹根据其后人“病死舟中”的墓志记述。死于牛肉白酒,甚是奇特,郭沫若先生又考证为牛肉变腐系食物中毒而亡,亦有人持医学论观点为久饥之后的暴饮暴食所致。唉,作为一代诗圣,一生之中,确是饱少饥多,令人叹息。

杜甫很难使人变得快乐轻松,只会使人变得严肃深沉。每读杜甫,我总会找出他先前的文章来读,希望看到他快乐的往昔。我喜欢那首著名的《望岳》,神采飞扬的青年杜甫站在泰山之上,指点江山,激情无限。早年的他,也曾一览众山小,晚年的他呢,却是忧端齐终南,他的忧愁像终南山一样高啊。一座大山是他理想的起点,一座大山是他失望的终点,横亘于两座大山之间的,是他不尽的忧思。


16、王维:人品盈如月


唐朝的通信不如今天发达。某年腊月,恰是家家户户开始忙年的时辰,正在伏案用功的秀才裴迪收到了一封山中来信,他的好朋友邀约他来年春天一起游览山中美景。这封信写得很吊人胃口:“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春,复与疏钟相间……”这对于一个同样爱好诗文、喜欢清静的读书人来说,是个非常大的诱惑,恨不能立即动身,前往赴约。

在盛世唐朝,如果有一个人,学识渊博,诗文绝佳,且位居高官,家业丰厚,却终年清衣素食,顿悟禅机,过着简单朴素的生活,用许多人的眼光看来,一定会觉得无法理解,不可思议。这个人,就是发出这封《山中与裴迪秀才书》的作者、有“诗佛”之誉的——王维先生。而他的人品,亦如其诗,灼灼其华。

20多岁时,王维便高中进士,名动京城。凭着诗乐书画十分杰出的才华,他甚至在皇室王族中都受到了普遍的欢迎和推崇:

维以诗名盛于开元、天宝间,昆仲宦游两都,凡诸王驸马豪右贵势之门,无不拂席迎之,宁王、薛王待之如师友。
——《旧唐书 . 卷一百九十下》

在政治与文化中心的长安,王维结识了张九龄、崔颢、裴迪等一大批知名文士,终生引以为友,谈笑吟咏,留下许多佳话。王维以其聪慧和平和的性格,在京城的生活中结识了大批文友。可以想见,风流倜傥的才子,在京城文化圈子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工草隶、善良书画、精音乐,更擅诗文,这样的高朋,难怪能够赢得王公大臣的青睐和普遍喜欢。唐玄宗的弟弟——歧王李范十分喜爱他的才华,便又引荐给喜欢音乐的皇妹玉真公主。王维的一曲琵琶新曲《郁轮袍》,满座为之动容,公主说,我原以为是古人之曲,不想创者近在眼前,深为感佩。王维还适时地出示了自己的诗作。凭借过人的才华,加之贵人的提携,王维十分顺利地实现了“开元九年状元及第”的人生理想。

王维的朋友圈子里,有王公显贵,但更多的,是有才有识、性情相投的文士。友人与友情,是他一生的财富。比他大十多岁的孟浩然曾到长安应试,未能考中。面对失落的友人,王维置酒相邀,依依话别,情到深处,捉笔题诗相赠,劝他回归旧庐。因为在内心深处,他同样向往那种自由安逸的生活。一席谈吐,使孟浩然为之动容,听了劝告,返回襄阳,隐居乡里,淡泊生活,成为与王维齐名的一代大家。对另一位友人綦毋潜落第还乡,王维也曾作诗相赠,劝他莫要因此沮丧,重新振作起来。这样的赠语,看似平常,却显露出一语击中心灵的人文关怀。此后,綦毋潜果然又到京师,再考而中。后来适逢安史之乱,綦毋潜挂冠归隐,王维又提笔赠诗,“明时久不达,弃置与君同。天命无怨色,人生有素风”,在王维的影响下,京城文士也纷纷赋诗饯行,数次赠诗,明心见性,足以令綦毋潜感动终生。

在长亭外的古道边,好友元二离开长安,他黯然不语,一面弹琴,一面唱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让我们再喝一杯吧,你出了关口,哪天还能再相见?一次次的挥泪而别,一次次激起王维心中无限的离愁。他尊敬的张九龄后来被贬离京,他发出“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的感慨,以书面的形式毫无保留地怀念获罪远谪的旧丞相,这在当时是一件危险的事端,但王维说且说了,无惧无悔。他的心中珍藏着对朋友真诚的牵挂与祝福,不因时变,不因势改。在王维的内心世界里,友谊超越了时空界限,在许多作品的背后,在良辰美景之外,我们能够隐隐看见有他和朋友并肩而行的颀长身影。

从盛世唐朝中,令人感受得最为真切的,是文化在休生养息的年代里所显现出的容纳天地自然、张扬个性尊严的精神气质。余秋雨先生说,“唐诗对于唐代来说,已经不仅仅是一种文学创作,而是一种社会风尚,集中地表现出了生气勃勃的时代精神。”其实不仅仅是诗歌,绘画、书法等各种艺术形式都在这一时期,因为遇到了合适的经济、政治土壤,而变得长势喜人、硕果累累,出现了儒、佛、道三家共荣共兴的和谐格局。同一时代的李白、杜甫、王维,这三个代表性的人物,选择了最为适合自己个性的人生发展方向,杜甫崇儒,王维研佛,李白喜道,在唐朝的历史天空下各自画出了一抹灿烂的云霞。他们演绎了“文人相亲”的传奇佳话,亦可以称作儒、佛、道三家交融并进的典范。

隐逸与自由,是王维一生的追求。尽管有优越的家庭背景和出众的艺术才华,但王维是个生性内敛、不事张扬、平和淡然的人。他的一生历经浮沉,尽管没有太多的讽喻之作,但也绝少有露骨和有违心迹的描写,即便是歌功颂德,都极有分寸。早在青年时期,他也希望学以致用,建功立业,也曾意气风发地写过诸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等许多脍炙人口的边塞诗。安禄山叛变,唐玄宗仓促出逃,王维被俘,他深深陷入了人生理想与现实冲突的矛盾之中,在狱中不顾一切地服药假充残疾,以此反抗,但徒劳无益,还是被迫接受叛变政府的官职。两京收复后,他以叛国求荣的罪名身陷囹圄。这时候,王维出示了他在狱中的一首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这样的心迹,表明他的沉默。后来,他得到了理解,并恢复了更高的名誉和地位。但此时的王维,油然而生归隐之心。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他在终南山脚下买下了宋之问的辋川别墅,加以营建,陶然自居。宋之问的为人,与王维相去甚远,在宋氏旧居里,他所在意的,不是旧主人对于权势的热衷,而是山与水,摒弃人生的得失思虑,一心做学问,淡泊以致远。他喜欢在那人迹罕至的地方,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面对青山碧水,吟诗作画,听乐弹琴,修生养性,参禅悟道,静谧无扰地居处田园。与自然相亲,又何尝不是一件人生快事?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山居秋暝》

从万国来朝到兵荒马乱,弹指一挥间。盛世訇然衰折,人生翻复无常,王维内心亦有苦闷。他的注意力也从官场转向了山水,转向了寂寞柴门。幸好有辋川别业这样一个悠然闲适的去处,这个风景独好的郊区山庄,成了他心灵的避难所,心目中的桃花源。“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他在作品中所出现的柔和色调,与杜甫的大笔写史、惨况毕现截然不同,看上去几乎没有发生动乱的痕迹,王维很快就忘记了?也许并不尽然。不过,他以自己恬淡的性格出发,选择了于己无伤、于世无损的隐居生活。这是在动乱的年代里,被众多知识分子普遍运用的良方。如何才能掩饰着内心的恐惧与张皇,只有放慢生活的节奏,让眼前突如其来的兵变事件在历史的长空里成为一滴污水。而他要避开这滴污水,去寻找更为广阔的川水。他开始悉心感受天地自然,感受与功名无关的风花雪月,创建如诗如画的天籁意境,调适和缓解内心的紧张与不安。这样的文人选择,迫于无奈,尽管不可颂,但仍然是可取的。

有事上朝,无事在家。弹琴,写诗,作画,品茗,坐小舟,看夜景,听晨钟暮鼓,王维虽然在朝廷做着尚书右丞的官,不过获得了内心的自由与安静,反而进退有余。人生的禅机,被他时时捕捉。并且,师法自然,圆融万物,创建了适合自己的文化风格,怎一个妙字了得。

反观王维的家庭,亦是淡淡清烟,积雨空林,藏匿着一代才子的拳拳真情。17岁的王维在京城长安,适逢重阳佳节,“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这样的思念亲人的句子,一吟而出,千百年来,每遇节日,便成为游子思亲的心声。王维是个孝子,他母亲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尽管他名动文坛,声名显赫,也追随母亲,长年吃斋,清茶淡饭,承欢膝下。母亲病故,他悲伤不已,以致于“柴毁骨立,殆不胜丧”。王维的作品里,鲜见讴歌母亲的文字,不过,王维后来的研佛,不能不说是受了家庭,尤其是母亲的重要影响。一个人对于母亲的感情,基本可以确定他对于他人和社会的情感底色。晚年的王维,长斋奉佛,诵禅读经,将母亲度己度人的家训教导继承下来,可谓至孝。

三十多岁时,王维不幸丧偶。按说,正值青春年华,以他的名望,完全可以再娶,甚至可以像好友崔颢那样三番五次地续弦。然王维心中的情缘已尽,最终竟然是“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那首原本写给乐师李龟年的《相思》,“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是对亡妻的最好慰藉吧?爱情如花,有些人呵花一生,有些人护花一时,王维这样的做法,在开放的唐朝,一定被朋友们嘲笑过,被认定是不合时宜的,才子哪能不风流?王维的爱情,是悲苦的,无法揣摩他的内心世界,独身一人,长夜漫漫,相思如水。后世的风流才子,对于王维的爱情,很少发出声音。因为许多文艺人士,没有如他这样做。离婚的事情,眼下发生得稀松平常。

令许多有钱人想不通的是,王维曾多次向皇帝上表,请求献出自己的田地,甚至将自己最钟爱的辋川山居施作僧寺,作为周济穷苦、布施粥饭之用。

吾于天才得李太白,于地才得杜子美,于人才得王摩诘。太白以气韵胜,子美以格律胜,摩诘以理趣胜。太白千秋逸调,子美一代规模,摩诘精大雄氏之学。
——徐增《而庵诗话》

李白是天才,杜甫是地才,王维是人才,此语甚妙。盛唐文采,光照千载,然我最钦佩王维的人品。这个集高官、诗人、画家、乐师、孝子、贤夫、隐士、禅者于一身的人,倾其一生,将性情调适到自己最为适宜满意的境界,以一颗平常之心幽然自处。我爱王维的诗,更仰慕他的人品。

 

17、孟浩然:饮者自怡悦


自古以来,隐士因其超迈出尘、不慕荣利的道德情操,被目为世外高人。作为盛唐重要诗人中最年长的一位,孟浩然淡泊清远,才情满腹却终身不仕。他的一生,与同在诗坛的李白、杜甫、王维等友人相比,履历相对简单,在特定的生活情状下,甘居田园,完成了从儒生到隐士的自然转变,在浩荡如潮的诗人中独树一帜,成为隐士的典范。

襄阳自古多隐士。孟浩然生活的地域环境,为他日后成为隐士提供了丰富的自然资源与文化底蕴。那座风景秀美的小城,高人辈出。汉末隐士庞德公,与司马徽、诸葛亮为友,荆州的刘表三番五次地请,也未动心,最后带着妻子登鹿门山采药,一去不返。孟浩然系孟轲后人,家风颇重儒学,自幼闭门苦学,饱读诗书,曾一度隐居鹿门山。隐逸的生活虽然平谈,却是自由的,无羁无束的。

这一住,便到四十岁。闲暇时,林中脱兔,山间野鸟,花间一蝶,江中一舟,对于孟浩然来说,都成了不足为外人道的人间幽境。岘山脚下的南园,花香月色,给了诗人一颗怡情悦性的心灵。“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你看啊,酷暑难耐,他开着窗子,散开发辫,嗅着荷风送来的阵阵香气,听着竹露滴滴清响,悠然入梦。或者携着襄阳子弟,登临岘山,开怀畅饮,怀思古人。抑或拜访故人旧交,开轩把酒,其乐陶陶。即便是倦意袭人的春晨,闻得鸟啼之声醒来,面对风雨后的落红一片,也欣然捉笔赋诗,自成意趣。襄阳成就了一位诗人,孟浩然也为故乡赢得了美誉,世称为孟襄阳。

