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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甫 诗词例话——第四部分:风格

 知愚草堂 2010-10-10
周振甫    诗词例话——第四部分:风格
61含蓄

  一

  李商隐《楚吟》:“山上离宫宫上楼,楼前宫畔暮江流。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何焯枇:“长晷短景,但有梦雨,则贤者何时复近乎?此宋玉所以多愁也。”

  又《瑶池》:“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何焯批:“《诗》云:‘将子无死,尚复能来。’不来则死矣,讥求仙之无益也。”(《李义山诗集辑评》卷上)

  含蓄是不把意思明白说出,含在所写的形象里。《楚吟》是抒写楚人的感情。《高唐赋》写楚襄王同宋玉登上高唐台上,所以说“山上离宫宫上楼”。在台上谈到神女的事,说神女“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楚天长短黄昏雨”,不论是日长日短只讲神女的事,这句暗指楚王只是追求声色享乐,不再接近贤人,所以宋玉无愁也自愁。这是借楚王来指唐皇,他的用意借后两句来透露。

  《瑶池》首写周穆王和西王母的故事,《穆天子传》里讲周穆王用八匹骏马拉车,到瑶池去会见西王母。西王母唱道:“将子无死,尚复能来。”周穆王答道:“比及三年,将复而(尔)野。”三年后再来。《黄竹》歌是周穆王看到受冻的老百姓而作的歌。穆王约定三年再来,为什么不再来呢?说明他死了。西王母是仙人,从“不重来”里含蓄求仙无益的意思,讥讽唐皇的迷信神仙。

  这两首诗里各提出一个疑问,笫一首表面没有疑问,实际也有疑问,“无愁”同“自愁”矛盾,“宋玉无愁”何以“亦自愁”呢?第二首更明显,“穆王何事不重来”呢?回答了这两个问题,作者的用意就明白了。那末它们含蓄的用意还在疑问中有一点透露。下节两首是叙述,没有疑问,它的含意更不容易看出。

  二

  诗贵有含蓄不尽之意,尤以不著意见声色故事议论者为最上。义山刺杨妃事之“夜半宴归宫漏永①,薛王沉醉寿王醒”②是也。(吴乔《围炉诗话》卷一)

  韩翃《寒食》诗云:“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③。”唐之亡国,由于宦官握兵,实代宗授之以柄。此诗在德宗建中初,只“五侯”二字见意,唐诗之通于《春秋》者也。(同上)

  ①宫漏永:指夜深。宫漏:宫中记时器。 ②薛王、寿王:都是唐明皇的儿子。杨贵妃原来是寿王的妻子,被唐明皇夺去。 ③古代在寒食那一天不举火。唐时,到清明日取火赐给亲近臣子。五侯:后汉太监专权封侯,有新丰侯单超、武原侯徐璜、东武阳侯具瑗、上蔡侯左悺、汝阳侯唐衡,进里借指唐代太监。

  含蓄的手法最易和讽刺相结合,是诗中的《春秋》笔法。这里几首在叙述中进行讽刺。李商隐的那两句,只是说在宫里饮宴到夜深回去,薛王沉醉了,寿王却很清醒。通过对比,说明寿王在宫里食不下咽,从而透露出他的妻子被父亲夺去的悲痛,对唐明皇进行讽刺。韩翃的《寒食》诗,指出皇帝宠爱太监,造成太监掌握大权,终于亡国。通过“轻烟散入五侯家”(指皇帝的恩泽只赐给太监)来进行讽刺。

  含蓄同隐晦不同,诗里不明白说出的意思,人家看了自然懂得是含蓄,人家看不懂,要费很大劲去猜还猜不透,是隐晦。像朱庆余《宫中词》:“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含情欲说官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不说宫廷中的黑暗恐怖,不说被关锁在宫中女子的痛苦,只写她们在会学舌的鹦鹉前不敢说话,就是含蓄的说法。不过要了解含蓄的诗,从上引的几首诗看还需要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懂得诗中的语言和典故;二是懂得诗中写的故事背景。像这里引的二首诗,当时的人看来,诗里有什么含意一定是一看就懂,或者略一思索就懂。比方唐明皇夺取了儿子寿王的妻子,唐朝的太监专权,唐朝人都是非常清楚的,所以读起这两首诗来对其中的含意也一望而知。

  62.婉转

  一

  人问韩子苍诗法,苍举唐人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几回①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予尝用子苍之言,遍观古今作诗规模,全在此矣。如唐人诗:“妾有罗衣裳,秦王在时作。为舞春风多,秋来不堪著。”又如:“曲江②院里题名处,十九人中最少年。今日风光君不见,杏花零落寺门前。”又如荆公诗:“淮口西风急,君行定几时。故应今夜月,未便照相思。”皆此机杼也,学诗者不可不知。(曾季狸《艇斋诗话》)

