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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沈从文

 昵称191190 2010-07-30

我读沈从文

作者:阿贝尔  来源:拙风文化网

  念书那些年,接触过很多现代作家,鲁迅,郭沫若,茅盾,徐志摩,戴望舒,丁玲,冰心,曹禺,等等,都是教科书安排的。一个都不爱,却喜欢躲在角落的朱湘。朱湘在李白捞月的采石矶投江自尽,绝望里有几分宁静。水也不是淹死李白的水,长江也不是收留李白的长江,但每见他的名字,念到他,就有一种纯粹的诗意。允许绝望,也是诗歌的一种选择。沈从文从朱湘的背后走出来,纯粹里不再有朱湘的江南的柔弱和委靡,多了湘西的蛮野和传奇。

  读《从文自传》,跟随他的足迹去湘西川东鄂南。不只跟随足迹,还跟随视野和心性。那些山水,那些人事,美而残忍,纯而惨烈。人性从纷繁的事端渗出,有天然的美,有天然的恶,有人间的机巧。笔触就像从文自己的足迹,深浅、粗细、大小全由世事的软硬、脚步的轻重来决定的。行文如同行军,穿插,迂回,宿营,突击,抢渡,遭遇。地理是蛮野的,人也有蛮野的成分,但蛮野里有更多天然的趣味。一支军队不断变化着上级,自由而无奈,不时被遗忘在深山老林与土匪为敌为伍,不时又被迫转移,清乡或者混战。少年从文跟从这样一支军队,东游西荡混饭吃,除开目睹的打仗杀人,简直就是旅行。

  在纯粹但却混杂了血腥的美丽里呆够了,终于要“叛逃”了。为了理想。理想是那个时代青年的命根子。看见过太多的死,会想到自己的死。尽管非常年轻,但死总是在前头等着。说是前头,也不知是千万里的前头,还是几十米几百米的前头。在不缺乏流弹飞弹的年代,再年轻的生命也都是脑壳提在手里耍。在床上,在水边,在山头,在大厨房和马房,沈从文想了四天,到后来得到一个结论:“好坏我总有一天得死去,多见几个新鲜日头,多过几个新鲜的桥,在一些危险中使尽最后一点力气,咽下最后一口气,比较在这儿病死或无意中为流弹打死,似乎应当有些意思。”到后来便做出这样的决定:“尽管向更远处走去,向一个生疏的世界走去,把自己的生命押上去,赌一注看看,看看我自己来支配一下自己,比让命运来处置我更合理一点呢还是更糟糕一点”。十九天后,沈从文提着一卷行李,出现在北京前门车站,开始了他的文学人生。

  在师范读沈从文的《边城》,就觉得怪怪的美,山水人,就是有阶级有斗争有贫富,也不是对立的,非你死我活,而是呈现了一种和谐,边城的和谐,自然与人、人与人抒情的和谐。但这抒情,不是浪漫主义的主观先行,倒是天地人本身的一种情调。也有悲,也有惨,这悲惨也不是独立于自然的人的争斗的悲惨,而是混合了多种元素的、主调是人在自然面前的无奈的悲惨,美的毁灭的悲惨。这样的悲惨发生在有人生存的任一地方,伴随着春去春来、花开花落。宁静的地理和天生的才情成全了沈从文。时间是速度的,但速度表现在人物的变迁。相对没有变迁的地理让时间沉积,得以捕捉沉积在时间里的永恒。飞驰的速度让时间弯曲甚至缺席,世界因此而成为现象。

  沈从文从来都不是主流。作品不是主流作品,作家不是主流作家。沈从文不屑于主流,甚至小视主流。在主流面前,沈从文不只是冷静、怀疑什么的,而是根本就不去沾边。沈从文深知文学的本质。这本质,又非西方和现代所提供,倒是湘西地理人文造化。沈从文从本质到本质,写他看见的、感觉的、理解的,就是到了北京、上海和青岛,就是有了城市生活经验,笔触依然是湘西的,沈式个人的。这不是一个“乡土情结”可以阐释的,一定涉及到一个艺术家的艺术指向、艺术趣味和艺术品质。

  只做一个作家。这是沈从文的人生理想,也是他的人生实践。时代需要弄潮儿,但他不去报名参加。不是怕被潮水吞噬,是浪尖压根儿就不是他的立足之地。在湘西,在旧军队里,他已经知道弄潮是咋回事。与“左联”青年交往,却不加入“左联”。这是为文的选择,也是为人的选择。不是软骨,不是没有脊梁,是一种朴素的人生价值观。胡也频被捕了,沈从文陪丁玲奔走在上海和南京,营救胡也频。胡也频被害,又模仿其笔迹给丁玲的母亲写信,冒充胡也频陪同丁玲护送婴孩回湖南。将“左联”青年遇害述著文字,已经是后来的事了,但字里的痛却是新鲜的,字里的冷却是凝固的。“……海军学生听说几人即刻就应枪决了,一句话不说,只向同伴凄惨的微笑着,且把头转动着,注意那些同伴,用温和眼光去安慰那些同伴。于是二十三个手足为镣梏缠裹,口中被布片堵塞的年轻人,十二个荷枪的兵士,一个排长,一个监刑的副官,共同沉默地走到军工厂堆积材料的旧房子前面,把二十三个人编排在一堵土墙边,十二个兵士退后十步,一声呼哨知会下,响了八十七枪,一群青年人倒下,完事了,几个兵士方用手电筒晃着,解除了每个人手足的镣梏,且拖曳到数尺外白天预先掘就的土坑里去,再把旁边的柔软的泥土盖上。士兵们作完了事,便沉默地携着镣梏走了。”

  这是距离沈从文最近的死。如果说在湘西目睹的死还是“别人”的死,那么这二十三个人的死已经是自己的了。就感情,就心,就对国家与政治的失望。这么零度的叙事,难免会遭人视为旁观与冷漠。的确也没有呐喊,没有要拯救要拼命的嚎叫。沈从文实在看得太多了,革命与死。文学终究是审美的,个人的。沈从文在给丁玲的信里说:“我不轻视左倾,却也不鄙视右倾,我只信仰‘真实’……争论谁是正统原近于精力的白费,毫无裨于事实。若把文学附属于经济条件和政治环境之下,而为其控制,则转动时代的为经济组织与政治组织,文学无分,不必再言文学。若否认文学受两者控制,文学实有其独创性与独立价值,然则文学论者所持论,仍无助于好作品的产生。不问左右,解决这问题还是作品。一个作者接受了一种主张并不能成为历史上的‘巨无霸’,他所需要的还只是对于他作品制作的努力!”

  沈从文是做纯文学的。但沈的纯文学,实在不是象牙塔,而是根植于湘西甚至中国土壤深广的地理与人性的大树和奇花异草。“站在船后舱看了很多水,我心中忽然好象彻悟了一些……我轻轻的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人,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湘行书简》里这些文字散发的朴实与灵动,可谓人性的极品。

  沈从文也怀疑过自己的作品,他的怀疑是一种迷惘。一种有关真与美的价值判断的迷惘。年轻时候的沈从文是自信的,在给三三的信里曾经写道:“我想印个选集了,因为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说句公平话,我实在是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我的工作行将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得久,播得远。我没有方法拒绝。”文学就是文学,文学终究要靠文学证名。沈从文明白这个道理,因了湘西的水,湘西的山,湘西的人,湘西的生生死死。“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沈从文临死遗言。我们能从沈从文的遗言里读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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