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毅传
唐高宗李治仪凤年间（676年11月-679年6月），书生柳毅，进京赶考没有考中，倒也没有心灰意冷，决定返回故乡湘水之畔再读三年书，誓取功名。他有朋友在泾阳（今属陕西）做客，离长安不远，柳毅决定去和朋友聚一聚，而后启程返乡。
柳毅出长安策马疾驰，一口气狂奔六七里，心胸为之一开。忽然，鸟起马惊，柳毅一时控制不住，马跑偏了道，又狂奔了六七里地，这才停住。柳毅跳下马来，安抚了一下马儿，四处查看路径，见路旁荒野上，一个女子正在放羊，仔细端详，牧羊女虽然衣衫褴褛，但掩不住仙姿逸貌倾国倾城之色，只见美女峨眉不展愁容满面，更显妩媚动人楚楚可怜。凭风而立香泽阵阵袭来，翘首顾盼似乎有话要说。柳毅极为惊讶，走上前去，彬彬有礼地问道：“姑娘，你这副容貌世间罕有，举手投足间雍容华贵，怎么会在这儿放羊自苦如此呢？”
美女不禁垂泪，恰如梨花带雨烟笼芍药，令人倾倒，柳毅赶紧收摄心神，镇定下来。美女说道：“贱妾不幸，实在命苦啊！我和先生素昧平生，不劳您过问了！”
柳毅不忍心，执意要问个究竟：“姑娘，我虽然是一介书生，但急公好义见不得不平事！你要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说出来，要能帮你的，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美女很是感动，泪眼涟漪波光流转，说道：“我是洞庭湖龙王的女儿，父母做主，把我嫁给了这里泾川龙王的二儿子，我本不答应这门婚事，可是父母之命难违，只得勉为其难。可是，婚后才发现，夫婿好逸恶劳贪财好色，身边的几个丫头狐媚惑主，夫婿对我冷言冷语不说，还时常打骂虐待。我实在忍受不了了，就禀告公婆，请他们做主，不料公婆护犊子，疼爱儿子，还怪我不贤惠，将我贬到这儿受苦！”
说罢，美女又忍不住哭泣起来，哀泣之声如黄莺低鸣，令人揪心。柳毅在旁听的义愤填膺，紧握双拳。
美女接着说道：“我被贬于此，已经没了法力，洞庭湖远在千里之外，长天茫茫，音讯不通，我一个弱女子，饥寒交迫孤苦无依，每每向东南眺望，望眼欲穿心如刀绞，却只能以泪洗面无计可施啊！”
柳毅慨然说道：“公主勿忧，我家住湘水畔，距离洞庭湖不远，几日后就要启程返乡，可以替公主捎信！”
龙女一听，破涕为笑：“感谢公子高义！我这有书信一封，请您带回去吧！”
柳毅说道：“公主遭遇，我听完气血涌动，恨不得将那恶龙食肉寝皮！恨不得插翅而飞，顷刻赶到洞庭湖捎信！只是，我是个凡尘俗子，如何到龙宫送信呢？请公主教我！”
龙女再三拜谢，说道：“大恩不言谢，请恩公万自珍重。其实，去龙宫跟进京城一样简单。”
柳毅睁大眼睛，惶惑不解。
龙女接着说道：“洞庭湖南岸，有一株大橘树，乡民称之为社橘，公子到树下，解下腰带，叩击树干三下，就有人接应了。你跟着他走，万无一失。公子不但要把书信捎到，还要把我的话告知父王母后，好让他们知道我的苦楚冤屈，你可千万别忘记了。”
柳毅说道：“公主放心，我一定谨记！”
龙女从腰间掏出书信，往东南方向拜了拜，而后递给柳毅，柳毅很庄重地装进书囊中，说道：“公主在此放羊，是真的羊吗？难道神仙还宰羊吃吗？”
龙女说道：“这都不是真羊，是雨工。”
柳毅：“雨工？”
龙女：“就是跟雷公电母一样，主管下雨的天神，也是被罚在此受苦的。”
柳毅一时好奇，凑上前去看那些羊，见它们傲然怒步，吃东西的样子也很不一般，但羊毛羊角都跟普通羊一般无二。
柳毅说道：“我这就启程了，将来公主回归洞庭，可不要不认识我啊！”
龙女说道：“恩公说哪里话，我若能重返洞庭湖，一定视恩公如至交亲朋。”