  情语能以转折为含蓄者,唯杜陵③居胜。“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柔橹轻鸥外,含凄④觉汝贤”之类是也。此又与“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更进一格,益使风力遒上。(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下)

  ①几回:当作“啼时”。 ②曲江:唐朝京城长安的名胜区。 ③杜陵:杜甫住在杜陵,自称杜陵野老。 ④含凄:当作含情。

  用婉转的说法抒情,也有种种变化。一种是从一件小事物引起,这件小事物好像和主题并无关系,经过转折,婉转地透露正意。如金昌绪的《春怨》,是写封建社会里不合理的兵役制度和对外战争给妇女带来的痛苦,可是它不从正面写,却从一件小事讲起,把黄莺儿赶走,不让它在枝上啼叫,从而引出怕它啼叫时把梦惊醒,使她在梦里到不了辽西。这样表达出她迫切地想梦到辽西的心情。这样写是婉转曲折的,也是含蓄的,所以耐人寻味,比明白说出更有味,会给人更深的印象。

  再像崔国辅《怨词》写宫女对秦王的忠贞,不从正面写,却从一件好像没有关系的罗衣讲起,说这件罗衣是秦王生前替她作的,因为在春风中舞得多了,在秋天里不能著了。说明在秦王生前,这个宫女好像生活在春风里那样,到秦王死后,她过的是萧瑟凄凉的生活。不再著秦王给她制的罗衣,也表示她对秦王的怀念,从而表达出她对秦王的忠贞来。这种表达方法也是婉曲的。

  另一种婉转抒情,用的是对比反说。通过对比的,像张籍《哭孟寂》,从孟寂在年轻时考中进士,于曲江题名的盛况说起,对比孟寂死后,曲江荒凉。从对比中表达出对孟寂的哀悼,还透露出对唐朝没落衰败的感慨。通过反说的,像王安石《送王补之行,风忽作,因题四句于舟中》。事实是起风了,朋友的行期要改变,当天不走了,不用托明月来传递情思了,诗人却反说因为月亮未便照相思,所以让风来把朋友留住。这是通过反说来抒写友情。

  这里引杜甫的诗句,也是通过对比来抒情。《秦州杂诗》之二:“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当时杜甫遭乱飘泊西行,所以说“愁时”。看到渭水东流,用来反衬自己的西行,好像它不管自己的痛苦似的,所以说渭水无情。一首是《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的诗:“柔橹轻鸥外,含情觉汝贤。”柔和的橹声在轻鸥浮动的水面外摇去,用鸥鸟的自由自在来反衬自己的飘泊,感叹鸥鸟胜过自己。这些诗句里,诗人用对比来表达自己的感情。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把归思明白说出,就不是婉曲。

  二

  诗犹文也,忌直贵曲。少陵“今夜鄜州①月,闺中只独看”,是身在长安,忆其妻在鄜州看月也。下云“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用旁衬之笔,儿女不解忆,则解忆者独其妻矣。“香雾云鬟”,“清辉玉臂”,又从对面写,由长安遥想其妻在鄜州看月光景。收处作期望之词恰好,去路“双照”,紧对“独看”,可谓无笔不曲。(施补华《岘佣说诗》)

  词贵愈转愈深,稼轩云:“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玉田②云:“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下句即从上句转出,而意更深远。(沈祥龙《论词随笔》)

  ①鄜(fū夫)州:当时杜甫的家属住在鄜州。 ②玉田:张炎字。

  这里讲的婉转的抒情法,一种是通过想象来曲折地表达。杜甫《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当时杜甫家在鄜州,他自己却陷在沦陷的长安,在安禄山控制下。在这诗里,他不说自己怀念家人,却想象家里的妻子在今夜月下怀念他,这是一种曲折的说法。他于是凭着想象,给妻子对自己的怀念,描绘出一幅想象图来。他设想儿女还小,不懂得想念他,更显出他妻子的孤独。再设想他的妻子怀念的深切,深夜不睡,所以云鬟湿,玉臂寒。再想象将来聚会时,两人同时看月,回想起这时候饱经忧患终得重逢,不免要掉泪。两人再深夜望月,直到“双照泪痕干”。这诗就这样通过想象,曲折地表达出他对家人的怀念。后来李商隐《夜雨寄北》后两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跟杜甫诗的结尾同一手法。杜甫说何时和妻子聚会以后,在月夜想起今天饱经乱离月夜相忆的情景而掉泪。李商隐的诗说,何时和妻子会合以后,想起今天两人分隔两地在巴山夜雨时相念的情景。都是设想将来相会后,谈起今天的分离,曲折地传达出迫切相念的感情。

