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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

 山长水远不尽天 2010-07-24
                                                                                  寒 梅       
      
       W突然从Y城打来电话,我一时回不过神来,以为有人搞恶作剧,脑袋麻麻的。听到了他的声音,没一点感觉,除了陌生还是陌生,那些颠三倒四的话根本就不像他说的。往远说,快半个世纪了,他杳无音讯,近说也有三十年没影没面的了,怎么就突然想着给在他的记忆中遥远得像天边的星星一样的人打个电话呢?没啥解释的,就是和同学喝酒了,偶然被那个学弟的话题给搅和得五迷三道,说不定离开酒桌就把那个什么电话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但它却像一颗石子在我平静的心海激荡起层层涟漪。那些逝去的日子,那些苦涩的情怀,那些泛黄的画面,早已蒙上了岁月的尘埃,渐渐地淡出了我记忆的天空,这个电话就像那远古吹来的一缕清风,久旱大地的一丝细雨,那韵味悠长的《中华民谣》仿佛又在我的耳边响起:时光的背影如此悠悠,往日的岁月又上心头……       

        我每次回老家总惦记着去看我儿时的那些伙伴,一切美好的记忆都在他们长满皱纹的脸上,岁月染白的发上,没有些许的世俗与势利。但不喜欢去看我高中的同学,因为那里属于我的东西太少,淡淡的,酸酸的,苦苦的。我没有富裕的家境,没有优秀的学业,没有姣好的容颜,反正什么都没有——我是一只丑小鸭。相聚有几句知心的话?有几缕悠悠的情?有几多温馨的回忆?罢了。

        当然也并不是完全的空白,浓的淡的也总还是滋味吧,酸的苦的也总还是故事吧 。

        高一的时候,我写日记,但总有人偷看,泄露了心里的秘密,再不写了。这个“秘密”直到毕业才还我一个“清白”,我不是爱他,而只是喜欢他的厚道而已。高二的时候,我班转来三个男生,都是上一届的。其中一个就是w,据说他是因病休学才插我班的。但奇怪的是,我还没看清他的人,他原来的一个女同学就跟我说:“你可千万别理他,这个人见异思迁。”莫名其妙!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别理他?谁理我呀——水里的鸭子,山间的麻雀 。  

        他高高的个子,瘦瘦的,斯斯文文。冬天常穿着一件蓝色的棉大衣,有点旧,有点破,下面的一个衣角坏了,露着棉花,像一个不修边幅的穷书生。他很沉静,也很沉稳;来来去去总是一个人,像个苦行僧,又像个独行侠。他就坐在最后一排靠右边的那个角上,我个子矮,坐在前面,不搭界。他没有故事,我也没有故事。

        可我还是看见了他的眼睛。只一眼,我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震颤了——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风情万种,柔情蜜意,勾魂摄魄,充满智慧——深邃得像海洋,广袤得像草原。它像蛛丝织成的一张精美的网,我想那些翅膀薄的,体型小的,到处瞎飞不看道的,粘上就跑不掉,网尽天下蝴蝶蜻蜓可能也不在话下。我在心里庆幸:谢天谢地,他的那个同学给了我一个多么真诚而及时的警告啊!有这样一双眼睛怎么不见异思迁,有这样一双眼睛怎么不朝秦暮楚?他有一百个理由见异思迁啊!他有一千个理由朝秦暮楚啊!给他个天,就可以翻出十万八千里;给他片水,就可以扬帆弄潮永不回。我是谁?如来佛吗?不是!龙王爷吗?不是。那就离他远点!从此我不再看他的眼睛,我怕。

        一晃两年过去了,我们长大了。可他还没有故事,也没有见异思迁,更没有朝秦暮楚;依然是默默的,依然是孤独的。两年来,我们朝夕相处着,也常有“狭路相逢”的时候,但我总是从他身边匆匆而过,只看他的衣角,不看他的眼睛,好像怕他窥见我的心似地。我们班的女生除了我之外都很优秀,当然这样说也不甚准确,还有一个山里人,比我还土气,也属丑小鸭之列,以致现在很少有人提起她了。那些女生啊,真是让我望尘莫及——会唱歌的,会打球的,温柔的,泼辣的……但他两年来和谁也没故事,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如我一样被他吓跑了,还是他才高自清稳坐钓鱼船。至于心里或地下有没有就不得而知了。