柳毅和龙女话别，上马扬鞭，行不过十余步，回身再看，龙女和羊群已经不见了。
当晚，柳毅到泾阳跟好友道别，但对龙女之事守口如瓶。一个多月后回到故里，来到洞庭湖南岸大橘树下，解下腰带叩击树干三下，一个将军模样的人从水波之下慢慢浮现，抱拳行礼：“贵客从何而来？”
柳毅答道：“千里而来拜见你家大王！”
水将没说什么，念动咒语，水面一分而开，请柳毅跟他走。柳毅硬着头皮走下去，水将说道：“先生请闭上眼睛，一会儿就到了。”
柳毅只得闭上眼睛，水将拉着柳毅前行。不一会儿，抵达水晶宫外。柳毅豁然睁开双眼，不禁瞠目结舌。亭台楼阁重门叠户，奇花异草姹紫嫣红，非人间景象。柳毅傻子一样随着水将进去，在大殿外守候。
水将说道：“先生稍候片刻。”
柳毅说道：“这是哪儿啊？”
水将说：“这里是灵虚殿。”
柳毅暗道：“原来龙宫不是叫水晶宫啊？”
水将进去通报，柳毅抬眼张望，大殿雄浑壮魄气象万千，白璧为柱，砌以青玉，珊瑚做成胡床，琉璃雕成门窗，琥珀装饰大梁，真是流光溢彩耀人心目，奇珍异宝不可凡举。
水将出来，柳毅说道：“龙王安在？”
水将说道：“我家大王现在玄珠阁，跟太阳道士谈论《火经》，一会儿就到了。”
柳毅疑惑：“何为《火经》？”
水将说道：“我家大王，乃是神龙，神龙发威，举一滴水即可淹没山谷丘陵。太阳道士，乃是一个凡人，崇尚用火，声称一灯之火即可火烧阿房宫。水火各有神力，不过玄妙各异罢了。太阳道士精于人理，我家大王才请他来谈论水火之论的。”
话音刚落，宫门大开，随从侍卫两队排开，一人身披紫衣手持青玉，傲然而至。
水将说道：“这就是我家大王。”
柳毅赶紧上前拜见。
龙王打量一番，说道：“先生莫非凡人？”
柳毅点头，从容以对。
龙王见他面容不俗，暗暗称奇，请他落座，询问道：“水府幽深，寡人又昏昧无知，不知先生远道而来，有何贵干啊？”
柳毅说道：“在下柳毅，是龙王的邻居。”
龙王一惊：“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啊？我老大东海龙王也有个好邻居啊！”
柳毅笑道：“在下凡人，可不是孙悟空。”
龙王尴尬地说道：“先生请讲，我开玩笑的。”
柳毅娓娓道来：“在下长于楚地，游学长安，前日到泾阳寻友，途中居然遇见令千金在荒野放羊，风餐露宿境遇极惨。在下询问情况，令千金说被他夫婿虐待公婆贬斥，罚她在此牧羊。令千金花容惨淡涕泪滂沱，求我捎书信在此。”
龙王接过书信，不禁掩面而哭：“这是我的过错啊！稀里糊涂闭目塞听，又贪图人家的聘礼，这才让小女千里受苦，遭此大难。先生素昧平生，豪侠至此，不远千里跋涉送来书信，我才得知真情。先生大德，受小王一拜！”
龙王就要下拜，柳毅赶紧搀扶起来。
龙王老泪纵横，身边的太监侍女也跟着哭了起来。龙王颤抖着双手，将书信交给身边的老太监，老太监拿着书信进入后宫。不一会儿，后宫也传来女人的哭泣声。
柳毅不禁嘀咕：“就这么哭有什么用？废物！”
龙王惊起，对左右说道：“去后宫告诉娘娘他们，别哭了，小心被钱塘君听到了。”
柳毅不禁问道：“钱塘君是谁？”
龙王说道：“钱塘君是我弟弟，以前是钱塘龙王，现在下岗了，在我这儿蹭吃蹭喝。”
柳毅：“那干嘛不让他知道啊？”
龙王叹息：“先生有所不知啊，我弟弟是个急脾气，有勇无谋，昔日大舜在位，洪水泛滥九年，就是他发脾气闯的祸。近日又跟天将闹意见，一怒之下水淹五座大山。天帝降罪，把他囚禁在我这儿叫我严加看管教育，跟先生透个底儿吧，我可是天地间头一号模范老实龙王，要不是看我的面子，天帝早把我弟弟给杀了。这事儿要是被我弟弟知道了，他一怒，指不定要出什么幺蛾子呢！”