  一种是由一意转出另一意,所谓愈转愈深,这种转折也是凭想象来的。辛弃疾《祝英台近·晚春》:“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这里写的也是诗人的想象,想象她用花卜归期,说梦话。一结春不解带将愁去,从春带愁来转出。张炎《高阳台·西湖春感》:“接叶巢莺,平波卷絮,断桥斜日归船。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这是写春末景象,东风句要东风伴着蔷薇住下来,也就是希望春光能留下来,但到蔷薇花开时春光已快消逝,因而深一层地转出“到蔷薇,春已堪怜”,用来表达惜春的感情。

  三

  含蓄蕴借的表情法,……这种表情法和前两种(奔迸的表情法、回荡的表情法)不同。前两种是热的,这种是温的。前两种是有光芒的火焰,这种是拿灰盖着的炉炭。这种表情法也可以分四类:第一类是,情感正在很强的时候,他却用很有节制的样子去表现他,不是用电气来震,却是用温水来浸,令人在极平淡之中慢慢的领略出极渊永的情趣。这类作品,自然以三百篇为绝唱。如:

  君子于役,          丈夫当兵去远方,

  不知其期。          谁知还有几年当。

  曷至哉?           哪天哪月回家乡?

  鸡栖于埘,          鸡儿上窠,

  日之夕矣,          西山落太阳,

  羊牛下来。          羊儿牛儿下山冈。

  君子于役,          丈夫当兵去远方,

  如之何勿思!         要不想怎么能不想!

  (《诗·君子于役》)

  第二类的蕴借表情法,不直写自己的情感,乃用环境或别人的情感烘托出来。用别人情感烘托的,例如《诗经》:

  陟彼冈兮,          登上那高高的山冈啊,

  瞻望兄兮。          要望我哥在哪方啊。

  兄曰:嗟;          哥说:咳!

  予弟行役,          我弟当差啊东奔西走,

  夙夜必偕。          日日夜夜不能休。

  上(尚)慎旃哉,        多保重啊多保重,

  犹来无死!          别落得他乡埋骨头!

  (《诗·陟岵》)

  这篇诗三章,第一章父,第二章母,笫三章兄,不说他怎样的想念爹妈哥哥,却说爹妈哥哥怎样的想念他。写相互间的情感,自然加一层浓厚。

  用环境烘托的,例如……《孔雀东南飞》,最得此中三昧。兰芝和焦仲卿言别,该篇中最悲惨的一段。他却悲呀泪呀……不见一个字,但说:

  妾有绣腰襦(齐腰短袄),葳蕤(绣的花下垂)自生光。

  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奁六七十,绿碧青丝绳。

  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人贱物亦鄙,不足迎新人。

  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

  专从纪念物上头讲,用物来做人的象征,不说悲,不说泪,倒比说出来的还深刻几倍。……

  第三类蕴借表情法,索性把情感完全藏起不露,专写眼前实景(或是虚构之景),把情感从实景上浮现出来。……此类的真正代表,可以举出几首。

  其一,曹孟德的:

  东临碣石(山名),以观沧海。水何澹澹(波摇荡),山岛竦峙(耸立),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观沧海》)

  这首诗仅仅写映在他眼中的海景,他自己对着这景有什么怅触,一个字未尝道及。但我们读起来,觉得他那宽阔的胸襟、豪迈的气概,一齐流露。……

  第四类的蕴借的表情法,虽然把情感本身照样写出,却把所感的对象隐藏过去,另外用一种事物来做象征。……纯象征派之成立起自《楚辞》,……他(屈原)既有极秾温的情感本质,用他极微妙的技能,借极美丽的事物做魂影,所以着墨不多,便尔沁人心脾。如:

  惜吾不及见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思美人》)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湘夫人》)

  (粱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①

  ①这里对原文有删节。原文中引用的《诗经》,在这里附上余冠英先生的译文。

  这里讲的四类含蓄的表情法,也可以换一种说法:一种是完全写景,作者的感情借景物来透露的,像曹操的《观沧海》。一种是微露感情,借景物或事物来烘托的,如《君子于役》,前面写了“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已经约略写出想念君子的感情,后面写到“如之何勿思!”也说明自己的想念。但这首诗的好处,就在于写“鸡栖于埘”,“牛羊下来”做烘托,显得在这时候更引起想念。再像《孔雀东南飞》,“人贱物亦鄙”,“于今无会因”,被弃之悲,永别之恨,在这两句里透露出来了。但主要是写衣裳、罗帐、箱奁等来烘托。再像《楚辞》里的几句,写出了“惜吾不及古人兮”,“思公子兮未敢言”的感慨,也是微露感情,然后借“谁与玩此芳草”及“沅有芷兮澧有兰”来烘托。这三类可以合而为一。一种是借对方来透露自己的感情,像《陟岵》。《陟岵》是写对方怎样想念自己,从而透露自己的感情。这样写,不必同《孔雀东南飞》的写法合为一类。