四十岁那年,正是开元盛世最为红火的年代,长期生活在小城的孟浩然也许受了周围读书人的影响,作出了一个决定,进京求官。四十岁的年纪,在参加进士考试的人群中,已属于大龄青年,孟浩然的这个想法,也许有两层意思,一则进京碰碰运气,说不定能遇到贤人相助,或者还兼有另外的打算,以诗会友,拓宽文学视野。

说走就走,孟浩然带着几卷诗文,满怀希望地踏上了进京之路。

作为一个地方诗人,孟浩然凭借着独特而清新的诗风,在京城遍交诗坛群彦,也着实出过一次风头。《新唐书》中写道:“尝于太学赋诗,一座嗟伏,无敢抗。”在那个群贤毕至的场所,孟浩然吟出“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的句子,举座便“咸搁笔不复为继”了。在当时的长安,藏龙卧虎,高人蚁聚,要想出人头地,实在很难。在长安城里,他与王维一见如故,进行了文学与心灵上的高质量对话。孟浩然的低调,为他赢得了理想中的文学声誉。若干年后,大诗人杜甫也作出了“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的评价。孟浩然的收获是丰足的,他与张九龄、王维等当时最为著名的文化名人进行了长时间的交流,这在襄阳城里生活多外的他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乡村与都市,底层与上流,思想与文学的交汇,都是新鲜而陌生的体验。

更有意思的是,大诗人王维私下里邀请他到内署作客,刚好唐玄宗驾到,只得藏在床下,提及浩然,皇上大喜,诏出。皇上问诗,他便朗诵自己的诗作,前面的尚好,听到“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这一句,玄宗就不舒服了,说,你不曾求过仕,而我也没有弃过你啊,为何诬我呢?龙颜不悦,于是孟浩然兀自返回襄阳。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户。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人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孟浩然《岁暮归南山》

“不才明主弃”这则轶事,并不可信,纯属后人闲笔杜撰。事实上是,开元十七年起,唐朝的科举政策作了些许的调整,“限明经、进士及第每岁不过百人”,也就是说,削减名额,考试的难度加大了。而孟浩然的入京,无疑正赶上政策调整期。将他回乡的缘由归咎到唐玄宗身上,也许是撰者想讥讽其对于文士的不够重视。而孟浩然的落第,显然是因为年龄偏大,确实没有竞争得过别人,加之没有当政要员的竭力援引,或者说,他对于做官这样的事情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襄州刺史韩朝宗(也就是李白上书请求荐举的那位)曾经约孟浩然一起到长安,进行正式推荐,但那天恰好有故人到访,孟老夫子正在开怀畅饮,有人提醒他,你不是与韩大人约好日期的吗?此时的孟浩然已经数杯酒下肚,借着酒兴,大声呵斥,“业已饮,遑恤也”,有什么比与老朋友喝酒更重要的呢?终究没有赴约。韩朝宗大人很生气,独自走了,而孟浩然也不觉得后悔。

闻一多先生说,唐代诗人都有登士狂,独浩然超然物外。翻看唐诗作者,有功名者比比皆是,孟浩然没有。他对此在意么?起码在进京时是在意的。孟浩然进京时,下了一场大雪,回乡时也下了一场大雪,他分别作了诗。先是一首《赴京途中遇雪》,仅在描景的句子里有“客愁空伫立”,还看不出什么心思。但在《南归阻雪》中“十上耻还家,徘徊守归路”的诗歌记录里,联想到苏秦当初游说不成回乡遭受的冷遇,内心里也许不无辛酸。来去一场大雪,雪满山川,旷野茫茫,似乎在阻隔着什么。

陶渊明由仕而归隐,孟浩然由不第而真隐。在随后某一个仲夏,他在寄京邑友人的书信中,就明确表示,自己最欣赏陶渊明这样的高士,不爱乌纱爱田园。孟浩然在京城的求官失意与后来的荐官失约,终于促使他下定决心,断绝求官之路。从此,中国文化史上又多了一位名副其实的隐士。

与一般的隐士不同,孟浩然是隐士中的名士,隐得自在,隐得洒脱。回到襄阳不久,他便放下了思想包袱,恢复先前对于山水的迷恋与热情,开始出游,足迹遍于江淮吴越等风景佳处。一游,便是数年,如闲云,如野鹤,乐而忘返。出游一为交友,一为闲适。他的朋友中,有坚心向佛的高僧,有潜心修炼的道士,在一次次出游中,他结识了当时乃至后来最为出色的诗人李白,杜甫,王维……。啸傲山林、纵迹江湖的日子里,孟浩然与田园山水结下了不解之缘,满目风景,与胸中怡然心境融合,化作一首首清新淡远的隽永诗句。读他的诗,如饮涧边泉水,有清冽之气沁入脾胃。他需要一片旷野,清新的空气,还有融入风景的自由心境。

一路行走,一路歌吟,好不惬意。某日,孟浩然忽然想念起襄阳老家的田园生活来,即便是老朋友——荆州刺史张九龄再三挽留于府幕之中,也坚决辞还。一抬脚,他又回到鹿门山下。那些阔别多年的山山水水,花草树木,都是他的消遣,是他的生命之魂啊。他不能离开田园,不能离开故乡,一刻也不能离开。

樵木南山近,林闾北郭赊。
先人留素业,老圃作邻家。
不种千株橘,唯资五色瓜。
邵平能就我,开径剪蓬麻。
——孟浩然《南山与老圃期种瓜》

晚年的布衣孟浩然,在田园山水里过滤掉了许多的空想,他的眼里,多见美妙怡人的风光。而他也在这无边的风物里,体会到了生活于民间的快乐,这是其他好友迥然不同的。王维虽隐,但是毕竟亦官亦隐,隐得并不如他那么随意。而孟浩然依他的朴素,赢得了比以往更高的声望,慕名拜访他的人越来越多,王昌龄登门看望,大诗人李白也来了,他们在孟浩然的家乡,品尝着可口的农家饭菜,也在孟浩然的带领下,游览幽静绝佳的去处。

除了田园春色,还有不能离开的,便是朋友。这一日,与他相交甚厚的王昌龄从岭南北归,到襄阳来拜访,此时孟浩然背上生疽,已经快痊愈了,按医嘱是忌食鱼虾等物的。可老朋友来了,相聚的欢乐与激情如同热焰般蒸腾,饮酒吟诗,谈天说地。不知不觉间,他的箸筷伸向了致命的一盘鲜鱼。结果,毒发身亡,相聚成为永诀,他甚至没来得及整理自己的诗稿。在清风送爽的田园一隅,在知心朋友的臂弯之中,一代诗宗含笑告别人间,时年五十二岁。

李白有一首赠孟浩然的诗,其实可以用着纪念他的悼词或者祭文:“我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孟浩然带给人们更多的,是关于生活的恬静,田园的秀美,以及安贫乐道的处事风范。这样的隐士,多么可爱?!


18、张九龄:孤鸿海上来

 


清人蘅塘退士孙洙一生曾历任几方县令,到了晚年,喜好作诗,择取《全唐诗》精要,汇编成《唐诗三百首》,这本集子起先是作为家塾课本,为初学诗的孩子准备的礼物,后来竟在成人读者间流行开来,其影响力超过历代唐诗集粹。集中开篇之作,便是唐朝宰相诗人张九龄的《感遇》。幼年初读,似觉晦涩难懂。及至后来,历览稍多,每每读之,感慨愈深,仿佛眼前有一只孤鸿,掠过旷野,翱翔于茫茫天际。

从寒窗苦读的一介书生到百官之首的宰相,张九龄的人生道路也曾一帆风顺。他文才出众,少年闻名,早在十三岁时,就上书广州刺史,王方庆一见而叹,这个孩子将来前途不可限量。王刺史的话后来又被当朝宰相张说重新评价,说张九龄的文章“如轻缣素练,实济时用”,并且肯定地对别人说,“后来词人之首也”。张九龄遇到张说,并且得到扶持,甚至“叙为昭穆”,可见张说对他的亲重。而张九龄也确以他过人的才华,无论是考量人才,还是上书言事,都获得朝廷内外的赞誉。张九龄的仕途成功,得益于一个贤相的悉心指引。当然,他的职位也一直伴随着张说的升贬而起伏沉浮。

宰相之职,代表天子治理天下,对于国家的安危兴亡,举足轻重。唐玄宗登基之始,励精图治,启用一批贤能的宰相,国泰民安,皇祚兴盛,史称“开元之治”。这一时期,集中出现了几位名载青史的贤相,姚崇尚通,宋璟尚法,张嘉贞尚吏,张说尚文,李元绂、杜暹尚俭,韩休、张九龄尚直,各其所长。张九龄以务实清廉而闻名。他屡屡上书,认为选官应唯才是举,不循资历,颇得器重,王维称赞其“所不卖公器,动为苍生谋”。他在担任宰相期间,以敢于犯颜直谏著称,有一次,唐玄宗过生日:

百僚上寿,多献珍异,唯九龄进《金镜录》五卷,言前古兴废之道,上赏异之。
——《旧唐书 . 卷九十九》


也不管皇帝高兴不高兴,老夫子在家里认认真真地翻书查文,写了洋洋洒洒的一大篇文章,递呈上来,半是劝说半是警戒,估计当了几十年皇帝的唐玄宗也不会高兴到哪里去。但张九龄秉公尽职,刚正不阿,彰善瘅恶,竭力匡扶社稷,为开元盛世的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被誉为典范的贤相。

就是这样位极人臣的宰相,身兼执宰大臣与诗坛领袖的双重身份,成为文坛之幸,唐诗之幸。张九龄虽然后来在文坛中的地位不如他的门生好友显著,但他振臂一呼,身先士卒,诗作中流露出要在穷达进退中保持高洁操守的人格精神,对于唐诗从生机黯然的宫廷诗迈向气象宏阔的盛唐诗风,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张九龄一生三度入朝,为官二十余载,所到之处,颇重文士的奖掖与提携,在他的周围,几乎聚集了当时最优秀的诗人——王维、杜甫、孟浩然、王昌龄、储光羲等人,致使京城诗坛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景象。可以想见,在公务闲暇之余,张九龄与一帮文士品茗谈诗,共话文学,明月初升之际,面对良辰美景,他捋须静思,吟出诸如“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般的诗句来,博得满席喝彩,其情其景,令人醉矣。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才华横溢往往容易遭到奸佞小人的忌妒。唐玄宗晚年,由于在位时间太久,疏于朝政,沉醉于无边的奢华与享乐之中,又患了耳根软、喜欢听好话的毛病。这时候,中国历史上一个著名的奸臣粉墨登场,成为张九龄施展才政的主要障碍。

李林甫,一个不学无术、将“伏腊”读成了“伏猎”而闹了一个大笑话的人,一个工于权术、“口有蜜、腹有剑”的奸臣,仗着李唐王室贵族后裔(唐高祖李渊叔伯兄弟李叔良的曾孙),收受嫔妃宫女,打探消息,曲意奉迎,极尽逢迎谄媚之能事,却深受宠幸。大约是恨读书人的刚直,有一次让他主持选拔,到最后他一个都没有录取,还一本正经地禀告,大唐王朝凡是贤良的人才都已经到朝廷来工作,已经“野无遗贤”了。

有一次,玄宗借故欲废旧太子,立宠妃武惠妃的儿子,张九龄不识时务,直将摇头,并引经据典地将隋文帝错废太子终至失国的典故拿出来教育皇上。李林甫私下里对宫内的太监说,这是皇上的家事,何必问外人呢?此语正中玄宗下怀。不久,武惠妃又暗地里托人来游说张九龄,有废必有立,你如果能帮一把,就可以长久地做宰相,被张九龄严词喝斥。太子之位暂时保住了,但李林甫没完没了地进谗言,而玄宗又没有觉察,终因被诋毁而罢相。

罢相的原因很简单,是一个阴谋之下的圈套。先是张九龄荐举的一位名叫周子谅的监察御史,私下里对御史大夫李适之说,牛仙客这样无才的人都当了宰相,您作为皇室宗亲,怎能坐视不管?李适之“及时”地报告了,李林甫同样从中添油加醋,唐玄宗怒不可遏(因为张九龄在此之前,力谏不可用牛仙客为相),将那个周御史廷杖流配,而张九龄也因此受到牵连,出为刑州长史。那时的唐王朝,已经是李林甫等小人横行的天下,君子忠正耿直,而小人却绞尽脑汁,竭力争夺一个年老体衰的皇帝的信任,以及与之唇齿相依、附身其中的权力系统。张九龄既出,李林甫也就无所顾忌,有一次公然说,大家看看那些仪仗队里的马匹,如果不发出声音,可以吃到上等的饲料,如果大惊小怪,就会被驱逐出去。言下之意,看我的脸色行事,否则,有好果子吃的。

《资治通鉴》载,“张九龄既得罪,自是朝廷之士,皆容身保位,无复直言”。《新唐书》中言,“罢张九龄,相李林甫,则治乱固已分矣。”朝廷大臣都噤若寒蝉,只管持禄养恩,张九龄都这样了,还能说些什么呢?!