正说话间，忽听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天崩地裂，宫殿为之颠簸摇颤，云烟沸涌而起。不一会儿，一条红色巨龙张牙舞爪飞腾而来，身长足有一千多尺，神目如电，红红的鳞甲火红的胡须，脖子上套着金锁，锁链系在石柱上。雷电霹雳环绕龙身，大雪冰雹暴雨同时落下，巨龙挣扎一下，挣断金锁链，风驰电掣般直冲云霄而去。
柳毅早跌倒在地上，浑身筛糠般颤抖，龙王赶紧亲手搀起他，说道：“别怕，我弟弟就这样。”
柳毅惊魂未定：“我还是走吧，活命要紧啊，他待会回来，我吓也吓死了！”
龙王说道：“他是窝里横，出门的时候耍威风，回来时可不这样。放心好了。先生远来辛苦，又蒙仗义送信，理当厚报，请入席吧！”
酒宴顷刻之间已经备好了，柳毅和龙王落座。但见祥云袅袅，仙乐飘飘，一队乐队整齐地鸣奏着醉人的乐曲，无数红妆美女翩翩起舞，令人心驰神往，忽然，这些舞女众星捧月般地围拢着一位绝世佳丽出现，佳丽既悲且喜，泪水涟漪。柳毅觉得面熟，仔细一想，居然是托他捎信的龙女！
不一会儿，红烟蒸腾在她左侧，紫气袅袅在她右侧，香气阵阵袭来，弥散在大殿之内。龙王笑道：“先生请看，泾水之畔受苦的人回来了。”
柳毅惊诧不已。
龙王起身，龙女上前拜见，倾诉别离苦痛。父女二人再三拜见柳毅，携手进后宫。
柳毅安坐静等，过了一会儿，龙王出来，继续和柳毅把酒言欢。又有一人，丰神俊朗，侍立在龙王身旁。龙王说道：“这就是我弟弟钱塘君啊！”
柳毅有些惊悸，赶紧起身拜见，钱塘君也谦恭地还礼，说道：“侄女不幸，被顽童虐待，幸赖先生义薄云天信义昭彰，千里跋涉投书报讯，我们才知道实情。否则，侄女定会惨死异乡化为泾川之土啊！先生恩德，我们全家没齿难忘！”
柳毅再三谦让。
钱塘君对龙王说道：“小弟刚才清早出动，巳时到达泾川，午时交战，顷刻战胜而还，到家也不过未时。这中间，我还担心泾川龙王恶人先告状，提前上天庭上奏天帝，天帝也知道侄女含冤蒙垢，当场表示中立。我之前的罪过也都一概免除了。只是刚才启程的时候，暴怒之下血脉喷张现出原形，也来不及向大哥辞行，还吓着了恩公，实在是罪过啊！”
说罢，再次向柳毅道歉。柳毅哪里敢当，起身辞谢。
龙王问道：“你这次杀了多少人？”
钱塘君说：“不多，六十万虾兵蟹将。”
龙王又问：“毁坏多少庄稼田地？”
钱塘君：“八百里！”
龙王：“那个负心郎呢？”
钱塘君面不改色：“被我吃了！”
龙王不禁叹息：“哎，这混小子是该死，可你也太草率太鲁莽了！幸好天帝这次没糊涂，原谅了你，不然，我也护不了你了！以后再动手，先过过脑子，别那么要命了！”
钱塘君低眉顺眼：“老大教训的是，以后再不敢了！”
经过一番连惊带吓推杯换盏心醉神迷之后，柳毅晚上被安置在凝光殿休息。第二天，龙王再次设宴凝碧宫，款待柳毅。龙族亲友团济济一堂，大会歌舞百戏，吃的是珍馐美味，喝的是琼浆玉液，柳毅疑似梦中，未饮已熏熏然。
忽然，鼓角鸣笛鼙鼓喧天，旌旗蔽日千军万马呼啸而至，在大殿之上列阵以待。为首一位赳赳武夫上前喝道：“此乃《钱塘破阵乐》。”
手中令旗挥动，阵列千变万化，喧天锣鼓鸣响，再加上军士口中喊杀声震天，令人两股战栗肝胆俱裂。
随后，千军万马悄然散去。
一阵如泣如诉的婉转清音徐徐而来，金玉丝竹沁人心脾，一千名罗绮珠翠的舞女娉婷而至，犹如仙女下凡洛神出水，为首一位美女顾盼娇羞清丽典雅，上前说道：“此乃《贵主还宫乐》。”舞姿翩翩灵动，曲调清幽凄婉，令人心动。
两段舞蹈完毕，龙王大喜过望，一一重赏舞者。而后请柳毅到密室叙谈饮酒。酒至半酣，龙王扣席而歌：“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荷贞人兮信义长，令骨肉兮还故乡，齐言惭愧兮何时忘！”