        他的眼睛告诉我,这是一个志在高远的人,我虽然不能跟他比,但也是一个有梦的人。为了我的梦,我理智地抵制着情感的煎熬,坚守自己既定的目标。可是我们谁也没有预料到志向和梦想会在不可预知的疾风暴雨中破灭——文革开始了。我不是红五类,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反正在那些翻天覆地的日子里,没见他呼风唤雨,也没见他兴风作浪。绝食没有他,武斗没有他,好像没事儿找个恋爱谈谈也没有他。也不知道他是保皇派还是造反派,反正我是溜边的人,保皇不够格,造反不够份,只是时不时地回校看个热闹,似乎没太见着过他的身影。

        但有一回我们相遇了。何年何月何日不记得了,什么机缘也记不得了。那是一个夜晚,在一个不大的办公室里,似乎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人组成的一个战斗队。我们面对面地坐着,准确地说是工作着,好像写大字报吧。不知什么时候,屋里只剩我们俩个了,谁也不说一句话,我心里有点紧张,我不敢抬头看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我,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想找一句话打破这个僵局,搜肠刮肚也不知说啥好。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继续呆在这屋子里,想离开,脚上又像有什么东西绊住一样;我的眼睛在纸上,心思恍惚得不知在哪里。这时,突然停电了,外面黑黑的,屋里黑黑的,我慌急了,怕极了——我怕看见他那双眼睛,尽管不可能看见;我怕在黑暗中撞到他那张网上,尽管不一定撞上。我像掉进了汪洋大海,就要被海浪吞噬,没人救我,只有逃,没有什么选择,于是乎就毅然地逃去了。我站在黑黑的校园里,心里忐忐忑忑的,空空落落的,恍恍惚惚的,不知道逃得对还是不对。第二天他问我,为什么那么快就跑掉了……那时,我很娇小羸弱,他比我高不少,我站在他身边,就像一棵小草一样,他轻柔的话语让我似乎感觉到一种温暖,但还是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低首无言。这是几年里我唯一记住的他跟我说过的话,这也是我们唯一的故事。再以后,我们的那个忘记叫什么名字的战斗队什么时候解散了,他到哪去了,全没记忆了。我们稀里糊涂地毕业了,他没跟我道过别,没跟我说过再见,没跟我挥一下手——从此他在我的视线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我的生活里消失得无声无息。

         鸟兽散的我们各奔他乡。时光苒荏,一晃就到了不得不嫁人的年龄,到了不得不嫁人的境况。可是,嫁谁呢?满地蝗虫,遍地蚂蚁,雪漫着山,冰封着地,原本一心想要变凤凰的麻雀在山间哀鸣,凄婉而无奈。娘说,在同学里找个人嫁吧。这时候说让我去找同学,晚了——我只有一个人的信息,但那是我不想嫁的人。心里有些埋怨:平日里管教得没有丝毫的自由——不许跟男生玩,不许串门,不许跑疯,连过年看秧歌都只能站在自家的大门口,不能走远,连给同学写封信都得偷偷摸摸的。往日他们束缚着我的人,我束缚着自己的心;今天能嫁的人我不想嫁,想嫁的人嫁不着。在那些迷茫的日子里,在那些彷徨的日子里,在那些无助的日子里,在那些苦闷的日子里,只有那双眼睛无数次地闪过来又闪过去,暖着我的心,刺着我的心。而我的心又无数次地警告着自己:别胡思乱想,那是见异思迁的眼睛,那是我抓不住的眼睛,那是能给我幸福也能给别人诱惑的眼睛,与其等他见异思迁,还不如留一份美好在心间。更何况谁知道他心中有没有我呀!若有,我到天涯海角他都会追来。若无,岂不是让他耻笑我自作多情。记住,我们没故事。

         十年之后

         麻雀飞出了大山,在一个晴朗的日子,我终于走进了我梦寐以求的理想王国——大学校园。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突然有人告诉我说,有老同学来看我们了。我欣喜跑过去,教室的走廊里几个同学已在了,大家寒暄着,今天我却忘记了我一眼就认出的那个人是谁了,毕竟又是30年过去了。当大家似乎觉得没有话说的时候,有人指着我身边的一个人问:“你认识他吗?”我这个人看啥眼睛不拐弯的,这一提醒,我才发现身边还有一个人,高高的个子,靠墙站着,眼睛看着我,也好像在说“认识我吗?”瞥他一眼,没有一点熟悉的影子。“不认识。”真的不认识,心里想,这肯定不是我的同学。“仔细看看。”嗨,搞得像考试似的,我有点窘迫——我不喜欢仔细看人,尤其是陌生人。大家叫我的板,只好又看了一眼,还是一头雾水。大家好像很失望,他是不是失望我就不知道了。“那不是w吗?”有人觉得我太弱智,老同学居然不认识。一听这个名字,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咯噔咯噔地沉着——不知是惊讶还是惊喜抑或是惊慌。我极力地掩饰着自己内心海一样的波澜,抬头再看近在咫尺的这个人,四目相对,我心不再木然。是他,真的是他!就是这双眼睛,没错!这大概是我第二次正视他的眼睛,然而毕竟十年了,虽说依然是含着咪咪的笑意,但少了几多柔情,多了些许沧桑。他依然是默默的,依然没有什么话说。但他毕竟来了,不管是不是看我——总算又见到他了。一时间,我想问他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其实我可能也不知要问他什么,因为我对他向来就一无所知。 