据说,唐玄宗决意要罢免张丞相时,令高力士在秋日里送来一柄白羽扇,暗喻张已跟不上形势。而张九龄仍然固执地上了一道赋,毫无愧色,发出了“苟效用之所得,虽杀身而何忌”的不平之鸣。

从京城到地方,从人生得意的巅峰到黯然神伤的低谷,张九龄拖着沉重的步履,走下庙堂,走向江湖。政治上的失意,且被一贬再贬,内心的苦闷无处诉说,只得托物言志,寄辞草树,聊以自慰:

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
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
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张九龄《感遇十二首 . 其一》


李林甫想杀张九龄,而唐玄宗只不过是不喜欢他这样耿直的人在身边罢了。可张九龄的政治远见,却被后来的事实一再证明。

当初,唐玄宗想任李林甫为相,征求张九龄的意见,他是一个有话直说的人,说“宰相系国安危,陛下相林甫,臣恐异日成为庙社之忧”,说得再明白不过,但唐玄宗认为李林甫忠心不二,根本没将张九龄的话放在心上,结果培养了一个旷世巨奸,朝政动荡几近亡国。唐太宗李世民时期的闻过即改的优点,唐玄宗到了晚年时期,统统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有一个鲜明的小例子,唐太宗对宰相魏征又敬又畏,某日得了一只好鸟,便放在肩上遛鸟,远远望见魏征跑过来,赶紧藏在怀里。魏征一肚子清楚,便上前禀告事务,并且提醒诸如“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话,唐太宗没有办法打断,最后只好任漂亮的鹞子死在怀里。唐太宗对于宰相魏征的信任是摒弃了个人好恶、为社稷计的,而此时的唐玄宗满脑子浆糊,已经没有办法了。

又当初,安禄山因违反军令吃了败仗,被执送京师,请朝廷处分。张九龄进言,按法当斩,此人狼子野心,有逆相,宜立即诛杀,以绝后患。张九龄能够预识心怀异者导,实在不愧为“开元盛世”的最后一位贤相,可唐玄宗不听,不但赦免了安大胖子,而且一再升官,结果真的养虎为患。时隔数十年,安禄山叛乱,兵指长安,七十多岁的唐玄宗避难于蜀中,再回想起张九龄的话来,不禁老泪纵横,派人祭奠。可是,这时的张九龄,早已含恨长眠于故乡的一抔黄土下了。

有人说,如果张九龄继任,唐朝的历史将重写。这样的思考,显然是后人对于贤者的安慰。

纵观张九龄的一生,成于一代贤相张说,败于一代奸相李林甫,前后两宰相,结局两重天。他如一只孤鸿,踌躇满志地从海上飞来,携着无限感伤隐于山林,面对风清日朗的江山,振翮高飞,兀自展开孤高清莹的襟怀。于是,当我们再读《唐诗三百首》中的开篇之作,久久回味。“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有谁知张九龄心中啼血般的感伤?

 

19、吴筠:九龙升云网

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风靡时下,基于侠骨柔性的人性抒写,也给了宗教大量的篇幅,全真教的王重阳,武当派的张无忌等等侠客,其功夫盖世,有如神助,令不少孩童摆臂学招,迷恋不已。《八仙过海》在中国也是妇孺皆知的道教神话故事,诸如张果老、韩湘子、吕洞宾等人,都可以从《唐才子传》等书籍中发现他们的影子。这些神仙的源头与原型,就是来自远古生活中的高人洁士,其中不乏满腹经纶的诗人才子。唐代的道士吴筠,就是“以无为为事”,写过许多的游仙诗,一生逍遥如神仙,乐在求道之中。

宗教人士写诗,偏玄偏晦,似是而非,一般从字面上很难看得懂。如果从现代的科学眼光来看,其实有些是当时最为精彩的科幻文学。科学是精微的、务实的,宗教是宏博的、空灵的,人类的科学之路始终在摸索中前行。人类飞上月球太空,手机相隔万里传音……无数成功的科学实践,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这样的宗教玄想。换一个角度看,宗教参与文学,却是人类实现一步万米的神奇仙游之旅,吴筠就曾作过这样的诗,“纵身太霞上,眇眇虚中浮”,一连作了二十四首游仙诗,萧然宇宙之外,自得乾坤之心。科学所证实的预言,他们在千百年前,就已感知到了。这不能不令人啧啧称奇。

当初,吴筠也是从儒学文,考进士不举,后来隐居于深山之中,孜孜学道,以求脱俗。青山高耸,白云出岫,这些与世隔绝的清静之地,常常可以使人守静去躁,浮想联翩,思想高度自由,身体极度放松,心灵专注不二,与自然环境合而为一,进入妙不可言的思维境界。吴筠的目标是得道成仙,所以整日里神志恍惚,如仙如神,有时自感祥光罩体,紫气东来,泰然忘情,超然物外,一会儿飞升重重九天,一会儿浮游万顷海洋之上,那种羽化登仙的出世与入世的感觉,就连皇帝大约也比不了的:

九龙何蜿蜿,载我升云网。
临睨怀旧国,风尘混苍茫。
依依远人寰,去去迩帝乡。
上超星辰纪,下视日月光。
倏已过太微,天居焕煌煌。
——吴筠《游仙》


文中所提到的“帝乡”,并不是皇帝居住的京城,而是天帝的仙居。《庄子 . 天地》里说,“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吴筠的学道,大约也是如此身心分离,静思绝虑,一心想到登临最为高耸入云的仙界福地,自得欢娱。至于尘世间的烦恼,多半弃之于脑后了。

他不羡慕皇帝,皇帝却找上门来了(皇帝也有苦恼,也需要高人点拨)。唐代诸帝,对于佛道一途,信奉有加,佛道名士,常常是金銮殿里的座上宾。吴筠的同门师兄司马承祯,先后数次被请入朝,他的师傅潘师正,也曾被唐高宗请到京城,传经说教,有一次皇帝问,您老人家需要些什么东西呢(言下之意,差什么物件,可以帮助添置),老道士淡淡一笑,“茂松清泉,臣所须也,既不乏矣”。这样的高人,与平日里殿下许多讨官要职、心怀未知的文臣武将相比,风格迥异,自然受到皇家的欢迎。得了道教真传的吴筠,曾一度隐居终南山,后来漫游江南诸山,游天台,观沧海,结交有名之士,过起了逍遥自在的诗歌酒会的生活。因为会写诗,文辞精美,在越中一代名声大振,传至京城。因为名重一时,他被唐玄宗请到宫内,说道讲法,竟然“与语甚悦”,“待诏翰林”。

一个民间修道者,忽然之间,不仅被皇家奉为嘉客,而且赐官赏金,不知内心如何作想。像百官大臣一般,毕恭毕敬地站在朝堂之上,凝声屏气,听候旨意,对于吴筠这样深栖远山的道教人士来说,显然有些不适应。但“性本至凝,物感而动”,既然来了,又不能拂了人家的盛情,作为高人,总要留下一些金玉良言,或者几点建议才是,他和唐玄宗便有了以下的对话:

帝问以道法,对曰:“道法之精,无如五千言,其诸枝蔓说,徒费纸札耳。”又问神仙修炼之事,对问:“此野人之事,当以岁月功行求之,非人主之所宜适意”。
——《旧唐书 . 卷一百九十二》


玄宗虚心请教道法,吴筠说,道法之妙,最精辟的还是老子的五千文《道德经》,其余的不过“徒费纸札”罢了。玄宗又问,如何才能得道成仙。吴筠一笑,这样的事情,并非贵为九五之尊的天子的人生目标。出语不凡,一矢中的,两个问题,解答得妙不可言。

吴筠虽然是个一心向仙的道士,但他对于文学却颇有贡献,尤其是向世人推荐了一个旷世奇才——李白。正是他在京期间,向皇上隆重推荐,李白才得以进宫献诗,锋芒毕露,一举成名天下知。吴筠的京城之旅,为后人荐举了一位影响诗界千年的重量级人物,功莫大焉。李白曾从吴筠学道,写诗也是一派纵横驰骋的浪漫主义情怀,不能不说是从道家、从老师吴筠那里汲取了丰厚的营养,两人倒是十分投缘的同道中人。吴筠的“一睹太上京,方知众天小”,与后来青年才俊杜甫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相比,不难看出其中的气势强弱,点滴传承。百业相近,触类而旁通,儒家的文字,有时从宗教里汲取的元素,可以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旧唐书》的编者在文学上也给了吴筠很高的评价,认为词理宏通,文采裴然,“虽李白之放荡,杜甫之壮丽,能兼之者,其唯筠乎”,将其放在了兼融李、杜之长的高度上进行权衡,过是过了,但肯定了他的文学水准,不可小视。

因为受到皇上的恩顾,吴筠在宫内得到了特别的尊崇,这一点,让崇佛的一派人等深为不满。争夺信任的特权,是历代宫廷的家常便饭,内臣高力士素日信佛,联同一干人等,就像李林甫整日说宰相张九龄的坏话一样,在皇上面前诋毁吴筠的不是。

听到这些话,吴筠是很不高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集中的表现形式就是在文章里“深诋释氏”。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几次著名的“僧道大辩论”,僧道不睦,导致相互之间争辩不已。现在推想王维与李白,两个著名的大诗人之间,同居一城,互为知名,为何鲜有应答的诗文,也许与吴筠的境遇与观点有关。


身居禄位之场,心游道德之乡。无论如何,依吴筠的人生目标,他不是想长期呆在京城的。何况这时候的长安气候,已经大不如初,紧张的空气,已现端倪。他坚请还山,回到深山老林,第一次没有同意,再请,三请,皇玄宗的口气也终于松动,放还归山。

夫家同(国)之理乱,在乎文武之道也。……然则文武者,理国之利器也,而盗窃者亦何尝不以文武之道乱天下乎?……故圣人不得文武之道不理,贼臣不得文武之道不乱,非文武有去就之私,盖人主失其柄也。
——吴筠《太平两同书 . 理乱第六》


在此之前,他已感觉李林甫、杨国忠专权,朝纲日紊,奸佞当道,请求过回归嵩山,未得批准。与当时的一批有识之士一样,他又敏锐地预感权臣安禄山即将谋反,虽平日微言谏讽,毕竟忠言逆耳,听不进去。与其留在京城,处于政治的夹缝之中,倒不如归隐山林,仰看云起云落。

繁华落尽,归于平淡,进退之间,顺时顺势,俨然道家的仙人先见。

据《太平广记》里记载:“(吴筠)年一百余岁,童颜鹤发,常若三十余”。正史的记载是,他的师傅潘师正活了九十八岁,师兄司马承桢活了八十九岁。如果是这样的话,应该与他们平日里清心寡欲,一心修行有很大关联。唐朝的皇帝,大多寿命在五十岁左右,(参见),服食丹药,没有使他们长寿。

得道者,其心自满。吴筠的志向不在为官,不在为物,他真正感兴趣的,是庄子笔下的鲲鹏,是老子称道的“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他曾经作过五十篇《高士咏》,伯夷、叔齐,庞德公,严子陵,这些历史上的隐士高人,是他追随的对象。他离开朝廷,远离君王,后来一隐而终,如龙升云网,虎入深山,见首不见尾,只留下诗文数卷,泽被后人,以至于他到底活了一百多少岁,一直都是个未知数。


20、郑虔:丹心一寸灰

 

在盛唐的诗人群体当中,杜甫和谁的关系最为亲近?李白,还是其他人?已经有研究者开始付诸行动考证这一命题。答案可能是多样的。杜甫的文友圈子,是高质量的,他与当时的大多数名家大师,有过形形色色的接触与交往,并且多有诗文记录。广文馆博士郑虔老先生比杜甫大许多,从年龄上讲是长辈。怀着对长者的尊敬,杜甫不吝笔墨,单是郑虔,就写了十多首诗,记录了一位历经悲苦的国学大师的凄惨人生境遇,笔下充满情感。再联系到郑虔的简介中也称其“最善杜甫”,郑虔——很可能就是杜甫终身最难忘怀的良师益友。

