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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小街,远 去的风景

 闲雅淡痕 2010-09-03
                   
  小街,一色褐青色的麻条石街面;吱吱呀呀的木轮车;用细蔑串的熟荠米;用染料浸红的甜萝卜;响着竹梆声的和面饺儿担儿;沿街叫卖的麻花馓子和糯米团;茶馆里的铜水壶和盖碗茶,叮叮当当的小钉锔铺……走在哪儿,满眼都是这景致。出日头的天气,做生意买卖的人都在自家门前撑出颜色斑杂的布幔,自然连成一个爽凉的巷道。住家的女人呢,便将晾衣篙搭在屋对面过街的木晒楼荫凉处,边纳鞋绣花边看街上的行人。若遇街上有玩龙灯舞狮之类的热闹事儿,女人们便放下手中的活儿,从腋窝边的斜扦口袋里掏出零散钱币俯身抛向街面。只要一家女人这样一引动,那近旁的木晒楼里都会有女人争相向街面抛钱币了。这钱币散落在街面,看热闹的大人小孩便一一捡起聚拢,分毫不差地交给龙狮班。这得了钱币的龙狮班便吆喝着攒劲玩上几套熟路,然后在锣鼓鞭炮竹片声中舞到别处去了。若遇下雨的天气,小街又别有一番味道。麻石街面上,好多人便会撑起散发出桐油味的各色油纸伞。老人们穿着四个大方钉的木屐不紧不慢地走着,脚下发出慢悠而匀和的呱哒呱哒声。遇到这种天气,外地人来小街是不用犯愁的。你尽可随便躲进哪家屋里歇脚,主人一点不嫌弃。主事的女人会很快奉上茶烟,并陪着聊话。倘若雨下的时间长,也无碍的。到了吃饭的时候,桌子一拖,凳子一挪,一碗炸豌豆,两个鲜青菜,外加一钵汤,蛋花上漂着自家晒制的腌菜,酒是本地老糠酒,主人客人便可呼呼呵呵地吃个酒足饭饱。吃过了,雨也停了,嘴一抹,客人起身告辞,花梢话不多,只说日后还来小街道谢的。过了些时日,外地人果然就来了,一来,急忙办完事,便进得受过款待的哪家屋里,取下肩上褡裢,从里面拿出烤烟、茶叶、黄豆或糯米之类送与主人,主人必是来一番推谢,但怎么说也抵不过客人的执拗,说这点现成货都要这样“夹生”(讲客气),日后就是进一百次街也不朝这屋里看一眼,于是,主人只得笑着收下了。
 小街人有个怪脾气,遇事总喜欢争讲。譬如,冬腊月里,这腌鸡肉鱼鸭要用好多盐,要怎么个熏法,是要争讲一番的。这家说,一斤鲜货放一两盐盘古以来就这样;那家说,只能放八钱因为小街的盐是粗籽盐咸得要命,放足了伢儿们吃了会咳喘。这熏呢,这家说,熏腊货最好不用劈柴火要用锯木灰加废茶叶;那家说加废茶叶不如用柚子皮熏出来的腊货香。争来争去的结果呢,自然是放盐的该放多少依旧放多少,熏腊货的当然是你给我一些废茶叶我给你一些柚子皮。又譬如哪家媳妇怀了孩子,这生男生女也必得争讲一番。这个说,嗯,这媳妇肚子里的蹲的定是女伢儿,小喜!那个说,不对,是大喜,男伢儿,没看那肚子,分明怀的个尖尖肚,这叫上顶爹,下蹬娘,生下个伢儿跑四方嘛。于是男人女人便在笑闹声中一直争讲下去。自然,这争讲是毫无结果的
津市的街巷分后街、正街和河街。除正街外,都与水结缘。后街有长长的后湖及大小湖塘。湖塘水面搭着各式各样的石板桥和木桥。人蹲在桥面,垂手就是水。小街的女人们嫌外河船只多,河坡陡,搓衣摆衫不顺当,大都喜欢来桥面洗衣服。女人们蹲在桥面上,旁边的木桶和篓里装着衣被,劈劈啪啪的棒槌声震得山响。每到这种时候,孩子们便吹着自制的柳叶哨,唱着自编的歌,在女人们互相嘻笑对方男人的嗔骂声中,栽跟斗、叠罗汉、掏鸟窝、摘野莓,快活极啦。天旱的日子,小溪已经干涸,桥下只有湿软的牛蹄窝里麻混的水。这时节,女人们只能去外河搓洗衫巾了,可孩子们照例来这儿玩。他们将桥面当凉席,一个个仰头朝天躺着看流动的云彩,学林中的鸟叫,有时翻身过来用小石子打水窝里的泥鳅和水蛇。玩累了,便谁也不说话,静静地躺着,竖起耳朵听乡路上的声音。这声音有山歌、牛叫、木轮车、吆喝、狗吠、以及鹅鸭的和鸣,象天边传来似的,极好听。
