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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妇吟 韦庄

 知愚草堂 2010-09-26

秦妇吟

《秦妇吟》是唐末五代诗人韦庄创作的一首长篇叙事诗(乐府诗)。《秦妇吟》在古代叙事诗中堪称扛鼎之作。韦庄的写实精神,使得此诗在杜甫“三吏三别”、白居易《长恨歌》之后,为唐代叙事诗树起了第三座丰碑。后人把《秦妇吟》与汉乐府《孔雀东南飞》、北朝乐府《木兰辞》并称为“乐府三绝”。

长诗诞生时,民间就广有流传,并被制为幛子悬挂;作者则被呼为“秦妇吟秀才”,与白居易曾被称为“长恨歌主”并称佳话。其风靡一世,盛况空前。然而这首“不仅超出韦庄《浣花集》中所有的诗,在三唐歌行中亦为不二之作”(俞平伯)的(秦妇吟),却厄运难逃。由于政治缘故,韦庄本人晚年即讳言此诗,“他日撰家戒,内不许垂《秦妇吟》幛子,以此止谤”(《北梦琐言》)。后来此诗不载于《浣花集》,至使宋元明清历代徒知其名,不见其诗。至近代,《秦妇吟》写本复出于敦煌石窟,真乃天幸。

  【名称】秦妇吟

  【年代】唐末

  【作者】韦庄

  【体裁】乐府诗

韦庄秦妇吟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

  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

  路旁忽见如花人,独向绿杨阴下歇。

  凤侧鸾欹脚斜,红攒翠敛眉心折。

  借问女郎何处来,含颦欲语声先咽。

  回头敛袂谢行人,丧乱漂沦何堪说。

  三年陷贼留秦地,依稀记得秦中事。

君能为妾解征鞍,妾亦与君停玉趾。

 

  前年庚子腊月五,正闭金笼教鹦鹉。

  斜开鸾镜懒梳头,闲凭雕拦慵不语。

  忽看门外起红尘,已见街中擂金鼓。

  居人走出半仓皇,朝士归来尚疑误。

  是时四面官军入,拟向潼关为警急。

  皆言博野自相持,尽道贼军来未及。

  须臾主父乘奔至,下马如门痴似醉。

适逢紫盖去蒙尘,已见白旗来匝地。

 

  扶羸携幼竞相呼,上屋缘墙不知次。

  南邻走入北邻藏,东邻走向西邻避。

  北邻诸妇咸相凑,户外崩腾如走兽。

轰轰崐崐乾坤动,万马雷声从地涌。

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烟烘

  日轮西下寒光白,上帝无言空脉脉。

  阴云晕气若重围,宦者流星如血色。

  紫气渐随帝座移,妖光暗射台星拆。

 

  家家流血如泉涌,处处冤声声动地。

  舞伎歌姬尽暗捐,婴儿稚女皆生弃。

  东邻有女眉新画,倾国倾城不知价。

  长戈拥得上戎车,回首香闺泪盈把。

  旋抽金线学缝旗,才上雕鞍教走马。

  有时马上见良人,不敢回眸空泪下。

  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

  妆成只对镜中春,年幼不知门外事。

  一夫跳跃上金阶,斜袒半肩欲相耻。

  牵衣不肯出朱门,红粉香脂刀下死。

  南邻有女不记姓,昨日良媒纳新聘。

  玻璃阶上不闻声,翡翠帘前空见影。

  忽看庭际刀刃鸣,身首支离在俄顷。

  仰天掩面哭一声,女弟女兄同入井。

  北邻少妇行相促,旋解云环拭眉绿。

  已闻击托坏高门,不觉攀援上重屋。

  须臾四面火光来,欲下回梯梯又摧。

  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悬尸已作灰。

  妾身幸得全刀锯,不敢踟蹰久回顾。

  旋梳蝉逐军行,强展蛾眉出门去。

旧里从兹不得归,六亲自此无寻处。

 