少年时代的郑虔学习刻苦异常,因为家贫,却连纸也买不起,正好他所栖身的慈恩寺里柿叶特别多,僧房里堆有几大间,大约是用来烧灶的,郑虔灵机一动,在柿叶上动起了脑筋。每天去找些柿叶来,以叶当纸,练习字画,时间一长,竟将几间房里的柿叶都写光了,功夫不负有心人,郑虔在柿叶之中,也找到了感觉。这样的学习方法,可谓独出心裁,对于今天的学生来讲,可能难以置信,但在唐朝,士林一时称为佳话。

郑虔学富五车,宰相苏颋闻听十分赏识,荐举当了一个小官。他精通文艺,曾经自己写诗、作画、题图,送呈御览。画得不赖,字写得也干净,诗里也见真功夫,唐玄宗看了,拍案叫绝,写下“郑虔三绝”的批语,意指诗、书、画三样皆称一流。

……公神冲气和,行纯体素,精心文艺,克己礼乐。弱冠举秀才,进士高第。主司拔其秀逸,翰林推其独步。又工于草隶,善于丹青,明于阴阳,邃于算术,百家诸子,如指掌焉。家国以为一宝,朝野谓之三绝。
——《大唐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荥阳郑府君并夫人琅瑘王氏墓志铭并序》


墓志上的赞誉与史书记载基本上是一致的,郑虔当时名重一时,是个国宝级的儒学大师。他博学多才,饱览百家,还著有《天宝军防录》、《胡本草》等书籍,涉猎多家,堪称通儒。唐玄宗喜爱他的才学,便想给他一个闲职干干,以显示政府对知识分子的重视,专门为他设立了广文馆,拜为博士,让他教授学生。

圣旨下来了。可是,郑虔却连广文馆的办公地点在哪里都不知道,心里不大高兴,觉得有些掉面子。宰相做他的思想工作,您这个职位虽说清闲,可天下从此都知道广文博士由您而始,不是好事吗?郑虔听了,觉得也是,好歹也是皇恩浩荡,而且教育学生,培桃育李,他是愿意的。这才高兴就职,骑驴上班去了。

一代大儒,却也因才多累,时运不济。早在他当协律郎期间,因为有写作的习惯,便在公务闲暇之余搜集当朝的奇闻异事,写了八十多卷。这些书稿摆在桌上,有好事者偷偷看到了,立即上书告发,检举郑虔“私撰国史”。这一下麻烦可就来了,“私撰国史”,罪名可不轻,因为按照祖制,历代都是宰相监修国史,其他机构和个人无权担当,想当初,唐太宗想和魏征套近乎,想看看国史(可能主要是想看看史官们是如何记录“玄武门事变”这一节不甚光彩的事情),被魏大人一口拒绝。这样的告发,郑虔可吃罪不起,慌里慌张里的,将辛辛苦苦写好的一大叠材料全都烧掉了。

尽管“私撰国史”查无实据,但这样的记录方式其迹可疑,郑虔还是受到了纪律处分,作为危险人物,贬逐出京。

冷板凳一坐就是十年之久。回到京城后,郑虔做了广文馆博士,可是生活也并不富有,杜甫有一篇戏赠诗:“广文到官舍,系马堂阶下。醉则骑马归,颇遭官长骂。才名三十年,坐客寒无毡。赖有苏司业,时时乞酒钱。”可怜家中徒有诗书,冬天连毛毡也没有,只有在国子监当司业的好朋友苏源明还算好,时时给他一些零用钱沽酒。虽说才名动天下,郑虔的生活还是比我们想象的要糟糕:“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梁肉,广文先生饭不足。”广文馆其实只是相当一所学校而已,而这所“国立学校”的条件也是有限,《国史补》卷中载,“自天宝五年置广文馆,至今堂宇未起,材木堆积,主者或盗用之”,《新唐书》中又称,“久之,雨坏庑舍,有司不复修完,寓治国子馆,自是遂废”。

这件事很令人纳闷,大唐王朝的国库里财源滚滚,贡品如流,可以耗费黄金白银盖高楼大厦,建亭堂馆所,却连一所学术机构也保全不下来,实在令人无奈。郑老先生只好夹夹铺盖,搬到好朋友苏源明那里住去了。

生活清苦倒也罢了。认真读书做学问的人到了一定的程度,都是心系家国或者沉醉于某种思维之中,读书求富,十有九空,郑虔就是这样的人,除了“编集之外,维日嗜酒”。老先生还是继续他的清闲而清贫的生活,至少读书,可以获得知识的慰藉。而与杜甫等好朋友的饮酒,就成了生活中的一件乐事,杜甫说,“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他们发了一点工资,有了一点闲钱,就会呼朋唤友,奔走相约,下馆子,要酒菜,喝到得意忘形,醉得眉飞色舞。

“安史之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京城失陷,满目苍茫。郑虔随着一批百官大臣被掳到洛阳,安禄山成立伪政府,强迫授之以水部郎中之职。又是可恶的“安史之乱”!这场动乱后来成为中国人心中永远的痛,它使得一个威武强壮的帝国巨人在短暂的时间内处于休克状态,打碎了几代人辛苦营建的太平盛世,成为一记不可承受的心灵重创。郑虔钻进书袋,消息也不灵通,像人家名士萧颖士,早就觉察到了安禄山的负宠而骄,祸国殃民,干脆托病游山,逃过一劫。被俘的郑夫子在洛阳辗转难眠,托病不受官职,还“潜以密章达灵武”,表达一片忠心。陷于贼寇的日子,实在是痛苦的煎熬。

时间换得了空间,动乱终被平息。可是一帮逃难归来的皇室却重新板起了面孔,被俘的大臣们不但没有得到宽慰,反而大加指责,严肃查处。他和王维、张通三人同囚一室,并要求他们作画壁上。后来虽说免了死罪,京城却不能留了,只有王维凭着过硬的关系,降职,留在了京城。而白发苍苍的郑虔,被贬到遥远的台州当司户参军。

患难之中见真情。杜甫适时地赶来了。眼见得白发苍苍的老前辈带着抱病之躯,远谪他乡,真正是一场生离死别:

郑公樗散鬓如丝,酒后常称老画师。
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
苍皇已就长途往,邂逅无端出饯迟。
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
——杜甫《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


唯有满含悲愤地离开君王,与朋友诀别,离开京城,跋山涉水,来到遥远的江南,寄寓他乡,苟活于世。

当时台州民众教化未开,老夫子及时地发现了这一问题。凭着一颗善心,他在公务之余,重操旧业,游刃有余地当起了老师,教授几百学生,从此一郡之内,学习成风,“弦诵之声不绝于耳”。据《台州府志》记载,“虔选民间子弟教之,大而婚姻丧祭之礼,小而升降揖逊之仪,莫不以身帅之。自此民俗日淳,士风振渐振焉。” 今天的台州,尊其为文教始祖,奉为乡贤,可见功莫大焉。有意思的是,后来肃宗、代宗大赦天下,流人可还,郑虔想回到长安看看,但台州的老百姓诚恳地挽留他,留下来吧,孩子们还需要您呢,老夫子叹了一口气,顺应了民意,不复归京,终老此地。

杜甫与郑虔最厚,经常一起喝得醉意醺醺,他从这位长者身上看到的是一个正直文人的品质,多次反应在诗中:“故旧谁怜我,平生郑(虔)与苏(源明)”。杜甫年老之时,有一年重阳节,友人相邀出行,事毕,觉得游兴不浓,想起当年情景,“旧与苏司业,兼随郑广文;采花香泛泛,坐客醉纷纷……”郑虔,这位杜甫一生中最可记识的友人,以他的清正与才华感染了一代诗圣,或者,郑博士曾给予过年轻的杜甫许多学业上的指点。

杜甫忠实地记载了他和郑虔之间的友谊。可惜岁月湮灭,这位多次在杜甫笔下出现的郑虔先生,全唐诗只留下一首诗《闺情》:“银钥开香阁,金台照夜灯。长征君自惯,独卧妾何曾。”也许,他就好比那个被唐王朝遗弃的女子,漫漫长夜里,他曾经书写过华美而幽怨的情思?

 

21、王昌龄:冰心在玉壶

 

唐朝的文化名人中,有两个昌龄,一个叫张昌龄,一个叫王昌龄。张昌龄文辞优美,曾经得到唐太宗的大加赞赏,并且有过一段中肯的告诫谈话,告诫他不要恃才傲物,以保万全。不过,相较之下,开元、天宝年间的王昌龄诗名更大一些,虽然毕生没有与皇帝近距离接触,却留下了自己的声音,有“诗家夫子”、“七绝圣手”的美称。诗歌盛于唐朝,唐朝的诗歌又多出自盛唐时期,盛唐时又多垂名千载的典范诗人。就像洛阳的牡丹园,集天下珍奇的花中之王于一地,满目牡丹,争奇斗妍,美不胜收。王昌龄,便是这牡丹园中的一朵奇葩。

王昌龄赶在了唐朝史称最为繁荣的开元年间光荣地考上了进士,春风得意,随后又在张九龄做宰相的时候“举博学宏词科”,做了汜水县尉。“人生须达命,有酒且长歌”,王昌龄在他的早期生活里,呈现出了豪放的生活激情。由此,也决定了他的写作主题。今天,人们已经忽视了他的官员身份,而是以边塞诗人来定位王昌龄,主要是因为他的军旅题材的几首作品。实际上,王昌龄是否有过真实的军旅生活,一直是一个未知数。从寥寥无几的传记材料中,没有确切的资料证明他曾经历和体验过边塞生活,最基本的理由是,在担任公职时间内,他是没有那么多空裕的时间跑到遥远的边塞,官场纪律也不允许他这样做。除非在出仕之前,或者,中途有过一两趟与之相关联的公差旅行。借用公差旅行写作的,自古以来就屡见不鲜。

王昌龄的边塞诗,生动而逼真。今天,我们可以沿着某些线索,抵达那个冷兵器时代。

漫漫边关,风沙满地,他踏雪而行。阵营相连,帐篷相接,那是一个浸洇着血与火、激情燃烧的地方,里面住着一群长年浴血疆场、置生死于不顾的汉子,他们的肤色被大漠的骄阳晒得黝黑,因为经年的征战,有些士兵的盔甲,已被磨破。雪,大雪,纷纷扬扬地下起来,王昌龄坐在篝火前,杯盏里的酒尚有余温,将士们围坐在他周围。白天,他已见过他们在雪地里操练,旌旗猎猎,剑戟如林,红缨如潮,呼声震天,这是一支保家卫国的威武之师啊。有一个年轻的将领过来敬酒,王昌龄一笑,这仗打到什么时候呢。年轻的将领一仰脖,尽干杯中之酒,掷杯于地。王昌龄点头,看来将军是不破楼兰终不还啊。目前的战事如何呢?王昌龄又问。将军微醺的面庞上已带着笑容,告诉您,前方传来捷讯,已报生擒吐谷浑。此番塞上之行,使王昌龄深有感触。他是一个何等聪明之人,一系列的边塞创作题材,已了然于心。

酒过三巡,乐队奏乐了,那是一首故乡的老歌,悲凉的离愁,如笼罩在长城上的积雪,挥之不去。满堂喧哗,忽地变作一派肃然,大家都安静下来。有一位老兵的眼睛里,露出了闪烁的光。这一幕,被王昌龄捕捉到了。将士们这是思乡了啊。他想起来,在长安,曾经遇到一个战士垂老还乡,可是,这位战士没有还乡的欢乐,却有数不尽的悲伤,出征前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如今却是他一人只身返回京城,沙场的苦有谁知道呢,也许不需要解释,掀起衣服,裸露肌肤,身上那些星星点点的刀箭创伤不是可以说明一切么?回到住处,王昌龄辗转难眠,醉里,挑着灯,奋笔疾书: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王昌龄《出塞》


就是这一首诗,被后世推为唐人七绝的压卷之作。

自古以来,战争与爱情一直成为官方和民间讨论和关注得最多的话题,王昌龄的聪明之处,就在于从作品中塑造了边塞和闺怨这两种习见的文学主题。他那些脍炙人口的边塞诗,可能是借助于别人的叙述,和古代的边塞诗歌传统,发挥了自由的想象,展现了典型而逼真的边塞生活场景。不过,从他夜宿灞上以及“昨闻羽书飞,兵气连朔塞”的内容来看,一般人也许更倾向于王昌龄曾经有过短暂的军营之旅。“无道吞诸侯,坐见九州裂”,“一人计不用,万里空萧条”,王昌龄晚年,安史之乱已经不可避免地发生,在他的边塞诗里,既有对大将军的激赏,也有对下层士兵的怜悯,以及对于朝廷的种种隐忧。