        十年的离别几分钟的相聚,匆匆又匆匆,恍然在梦中一样。我们几个同学送他俩出了校门,心里只想悄悄地问他一句“还好吗?”,然而没有一丝空隙能插进这三个字。慢慢地走,缓缓地行,心里只盼他回个头,给我留个电话。然而没有。我怅然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流淌着轮胎的马路的尽头,这个背影是我对他最后的记忆,也让我明白当初我的决定是多么的英明——他的心里哪有我啊!

        陆陆续续地大家都进城了,也有同学来看我了,但没有他。远远近近的同学也时不时地聚一聚,似乎也没见过他的影子。我从不打探他的消息,虽然人到中年,对少年时那些青涩的朦胧的情与爱也不再遮遮掩掩,甚至三八的话都敢说。但我还仿佛存有少女时的羞涩,生怕心中的这份隐秘被窥视去了,关于他的些许消息都是从别人有意无意的话语间捞来的。有一次同学聚会,我们的老师悄悄地问我:“听说当年W对你挺有意思的,你一直不表态。多好的小伙子啊!”老师似乎为我惋惜着。我从没听说过有谁议论我们之间有啥故事,这话题让我措手不及,感到脸有点热,心有点跳:“没有的事,他从来没有任何表示,谁瞎说的?”我不知道是为他辩护还是为自己辩护。老师的话我不知道是不是空穴来风,我说的却是实情。不管老师的这句话是怎么来的,总算给我少女隐密的情怀一丝慰藉,尽管那么轻,那么飘渺。

       一根电话线成了一条时空隧道,四十年,弹指一挥间。电话那端的人儿不再是翩翩少年,电话这端的人儿也不再是窈窕淑女。几十年的时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给那个“见异思迁”一个证明,我倒真是希望有呢。也许他压根就不知道他背上曾压过这样一座大山,如果哪一天他知道了,会不会跑到包青天那去喊冤呢?

        时间的长河流淌着,生命的道路缩短着,忘掉的东西太多,记住的东西太少。也许,一份遗憾就是一份美好,一段往事就是一份财富。这就是美国诗人弗罗斯特说的那一条令人怀恋的“未选择的路”,它披着神秘的面纱,朦胧得像个羞涩少女,让人向往,让人眷恋,这是因为它不属于你自己。这是我唯一珍藏的闺中隐秘,从来没想过要写在什么地方,从来没想过要说给什么人听。夕阳下,闲暇中,一把扇,一杯茶,不遗憾没有鸿雁传书,柳叶题诗的浪漫;不后悔随便找个人嫁了厮守终生的平庸。人生的路有时很偶然,可只有这个偶然才是你自己。

        《中华民谣》那缠绵的旋律、诗意的歌词、隽秀的情怀时常拨动着我的神经,如溪水一样在我的心间脉脉流淌,如彩云一样在我身边轻轻飘荡。生活就是自己酿的一杯酒,清也是它,浊也是它;浓也是它,淡也是它。这就是我们的苦乐年华,这就是我们的人生财富。

       把我喜爱的歌谣连同我珍藏的故事一起献给他吧,一起品尝那些悠悠的值得怀恋的岁月。

        朝花夕拾杯中酒  /   寂寞的我在风雨之后 /  醉人的笑容你有没有  /    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

       时光的背影如此悠悠 /   往日的岁月又上心头 /  朝来夕去的人海中 /   远方的人向你挥挥手 

   南北的路你要走一走 /   千万条路你千万莫回头/  苍茫的风雨何处有 /  让长江之水天际流
   山外青山楼外楼 /   青山与小楼已不再有/  紧闭的窗前你别等候 /   大雁飞过菊花香满楼
  听一听看一看想一想 /  时光呀流水匆匆过 /  哭一哭笑一笑不用说 /  人生能有几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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