  一从陷贼经三载,终日惊忧心胆碎。

  夜卧千重剑戟围,朝餐一味人肝脍。

  鸳帏纵入岂成欢,宝货虽多非所爱。

  蓬头面垢眉犹赤,几转横波看不得。

  衣裳颠倒语言异,面上夸功雕作字。

  柏台多半是狐精,兰省诸郎皆鼠魅。

  还将短发戴华簪,不脱朝衣缠绣被。

  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

朝闻奏对入朝堂,暮见喧呼来酒市。

 

  一朝五鼓人惊起,叫啸喧呼如窃议。

  夜来探马入皇城,昨日官军收赤水。

  赤水去城一百里,朝若来兮暮应至。

  凶徒马上暗吞声,女伴闺中潜色喜。

  皆言冤愤此时销,必谓妖徒今日死。

  逡巡走马传声急,又道军前全阵入。

  大彭小彭相顾忧,二郎四郎抱鞍泣。

  汛汛数日无消息,必谓军前已衔璧。

簸旗掉枪却来归,又道官军悉败绩。

 

  四面从兹多厄束,一斗黄金一斗粟。

  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人肉。

  东南断绝无粮道,沟壑渐平人渐少。

  六军门外倚僵尸,七架营中填饿殍。

  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

  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

  华轩绣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

  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

  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来时晓出城东陌,城外风烟如塞色。

  路旁时见游奕军,坡下寂无迎送客。

  霸陵东望人烟绝,树锁骊山金翠灭。

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墙匡月。

 

  明朝晓至三峰路,百万人家无一户。

  破落田园但有蒿,摧残竹树皆无主。

  路旁试问金天神,金天无语愁于人。

  庙前古柏有残殿上金生暗尘。

  一从狂寇陷中国,天地晦明风雨黑。

暗前神水不成,壁上阴兵驱不得。

间日徒歆奠飨恩,危时不助神通力。

  我今愧恧拙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

  寰中箫管不曾闻,筵上牺牲无处觅。

  旋教魔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

  妾闻此语愁更愁,天遣时灾非自由。

神在山中犹避难,何须责望东诸侯。

 

  前年又出杨震关,举头云际见荆山。(前年似为前天

  如从地府到人间,顿觉时清天地闲。

  陕州主帅忠且贞,不动干戈唯守城。

  蒲津主帅能戢兵,千里晏然无戈声。

朝携宝货无人问,暮插金钗唯独行。

 

  明朝又过新安东,路上乞浆逢一翁。

  苍苍面带苔藓色,隐隐身藏蓬荻中。

  问翁本是何乡曲,底事寒天霜露宿。

  老翁暂起欲陈词,却坐支颐仰天哭。

  乡园本贯东畿县,岁岁耕桑临近甸。

  岁种良田二百廛,年输户税三十万。

  小姑惯织褐袍,中妇能炊红黍饭。

  千间仓兮万斯箱,黄巢过后犹残半。

  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

  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

  入门下马苦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

  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残年一身苦。

  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

朝饥山草寻蓬子,夜宿霜中卧荻花。

 

  妾闻此老伤心语,竟日阑干泪如雨。

  出门唯见乱枭鸣,更欲东奔何处所。

  仍闻汴路舟车绝,又道彭门自相杀。

  野色徒销战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

  适闻有客金陵至,见说江南风景异。

  自从大寇犯中原,戎马不曾生四鄙。

  诛锄窃盗若神功,惠爱生灵如赤子。

  城壕固护教金汤,赋税如云送军垒。

  奈何四海尽滔滔,湛然一镜平如坻。

  避难徒为阙下人,怀安却羡江南鬼。

愿君举棹东复东,咏此长歌献相公。

  

从公元880年(唐僖宗广明元年)冬到公元883年(中和三年)春,即黄巢起义军进驻长安的两年多时间里,韦庄因应举羁留长安,兵中弟妹一度相失,又多日卧病,他便成为这场震撼神州大地的社会巨变的目击者。在他离开长安的第二年,即中和三年,在东都洛阳创作了这篇堪称史诗的力作。在诗中,作者虚拟了一位身陷兵中复又逃离的长安妇女“秦妇”对邂逅的路人陈述其亲身经历,从而展现了那一大动荡的艰难时世之各个方面。