  四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流畅婉转,出刘希夷《白头翁》上,而世代不可考。详其体制,初唐无疑①。崔颢《雁门胡人》诗,全是律体,强作歌行。《黄鹤》实类短歌,乃称近体。(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三)

  仲默②《明月篇》序云:“仆始读杜子七言诗歌,爱其陈事切实,布辞沉着,鄙心窃效之,以为长篇圣于子美矣。既而读汉魏以来歌诗,及唐初四子者之所为而反复之,则知汉魏固承三百篇之后,流风犹可征焉;而四子者虽工富丽,去古远甚,至其音节往往可歌。乃知子美辞固沉着,而调失流转;虽成一家语,实诗歌之变体也。”(同上)

  ①这里从体制上推测张若虚是初唐人,这个推测是正确的。 ②仲默:明诗人何景明的字。

  这里从音节上说明婉转的风格。张若虚《春江花月夜》,它的音节流美婉转,如说:“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就上引的句子看,在音节上可注意的有两点:一,转韵,四句押一个韵,头四句用平声韵,第二个四句转为仄声韵,第三个四句又转为平声韵,第四个四句又转为仄声韵。平仄韵交替,音节和谐。每一韵,一二四句都押,如“平”“生”“明”,“甸”“霰”“见”等等。二,句中平仄虽然不像律诗那样严格,但也有一些句子用了律句的平仄。如“滟滟(仄)随波(平)千万(仄)里(仄),何处(仄)春江(平)无月(仄)明(平)。江流(平)宛转(仄)绕芳(平)甸(仄),月照(仄)花林(平)皆似(仄)霰(仄)”。像这些句子,除押仄韵外,句内的平仄完全和律诗相同。再加上其中也不少对偶句。因此,它就构成了一种流美婉转的风格。

  刘希夷《代悲白头翁》:“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首诗的音节也是流美婉转的。一二句用平声韵,三四句转入声韵,五到八句用上声韵,九到十二句用平声韵;其中像“飞来”句,“坐见”句,“古人”以下四句,句中平仄和律诗相同。这里说《春江花月夜》超过《代悲白头翁》,指前者四句一转韵,合于律句平仄的句子更多,就音节说比后者更觉流美婉转。

  崔颢《雁门胡人歌》:“高山代郡东接燕,雁门胡人家近边。解放胡鹰逐塞鸟,能将代马猎秋田。山头野火寒多烧,雨里孤峰湿作烟。闻道辽西无斗战,时时醉向酒家眠。”这首诗后四句平仄和律诗一样。前三句平仄有些拗,中间四句对偶,所以较近于律诗,却称作歌行。崔颢《黄鹤楼》:“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一三四句皆不合律,而且黄鹤一词前后承接,类民歌手法,所以说实类短歌,却称为律诗。其实这两首诗后四句皆合律,前四句皆有些不合律,性质是一致的。

  这里指出初唐四杰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的歌行,也是写得音节流美婉转的。到了杜甫就有种种变化,同初唐歌行不同了。像《饮中八仙歌》:“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句句用韵,一韵到底。像《兵车行》:“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这诗也转韵,但不是四句一转或两句一转。就句中平仄说,这诗里像“咸阳桥”“干云霄”,句末用三个平声字,是三平格,律诗中是不允许有三平格的。像其他句子,如“行人(平)弓箭(仄)各在(仄)腰(平)”“牵衣(平)顿足(仄)拦道(仄)哭(仄)”,两个仄音步,三个仄音步连在一起,这也是律句中所不允许的。这些诗,从风格到音节都和初唐歌行不同,是比较刚健沉着的,这里也说明不同的风格需要不同的音节。

  63.婉转和直率

  杨用修驳宋人诗史之说①,而讥少陵云:“诗刺淫乱,则曰‘雝雝②鸣雁,旭日始旦’,不必曰‘慎莫近前丞相嗔’也。悯流民,则曰‘鸿雁于飞,哀鸣嗷嗷’,不必曰‘千家今有百家存’也。伤暴敛,则曰‘维南有箕,载翕其舌③’,不必曰‘哀哀寡妇诛求尽’也。叙饥荒则曰‘牂羊羵首④,三星在罶⑤’,不必曰‘但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也。”

  其言甚辩而核,然不知向所称皆兴比耳,诗固有赋,以述情切事为快,不尽含蓄也。语荒而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⑥”,劝乐而曰“宛其⑦死矣,他人入室”,讥失仪而曰“人而无礼,胡不遄⑧死”,怨谗而曰“豺虎不食”,“投畀有昊⑨”;若使出少陵口,不知用修如何贬剥也!且“慎莫近前丞相嗔”,乐府雅语,用修乌足知之!(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