龙王歌罢，钱塘君再拜而歌：“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当妇兮彼不当夫。腹心辛苦兮泾水之隅。风霜满鬓兮雨雪罗襦。赖明公兮引紊书，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无时无。”
哥俩唱的都不怎么样，但情真意切，歌颂的就是柳毅的仗义传书，哥俩起身反复敬酒，柳毅很不好意思，只好来者不拒，端起就干，喝的迷迷糊糊之间，心想，你们都唱歌了，我也不能示弱啊，就高声唱道：“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伤美人兮雨泣花愁，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难久留，欲将辞去兮悲绸缪。”说实话，柳毅的文采要比两个龙王强点，哥俩拍手叫好。
吃好喝好就该送礼物了，龙王拿出碧玉箱，里边装着分水犀牛角，拿着它可以分开江河湖海之水，任其遨游，乃是无上至宝。钱塘君拿出红色琥珀做的盘子，上面放着夜明宝珠，璀璨夺目，也是价值连城。龙王要将这两件宝贝送给柳毅，柳毅吓坏了，哪里敢收，再三推辞，但还是拗不过盛情，只得收下。随后，龙宫侍女都跑了出来，朝柳毅身前身后扔金珠宝贝绢帛美玉，片刻工夫都把柳毅淹没了。柳毅好容易钻了出来，笑道：“这么多宝贝，我可怎么拿得了啊？”一句话惹得大家都笑了。一日饮宴欢愉，晚上再次睡在凝光殿。
第三天，清光阁摆下精致宴席，就龙王和钱塘君作陪，请柳毅喝酒，这次却没有叫歌舞表演，场面有些冷清，柳毅暗自惊疑。果然，钱塘君趁着酒劲，态度倨傲，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听人说，美玉宁碎不弯，义士可杀不可辱，我有几句心里话，想跟阁下说道说道，如果你听，咱们大家一块爽，如果你不听，我就拿你当臭狗屎！你觉得怎么样？”
柳毅有点害怕，龙王赶紧笑道：“我弟弟喝醉了就这样，不过，你原谅他说话就这么直啊！”
柳毅嘿嘿一笑，只得说：“洗耳恭听！”
钱塘君跳了起来，开始手舞足蹈唱起了山歌：“泾川龙王的儿媳妇儿，就是我大哥的女儿，就是我钱塘君的侄女儿，兰心蕙质才貌双全，就是倒霉催的嫁了个混混儿，如今幸好遇上你啊，千里传书信儿，救了我侄女儿，你俩正好是一对儿，有恩的报恩，有意的婚配，岂不两全其美各得其所？”
钱塘君一说完，柳毅心道：“糟了，瞧这阵势不会是考验我吧？他这儿美女是多，我可没多说一句话啊，难道昨晚说梦话了？”
柳毅心念电转，已经拿定主意，站起身来，义正言辞地说道：“想不到钱塘君见识如此浅薄粗鄙！在下起先听过你的英雄事迹，纵横九州水淹五岳，率性而为，而后见你断金锁、擎玉柱，呼啸于九天之上，救人于危难之间，刚正不阿豪侠果决，天下间再没有第二个了！你不惧艰险临危犯难，那是真英雄真豪杰！可没想到是，这会我们喝着小酒聊着大天听着音乐，气氛十分融洽，你却不顾主人风度，以威势压人，这哪儿是英雄所为啊？倘若和你相遇在洪水滔天之下，玄山之间，你现出龙身，鳞爪飞扬张牙舞爪，滥施淫雨雷电呼应，要把我打死，我也丝毫不惧，只把你当成是大虫一条！这会儿你衣冠楚楚，坐而论道，礼义廉耻三纲五常你说的也是头头是道，你却气焰嚣张跋扈，假装喝醉了胡言乱语，还唱山歌，你刚才听明白了吗？都不押韵！还敢在我饱学之士面前班门弄斧？没错，我是个凡人，身小量薄，你一发火都能把我塞进你的一片鳞甲里，可我郑重告诉你，刚才你说的那些胡话，我权当没听见！”
钱塘君被唬住了，当即行礼，惭愧地说道：“哎，我绝对是在水底龙宫待久了，完全OUT了！好久没听过这么正气凛然的宏篇大论了！刚才是我冒失了，哥们儿千万别介意啊！”
