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
洪湖水,浪打浪 千里来寻洪湖,洪湖借与他一叶扁舟。天蓝蓝,水蓝蓝,云柔柔,风柔柔,午后的秋阳闲闲地照下 来,四下里不见一星人影,不闻一丝嘈杂,静谧,犹如太古;偶有鸟啼,偶有鱼跃,啁啾过后泼刺过后须 臾跌入更深的清寂。半晌,他直起腰,伸长脖颈,透过接天的莲叶向湖面巡视,远远地,见一小岛,小得 不能再小,将够砌一间茅屋,并半间耳房,孤单而又神秘,掩映在两株垂柳之中。倘若转瞬从柴扉后闪出 一位芙蓉仙子,哪怕采莲的村姑也行,他想,这儿岂不就成了世外桃源。 “龙从万顷平湖腾浪起,舟向千条长河踏歌来。”寄身沧浪,不由又想起了那副对联:对联悬挂在龙舟 大赛主席台的两侧,主席台设在一艘趸船上,趸船固定在直通湖心的河道的中央。那是午前,10点来钟。 河的南岸绿柳笼荫,翠竹凝碧,颇饶江南水乡的韵致;北岸却是一溜长堤,笔直而空旷;南岸北岸都挤满 了狂欢的乡民。水道宽140米、长1600米。龙舟从对面出发,冲波逆浪而来。抵达终点,也就是主席台, 以率先抢到垂吊在趸船头上空的绣球者为胜。令人惊心动魄而又惊讶不已的,是打头阵的那对龙舟,双方 各自拥有132名桨手,经过一番擂鼓水战般的比斗,最后竟然并肩冲线,同时夺标!选手多为久经风浪的 渔民,以城市人的眼光审视,年纪明显偏大,一般总在三四十岁,60开外的,也大有人在。其中,他特别 瞩目一位老鼓手,枯瘦、黧黑,动作却出神入化,俨然有指挥大师卡拉扬之风。 这带水乡属于洪湖市,这片湖面属于瞿家湾镇,首届中国蓝田农民文化节,在这儿的镇政府所在地拉 开帷幕。那些吟珠啸玉的歌手,那些夺神耀眼的舞星,在他,自不陌生,但那是在京城,在另一个世界, 用的是另一双眼睛。如今,置身在人山人海的露天广场,与四乡八镇的百姓一道手舞足蹈,大呼小叫,感 受不啻天壤之别。台上报告《洪湖水,浪打浪》,这是一支老歌,也是当地的“市歌”、“镇歌”、“乡 歌”、“村歌”。歌手绣口一开,观众立马跺脚鼓掌相和。有一刻,他担心舞台两侧的广告牌会被震垮,还 有那些音响架。以及,以及那些挤坐在广场之外农家房顶上的看客,远远地,他们是那么小,那么小,仿 佛一只只麻雀。假如他们也在使劲跺脚鼓掌,假如?他不敢再朝下想。 一阵清风吹过,耳畔恍若传来赛龙舟的鼓点。隐隐约约,若有若无。不对吧。这儿离开赛场有10多 里地,什么风能吹得这么远?他清楚这段距离,他在现场待了一个上午,然后被快艇载来湖畔用餐,然后 被安排就地休息,然后,就独自一人,悄悄来到湖湾,租了一叶扁舟,自由自在地游荡。洪湖是因为洪湖 赤卫队而名扬天下,洪湖赤卫队是因为同名影片而家喻户晓,影片又是因为“洪湖水”的插曲而众口相传。 常常,一支优秀的歌曲,它的感染力,穿透力,震撼力,不是可以用金钱折兑,不是可以用命令强求,也 不是可以用梯恩梯当量计算。他应该马上回到赛场;盈眸而笑的阳光,荡胸而漾的涟漪,现在都是召他唤 他催他促他的电波。但在返回之前,他还有一件事儿要做。于是,他弯下腰,从搁在脚旁的手提包里掏出 一个信封,从信封中倒出几十粒祖籍洪湖而生长于京城的莲子。他把莲子捧起,仰头,合掌,聊作祷告, 随后款款投进湖心。想象它们携带着北国的雨露,并文化的馨香,重新回到天高地迥的故土,一刹那他竟 飘飘然忘乎南北东西。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