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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如戏,导演是自己

 沧海撷英 2010-08-23
2010年08月06日
 
        对人生,我有两种对待方法。在第一种对待方法里,我把自己摆在前台,和世界上的一切人和物在一起玩把戏;在第二种方法里,我把自己摆在后台,袖手看旁人在那儿装腔作势。

  站在前台时,我把自己看得和旁人一样,不但和旁人一样,并且和鸟兽虫鱼诸物也都一样。人模拟其它物类痛苦,就是因为人类把自己看得比其它物类重要。人类中有一部分人比其它物类苦痛,就是因为这一部分人把自己看得比其余的人重要。比如穿衣吃饭是多么简单的事,然而在这个世界里居然成为一个极重要的问题,就因为有一部分人要亏人自肥。再比如生死,这又是多么简单的事,无数人和无数物都已生过来死过去了。一只小虫让车轮轧死了,或者一朵鲜花让狂风吹落了,虫和花自己都不计较或留恋,而人类则在生老病死以后偏要加上一个“苦”字。这无非是因为人们希望造物主待他们应该比草木虫鱼更优厚。

  因为如此着想,我宁愿把自己看作草木虫鱼的侪辈,草木虫鱼在和风甘露中那样活着,在炎暑寒冬中也还是那样活着。像庄子所说,它们“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它们时而戾天跃渊,欣欣向荣;时而含葩敛翅,安然蛰处,都顺着自然所赋予的那一副本性。它们决不计较生活应该是如何,决不追究生活是为着什么,也决不埋怨上天待它们特薄,把它们供人类宰割凌虐。在它们说,生活自身就是方法,生活自身也就是目的。

  根据草木鱼虫的生活,我得出一个经验:我不在生活以外另求生活方法,不再生活以外另求生活目的。世间少我一个,多我一个或者我时而幸运,时而受灾祸侵逼,我以为都无伤天地之和。你如果问我,人民应该如何生活才好呢?我说,就顺着自然所给的本性生活着,像草木鱼虫一样。你如果问我,人们生活在变幻无常的世相中究竟为着什么?我说,生活就是为着生活,别无其它目的。你如果问我埋怨天公说,人生是多么苦恼啊!我说,人们生在这个世界并非来享福的,所以那并不算奇怪。

  这并不是一种颓废的人生观。你如果说我的话带有颓废的色彩,我请你在春天到百花齐放的园子里去,看看蝴蝶飞,听听鸟儿鸣,然后再回到十字街头,仔细瞧瞧人们的面孔。你看谁是活泼,谁是颓废?请你再冬天积雪凝寒的时候,看看雪压的松树,看看站在冰上的鸥和游在水中的鱼,然后再回头看看遇苦便叫的那“万物之灵”,你以为谁比较能耐苦持恒呢?

  以上是我站在前台对人生的态度。但是我平时很喜欢站在后台看人生。许多人把人生看作只有善恶分别的,所以他们的态度不是留恋就是厌恶。

        我站在后台时把人和物也一律看待,我看西施、嫫母、秦桧、岳飞也和我看八哥、鹦鹉、甘草、黄连一样,我看匠人盖屋也和我看鸟鹊营巢、蚂蚁打洞一样,我看战争也和我看斗鸡一样,我看恋爱也和我看雄蜻蜓追雌蜻蜓一样。我只觉得对着这些纷纭扰攘的人和物,好比看图画,好比看小说,件件都很有趣味。

  这些有趣的人和物之中自然也有一个分别。有些有趣味,是因为它们带有很浓厚的喜剧成分;有些有趣味,是因为它们带有很深刻的悲剧成分。

  我有时看到人生的喜剧,也看人生的悲剧。人生的悲剧尤其能使我惊心动魄。许多人因为人生多悲剧而悲观厌世,我却以为人生有价值正因其有悲剧。我们所居的世界是最完美的,就因为他是最不完美的。这话表面看去,不通之极,但是实含有至理。加入世界是完美的,人类所过的生活——比好一点,是神仙的生活,比坏一点——就是猪的生活——呆板单调已极。因为倘诺件件事都尽善尽美了,自然没有希望发生,更没有努力奋斗的必要。
         人生最可乐的就是活动所生的感觉,就是奋斗成功而得的快慰。世界既完美,我们如何能尝创造成功的快慰?这个世界之所以美满,就在于有缺陷,就在于有希望的机会,有想象的田地。换句话说,世界有缺陷,可能性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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