当晚，欢宴依旧，钱塘君和柳毅推心置腹，成了至交好友。柳毅不禁暗自嘀咕：“好险啊，幸亏没当场答应娶龙女，要不这老小子喜怒无常，我刚一答应，他肯定怒斥我是色狼，送信只是见色起意，我这光辉形象可就全完了。还是赶紧带着宝贝溜之大吉吧！”
再过一天，柳毅坚持要告辞。龙王夫人设宴潜景殿，男女仆妾济济一堂，都要送别柳毅。龙王夫人感动地说道：“小女受君子深恩，未及报答，实在不忍分别啊。”
柳毅赶紧说：“家里也挺忙的。”
龙女也出来拜别，心有戚戚焉，幽怨地说道：“这一别不知还能不能再会了？”柳毅偷偷看了一眼龙女，越发清丽可人秀色可餐，心痒难耐，但还是很正经地拜别。满殿上下无不凄然，柳毅背上奇珍异宝，却也不觉得沉重，心里比蜜甜，脸上却也依依不舍的样子。上了岸，才觉得沉重难耐步履维艰，幸好龙宫派出来十几个挑夫，挑上珍宝一直送到柳毅家中，才告辞而去。
柳毅拿出一些珍宝去广陵宝物行贩卖，卖了不到百分之一，已经富甲一方了，淮右商贾巨族大家，都自叹不如。柳毅娶妻张氏，几个月后张氏亡故，又娶韩氏，不料过了两个月，韩氏又死了。柳毅觉得风水不好，举家迁到金陵。光棍一条很是寂寞，就准备拿钱再娶一个。钻石王老五要讨老婆，自然有媒婆闻风而动，告诉他说：“有家姓卢的，范阳人士，他父亲叫卢浩，曾经做过福建清流县的县令，晚年悟道，云游四方，现在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她妈姓郑，前年把她嫁给了清河县的张某，张某是个短命鬼，死掉了，郑氏怜惜女儿，觉得女儿聪慧美貌，得找个有德有才的人才能匹配，不知道你觉得怎么样？”
柳毅一听就心动了，请媒婆去说和，自然一说就行。两家都是豪门，婚礼极为奢华排场，金陵人士，无不眼红心热。婚后恩爱，柳毅越来越觉得新婚妻子长得像龙女，但娇艳丰满更胜龙女一筹。柳毅把之前传书救龙女的事情告诉了老婆，老婆笑道：“时间真的有这么巧的事吗？我单单就像她？”
一年后，卢氏生下一个大胖小子，柳毅兴奋异常，对老婆更加疼爱了。给儿子办完满月酒之后，卢氏换上盛装，微笑地对柳毅说道：“老公，你看看我是谁？”
柳毅上下仔细打量，越发觉得他就是龙女，不禁惊呼：“难道你——”
卢氏笑道：“没错，我就是洞庭龙女啊！泾川之冤，先生仗义相救。衔君之恩，誓心求报。可听说我叔叔钱塘君提亲，被你严词拒绝，我悲痛欲绝，也无可奈何。从此天各一方，牵肠挂肚，每每以泪洗面难以释怀。后来，我爹娘怕我当剩女，想把我嫁给锦江龙王的小儿子，我哪里肯答应？我发誓要嫁你，你却态度决绝不肯要我，亲命又难违，逼着我再嫁。无可奈何之下，我禀告父母，再来见你一面，若能遂我心愿就好，真没想到这么巧，先生几次婚配都不顺遂，两房妻子先后谢世，正要寻觅新人，我父母也很高兴，叫我化身卢氏，你我这才喜结良缘得偿所愿啊！今生今世，你我再不分离了！”说罢，泪水涟漪，但也是高兴的泪水。柳毅高兴坏了，搓着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龙女接着说道：“上次你拒绝我叔叔，知道你是正人君子不是色狼，我就越发爱你不可自拔。去年我是假托别人嫁给你的，一直瞒着你，我憋坏了，又担心你知道实情说我骗你，现在儿子都有了，木已成舟生米已成熟饭，我就不怕你不要我了，呵呵，你不会生我气吧？当初我让你送书信，你曾说过，回到洞庭湖，你可别假装不认识我。现在我就在你面前，又是你孩子的娘，你还有什么话说？满意吗？”