关于爱情,也一次次进入王昌龄的创作视野。长夜待君王的宫女,红妆守空帏的青楼女子,她们的愁,在于等待爱情,等待情人的突然出现。王昌龄也许倾听过这样哀怨的诉说,他的笔下,充满了对于没有已经或者没有获得爱情、并且困扰于相思之中的女子的深深同情: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王昌龄《闺情》


一者充满阳刚,一者充满阴柔。王昌龄敏感的心灵中,装满了人间秋色,对于国家统一的期盼,对于家庭和睦的祈愿。

让我们再来看看这个“七绝圣手”的朋友圈子——王之涣,高适,岑参,张九龄,王维,孟浩然,李白,崔颢……这么多的朋友高士,想想就叫人羡慕。王昌龄是一个喜欢交友的人,和孟浩然“数年同笔砚”,交情不可谓不深,而且有一则传说显示,孟浩然的死亡就因为王昌龄的到访而开荤所致。孟浩然在长安求官期间,也与王昌龄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诗人李白听说他被贬龙标,在路上又未能遇到,专门写了一篇寄他的赠诗。但王昌龄的送别诗也尤为出色。有人统计过,在他所留下的182首诗里,有32首皆是以“送”字打头,友人之多,可见也是热情好客之人。中国文化史上的送客,确是一门学问,送客之间,十里长亭,饮酒长歌,越是怕别离,越是伤别离,越是情不能禁。别离里的悲欢情愁,得失自明,冷暖自知。有一点,盛唐文学界的圈子里,是最讲团结的,名家很多,但相互之间尽管有许多性情上的差异,却引为知己,一见如故,互相推崇,很少有关于纠纷的记载。

只可惜王昌龄诗名显著,官运却是不济,新旧唐书中以“位不显”来形容。张九龄被罢相,他也随之遭到排挤,而且是两次被贬,到蛮荒之野,做一个清闲的小官。在芙蓉楼送别好朋友辛渐时,王昌龄照例要作叙别心声,他远望苍山,感慨不已,下笔时却是风清云淡,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只两行字,隐藏着丰富的潜台词,却顶得上千言万语。因为王昌龄的两次被贬,加之“不护细行”,已经开始有很多不利的话语散布出来,弄得“谤议腾沸”。但王昌龄的声音很清楚,不管世间如何变迁,不管别人对我怎么看,我还是我,我的心中依然如冰似玉,光明磊落,表里澄澈。

王昌龄后来弃官隐居,“安史之乱”时准备回归乡里,在濠州被刺史闾丘晓所忌而杀。死因是不明的,可怜一代诗杰死于非命。

中国文化史上的文人被杀案例,一直受到广泛的关注。初唐的陈子昂被县令段简所害,成为众怒。而王昌龄的被杀,再一次引起了舆论的关注:

(昌龄)以刀火之际,归乡里,为刺史闾丘晓所忌而杀。后张镐按军河南,晓愆期,将戮之,辞以亲老,乞恕,镐曰:“王昌龄之亲欲与谁养乎?”
——《唐才子传》


刺史闾丘晓,也是一个读书人出身,竟然将一代文化名人杀害,实在是令人愤慨和震惊。一个优秀的诗人是可以随便杀害的么?那位闾刺史未必太过于自作聪明了。再看这位闾大人,史载“素愎戾,驱下少恩”,倘若因为王昌龄的“不护细行”而触怒自己,也不致于大动干戈,杀气腾腾。闾丘晓图了心中之快,他的死期也不远了。宰相张镐因其延误军期,也让他品尝杀头的滋味,这个混账东西,死到临头,还借口家有高堂、老而无依之类的话语来搪塞,张镐含怒叱问,那王昌龄的高堂谁来奉养呢?!

闾丘晓这样的恶官杀一百次不足惜。可王昌龄死一次,于文化,却是不小的损失。

我一直以为,王昌龄是个有诗歌天赋的诗人,让人一读难忘。一些别人不经意的小片断,小细节,都能引发他心中的滔滔才情。因为他怀着真情实感,加之精通韵律,故而其诗作精品叠出,每每被谱成乐曲,流传于民间。据《集异记》载,开元年间,王昌龄和当时齐名的高适和王之涣到旗亭饮酒,正巧有梨园乐伶演唱当时的名曲。他们三人便私下打赌,看唱谁的诗多,即按此论实力排名前后。结果,有趣的是,乐伶们连唱了王昌龄的两首。可以想见,王昌龄在当时的诗界乐坛,享有多高的声誉。


22、高适:倚剑对风尘

 


文人多柔弱,是因为长期与文字为伍的职业习惯,将大量的时间用于阅读、思考和写作,长此以往,体力明显不如脑力。但诗人高适不然,他的肋下,有一柄长剑,可以一手持剑,拒敌于千里之外;一手作文,作诗于塞下军前。

积雪与天迥,屯军连塞愁。
谁知此行迈,不为觅封侯。
——高适《送兵到蓟北》


按照时下的写作分类,高适应该算是军旅题材作家中的佼佼者。实际上,高适留下来的边塞诗,仅占其诗作总数的二十分之一还不到,不过,一生中能有这样的战场经历,加之他的戎马生涯,被肯定为边塞诗人也就无可非议。唐朝诗人中,高适是一个大器晚成的诗人,他不仅获得了传统诗人梦寐以求的仕途高官,成为掌兵一方的封疆大吏,位至封侯。更重要的是,他以其裹挟风雷、气吞万里的磅礴气势,成为边塞诗派的一座创作高峰,遗风所及,啸响千年。

对于许多有抱负的读书人来说,少年家贫是件十分无奈的事情。高适的少年时代,家境并不如人意,他的父亲虽然“位终韶州长史”,因为种种原因,还是出现了“家贫”、“少落魄”这样的记载,显然家庭没有能够给予他更多的经济支持。大约唯有读书、习武两件事,不曾荒废。剑术练得好一点,文章也要渐有长进,这是那个时代许多孩子每日要做的功课。

二十岁时,仅有一柄长剑、胸怀王霸大略的高适,怀着飞天之梦,来到长安。但求仕无门。此后便北上蓟门,漫游燕赵,希望报效国家,可是连这样的愿望,也未能够实现。他所要忍受的是,是没有职业的而由此带来的窘迫生活。一贫数十载,他只得在游历中过着“混迹渔樵”的流浪生活,甚至“以求丐取给”。在这期间,令他难忘的事,大约只有两桩,一桩是和后来名传扬天下的李白、杜甫等人饮酒游猎,怀古赋诗。还有一桩,便是终年寄人篱下、刻骨难忘的贫穷困扰。

几十年的江湖行走,高适也曾拜访过无数官者、名人,始终没有得到高看,不过写作的名气也渐渐有了。一直等到五十岁,高适的才能终于被张九龄的弟弟,时任宋州刺史的张九皋发现,“深奇之”,立即荐举做了封丘尉这样的一个九品小官。

五十岁,已是天近黄昏人近老的光景,为生计所谋,他还是高高兴兴地上班去了。不过很快,天马行空、志存高远的他就不适应了,对于“拜迎长官”、“鞭挞黎庶”这样的职位,高适似乎并不感兴趣,甚至觉得很不得志,终于在一次酒后,下定了决心,飘然弃官而去。他像一柄尘封万年的古剑,耐心地等待着,酝酿着长剑出鞘、震烁古今的辉煌一瞬。

安史之乱爆发的前两年,他背负着那柄长剑,来到了大将军哥舒翰的帐下,正式投笔从戎。

安史之乱,征战连年,兵刃相见,血流成河,几乎击碎了所有诗人的清梦。此时的杜甫,正困守长安,斥责战争。此时的李白,人在江湖,沽酒求醉。正是这场保家卫国的平乱之战,以及直接深入前线的军事体验,点燃了高适全部的才华。

遥传副丞相,昨日破西蕃。
作气群山动,扬军大旆翻。
奇兵邀转战,边弩绝归奔。
泉喷诸戎血,风驱老虏魂。
……
——高适《同李员外贺哥舒大夫破九曲之作》


哥舒翰对高适很看重,曾经在收复黄河九曲之地之后入朝,“盛称之于上前”,那么高适的才能,不止是在战斗中写几篇赞诗,而是频频献计,参与出谋划策了。他已经不是战争的观望者,而且成了战争的助阵者。

安禄山的虎狼之师来势凶猛。潼关一役,被朝廷深深倚重的哥舒翰不幸战败。兵败之后,高适挺身而出,诣阙献计,慷慨陈辞,坦陈时事。他说,哥舒翰大病缠身,监军诸将不恤军务,战士们的粮饷又被克扣,怎么能打胜仗呢?并建议长策远图,任人唯贤。这一番话,使唐玄宗茅塞顿开,龙颜大悦,并封高适为谏议大夫。

安史之乱后,唐玄宗突发奇想,欲以诸王分镇各地,高适进谏认为不可。后来终至永王李璘起兵,欲据扬州。继位的唐肃宗闻听高适论谏有素,便召来寻计问策。高适陈述江东利害,认为永王必败。遂被任命为淮南节度使,奉命讨逆,率兵将至,永王兵败的消息已经传来,印证了高适的战事分析。

高适的一腔热血,被朝廷赏识。在谏议大夫的职位上,他敢说敢言,弄得“权幸惮之”。敢讲真话,为民请愿,却惹恼了一个大宦官——李辅国。李太监这个人,是大唐王朝中专权甚凶的一个,他曾经跟随高力士当仆役,最后当权时却将自己的师傅贬谪出京,就连宰相对他都要执子弟之孔,他拥立唐代宗后,更是不可一世,有一次当面对自己的主子说:“大家(指皇帝)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奴处置。”高适的谏言,有些显然得罪了李辅国,对付高适,李辅国也不用费神,只需多进几次谗言,高适就除官左迁了。就像武侠里的打斗,君子对付小人,按照套数,一招一式,希望以武功制胜;而小人对付君子,歪门斜道,不择手段,最厉害的一招,就是到处煸风点火,恶人先告状,往往“赢”得很容易。面对这样道貌岸然的奸佞高手,高适只能发出“小人胡不仁,谗我成死灰”的哀鸣愤激之语。
不过战乱仍在,所以高适还要出来。再后来,他平息了梓州的判乱。所到镇守之处,“为政宽简,吏民便之”。 因为功勋卓著,被用为刑部侍郎,转散骑常侍,加封为银青光禄大夫,又进封为渤海县侯。

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唯适而已……适以诗人为戎帅,险难之际,名节不亏,君子哉!
——《旧唐书 . 卷一百一十一》


高适的成功,在文人圈子里,被认为是一个奇迹。与他同时代的墨客骚人,几乎没有人能有这样显赫的地位。他的好朋友王之涣、王昌龄,只是做到县尉而已,李白曾经得意一时,但到最后却沦为“罪人”;杜甫一生抑郁寡欢,在战争面前奔走逃亡,妻离子散。而且,唐玄宗对高适不仅予以重用,还“深嘉之”,在一道圣旨里说:“侍御史高适,立节贞竣,植躬高朗,感激怀经济之略,纷纶瞻文雅之才。长策远图,可云大体;谠言义色,实谓忠臣。”真正是荣耀之至。

十年磨一剑。高适用十年的时间,施展着他横溢的政治才能,像一只鹤,轻盈地展开羽翼,一飞冲天。在跨马长征、安边定远的漫漫征程中,在军务闲暇之余,他也有满腔的诗情,融于笔端。但高适的作品,完全不同于风花雪月的无病呻吟,不同于推杯换盏的狂浪之作,不同于迎来送往的长亭离别。在他的笔下,诗歌是一声淋漓的呐喊,是一阵呼啸的山风,是一种骨质的阳刚。看吧,“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一支征战的大军整装待发了!“城头画角三四声,匣里宝刀昼夜鸣”,一场战争即将来临!“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战斗已经打响了!“鬼哭黄埃暮,天愁白日昏”,战斗正打得难解难分!“泉涌诸戎血,风驱死虏魂。头飞攒万戟,面缚聚辕门”,战士们奋勇杀敌,终于赢得了战争的最后胜利!作为带兵打仗的诗人,高适的诗,是驰骋沙场的急就诗,血泪交加的烽火诗。夜读其诗,耳畔隐隐会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厮杀声……

“物性各自得,我心在渔樵”,偶然的事件,偶然的求职,改变了高适的一生。年轻时的他,也想藏身于山水之间,赋诗于烟雨舟辑之上,但是,历史的选择,常常是不可由人自主的。在担任淮南节度使,奉命征讨永王李璘时,高适作过一篇《未过淮先与将校书》,作为一个军事首领,他事先考虑了对敌斗争中的心理障碍,于是移檄将校,要求摒弃私人感情,断绝个人恩义,服从国家利益。