《秦妇吟》是一篇诗体小说,当然具有纪实性质。全诗共分五大段。首段叙述诗人与一位从长安东奔洛阳的妇人(即秦妇)于途中相遇,为全诗引子;二段为秦妇追忆黄巢起义军攻占长安前后的情事;三段写秦妇在围城义军中三载怵目惊心的各种见闻;四段写秦妇东奔途中所见所闻所感;末段通过道听途说,对刚刚平定的江南寄予一线希望,为全诗结尾。

  《秦妇吟》用了大量篇幅叙述了农民军初入长安引起的动乱。据《新唐书?黄巢传》所记载“贼酋择甲第以处,争取人妻女乱之”。韦庄生动再现了这一幕:

适逢紫盖去蒙尘,已见白旗来匝地。扶羸携幼竞相呼,上屋缘墙不知次。南邻走入北邻藏,东邻走向西邻避。北邻诸妇咸相凑,户外崩腾如走兽。轰轰琨琨乾坤动,万马雷声从地涌。火迸金星上九天,十二官街烟烘。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舞伎歌姬尽暗捐,婴儿稚女皆生弃。“秦妇”的东西南北邻里遭到烧杀掳夺,几无一幸免。仿佛世界的末日到了,整个长安城就只有嘶杀声与哭喊声。

不仅起义军的“暴行”令人发指,就连他们的一举一动,包括沿袭封建朝廷之制度,也是令人作恶的:“衣裳颠倒语言异,面上夸功雕作字。柏台多半是狐精,兰省诸郎皆鼠魅。还将短发戴华簪,不脱朝衣缠绣被。翻持象笏作三公,倒佩金鱼为两史。”这段文字生动地反映出黄巢进入长安后的失策,写出农民领袖是怎样惑于帝王将相的错误观念,在反动力量未曾肃清之际就忙于加官赏爵,作茧自缚。诗中涉及这方面的内容相当丰富,它还写到了农民起义军是怎样常处三面包围之中,与官军进行拉锯战,虽经艰苦卓绝的奋争而未能解围;他们又是怎样陷入困境,自顾不暇,也就无力解民于倒悬,致使关辅人民饿死沟壑、析骸而食;以及他们内部藏纳的异己分子是如何时时在祈愿他们的失败,盼望恢复失去的天堂。而这些生动形象的史的图景,是正史中不易看到的,它们体现出作者的才力。

《秦妇吟》是一个动乱时代之面面观,它的笔锋所及,又远不止于农民军一面,同时还涉及了统治者内部矛盾。韦庄在描写自己亲身体验、思考和感受过的社会生活时,将批判的锋芒指向了李唐王朝的官军和割据的军阀。诗人甚至痛心地指出,他们的罪恶有甚于“贼寇”黄巢。《秦妇吟》揭露的官军罪恶主要有二:

其一是抢掠民间财物不遗余力,如后世所谓“寇来如梳,兵来如篦”。诗中借新安老翁之口控诉说:“千间仓兮万斯箱,黄巢过后犹残半。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入门下马如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残年一身苦。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

  其二便是杀人甚至活卖人肉的勾当。这一层诗中写得较隐约,陈寅恪、俞平伯先生据有关史料与诗意互参,发明甚确,扼要介绍如下。据《旧唐书?黄巢传》,“时京畿百姓皆寨于山谷,累年废耕耘。贼坐空城,赋输无入,谷食腾踊。米斗三四千。官军皆执山寨百姓鬻于贼,人获数十万”。《秦妇吟》则写道:“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人肉”、“夜卧千重剑戟围,朝餐一味人肝脍”,而这些人肉的来源呢?诗中借华岳山神的引咎自责来影射讽刺山东藩镇便透漏了个中消息:“闲日徒歆奠飨恩,危时不助神通力。寰中箫管不曾闻,筵上牺牲无处觅。旋教魇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俞平伯释云:“筵上牺牲”指三牲供品;“无处觅”就得去找;往哪里去找?“乡村”,史所谓“山寨百姓”是也。“诛剥”,杀也。“诛剥生灵过朝夕”,以人为牺也,就是靠吃人过日子。以上云云正与史实相符。黄巢破了长安,珍珠双贝有的是——秦妇以被掳之身犹曰“宝货虽多非所爱”,其他可知——却是没得吃。反之,在官军一方,虽乏金银,“人”源不缺。“山中更有千万家”,新安如是,长安亦然。以其所有,易其所无,于是官军大得暴利。