柳毅笑道：“看来你命中注定是我老婆啊！说老实话，我当初见你在荒野放羊，憔悴不已，又听见你的遭遇，确实义愤填膺，但心中已经有了爱慕之意——你长成那样还让不让人活了？我一个大小伙子，自然动心了。可是情况危急，我得先救你啊是不是？再说，我也怕你骂我是色狼嘛！我如约送信，那是君子重信守义理所当然，终于救出你来，我也几天兴奋呢。可是你叔叔那人，脾气火爆喜怒不定，他求亲像是在试探考验我，又像是威逼利诱，我这人吃软不吃硬，当然不答应了！再说，大丈夫哪有先间接害死人家老公再做人家老公的？所以，才误会重重，你我劳燕分飞，直到现在才结为连理，耽误了好几年青春岁月啊！”
龙女笑道：“现在可是拨云见日了。”
夫妻相拥，缠绵不已。龙女良久又说：“老公，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柳毅：“是吗？又带宝贝来了？不要了，上回你爹给的那些宝贝够我们花一万年了！”
龙女笑道：“没错，老公，我是龙女，龙寿万年，你是我老公，也跟着沾光，也能活一万年呢！”
柳毅心花怒放：“啊哟，我命真好，不但娶了龙女，还做了神仙了！有诗说道，只羡鸳鸯不羡仙，你我既是鸳鸯又是神仙，岂不快哉？”
随后，夫妻双双返回洞庭龙宫省亲，龙王这次欢迎佳婿，更是大费周章不可言表。柳毅和龙女后来迁居南海，一住就是四十年，柳府广厦万间舆马成群，珍鲜服玩奢华绝世，虽公侯所不能及。柳毅一族人都跟着沾光。四十年风尘岁月，柳毅却一点都不显老，依旧青春年少风流倜傥，南海之人莫不惊异。
到了唐玄宗开元（公元713－741年）年间，唐明皇一心想做神仙，到处寻仙访道。柳毅不能安居，就和龙女回到洞庭湖。十年之间，行踪飘忽无人能知。到了开元末年，柳毅的表弟薛嘏，在京城附近做县令，获罪被贬斥到东南荒蛮之地，途经洞庭湖时，晴空万里，极目远眺，突然，一座青山从波涛中冒出来。船家恐惧异常侧身立在船边，说道：“这里本来没有山，恐怕是水怪吧？”手指目视之际，山和船快要碰上了。
只见一艘豪华画舫从山那里飞也似的飘过来了，有人问道：“这是薛嘏的船吗？柳公恭候您呢！”薛嘏恍然大悟了。急命船驶到山前，手提衣襟急忙跑上山。山上有楼阁宫殿气派不凡，只见柳毅站在宫殿前，前边有乐队，后边摆满了珍珠翡翠，陈设的阔气豪奢，非人间景象。柳毅高谈阔论玄妙非常，更显英姿飒飒。
柳毅拉着薛嘏的手感叹道：“我们分别才一眨眼的功夫，你头发都白了！”薛嘏苦笑着回答：“兄为神仙，我是衰老的凡人，这是造化注定的，不可同日而语。”
柳毅拿出仙药五十丸馈赠给薛嘏，说道：“这种药一丸，可增加寿命一年。活到那个岁数你再来我这里，不要久居人间自己受苦。”
欢宴结束，薛嘏辞行。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柳毅的消息了。薛嘏常常将这件事情说给别人听，所有人都感慨万千惊叹不已。四十八年后，薛嘏也不见了，世人都说他去柳毅那儿修行学道去了。
注：
一、《柳毅传》是唐代传奇小说的经典之作，收入《太平广记》419卷，鲁迅校辑《唐宋传奇集》也收入此篇。曾慥《类说》引《异闻集》题作《洞庭灵姻传》，似是原题。作者李朝威，生平不详，约中唐时人。
二、原文最后一句：
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五虫之长，必以灵者，别斯见矣。人，裸也，移信鳞虫。洞庭含纳大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咏而不载，独可邻其境。愚义之，为斯文。”
翻译应该是：陇西的李朝威写完这篇故事后感叹道：“五虫之长，必须是有灵性的动物，其他就司空见惯了。人是裸虫之长，龙是鳞虫之长，人和龙也能以信义相交，因为皆有灵性。洞庭龙王胸怀广阔正直宽仁，钱塘君火爆冲动光明磊落，兄弟二人虽然性格各异处事方式也不同，但也是一脉相承啊！薛嘏是这件传奇故事的亲历者，经常和别人传颂此事，却没有动笔把它写下来，很是遗憾。我听闻此事，很是感慨，所以才将它写了下来。”