他又何尝不知,他的好朋友李白,此时尚在判乱的永王军中为官,两军交战,总会要相遇的吧,他此是一个将军,诗人与好友,只能置于一旁。当日的携手同游,将如何面对?他的矛盾,大约是埋在心中的罢。对于国家的负责态度,使得他逾越了个人的情感追求,上升到了“义而知变”的理智境地。

在我以为,高适的身边,一定少不了一把剑,长年悬于腰间,挂于帐下。那种长刃两面、中间有脊的兵器,是兵器中的君子,飘逸从容。他的诗作中有多处提到剑。如“二十解书剑”,“孤剑通万里”,“岂知书剑老风尘”,“击剑酣歌当此时”,“抚剑悲风对秋草”……剑为何名,不得而知,也许正是这柄剑,浓缩了将军才子——高适——毕生的追求、全部的理想和才情。

 

23、岑参:负剑出北门

 

在我阅读唐诗的印象里,读边塞诗如饮浓茶烈酒,寥寥数笔,金戈铁马、沙场浴血的情状便跃然纸上,使人身临其境,血脉贲张。我没有任何提剑啸傲的军旅生活背景,但在我们单位里,有不少从战场前线上役后归来的战士或将官,他们那些慷慨赴边的戍守经历和关于异地风情的回忆,叙说起来充满着神奇的力量。这让我常常联想到唐朝的边塞诗人——岑参。

在《感旧赋》中,岑参很自豪地称,“国家六叶,吾门三相”。在他出生之前的近百年间,岑家先后出过三位宰相,曾祖、伯祖、伯父都因为文墨不凡而名动朝野,一门三相,堪称奇事。曾祖父岑文本一直跟随于唐太宗李世民左右,掌管机要文书,官至中书令,荣兴一时。杜确在《岑嘉州集序》里也说,“(岑参)曾太公文本,大父长倩,伯父羲,皆以学术德望,官至台辅”,可见岑家的文墨功底,前后相继,在相当一段时间,得到了皇室的赞识。

可惜这样卓著的家族声望,未能惠及到岑参本人。家道中衰,一落千丈,父亲在他年幼时便撒手人寰。唯一遗传到他身上的家族优秀因子,便是读书求学的好风气,五岁开始接受严格的启蒙教育,此后遍览经史,及至成年,才情满腹。

开元二十二年,岑参背着书,出发了。和许多才子一样,往返于长安与洛阳之间,献书求仕,寻求支持,以期获得一官半职。何况,他有一个显赫的家庭背景,如果再加上与众不同的杰出文采,或者引起别人的注意。这在开元初期,几乎成了一种升迁定式。

但是,开元中晚期的唐朝,已经开始剑走偏峰,李林甫等人把持朝政,对于贤能者的选录,已经远不如盛世之初的求贤若渴,李林甫当宰相不久,就曾经给唐玄宗开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历史玩笑,将天下才人招来考试,结果统统落榜,然后他向报告,已经“野无遗贤”了。那一年,就连大名鼎鼎的杜甫,也没有考得上。

岑参用十年的时间,未能寻觅到可以荐举自己的贵人。最后还是通过传统应试的方式,登了进士第。

入朝数年,并无多大建树。一次偶然的机会,大将高仙芝的入朝,使得他弃官从戎,“负剑出北门”,开始了别样的人生境遇。

一路行走。向西,向北,数千公里的路程,遥遥无期。走着走着,眼前的风光,慢慢开始阔大雄浑起来,山峦群集,黄沙遍野。再往前走,天气仿佛忽然间转凉。中原的八月,正是瓜香果熟的初秋,但那里已经开始下雪。雪纷纷扬扬,越下越大,像什么呢,岑参一语惊人,像家乡的“千树万树梨花开”啊,也许他想通过奇妙的夸张和比喻,凸显出边塞环境的恶劣。在人烟稀少的西北边陲,满目可见的唯有大雪、坚冰与铁甲,充耳的是风吼、马嘶与笛鸣。在岑参传递出来的气象信息中,最令人难忘的是冷,彻骨的寒冷。与内陆数十倍的温差在当时也许不能用数字求证,可他用笔告诉我们:笔墨凝冻自不必说,狐裘穿在身上也不暖和了,红旗也冻起来了,就连天上的云层也仿佛凝成了一片。穿插在这一片萧瑟与寒冷中的,是经年不息的兵戎相见。战士们一面抵御严寒,一面加强戒备。半夜行军,风头如刀,马毛带雪,汗气蒸腾,这是一幕怎样的军旅生活?作为一个边塞诗人,岑参实际上只有短短六年的边关生活,且分为两次。但这六年的时间,对于才华横溢的岑参来说,已经足够了(许多边塞诗人,并无亲历边关的实践)。

从一介书生,到军中文案;从京城长安,到遥远的安西;短短的几年时间,岑参完成了从一茎秀竹到成为一棵青松的完美转型。正是在这些艰难岁月中,岑参写出了气冲斗牛、瑰丽多姿的锦绣文章:

轮台城头夜吹角,轮台城北旄头落。
羽书昨夜过渠黎,单于已在金山西。
戍楼西望烟尘黑,汉兵屯在轮台北。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
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
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
亚相勤王甘苦辛,誓将报主静边尘。
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岑参《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

杜甫说过,“岑参兄弟皆好奇”,奇特的边塞风光与战况描摹,成了岑参迥异于别人的诗歌特色。但是,在本质上来讲,岑参不是那种有旅游嗜好的写作者。他的前后两次出塞,跟随大将高仙芝和封常清奔波于千里之外,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三代为相的杰出家史,以及家族的期望值,在这个青年后生的心里植下了太深的期盼,出将方能入相,是他在前途的问题上思考得最多的。与其在朝中庸庸无所为,不如在战区做点什么。事实上,岑参出众的才华也得到了大将封常清的肯定,岑参为他的几次献诗(写得最为用心投入,也最为酣畅淋漓),也体现了他们之间的和睦情感。而主帅的偏爱,也促使岑参努力发奋。良好的心态,使得岑参将功名与诗名联系在了一起,笔下自然一派雄心壮志,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岑参歌颂唐朝王师不畏艰辛,拼死作战,在某种程度上,也结合了自己的理想与前途而写作,半公半私,兼而有之。

在那个离家去国的遥远边陲,漠漠边关,岑参与其他将士一起,面对最为寒冷恶劣的天气,面对随时可能面对的危险,表现出了慷慨赴国的激情。那时候,悬挂在墙上的剑,为岑参的文章,平添了几分豪情。

想家吗?一定是想的。孤灯燃客梦,无数个不眠之夜,他坐于桌前,想啊想啊,悠然入梦,忽地惊醒(抑或冻醒),眼见得一灯如豆,恍惚之间,将他的思乡之梦化为灰烬。“归心望海日,乡梦登江楼”,一梦千里,他的梦里是什么呢?也许是“枫树隐茅屋,橘林系渔舟”,也许是“饮酒对春草,弹棋闻夜钟”,甚至是更为惬意的“种药疏故畦,钓鱼垂旧钩”吧!

有许多友人,从边关返回,岑参都要作诗送别。有一首《逢使入京》,写得最令人掩卷叹息:“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友人进京,恰逢行军在急,不容停留,既然锦书难寄,那么就请帮我捎个口信回去吧,就说我一切安好。怅然一叹,万种离愁,凝于唇边。

岑参的回京,在“安史之乱”发生后不久。困难但快乐的生活过去了,岑参十分不幸地迈入了小人当道、尔虞我诈的官宦系统,他所仰慕和追随的大将高仙芝和封常清先后因为抵抗判军不力而被谗杀。高仙芝和封常清一生征战无数,面对安禄山的虎狼之师,因为暂时失利而被监军边令诚(因为向高仙芝建议数事未纳,怀恨在心)打了小报告,糊涂极顶的唐玄宗于大战之时先杀两员大将。

这件事,对于岑参的打击,可以说是彻头彻尾的。他以重笔描摹的两位英雄,而且极有可能在日后予以正常提携的两位恩公,就这样死于非命,如何不使他伤心绝望。此后的岑参,再也写不出饥餐渴饮的雄文来了。

正如他自己所说,“早年迷进退,晚节悟行藏”,在返京之后的岁月里,岑参经杜甫等人荐举做了右补阙,与王维等人同朝为官。杜甫对这位名门后辈也表现了悲悯与怜爱,上书称赞其“识度清远,议论雅正,佳名早立,时辈所仰,可以备献替之官”。期间,他们也曾有过一段唱和交游的休闲快乐时光。但他“频上封章,指述权佞”,不久便被贬谪出京,官至嘉州刺史,罢官后客死成都,终年五十五岁。

公元770年,中国唐诗史上连续失去两位重要的诗人。杜甫在忧郁中病逝于流浪的舟中,岑参在忧郁中死于蜀中的寓所。

白山南,赤山北。其间有花人不识,绿茎碧叶好颜色。叶六瓣,花九房。夜掩朝开多异香,何不生彼中国兮生西方。移根在庭,媚我公堂。耻与众草之为伍,何亭亭而独芳。何不为人之所赏兮,深山穷谷委严霜。吾窃悲阳关道路长,曾不得献于君王。
——岑参《优钵罗花歌》

岑参笔下的优钵罗花,就是我们今天见到的天山雪莲,长于深山雪岭之上。岑参,就像那一株雪域奇葩——雪莲花,亭亭独芳,不为所赏。

饶是岑参诗名冠当代,《旧唐书》、《新唐书》皆无传,令人不免有遗珠之憾。宋代诗人陆游对其推崇备至,醉酒之后,令人诵读岑诗,直到酒醒或睡熟,方才罢休。陆游与岑参文气相通,都有“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凌云壮志,都以“抚剑空徘徊”郁郁而终。不过,历史也都同样将他们的才情和诗文留存了下来,乃天作之合。

 

24、王之涣:欲穷千里目

 

唐朝至盛之时,天下太平,万国来朝,暂离战争的毁坏,人们可以腾出大量的时间来营建一个物质富庶、精神丰盈的家园。在这一片安静的天空里,百姓安居乐业,各得其所。文人也有足够的闲情来运筹笔墨,蘸写诗文,饮酒听乐,走山游水,安享盛世的太平。盛唐,曾是许多文人默默回首、驻足长望的心灵驿站。

从盛唐里走来的王之涣,也是一派清仪脱俗的模样。那一日,与三四好友,登上鹳鹊楼。楼并不高,只有三层。北宋年间的沈括在《梦溪笔谈》里介绍了,“河中府鹳雀楼三层,前瞻中条,下瞰大河,唐人留诗者甚多,唯李益、王之涣、畅当三篇,能状其景。”若放在现代中国,人们对于几十层高的楼,也是司空见惯,或许远远的见了,只是高出众楼而己,并不觉奇。但在唐代,这样的三层小楼,如古幽州台一样,登高致远,把酒临风,可以发思古之幽情,叙朋友之真情。王之涣与朋友们登高楼阁,边饮边谈,兴味盎然,渐渐地,眼光落在了更远的去处,思绪也随之远上昊天,就像李白说的那样,“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眼前有景,铺开纸墨,王之涣的诗意涌了上来: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王之涣《登颧鹊楼》


王之涣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正是这首《登颧鹊楼》,奠定了他在唐诗中的不朽声望。稍后于他的李益和畅当也均为享誉一时的才子,也曾到这楼上来过:

迥临飞鸟上,高出世尘间。
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
——畅当《登颧鹊楼》

鹳雀楼西百尺樯,汀洲云树共茫茫。
汉家萧鼓空流水,魏国山河半夕阳。
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为长。
风烟并起思归望,远目非春亦自伤。
——李益《同崔邠登颧雀楼》

应该说,三首诗各人都是下了些功夫的。看似平淡无奇而飘逸灵动、内涵最深的,还的是王之涣。畅当的虽然也浸透着禅味哲理,平静自如,但模仿痕迹显然很重。李益就显得聪明些,在形式上有所新意,不过略有伤神漏气,意蕴上又逊一筹。王之涣的末尾两句,简直出神出化。欲穷千里目,将人们的思绪与宇宙天地联为一体。

中国古代的许多建筑物里,凝聚着诗情画意,蕴藏着真知灼见。就像滕王阁,造就了王勃那样的诗坛巨星。就像泰山,使杜甫迸发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淋漓兴致。登高,确实是远观的佳境。宴请或者送别,求仙或者问道,寻景或者觅趣,有许多都选择在一个高于平地的风景佳处。高处展现出来的一个全新的视角空间,人们需要借助于一个高度,将心中的才华、情思与景物融为一体,如火山一般迸发出来。王之涣的这一首诗,从严格意义上的诗律来讲,是有一点硬伤的,但清代沈德潜评点此诗,“四句皆对,读去不嫌其排,骨高故也”。由景生情,由情入理,短短四行,寥寥数字,王之涣在这首诗里,传达出的是对于生活与人生的哲理:更上层楼,才能览得无限风光。盛唐风骨,不是吟风弄月,不是而是游离于字里行间之外所呈现出来的飞天梦。王之涣的目中,看到的是什么呢?