  “赐名大国虢与秦⑩”,与“美孟姜矣”,“美孟弋矣”,“美孟庸矣”⑾一辙,古有不讳之言也,乃国风之怨而诽、直而佼⑿者也。夫子存而弗删,以见卫之政散民离,人诬其上,而子美以得诗史之誉。(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上)

  ①宋人诗史说:宋人所著的《新唐书·杜甫传赞》:“甫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 ②雝雝(yōng拥):状鸣声和谐。 ③箕:星宿名,即箕宿。翕(xī吸)其舌:吸引下面的两颗星,舌指下面的两颗星。 ④牂(zāng臧)羊:母羊。羵(fén坟)首:大头,羊瘦了显得头大。 ⑤罶(liǔ柳):捕鱼竹器。这句说竹器里水平静,只看见三个星的光,没有鱼。 ⑥靡:无。孑遗,孤独地留下来。 ⑦宛其:宛然,状可见。 ⑧遄(chuán船):快,速。 ⑨畀(bì弊):给予。有昊:昊天。 ⑩指杨贵妃的两个姊姊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 ⑾孟姜、孟弋(yì亦)、孟庸:三个贵族女子。 ⑿佼(jiǎo较):狠直。

  诗歌有写得婉转的,有写得直率的,要看适用的场合,作具体分析,不能说哪种是好,哪种是坏。杨慎用《诗经》中写得婉转的句子,来否定杜甫写得直率的诗,来否定诗史的说法,便是片面的,不正确的。

  从杨慎举的例子来看,大体是这样。《诗·匏有苦叶》,照旧的解释,认为是讽刺一个士人在婚姻上不遵守婚礼。照婚礼,要在黄昏时迎娶,可诗里写在天亮时雁子就和鸣了。《诗·鸿雁》里写鸿雁在飞,在哀哀地叫,用来比喻流亡的人民在哀号。《诗·大东》写官吏的搜刮,像天上的箕宿要吸取下面的两颗星那样,也写得很含蓄。《诗·苕之华》写饥荒,写吃草的母羊都瘦了,在水里也捕不到鱼。就这些诗句看,照旧说来讲,不遵守婚礼,是个小节。那《鸿雁》里面的流民,也讲到筑房屋,谋安居,已经开始转向安定,所以情绪不是顶激愤的。《苕之华》是讲经过饥荒以后食品不足,还不是写严重的饥荒,所以说“人可以食,鲜可以饱”,吃是有得吃的,只是很少吃饱。在这种情况下,诗人的感情不是顶愤激,那末采取婉转的手法来表达他的感情,是可以理解的。至于《大东》的写搜刮,作者虽然用箕宿来作比方,全诗的感情还是愤激的,像说“大东小东,杼柚其空”,东方的大国和小国都被搜刮完了!话说得并不含蓄。可见诗人的感情不十分激动时,可以运用比较含蓄的手法,要是诗人的感情非常激动,就会奔迸而出,不再用什么比喻等含蓄手法了。当然,要是环境不容许他这样说时,那又当别论了。

  这里指出即使在《诗经》里,诗人也有不用含蓄手法直率地说出自己的感情的。像《诗·云汉》,诗人喊出西周亡后的百姓,没有半个留下来,这是西周亡后又碰到大旱灾,所以诗人喊出这样的声音。《诗·山有枢》里诗人劝人不要消极不动,否则“宛其死矣,他人入室!”话说得很有刺激性,要把对方激动起来。《诗·相鼠》里斥责道:“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为什么不快死掉!表示对无礼的人深恶痛恨。《诗·巷伯》,说把谗人投给豺虎连豺虎都不吃,只能投给昊天,让天来制裁他的罪行了。这也是极为愤激的话。

  杜甫的诗,指斥杨国忠的骄横,说“慎莫近前丞相嗔”;写悲痛乱后的荒凉,说“千家今有百家存”;指斥官吏的横征暴敛,说“哀哀寡妇诛求尽”;叙述饥荒给人民带来的灾难,说“但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由于杜甫的憎恨权奸,同情人民,感情比较激动,所以直率地表达出来。这些正是杜诗中的精华。

  这里引王夫之的话,也指出《诗经》里的诗并不完全是温柔敦厚含蓄不露的。像《诗·鄘风·桑中》讥刺贵族的荒淫无耻。孟姜、孟弋、孟庸都是已婚的贵族妇人,别的贵族男子却同她们在桑中约会,还称赞她们的美。这同杜甫的《丽人行》,指斥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的骄奢浪费,同样是暴露。这里认为这种暴露的手法是必要的,因为卫国政治混乱,人民逃亡,这是贵族的罪过,所以需要暴露。杨家兄妹的荒淫,与激起安史之乱有关,所以也需要暴露。杜甫由于运用这种手法,所以取得了诗史的称誉。