三、古人把动物分为五类，即羽虫(禽类)、毛虫(兽类)、甲虫(后多称介虫，指有甲壳的虫类及水族（如贝类、螃蟹、龟等))、鳞虫(鱼类及蜥蜴、蛇等具鳞的动物,还包括有翅的昆虫)、倮虫(也作蠃虫，倮通裸，即无毛覆盖的意思，指人类及蛙、蚯蚓等)，合称“五虫”。古书上说：人是裸虫之长，麟是毛虫之长，凤是羽虫之长，龙是鳞虫之长，龟是介虫之长见《大戴礼记•易本命》。
僧道悬案
河北献县城东有一个双塔村，名虽叫双塔村，可是却没有佛塔，只有一处寺院两个老和尚，在此地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与世无争。
有天晚上，两个年迈道士叩门借宿，老和尚有些高兴地说道：“道长，你搞清楚没有？我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你们却是道士，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来这儿借宿，不方便啊！”
道士甲说道：“大师这话可就不对了，佛曰众生平等，我们虽是道士，可也是出家人啊！当年老子出函谷关一路西行，入西方化身佛陀，这才有了佛教。孔子曾问礼于老子，一生以老子为师，因此，儒释道三教原为一脉相承啊！还谈什么僧道之别？”
道士乙又说：“对啊，再者说来，哪里不是行善积德的地方？这荒郊野外黑天没日头的，我们也没地儿去啊！我们就住一宿，明早就走，大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行个方便吧！”
老和尚琢磨再三，挠挠头，尴尬地笑道：“我是和尚，可是识字不多啊，二位仙师一通忽悠，看来是没少读书啊，我说不过你们，就请进吧！”
于是，两位道士被安置在东厢房歇息，一夜安然无事。
第二天，从早至晚，寺院大门始终紧闭，附近村民来上香，觉得很奇怪，敲门也没人答应，就觉得出事了，翻墙而入，见寺内空无一人，两个和尚还有借宿的两个道士全都不见了！更令人惊奇的是，僧房内一物不失井然有序，东厢房还放着道士的行囊，内藏数十金也都安然无恙。村民疑惧，立即报官。
县令粟千钟清廉明断，很快来到寺内仔细查看，没有发现任何争斗迹象，也没任何蛛丝马迹。一个牧童来报，说村南十余里外枯井内发现尸体，可能是和尚道士。粟千钟率众顷刻赶到，见和尚、道士四具尸体重重叠叠被弃之枯井之内，忙令人搬出来，仔细查验，却没发现任何伤痕，仵作银针验毒，针插进去丝毫无恙，显然也不是毒死的，案情就跌进死胡同。
粟千钟说道：“一物不失，显然不为劫财；四人年老力衰，也不可能跟人有奸情；道士偶然留宿在这儿，一夜之间跟和尚成为仇敌也不可能；身上没有伤痕，腹中没有毒物，显然也不是他杀。那么，何以四人同时死了呢？他们是怎么死的呢？四具尸体是怎么移到枯井的？寺院明明是反锁的啊！这案子太不合情理了，我能断人，不能断鬼，只能以悬案结案了。”
说罢，粟千钟也怅然若失，觉得一世英名毁于此案。把卷宗上报按察使司以及刑部、大理寺备案，上官也觉无可辩驳。遂成千古谜案。
这案子显然是真实的，纪晓岚就是献县人，他备述此案但也没有结论。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两僧两道同时死于枯井之内，太诡异了！
清 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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