还是要回到开头说的,王之涣的文章,意在笔先,将丰富的情感进行了淡化处理。而那时的唐朝,如花一般盛开,花开正艳,酒事正酣,安史之乱还没有来,他平日里又是一个击剑悲歌,纵情山水的人,因此得以在自然的怀抱中,也就置身于苍茫与浩瀚之间,心旌摇荡,神游其中。而他在无意提出了一个关于世界观、人生观的命题,放眼寰球,无论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或者一个渺若尘泥的人,要想更上层楼,须得有大胸襟,大气魄,大手笔,将目光投向更远更深处。

王之涣有这样的能力,他在《凉州词》中,颠覆性地写出了“黄河远上白云间”这样的人间绝句,从气势如涌的千里黄河,再缩小到一座静态的孤城,然后再关注到一支由羌笛所吹奏出的离人幽怨,接着,他又再次将目光投向更远更深处,切入了叙事的正题,提出了关于战争,关于家国的命运思考。那时的唐王朝,也正像他笔下的黄河,含着裹挟万里之势,在努力将这个国家的版图一点点地放大到更深更远处。

我喜欢唐代可以穿越千年而其意百态、个性张扬的多彩意境。唐人的诗文中,那种对于生活的态度,可以历百年。不像有些文章,因为独特语境的限制,时过数年而其竟自消亡。诸如送别,十里长亭(唐人的送别实在太多),而这样的别绪,在现实生活里发生得太多了(现今交通与通讯的发达,聚别的频次其实远甚于唐人)。李白与汪伦的一次寻常小别,那首并无匠心的小诗,却赢得无数人的共鸣。即使对熟视无睹的景状,哪怕是寻人不遇,也会有诗,因为唐人有心,有诗文相酬,结果流传下来。高适曾慕名去访王之涣,不遇,留下一首诗,先说“贤交不可见”,末尾说“怀君但愁绝”。王之涣的笔下,也写过两次送别,一次是借柳叙别,“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别离多。”还有一次大约是酒后之言,“今日暂同芳菊酒,明朝应作断蓬飞”,朋友二字,实在是古今作不尽的话题。

关于王之涣的才情,有一则“旗亭画壁”的典故很是传神。

开元中,诗人王昌龄、高适、王之涣齐名。时风尘未偶,而游处略同。一日,天寒微雪,三诗人共诣旗亭,贳酒小饮。忽有梨园伶官十数人,登楼会宴。三诗人因避席隈映,拥炉火观焉。俄有妙妓四辈,寻续而至,奢华艳曳,都冶颇极。旋则奏乐,皆当时之名部也。昌龄等私相约曰:“我辈各擅诗名,每不自定其甲乙,今者可以密观诸伶所讴,若诗人歌词之多者,则为优矣。”……
——薛用弱《集异记》


说是某日,七绝圣手王昌龄、军旅名家高适,还有王之涣,到一处喝酒。喝酒觉得不热闹,便赌诗,召乐伶出来唱诗,居多者为赢。三人俱年轻,小酒喝得也正愉快,正缺少一件乐事,眼见得面前的姑娘又貌美如花,男人在女子面前,都有争强好胜的天性。于是洗耳恭听。乐伶们开始唱了,先唱“寒雨连江夜入吴”,王昌龄赶紧用手在壁上画了一下。另一个乐伶开口便是“开箧泪沾臆”,这回轮到高适快活了,又赶紧在壁上画了一杠。乐伶们唱了前两个的,其中王昌龄还一连唱了两首,大约王、高二人都面含喜色,歪着醉眼笑。言下之意,老王啊,看吧,怎么样,人家没唱你的!

王之涣其时已经成名已久,看着两位老朋友,也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这几个唱歌的大约都是潦倒的乐官,“所唱皆巴人下里之词耳(这一铲子直指他二人的诗‘不怎么地’),岂阳春白雪之曲”,情急之下,他又指着席间最漂亮的一位乐伶,说,等她开口,如果不是我的诗,我这辈子也不敢于你们争高下了,如果唱了俺的,尔等列拜床下,奉我为师。果然,那个美女开口唱道,黄河远上白云间……正是他那首流传甚广的《凉州词》。王之涣抚掌大笑,“田舍奴,吾岂妄哉?”这三个人,笑闹不已,惊得姑娘们来问,得知作者就在眼前,赶紧延请他们入席共饮。据说三人又被拉着吃了一天酒。

这则故事精彩极顶,有头有尾,有声有色,而且在后来还被搬上戏台演绎,可惜并不属实。明代胡应麟经过考证,认为其情不实。不过围绕着这则有趣的故事,人们还是津津乐道,前不久,在网上见过一个贴子,说王之涣是最早的歌曲排行榜得主,读了倒是为之大悦一回。不过,这则故事的编撰,并非空穴来风,也有一定的真实性在里面——三位才子都是一流的诗歌高手,所以让他们聚在一起PK一下,也可逗人一笑,兼以寓教于乐。据《唐才子传》载,王之涣写诗,“每有作,乐工辄取以被声律。”在唐朝,印刷业并不发达,但娱乐业却很兴盛,许多优秀的诗歌也确实是通过乐伶们的传唱而家喻户晓,脍炙人口,流传至今。

可惜王之涣的才名振当代,新旧唐书都未有记载。细想之下,并不奇怪,大浪会淘沙,才名终不淹,人们至今还记得击剑狂歌的王之涣。他曾辞官不做,在家十五年,“酷嗜闲放”,真正闲散之至。
又,据说王之涣的一位亲戚曾受托整理诗集,不慎烛火将诗稿付之一炬,只留下六首。可惜得不得了。不过留下六首,一般人也就能够熟知其中三分之一以上,也是不得了的才情了。不少人穷经皓首地写文章,生前著作等身,名声赫赫,过不了多久,不知怎的转落到民间乡下,被农妇一一撕下,裹了鸡蛋运送他处,真正可惜了锦绣文章;或者不过一百年光景,就谁也不知道了。大家就是大家,举神来之笔,可点石成金,不得不承认。

 

25、崔颢:谁乘黄鹤去

 

如果翻翻报纸,看看电视,就可以发现,媒体上的各种选拔和竞技比赛,似乎一天也不曾断过。行业性的、区域性的、综合性的,一赛未停,又接一赛,搭台的搭台,唱戏的唱戏,叫好的叫好,抛砖的抛砖,耗费巨资,忙得不亦乐乎。比赛本身并不见得有多热闹,热闹往往是由组织者制造出来的。

诗在唐代,是一个传媒,也是一个擂台。人与人比,诗与诗比,这种不确定主题、富有趣味性的文学竞赛时至今日仍然沿袭不衰,将寂寞的文坛弄得热闹生动,花絮繁多。譬如崔颢先到黄鹤楼,题诗一首,力拔头筹,竟然使得后来的诗仙李白大伤脑筋,面对美景,诗兴全无,只是嘟嘟嚷嚷地说了一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话语显得勉强和无奈,大约面对崔颢的诗,只有闷头喝酒。以李白的文名,“哲匠敛手,无作而去”,甘于服膺别人,实在少有。

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崔颢《黄鹤楼》

黄鹤楼有幸,天下人来来去去的,在里面聚会观赏,平静无常,但崔颢和李白这样的大才子一到场,立刻风生水起,骤起波澜。崔颢和李白的这场比赛,没有人来投资和策划,旁观者也少,居然也搞得有声有色。崔颢先来了一趟黄鹤楼,登高望远,心有所动,写了一首感怀诗,放在那儿,也没有大不了的。时隔许久,李白也来了。大文豪来了,接待的当地官方自然也不肯放过这个机会,请赐墨宝。有人顺手就将崔颢的诗稿递了过来。李白不该看的。一看之下,顿时觉得心空脑塞,写不出更好的诗了。干脆认输,走人!

细细品察,这则轶事,其实多有可疑之处。依李白写诗的功底,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常常是在酒后信手拈来,应该早已适应了各个场景、各类求诗者的种种情境。而他若干次地题写天下名山大川,也不乏多有前人(更有名气的前人)佳作,他哪里会顾得了前人脸面,但管借着一腔酒意,写他的李氏文章。甘为崔颢之下,极很有可能出于戏说。

文人之名,除了白纸黑字的著作文章,还有一个重要的传名途径,便是别人的评论。炒作的厉害,半虚半实地生炒,夸大其辞地硬炒,美其名曰地爆炒,是非不辩地恶炒,无中生有地瞎炒……无可比拟。时下有不少作品,文章未火,炒作先热,可谓风生水起,名先文至。崔颢与李白同赋黄鹤楼的轶事,以李白夸赞未写而告负,但后来还是有人从李白的另两首诗《鹦鹉洲》和《登金陵凤凰台》中,找出崔颢作品的影子,再揭李白的伤疤。如果在现代,遇有好事者,说不定会爆出疑似剽窃之类的噱头新闻,弄得沸反盈天。文坛这类事情时有发生,因此便始终不会寂寞。如此一来,一段佳话便成了一段恶炒。

为了李、崔二人这首小诗,历代文坛也未曾停止争论,严羽在《沧浪词话》中称,“唐人七律,当以崔颢《黄鹤楼》第一”,刘克庄则含糊其辞,“真敌手棋也”,甚至连清代的纪晓岚,也饶有兴趣地加入其中参与讨论。崔颢只凭这一首诗,便将唐诗世界点衬得精彩无比。

除了几首好诗,崔颢在唐代,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好名声。


崔颢者,亦擢进士第,有文无行。好蒱博,嗜酒。娶妻惟择美者,俄又弃之,凡四五娶。
——《新唐书 . 卷二〇八》

罪名有三条:一个是参与赌博,二为成日嗜酒,三是不断地娶漂亮老婆。用今天的话来说,既是赌徒,又是酒徒,还是好色之徒。凭着这三条,崔颢一下子被打入品行不端的行列。也许当时的进士考试,没有进行细细审核,这样问题多多的人,居然混进了京城做官。
崔颢的个性,应当是属于那种鹤立鸡群、卓尔不群的叛逆文士。一介文人,不但喝酒,还参与赌博,实在是常人不能接受的。换了李白,嗜酒如命,人家却喝出了酒仙诗仙的好名声;崔颢同样会一掷千金,只混出了个酒徒赌徒的形象。为崔颢作传者,还列举了他年轻时多作浮艳轻薄之诗,又说崔颢游历京师之时,连续娶了三四个夫人,都是美色佳人,且在情感上又不能专一而终,只要不满意,立马休了再娶。这件事,实在是将崔颢的名声搞得江河日下。文人娶妻,挑三拣四,背弃盟诺,心猿意马,换了商人可以一笑了之,换了文人则行不通,传统与道德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即便是近代的浪漫诗人徐志摩,也因此而多获毁誉。

作为开元天宝时期最杰出的诗人之一,崔颢身上其实也有许多优点,可惜优点没被发现,缺点却被找得准准的。崔颢的传记,在新旧唐书中所有文人传记中,是写得最为奇怪的。三四行字,记的都是崔颢“有文无行”的劣行。即便是宋之问,还写了他“弱冠知名”、诗赛一举成名以及被贬后“颇自力为政”等话语在内。而关于崔颢,基本上就是彻头彻尾的毛病一身,坏蛋一个。

文人多为怪物、异类,在生活方面有时难免幼稚,真要被史家揪住小辫子不放,就有口难辩了。人的名声,如果不幸被人钻以死角,只能是无奈与悲哀。

崔颢真有这么坏吗?恐怕也不至于。问题大约还得归集到“恶炒”这个词头上。还有一则关于崔颢“艳诗门”的故事。

初,李邕闻其才名,虚舍邀之。颢至献诗,首章云:“十五嫁王昌。”邕叱曰:“小儿无礼!”不与接而入。
——《唐才子传》


李邕是当时有名的书法家、文学家,是位资格很高的老同志。因为听说崔颢有才名,就请他来。崔颢欣然而来,上了一首《古意》:“ 十五嫁王昌,盈盈入画堂。自矜年正少,复倚婿为郎。舞爱前溪绿,歌怜子夜长。闲来斗百草,度日不成妆。”没想到,崔颢为之得意的作品,老夫子认为浮艳之至,有辱斯文,气得差点吐血,大喝一声“小儿无礼”,门都没让进。崔颢为此也得高兴而来,失意而去。
这难道又是崔颢的错吗?你李邕请人家来,《古意》的内容并非不健康,年轻才子的想法比较奇怪,其中可能另有所指,犯不着这样大惊小怪,大跌眼镜。关于李邕,史称“颇自矜”,对年轻后进不那么慈祥和蔼,李白有一次登门拜谒,也是遭受冷遇。结果李白也不客气,写了一首《上李邕》,末尾说了一句,“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孔子尚知后生可畏,你老人家得瑟什么呢?这简直是替崔颢出了一口恶气。