  凡此两端(抢掠与贩人),包括韦庄晚年“北面亲事之主”王建及其僚属,亦在此诗指控之列。陈寅恪谓作者于《秦妇吟》其所以讳莫如深,乃缘“志希免祸”,是得其情实的。

  韦庄早岁即与白居易同寓下,又心仪杜甫,寓蜀时重建草堂,且以“浣花”命集。《秦妇吟》正体现了杜甫、白居易两大诗人对作者的影响,且有青出于蓝之处。杜甫没有这种七言长篇史诗,唯白居易《长恨歌》可以譬之。但《长恨歌》浪漫倾向较显著,只集中表现两个主人公爱的悲欢离合。《秦妇吟》纯乎写实,其椽笔驰骛所及,时间跨度达两三年之久,空间范围兼及东、西两京,所写为历史的沧桑巨变。举凡乾坤之反覆,阶层之升降,人民之涂炭,靡不见于诗中。如此宏伟壮阔的画面,元、白亦不能有,唯杜甫(五言古体)有之。但杜诗长篇多政论,兼及抒情。《秦妇吟》则较近于纯小说的创作手法,例如秦妇形象的塑造、农民军入城的铺陈描写,金天神的虚构、新安老翁的形容,都是如此。这比较杜甫叙事诗,可以说是更进一步了。在具体细节的刻划上,诗人摹写现实的本领也是强有力的。如从“忽看门外红尘起”到“下马入门痴似醉”一节,通过街谈巷议和一个官人的仓皇举止,将黄巢军入长安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和由此引起的社会震动,描绘得十分逼真。战争本身是残酷无情的,尤其在古代战争中,妇女往往被作为一种特殊战利品,而遭到非人的待遇。所谓“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蔡琰)《秦妇吟》不但直接通过一个妇女的悲惨遭遇来展示战乱风云,而且还用大量篇幅以秦妇声口毕述诸邻女伴种种不幸,画出大乱中长安女子群像。其中“旋抽金线学缝旗,才上雕鞍教走马”二句,通过贵家少妇的生活突变,“路上乞浆逢一翁”一段,通过因破落而被骨肉遗弃的富家翁的遭遇,使人对当时动乱世情窥班见豹。后文“还将短发戴华簪”数句虽属漫画笔墨,又足见农民将领迷恋富贵安乐,得意忘形,闹剧中足悲者。从“昨日官军收赤水”到“又道官军悉败绩”十数句,既见农民军之艰难顽强,又见其志气实力之日渐衰竭,凡此刻划处,皆力透纸背;描摹处,皆情态毕见。没有十分的艺术功力,焉足办此。《秦妇吟》还着重环境气氛的创造。从“长安寂寂今何有”到“天街踏尽公卿骨”十二句,写兵燹后的长安被破坏无遗的现状,从坊市到宫室,从树木到建筑,一一道来,纤毫毕见,其笔力似在《长恨歌》、《连昌宫词》描写安史之乱导致毁坏的文字之上。尤其“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竟使时人惊讶,堪称警策之句。“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洛阳是“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而一个妇人在茫茫宇宙中踽踽独行,“朝携宝货无人问,暮插金钗唯独行”。到处是死一般的沉寂,甚至比爆发还可怕,这些描写较之汉魏古诗“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这类诗句表现力更强,更细致成功地创造了一种恐怖气氛。