  从上面所举的例子看来,这里一共谈到了三种手法:一,婉转的手法,即不直说,诗人的意见和感情,非常含蓄地借别的事物透露出来,不直言指斥。二,直率的表达手法,像“胡不遄死!”“豺虎不食!”愤激的感情不加抑制,喷薄而出。三,暴露的手法,通过叙述来暴露,话中并不表示强烈感情,但是读者还是感觉得到作者激动的心情。如“赐名大国虢与秦”,“慎莫近前丞相嗔”。这三种手法各有适用的场合,应该看它们用得是否合适,不该离开了适用场合去谈这三种手法的高低。

  64.直率

  向来写情感的,多半是以含蓄蕴借为原则,像那弹琴的弦外之音,像吃橄榄的那点回甘味儿,是我们中国文学家所最乐道。但是有一类的情感,是要忽然奔迸一泻无余的,我们可以给这类文学起一个名,叫做“奔迸的表情法”。例如碰着意外的过度的刺激,大叫一声或大哭一场或大跳一阵,在这种时候,含蓄蕴借,是一点用不着。例如《诗经》: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①。哀哀父母,生我劬劳②。(《蓼莪》)

  故苍者天,歼我良人③。如可赎兮,人百其身④。(《黄鸟》)

  前一章是父母死了,悲痛到极处。“哀哀……劬劳”八个字,连泪带血迸出来,后一章是秦穆公用人来殉葬,看的人哀痛怜悯的情感,迸在这四句里头,成了群众心理的表现。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这是荆柯行刺秦始皇临动身时,他的朋友高渐离来送他,只用两句话,一点扭捏也没有,却是对于国家对于朋友的万斛情感,都全盘表出了。

  古乐府里头有一首《箜篌⑤引》,不知何人所作。据说是有一个狂夫,当冬天早上,在河边“被⑥发乱流而渡”。他的妻子从后面赶上来要拦他,拦不住,溺死了。他妻子做了一首“引”,是: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又有一首《陇头歌》,也不知谁人所作,大约是一位身世很可怜的独客。那歌有两迭是:

  陇头流水,流离四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肝肠断绝。

  这些都是用极简单的语句,把极真的情感尽量表出,真所谓“一声何满子⑦,双泪落君前。”你若要多着些话,或是说得委婉些,那么真面目完全丧掉了。

  正式的五七言诗(指近体诗),用这类表情法的很少。因为多少总受些格律的束缚,不能自由了。要我在各名家诗集里头举倒,几乎一个也举不出(也许是我记不起)。独有表情老手杜工部,有一首最为怪诞。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凡诗写哀痛、愤恨、忧愁、悦乐、爱恋,都还容易,写欢喜真是难,即在长短句和古体里头也不易得。这首诗是近体,个个字受“声病”的束缚,他却做得如此淋漓尽致,那一种手舞足蹈的情形,读了令人发怔。据我看,过去的诗没有第二首比得上了。

  凡这一类都是情感突变,一烧烧到“白热度”,便一毫不隐瞒,一毫不修饰。照那情感的原样子,迸裂到字句上。讲真,没有真得过这一类了。这类文学,真是和那作者的生命分劈不开——至少也是当他作出这几句话那一秒钟时候,语句和生命是迸合为一。这种生命,是要亲历其境的人自己创造。所以这一类我认为是情感文中之圣。(粱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

  ①蓼蓼:长大貌。莪:美菜。蒿:贱草。这是说父母以我为美材可靠,而我实在不成器,不能好好供养父母。 ②劬(qú渠)劳:辛苦。 ③良人:好人。 ④人百其身:用一百个人来赎他。 ⑤箜篌:古乐器。 ⑥被:披。 ⑦张祜《何满子》诗。何满子,唐玄宗开元时的歌者,临刑时进一曲赎死,竟不得免,后因称那曲子为《何满子》。