 故乡的河街是傍着澧水河依势筑建的。木质屋宇有着各式各样的吊脚楼,长短粗细不一的吊脚楼柱子就浸在水里,一如湘西凤凰的那种味儿。平日里,河里泊着各种各样的船,岩帮子、驳划子、板划子、乌冈子、小驳佬、以及从麻阳、保靖、沅陵顺水开过来的阔头尖尾船,以及从四川过来的柏木古桅船。水上船家的禁忌是很多的。譬如说姓氏吧,姓陈的,因忌沉,要叫“泡”;姓龙的因怕亵渎龙之神威,得叫“溜”;姓杜的暗合了“倒”、“斗”和“堵”的谐音,要叫“顺”了。小街和水有缘份,和船老板极和顺,在姓氏叫法上从不犯忌,一律照水上人家的讳称,很得船家欢心,十分合得来。
河街人做买卖者居多,大都找船家主顾。白日里,只等船一靠岸,那挽着竹蓝的大姑娘;叫卖甜萝卜的老汉;卖香稣麻花馓和糖滚糯米团子的大嫂便一涌而上,纷纷挤上跳板上了船,且一个个笑盈盈地和船家亲热地直打招呼。这些船老板照例会一边高声大气地说笑应话,一边下风篷绾缆绳。这时节,各船家的内老板娘子会喜滋滋地从后舱跨船舷上来买各种吃食。买来的吃食,多是给一些用布绳捆扎腰间系在舵杠上的小孩享用的。船家自己呢,则是卸完货收拾停当上岸后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这时节,若遇船上装的是红枣、李子、生姜和辣椒之类,那船老板会十分客气地抓上一点点送与小街的买卖人,这必是有一番推谢。于是,河岸边少不得又要荡起一片朴拙憨直的笑。
 小街的夜是一壶酒。
 月上柳梢的时候,小街的屋宇、山墙、布幔皆溶在青黛色的的廓影里。这时候,小街的各家窗口都亮着灯,桐油灯、美孚灯、吊罩灯、帽儿灯、三角灯各各闪忽着,一如当窗的玻璃上映了只只橙红的桔。这时的小街,做夜堂生意的极少,他们大都白日劳作,夜来歇憩。有的拉家常说掌故;有时拉鞋帮扎绣面,有的则跑到吊脚楼茶馆,摆上几块熏黄干,要过几两老糠酒,边听戏文边有滋味有味地咂抿起来。小街夜的河面十分迷人。月光下,河面胧起薄雾,对岸村野间的树林屋宇弥漫着雾气,从远处看去,迷蒙间宛若一幅幅宽宽的乳色缎带飘挂其间,一如画家随意抹上的一笔。月上中天的时候,雾散了,大地一片清朗,河岸、树林、房舍显出明爽的廓影。河面上,水波闪亮,岸边船只桅尖上的灯影在月光的清辉里,渐渐淡了,恰似天边抖落的星星嵌在小街河边船只的桅尖上。
 每到这个时候,孩子们最喜欢邀伙伴来月夜小街的河边玩。“月亮亮,跟我走,一走走到小街口,月亮姥姥往下看,看见了过门的小媳妇。小媳妇,勾下头,手遮脸儿好怕丑。叫声小媳妇,只管莫怕丑,快穿嫦娥的花衫儿,快抬吴刚的桂花酒……”他们每回总是搭肩搂腰唱着儿歌来河边。有时呢,他们正唱着,忽然会听到一个重重的“嘘”声从河弯的背亮处传过来,孩子们知道,那是扳罾渔船上的老爷爷下网后怕惊跑鱼儿发出的信号。他们乖着呢,一听,便不唱了,都用脚跟点地,轻轻地走到河边看老爷爷板罾起网。老爷爷朝他们笑吟吟地点头挽绳扳罾杆。一会儿,罾网出水了,网窝里各色鱼在月光下波光粼粼,亮晶晶晃人眼目。老爷爷喜滋滋用三角网将鱼舀上来,然后放进舱舵下的大鱼篓里。舀完鱼儿后,老爷爷从后舵房碗柜里拿出一只装满油炸焦黄色毛干鱼的粗釉土瓷碗来到前舱。他边朝孩子们招手边倒酒坐了下来,他们来到船边,老爷爷给孩子们每人两条毛干鱼。孩子们喜极了,接过,道谢,然后嚼着喷香的毛干鱼到别处去了。
 玩着嚼着唱着的时候,忽就听到河面深处有“哗—哗—”的水声,接着就有喊声飘过来,“卤蛋卤干子酒欧—饺子(的)面罗—”。那个尾音的“罗”字翘得老高,然后缓缓滑下来,隐没了。循着声音望去,只见河面泛光的波影里好似从月洞门里划过来一只小船。随着水声和喊声渐近,小船便划到河岸边的船帮旁停了下来,月光下,孩子们看到船头站着一个蓄山山羊胡子的爷爷,那手里托着一只竹制圆筛,圆筛上堆放着各色卤肉卤干子卤蛋等下酒菜。这时节,只见河边船家的拖蓬声和碗盘叮当声响起,船家主儿手拿碗碟钵盘跨档跳舷,一个一个朝山羊胡子老爷爷走来。老爷爷忙不迭地笑迎,客主搭话卖货找钱。一阵忙乎后,小船的香味伴着哗哗的水声飘向别处,顿时,月光、酒香、笑语,水声在影影绰绰中把河街弄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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