王国维:唐写本韦庄《秦妇吟》跋  此诗前后残阙,无篇题及撰人姓名,亦英伦博物馆所藏,狩野博士所录。案:《北梦琐言》:蜀相韦庄应举时,遇黄寇犯阙,著《秦妇吟》一篇,云“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此诗中二语,则为韦庄《秦妇吟》审矣。《琐言》又云:尔后公卿颇多垂讶,庄乃讳之,时人号为“秦妇吟秀才”。他日撰家诫,内不许垂《秦妇吟》障子。以此止谤,亦无及也,云云。是庄贵后讳言此诗,故弟蔼编《浣花集》,不以入集,遂不传于世。然此诗当时制为障子,则风行一时可知。伯希和教授《巴黎国民图书馆敦煌书目》亦有《秦妇吟》,下署名“右补阙韦庄”。彼本有前题,殆较此为完善欤。www.
  又跋
  余曩考日本狩野博士所录伦敦博物馆残本,据《北梦琐言》定为韦庄《秦妇吟》。后阅《巴黎国民图书馆敦煌书目》,有《秦妇吟》一卷,署“右补阙韦庄撰”,因移书伯希和教授,属为写寄。甲子正月,教授手录巴黎所藏天复五年张龟写本以至,复以伦敦别藏梁贞明五年安友盛写本校之。二本并首尾完具,凡千三百八十六字。其首云:“中和癸卯春三月”,则此诗乃中和三年所作。其末云“适闻有客金陵至,见说江南风景异”;又云“愿君举棹东复东,咏此长歌献相公”,则此诗乃上江南某帅者。考是时,周宝以镇海军节度使同平章事镇润州,则相公盖谓周宝也。庄遇黄寇之乱,初居洛中,旋客江南,《浣花集》四有《江上逢使馆李学士》诗云:“关河自此为征垒,城阙于今陷战鼙。”自注云:时巢寇未平。则中和三年三月,庄已由洛渡江。其后有《陪金陵府相中堂夜宴》诗、《观浙西府相畋游》诗,又有《官庄》诗,自注云:江南富民悉以犯酒没家产,因以此诗讽之,浙帅遂改酒法,不入财产。
  是庄曾为周宝客。此诗当即其初至江南贽宝之作矣。此时庄尚未第,其署“右补阙”者,乃庄在唐所终之官。考庄自巢乱后,自洛而吴、而越、而赣、而楚,至景福二年癸丑,始还京应举。其投寄旧知诗,所谓“万里有家留百越,十年无路到三秦”者也。是年下第,至次年乾宁改元,始成进士。其入蜀之岁,则弟蔼作《浣花集序》云:庚申(光化三年)
  夏,以中谏□□□□。辛酉(天复元年)春,应聘为蜀奏记。而《浣花集》(十)有“过樊川旧居”诗,自注云:时在华州驾前奉使入蜀作。
  考昭宗以乾宁三年丙辰七月幸华州,至光化元年戊午八月始还京师,则庄奉使入蜀,当在丙、丁、戊三年中。而《唐书·隐逸·陆龟蒙传》云:光化中,韦庄表龟蒙及孟郊等十人皆赠右补阙(《北梦琐言》记此事在光化元年。《容斋三笔》卷七谓在光化三年十二月),则庄使蜀后仍自还朝,至庚申乃复入蜀,辛酉始委质王氏。则庚申之中谏(唐人呼拾遗、补阙二官为中谏,见《北梦琐言》八),乃其在唐所终之官也。《琐言》载右补阙韦庄为陆龟蒙诔文,与此诗结衔,均以其在唐最后一官称之。
  而此诗书于天复五年,尤宜书此官也。甲子二月。