  这里讲奔迸的表情法,也就是直率的风格,跟含蓄相反,就表情的手法说,这里举的几例,也有不同。一种是结合景物来抒情,像《蓼莪》,借“蓼蓼者莪,匪莪伊蒿”,从父母以我为美莪,我却是蒿草,引起对父母的悲号,是借物兴悲。《易水歌》,先写当时景物,“风萧萧兮易水寒”。再说到自己,“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是即景抒情。像《陇头歌》,先写“陇头流水,流离四下”,再感叹自己的“念我一身,飘然旷野”,也是即景抒情。下一首从水声的呜咽写到自己的肠断,也一样。一种直接抒情,不用景物陪衬,如《黄鸟》。“彼苍者天,歼我良人。”这是对天的责问,呼叱天,实际上是对秦穆公,不便直说,就说天。“如可赎兮,人百其身”,这是表达人民愿以身代的真切感情。一种是结台叙事来抒情,像《箜篌引》,从妻子喊丈夫不要渡河,到丈夫不听,渡河淹死,结合这一件事来哀号。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从听到收复河北的消息,到喜极下泪,到看妻子的表情,到卷诗书,到想像回乡。结合叙事来抒发狂喜的感情。不过所谓奔迸的表情法,只就它抒发感情而说,从另一方面看,说出的少,不说出的多,在这点上又同别的风格的诗相似。比方“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怎么劬劳,这里有许多的话没有说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为什么会产生百身莫赎的悲哀,这里也有许多话没有说出。“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只说到一去不还,这里为了报答太子丹的恩情,而不望生还,也有许多话没有说出。妻子在“将奈公何”里也有许多话没有说,杜甫为什么喜极下泪,这里更有许多感触,这又是诗歌足以耐人寻味的特点。

  65.自然

  一

  “谢朝华之已披,启夕秀于未振”①,学诗者尤当领此。陈腐之语,固不必涉笔。然求去陈腐不可得,而翻为怪怪奇奇不可致诘之语以欺人,不独欺人而且自欺,诚学者之大病也。

  诗人首二谢②,灵运在永嘉,因梦惠连,遂有“池塘生春草”之句;元晖在宣城,因登三山,遂有“澄江净如练”之句。二公妙处,盖在于鼻无垩、目无膜尔③。鼻无垩,斤将曷运,目无膜,篦将曷施④?所谓混然天成,天球不琢⑤者与?(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一)

  ①这是陆机《文赋》中语,辞谢早上已经开过的花,开放晚上还没开过的花。意思是谢绝模仿,注重创造。 ②描写山水景物的诗人最早要算南朝宋诗人谢灵运和齐诗人谢朓(字元晖)。 ③鼻无垩(è饿)、目无膜:鼻子上没有白土,眼睛里不生膜。《庄子·徐无鬼》寓言,有个木匠会用斧子来把别人鼻子上的白土削去;又相传用金篦来刮去眼睛里的薄膜。这里是说文字没有一点毛病,不用修改。 ④斤:斧子。曷运:怎么挥动。曷施:怎么用。 ⑤天球:古代相传的宝玉,是自然生成不用雕琢的。

  自然是对做作说的,指的是不做作,不涂饰,不堆砌。文学作品的语言要求精炼,反对陈词滥调,也要写得自然。有些作家生活贫乏,语言贫乏,创造不出新的风格,写不出形象化性格化的语言,于是在文字上用工夫,用上许多怪字和冷僻的典故,写得非常晦涩,有的颠倒字句,以求新奇,违反语言的自然,这些都是毛病。针对这些毛病,这里提倡自然。谢灵运《登池上楼》,“池塘生春草”,相传他梦见谢惠连,便得到这一诗句。这句写得自然,不费力,却能显出生机,很有意味。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用丝织的绮练来比余霞澄江,写得是工丽的,也很自然,不做作。可见自然同平淡质朴还不一样,自然的不妨写得工丽。

  二

  吾弟超然喜论诗,其为人纯至有风味。尝曰:陈叔宝绝无肺腑①,然诗语有警绝者,如曰:“午醉醒未晓,无人梦自惊。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王摩诘《山中》诗曰:“溪清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舒王②《百家夜休》曰:“相看不忍发,惨淡暮潮平。欲别更携手,月明洲渚生。”此皆得于天趣。予问之曰:“句法固佳,然何以识其天趣?”超然曰:“能言萧何所以识韩信,则天趣可言③。”余竟不能诘。曰:“微超然④,谁知之。”(僧惠洪《冷斋夜话》)

  味摩诂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诗曰:“蓝溪白石出,玉川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此摩诘之诗也。或曰:非也,好事者以补摩诘之遗。(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

  ①陈叔宝:南朝陈后主名,亡国之君,人称他为全无心肝。 ②舒王:王安石死后追封舒王。 ③萧何怎么在韩信不得意时,能够赏识他的才干,推荐给刘邦用他做大将,这道理不容易说明。这里是说,怎么认识天趣是很难说明的。 ④微:非。

  这里讲天趣,实际上就是写得自然精彩。陈叔宝的“夕阳如有意,偏傍小窗明”,意境美好,又写得夕阳有情意似的,有诗味。王维的诗,“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写出深山中绿树荫浓,翠色欲滴,有画意。王安石诗:“欲别更携手,月明洲渚生。”不忍分别,直到月照洲渚,借景物来烘染深厚的友情。这些诗写景抒情都极真切自然,不用辞藻涂饰,所以说它们得到天然之趣。