崔颢留下四十多首诗中,确有十多篇为年轻时创作的关于闺情一类的诗,但今天我们看上去,并不如记载的那样“浮艳”、“轻薄”。诸如《川上女》、《卢姬篇》等,都是反应当时社会生活的优秀而生动的生活诗篇。恰恰相反,都是代女性追求自由与幸福生活的代言。我从崔颢诗中,非但没有看出轻薄,看出来的,只是如火如荼的热血青春,诸如《长干行》等,还流传甚广。

崔颢的一颗心,其实是滚烫的。只是他不懂得包装,不懂得做秀,不懂得阿谀。你有才是吧,我就揭你的短,让你火不起来,让你身败名裂,让你烦闷不安,生活中不是没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家伙大有人在。崔颢“苦吟咏”,埋头发奋,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抒发自己的人生激情,哪知道别人在处心积虑地挖他的墙角。到头来,仕途不顺,进士出身,只谋了个司勋员外郎。更重要的是,他的名声被那些躲在暗处的家伙如愿以偿地搞臭了。

作为盛唐时的重要诗人之一,崔颢也以积极的姿态参与了体验时代生活。在中国文学史上,走出书斋,将目光投向广阔的社会人生,常常会使一个作家呈现出脱胎换骨的惊人变化。漫漫边塞之旅,金戈铁马,快意恩仇,崔颢晚年作品出现“风骨凛然”的大气与凝重,得益于那一次远行。我最喜欢的,是他的两者长诗——《江畔老人愁》、《邯郸宫人怨》,一个百岁老人向“我”叙述历经繁华、历经沧桑的生活变迁,一个失宠被弃、宛如昨日黄花的宫女哭诉放归乡里之后的惨淡人生境遇,他们发出“人生贵贱各有时”、“百年盛衰谁能保”的哀叹,其实正是崔颢关于责任与良知的自然流泻。

单从流传下来的作品,很难看出崔颢的劣行,却多有劝世之句,警世之音。也许在骨子里,崔颢是喜欢如击鼓骂曹的祢衡那样有骨感的文人的。文人的名声,就像是他笔下的那只黄鹤,人随鹤去,驾鹤飞翔。有时候,文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对于你的感觉。


26、颜真卿:热血铸真卿

 

读唐诗不仅给人以艺术的陶冶,更多的是精神世界的洗礼,有时读人比读文更重要。譬如书法大家颜真卿的诗,《全唐诗》中仅录数首,但联系他的身世,却是悲壮与崇高时现其中。后世作为书法家而垂名青史的颜真卿,其实是一个承平之世练字养性、不畏权臣挺身而出、逢国有难慷慨赴死的热血诗人。

颜真卿正式走向政治舞台,是因为唐朝中期发生的规模最大、历时最久的一次政权激荡。公元755年,刚刚应邀写过《大唐西京千福寺多宝塔感应碑文》的颜真卿,时在平原郡任职。他并没有沉迷于自家的书法艺术之中,而是一直在关注着时局的发展。诚如他在《赠裴将军》中所写:“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凌何壮哉。将军临八荒,烜赫耀英材。剑舞若游电,随风萦且回。登高望天山,白云正崔巍。入阵破骄虏,威名雄震雷。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匈奴不敢敌,相呼归去来。功成报天子,可以画麟台。”真正的将才,身负大任,明察秋毫,相时而动,即使在就寝时也会因为外面的风吹草动而突然醒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凭着一种本能,他知道,书法并不是他的唯一,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

公元七世纪初到八世纪中叶,大唐王朝的这驾马车走过了一百多年的路途之后,从春到夏,马不停蹄,终于开始显出倦色。一场暴风雪在六月里骤然降临。将这驾方才装潢得富丽堂皇的马车陷在了泥淖里,而且车轴大坏。唐玄宗坐在车上,坐卧不宁。置唐玄宗于尴尬境地的,是安禄山率领的庞大叛逆军团,一群虎狼之师奔涌南下,西进,卷起层层风暴,将刚刚海晏河清的大唐版图震得地动山摇。洛阳告急,长安告急,雪片似的告急文书涌向长安。这时的唐玄宗猛然意识到——大唐帝国要出事了。

安史之乱一爆发,正邪忠奸顿时如江河之水,显露出清浊本色。萧杀之气霎时弥漫朝野,血溅山河,河朔地区皆陷,唐玄宗闻讯大惊,“河北二十四郡,岂无一忠君乎”!颜真卿把守的平原郡岿然不动的消息传来,这多少让唐玄宗为之动容:颜真卿这个人,我没有听说过啊!

唐玄宗自然不会知道这样一个小官。颜真卿曾四次被任命为监察御史,多次为民解冤请命,以正直干练闻名于时。后来因为看不惯权臣之间的构陷排挤,说了一句公道话,不想被杨国忠听到了,于是在京城里再也呆不下去,被贬黜到平原郡做太守。权臣的一道指令,可以让人寒心十年。

像张九龄等明智之士一样,颜真卿不光知道朝政紊乱,而且早就觉察到安禄山的反意,内忧外患,更需要做好防备,以应不测。于是明里泛舟城外,饮酒赋诗,暗里借着天雨墙坏的名义加高加固城墙,并且扩充兵力。为了抗拒安禄山的虎狼之师,颜真卿高举义旗,振臂一呼,四方皆应,曾在一日之内,连归十七郡,得兵二十余万,共推颜真卿为帅。有一次,当听说安禄山的一个部将迷途知返,欲归顺朝廷,立即派人送去钱粮资助,甚至将自己年仅十岁的儿子送去,作为人质,表明自己的诚信和决心。虽然后来兵围城下,颜真卿弃城而去,或者并没有在战场上发挥决定性的作用,但他的胆量和骨气,赢得了皇室的欣赏,也为他赢得了名节,屡屡嘉奖,封为鲁郡开国公。
然而,在这场平乱之战中,颜家满门忠烈,先后有三十余口共赴国难。颜真卿的堂兄颜杲卿在常山做太守,与颜真卿联合起兵,兵败城陷,严刑拷打之下,但痛骂贼臣,被割了舌头,活活折磨致死。而他的侄子,身首异处,只寻到了一颗被戮的头颅。时隔数年,颜真卿满怀悲愤,写下了《祭侄文稿》:

惟尔挺生,夙标幼德。宗庙瑚琏,阶庭兰玉,每慰人心。方期戬谷,何图逆贼开衅,称兵犯顺。尔父竭诚,常山作郡。余时受命,亦在平原。仁兄爱我,俾尔传言,尔既归止,爰开土门,土门既开,凶威大蹙。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呼哀哉!我承天泽,移牧河关。泉明比者,再陷常山,携尔首榇,及兹同还。抚念摧切,震悼心颜!方俟远日,卜尔幽宅。魂而有知,无嗟久客。呜呼哀哉!尚飨。

正是这篇含悲带恨、饱蘸深情的祭文(其中有数处涂改),成为书法史上的一幅无价之宝,继王羲之的曲水流觞墨宝被奉为“天下第二行书”。

字如其人,颜真卿的脾气,也是刚直不阿。他一生历经四朝,先后与五六任宰相发生过争执与冲突。

先是唐玄宗时的宰相杨国忠因为他不听话,不肯媚附杨氏集团,被贬出京城。唐肃宗重回长安,颜真卿上书,坚决请求皇上先祭太庙,“东向哭三日然后入宫”。当时唐朝政府在战乱中取得了阶段性胜利,正是一派喜庆氛围,好不容易有件可以挽回面子的喜事,颜真卿这么一来,岂不是叫皇上扫兴嘛(这样的祭太庙,并不是件光彩的事情,还要叫皇上哭三天),宰相崔圆当然不高兴,随即将他贬到冯翊任太守。后来,又因率领群臣上表问候被冷落在西宫的太上皇唐玄宗,不识时宜,宰相李辅国又不舒服,将他贬到蓬州任长史。杨炎任相时,颜真卿也是“以直不容”。唐代宗时,宰相元载怕百官直接向皇上打自己的小报告,下令要求上书言事一律先经宰相把关,再行禀奏。颜真卿理直气壮地上书,认为是“上意不下宣,下情不上达,此权臣蔽主,不遵太宗之法”,揭穿元载的用心,这一回,干脆被贬为硖州别驾。

贞观年间的魏征的榜样还在。谏臣的榜样,就是说不中听、但有利于大局、有利于长远的话。颜真卿这样的人在朝中,耿直孤傲,对于那些为所欲为的权臣来说,始终如芒刺在背。这样的人,不容于时,屡屡被贬也就不足为奇了。想想也是,颜真卿的胆子真够大的,愈挫愈坚,不为权势折腰。不过,他看不惯的这几任宰相,后来都没有什么好的名声和下场。

颜真卿有高古士人之风,被贬的任中,却作下大量的书法作品传世,这有点类似于他在《咏陶渊明》中所写,“兴逐孤云外,心随还鸟泯”。他在湖州任刺史的几年间,吴越一带的文士诗人,争相投入其幕中,宾主相谐,和睦相处。诗僧皎然和张志和,茶圣陆羽等人,也是颜真卿的座上宾,往来唱和,自得其乐。颜真卿这几年,倒是更多地过上了艺术家留连山水、闲来泼墨的怡然生活。

宰相元载被诛,颜真卿又被擢刑部尚书,再次进京。这一回,颜真卿遇到了一个比前面几任更为阴险的宰相——卢杞。唐德宗时,地方军阀李希烈武装叛乱,卢杞因为心怀忌恨,便说,太子太师颜真卿德高望重,派他出马,可以不劳师而定。唐德宗并不知这是个借刀杀人的阴谋,天真地以为以颜真卿的威望,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竟然稀里糊涂地答应了,诏可。这个消息传出来,“公卿皆失色”。

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七十五岁高龄、白发苍苍的当朝元老颜真卿,还是毅然放下手中狼毫,深入虎穴。行至半路,河南尹劝他,老人家,万万不可前往,此行犹同羊入虎口。颜真卿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君命不可违啊。为了国家,颜真卿的心里,还和当年一样,涌动着一腔热血。

刚到叛军李希烈的营中,颜真卿立即被扣押(宣诏完毕,成百上千的兵士便如蜂蚁一般扑上来要杀人吃肉)。面对威逼利诱,丝毫不为所动。让他写信,他也只是写些要求子孙严奉家庙,抚恤遗孤之类的家书。李希烈向他请教登基仪式的事,他连连摇头,我不知皇家礼仪,只记得古时候诸侯觐见天子的礼节!

兴元元年,王师复振,逆贼虑变起蔡州,乃遣其将辛景臻、安华至真卿所,积柴庭中,沃之以油,且传逆词曰:“不能屈节,当自烧。”真卿乃投身赴火,景臻等遽止之,复告希烈。……兴元元年八月三日,乃使阉奴与景臻等杀真卿。先曰:“有敕”。真卿拜,奴曰:“宜赐卿死。”真卿曰:“老臣无状,罪当死,然不知使人何日从长安来?”奴曰:“从大梁来。”真卿骂曰:“乃逆贼耳,何敕耶!”遂缢杀之,年七十七。
——《旧唐书 . 卷一百二十八》

颜真卿殉国的消息传来,三军哀戚,德宗为之废朝五日。颜真卿以老迈之身,像一株青松,历经霜雪,百折不挠,诠释了“颜筋”书法的绝唱,昭示了颜家的满门忠烈。

欧阳修曾经说过,“颜(真卿)公书如忠臣烈士,道德君子,其端严尊重,人初见而畏之,然愈久而愈可爱也。其见宝于世者有必多,然虽多而不厌也。”书法乃至艺术,乃至立身处事,沽名钓誉者常常会失却自我与尊严,只有那些心机纯正、执著追求的人方能以自身的人格力量立下示范。颜真卿有一首著名的劝学诗,“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联想到他的五世祖颜之推的《颜氏家训》,他后来能够顺其自然地做这些事,也从侧面证明了:良好的家教,有时候可以影响一个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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