韦庄的《秦妇吟》学者们已有不少研究。如关于韦庄讳言《秦妇吟》的原因除公卿“垂讶”外,还有触新朝“宫闱之隐情”等说。这都是历史的真实。其实,韦庄讳言此诗的深层原因当是《秦妇吟》中艺术的真实。《秦妇吟》创作后所以风行天下的原因,在于《秦妇吟》在题材、语言、描叙、结构、艺术风格等方面取得的卓越成就。《秦妇吟》从内容到艺术都表明其为史诗性质之杰作。与《津阳门诗》相比较,堪称第一唐诗;其在文学史上的评价应重新定位。

五代宋初孙光宪著《北梦琐言》云:“蜀相韦庄应举时,遇黄巢犯阙,著秦妇吟一篇,内一联云:‘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尔后公卿亦多垂讶,庄乃讳之。时人号称‘秦妇吟秀才’。他日撰家戒内,不许垂《秦妇吟》障子。以此止谤,亦无及也。”[1]这是藏经洞打开前有关韦庄《秦妇吟》的唯一见于传世文献的全部记载。1920年,王国维先生在《北大国学季刊》1卷4号发表《韦庄的〈秦妇吟〉》[2],据他当时所见到的“前后皆阙,尚存九百六十余字”的残卷,据其中有“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之句,断定其为韦庄的佚作《秦妇吟》。这是关于《秦妇吟》研究的开始。尔后英人小翟理士、郝立权、黄中琴、刘修业诸先生都有文章发表。1936年,陈寅恪先生发表了《韦庄〈秦妇吟〉校笺》(收入《寒柳堂集》),考证了诗中涉及到的史实,对韦庄讳言《秦妇吟》提出了不同于孙光宪的新看法:“前蜀创业垂统之君,端己北面亲事之主”王建,是当年杨复光八都大将之一。杨军当年的防区是秦妇逃难的必经之路,秦妇委身之事“适触新朝宫闱之隐情。所以讳莫如深,志希免祸”,“其故傥在斯欤?傥在斯欤?”其后,一个时期,学术界多注目于韦庄讳言《秦妇吟》原因之再探讨。如俞平伯先生《读〈秦妇吟校笺〉》(载《文史》第十三辑)补允陈说云:“夫《秦妇吟》之反黄巢,人皆知之矣。观其重点,更在于说官军之恶胜于黄巢”,后官军“之头目且为韦庄北面亲事者”,“一似冤家路窄”。如徐嘉瑞先生认为原因有三:“触犯宦官田令孜”(当年守潼关官军之首),“触犯时溥及其部下”(当年洛下屯师抢劫的官军首领),“讽刺僖宗太过”(《〈秦妇吟〉本事》)[3],但谁也无法确指。所以周一良先生评徐文认为关于诗之本事的解释虽有根据,但“都太近乎揣测”(《评〈秦妇吟〉本事》)。

前此关于《秦妇吟》的研究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基础;在此基础上,应进一步辩析一个问题。韦庄讳言此诗的历史真实应当搞清,如一些学者的研究结果;但历史真实不等于艺术的真实,虽然艺术真实是建立在历史真实之上的。艺术的真实是全面表现在作品中的,那么,全面了解《秦妇吟》的内容,而不必仅仅限于考证一时一事,也就是必要的了。

说明:本文为重庆市教委规划项目《敦煌文学读本》的成果之一。

《秦妇吟》开篇写作者在洛阳遇见一逃难秦妇,借秦妇之口,写她遭“丧乱漂沦”[4]之事,表现了黄巢起义军攻入长安、唐军与巢军的战争以及晚唐“四海尽滔滔”等历史事件。诗中先写战火前秦妇的平静生活,接着概叙黄巢军攻入长安的突如其来。写长安市民的惊慌逃生,写战火烧杀下的长安。然后描写东邻女被掳走,西邻女不从被杀,南邻女被杀及姊妹自杀,北邻少妇逃上高楼被大火烧死。诗中用相当笔墨叙写秦妇本人被掳“陷贼经三载”的见闻。写秦妇眼中黄巢军官的丑陋、黄巢大齐高官的沐猴而冠。写巢军围困下的长安陷入饥饿,甚至尚让、黄巢以树皮、人肉为食。从诗的开头起加以上内容,用去了长诗146句约五分之三的篇幅。接着秦妇叙述了逃离长安的见闻。写长安城外的荒凉景象,写华山一带的人烟断绝。写神灵:唐玄宗御封的金天神也丧失神通而入山避难。写秦妇出潼关后的轻松感受。写秦妇在洛阳附近新安遇到一老翁,老翁财产“黄巢过后犹残半”,但后来的唐军却“罄室倾囊”;财亡人散,“身藏蓬荻”。写汴路断绝,唐军自相残杀。结尾写听说金陵“一境平如砥”,打算去江南寻求平安。其中秦妇遭遇丧乱漂沦的社会背景大的事实都在史书中能找到相应的资料印证,如陈寅恪、徐嘉瑞诸先生已经考证清楚的。

《秦妇吟》中用浓墨重彩描绘秦妇眼中的长安战火、劫掠、烧杀,其大端都载于史书。属于朝廷的如烧掠长安的第一把火是唐军博野军所点燃,如官军败逃时“竞掠货财子女”等等。这当是韦庄后来讳言此诗的重要原因,因为唐王朝最后终于战胜了黄巢军;而在扑灭黄巢起义的过程中唐王朝的权力重新洗牌,当权者多为灭黄巢的功臣:凡是黄巢之外谁的不好,都有可能触犯隐情而对号入座。无奈之下,韦庄只有“讳之”以“止谤”。另外,属于黄巢的如巢军在长安 “争取人妻女乱之”,“火庐舍”,“纵击”,“洗城”,“血流于路可涉”(《新唐书》卷225下)等,也无凭空虚拟或夸张过分之嫌。如果从历史的真实这个角度追寻下去,我们还可能有新的发现,但却不能确指;而《秦妇吟》表现的不仅是历史的真实,而且是艺术的真实。所谓艺术的真实,是一种更加深刻的真实。秦妇不必真有其人,南邻女不必真有其事,新安老翁不必真有其家,甚至尚让、黄巢以树皮、人肉为食也不必确有其实。然而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在当时有许许多多其人其事,正象新安老翁说的:“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

所以,艺术的真实就更不讨人喜欢。因此,像孙光宪说的,写前朝遗老的“天街踏尽”等句遭“公卿”“垂讶”。孙没有提到的,写长安、洛阳两京“凄凉”,绝不会讨当朝欢心。正如陈寅恪等先生所言,写官军甚于黄巢,无疑会是后来新贵的忌讳。即使写“陕州主帅”的忠且贞,金陵长官的“惠爱生灵”等,在晚唐摇摇欲坠的朝廷中,说不定会触及到争权夺利中某位权贵的神经。即使写金天神的笔墨,也是恢复了“神通”的金天神的疮疤。许多人会自动对号入座:这是历史的真实所达不到的另外一种可怕的真实。宜乎韦庄在写了《秦妇吟》十一年后才得登进士第,这大约是一些人忘了《秦妇吟》之后吧?甚至,直到韦庄把它“扼杀”一千余年、从石洞中放出来后,一个时期,《秦妇吟》又被定为“全诗的主要倾向是反动的”[5] [P366],这在当时是天大的罪名。

这里需要特别注意的是韦庄本人的态度。《秦妇吟》写于中和三年(883),写后不胫而走,风行天下。据孙光宪记载,韦庄讳言《秦妇吟》是在其贵后。韦庄逝,其弟韦蕴为其编《浣花集》时未编入,故失传。藏经洞打开,《秦妇吟》始现于世。抄卷之一P.3381卷末题“天复五年(905)乙丑岁十二月十五日敦煌郡金光明寺学仕张龟写”,时韦庄正在王建幕中,也许正是他讳言《秦妇吟》的时候。韦庄所以讳言,是因为《秦妇吟》给他带来了许多的烦恼,谤议横生。他要“止谤”,但是,作用有限,“亦无及也”。因为《秦妇吟》写出的艺术真实是战乱中人民丧乱漂沦的真实,这在唐末统治者虚假的粉饰现实中是一柄利器。作者创造了她,把她从潘多拉盒子里放了出来,要弄进去也由不得自己了。艺术的真实实在是可怕的。在“雄猜多机略,意尝难测”(《旧五代史》136卷《王建本传》)的王建手下,韦庄十分小心翼翼是可想而知的。

我们更应该注意探讨的,应当是《秦妇吟》写后风行天下的原因。原因之一,如上所言,艺术的真实是艺术品的生命。其次,应当是《秦妇吟》艺术手段方面的成功。《秦妇吟》“和白居易的长篇故事歌行有神似之处”[4][P40],学者都已经提到过,但缺乏系统的论述。在此,试作分析之。

首先在于题材的选择。试与中晚唐长篇歌行名篇比较之:白居易将自己《长恨歌》、《琵琶行》归入“感伤”类;《秦妇吟》更可以归入“感伤”类,这是两者相似之处。但《长恨歌》写的是“风情”(白居易《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一篇长恨有风情”),《秦妇吟》中没有“风情”,这一点,《秦妇吟》自有所创。《琵琶行》写的是“漂沦”(《琵琶行》序:“今漂沦憔悴”),《秦妇吟》写的是“丧乱漂沦”(秦妇语);“漂沦”二者同,而“丧乱”为《秦妇吟》所独有。《秦妇吟》的“丧乱漂沦”更是写得“惊心动魄” [4][P40],这是《长恨歌》、《琵琶行》所少有的。如写大难到来时人们逃难时的残忍、无奈场景:“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舞伎歌姬尽暗捐,婴儿稚女皆生弃”。如写西邻女的被杀:“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妆成只对镜中春,年幼不知门外事。一夫跳跃上金阶,斜袒半肩欲相耻。牵衣不肯出朱门,红粉香脂刀下死。”写南邻姊妹三人的命运:“南邻有女不记姓,昨日良媒新纳娉。琉璃阶上不闻行,翡翠帘间空见影。忽看庭际刀刃鸣,身首支离在俄倾。仰天掩面哭一声,女弟女兄同入井。”写北邻少妇被焚:“北邻少妇行相促,旋拆云鬟拭眉绿。已闻击托坏高门,不觉攀缘上重屋。须臾四面火光来,欲下回梯梯又摧。烟中大叫犹求救,梁上悬尸已作灰。”写秦妇的漂沦更是《秦妇吟》中的重头所在。写其被巢军所掳仓促离家云:“妾身幸得全刀锯,不敢踯躅久回顾。旋梳蝉鬓逐军行,强展娥眉出门去。旧里从兹不得归,六亲自此无寻处。”写其在巢军中的生活:“一从陷贼经三载,终日惊忧心胆碎。夜卧千重剑戟围,朝餐一味人肝脍。鸳帏纵入岂成欢?宝货虽多非所爱。”写官军得势时巢军内部的恐慌以及巢军打胜后的得意:“逡巡走马传声急,又道官军全阵入。大彭小彭相顾忧。二郎四郎抱鞍泣。沉沉数日无消息,必谓军前已衔璧。簸旗掉剑却来归,又道官军悉败绩。”写唐军围困下的长安:“四面从此多厄束,一斗黄金一升粟。尚让厨中食木皮,黄巢机上刲人肉。东南断绝无粮道,沟壑渐平人渐少。六军门外倚僵尸,七架(萃)营中填饿殍。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恐怕正是在无食养口的情况下,秦妇才得以脱离巢军,孤身东奔避难,继续漂沦生涯:“霸陵东望人烟绝,树锁骊山金翠灭。大道俱成棘子林,行人夜宿墙匡月。明朝晓至三峰路,百万人家无一户。破落田园但有蒿,摧残竹树皆无主。”当秦妇出了潼关后,似乎到了目的地:“蒲津主帅能戢兵,千里晏然无犬声。朝携宝货无人问,夜插金钗唯独行。”然而,新安老翁的遭遇给她当头一盆冷水。老翁本来家道中康,可是如今孤苦伶仃:“千间仓兮万斯箱,黄巢过后犹残半。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匣中秋水拔青蛇,旗上高风吹白虎。入门下马若旋风,馨宝倾囊如卷土。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垂年一身苦。”那么,能往哪儿去?“出门唯见乱枭鸣,更欲东奔何处所?仍闻汴路舟车绝,又道彭门自相杀。野色徒销战士魂,河津半是冤人血。”这样的丧乱,这样的漂沦,不但《长恨歌》《琵琶行》中没有,杜甫的名作“三吏”“三别”等中也没有这样的铺陈描写。所以,写丧乱漂沦,《秦妇吟》可谓惊心动魄。这是《秦妇吟》题材表现的特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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