  三

  严沧浪以禅喻诗①,余深契其说,而五言尤为近之。如王裴辋川绝句②,字字入禅。他如“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以及太白“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常建“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浩然“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刘眘虚“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③,等无差别。通其解者,可语上乘④。(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三)

  ①严羽著《沧浪诗话》,用佛家的讲悟来谈诗,认为诗道在“妙悟”。 ②王裴:王维、裴迪,他们都隐居辋川,写了不少山水诗。 ③世尊:指释迦牟尼佛。相传佛在灵山上说法,登座后,拈花示众。只有摩诃迦叶懂得佛的用意,微微一笑。佛便说,他要把佛法传给摩诃迦叶。 ④上乘:即大乘。佛家以普渡众生的为大乘,只求自度的为小乘。

  王士禛讲的神韵(参见《神韵说》),就是“妙悟”。他说王维、裴迪的辋川绝句字字入禅,也就是都有妙悟。试引王维的诗来看,《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所谓辋川绝句就是写辋川地方的备种风景,就上举三首诗看,王维描绘景物,从中写出一种幽静的境界。在那个境界里面,不论桂花也罢,芙蓉也罢,只任它自开自落。月出时传来山鸟的惊鸣,在竹林里只有月亮来作伴,真是幽静极了。诗人处在这种幽静的境界里,心情非常悠闲,他注意桂花和芙蓉的开落,注意山鸟的惊鸣。诗人捕捉了这种幽静的境界,用画意的笔写出来,传达出诗人悠闲的心情,这样的诗,是写得自然生动的。

  再看他所举的例句。如王维《秋夜独坐》:“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又《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常建《宿王昌龄隐居》:“清溪深不测,隐处惟孤云。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孟浩然《游精思观回王白云在后》:“回瞻下山路,但见牛羊群。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刘眘虚《缺题》:“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王士禛在这些诗里所摘引的句子,跟辋川绝句一般,都是写一种境界。在这种境界里,白天,诗人看到的是清溪里的落花远远地流去,还像闻到一阵阵花香;晚上,诗人注意的是松间明月,石上清泉,有时感到月亮的多情相照;在雨夜,听到雨中果落,灯下虫鸣;到了初冬的黄昏,诗人一个人在山路上走,连作伴的樵夫都散失了,草虫声也听不见了。诗人所写的,就是这种极幽静的境界,从而反映出悠闲的心情。像王维的“独坐悲双鬓”,是有悲哀的,但王士禛就没有引这句诗。可见他所欣赏的,还在于描写这种清静悠闲的境界,描绘出诗情画意来。

  王士禛在摘句中还引了李白的《玉阶怨》,“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这诗后两句也写秋夜望月,境界也极幽静,但人物的心情并不是悠闲的,它含蓄地写出那个宫女的怨恨,在望秋月里概括了她的无穷的怀念。因此,所谓神韵也有含蓄不露的意味,那就是属于含蓄,不是属于自然的风格了。

  66.平淡

  陶潜谢朓诗皆平淡有思致,非后来诗人怵心刿目琱琢①者所为也。老杜云,“陶谢不枝梧②,风骚③共推激,紫燕自超诣,翠驳④谁剪剔”是也。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⑤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如此,则陶谢不足进矣。

  今之人多作拙易语而自以为平淡,识者未尝不绝倒⑥也。梅圣俞《和晏相》⑦诗云:“因今适性情,稍欲到平淡。苦词未圆熟,刺口剧菱芡。”言到平淡处甚难也。所以《赠杜挺之》诗,有“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淡难”之句。李白云:“清水出芙蓉⑥,天然去雕饰。”平淡而到天然处,则善矣。(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一)

  圣俞诗工于平淡,自成一家。如《东溪》云:“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著花无丑枝。”《山行》云:“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春阴》云:“鸡鸣桑叶吐,村暗杏花残。”《杜鹃》云:“月树啼方急,山房人未眠。”似此等句,须细味之方见其用意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四)

  ①怵(chù触)心:惊心。刿(guì桂)目:刺目,骇目。琱(同雕)琢:雕琢,在文字辞藻上用功夫。 ②陶谢:陶渊明和谢灵运。枝梧:抗拒,抵触。 ③风骚:《诗经·国风》和屈原《离骚》。 ④翠驳:指名马。 ⑤组丽:文彩。 ⑥绝倒:指大笑。 ⑦晏相:晏殊,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⑧芙蓉:莲花。

  平淡不同于平庸和淡而无味,是深厚的感情和丰富的思想用朴素的语言说出,富有情味的,所以说“平淡有思致”。程普说:“与周公瑾(瑜)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醇醪是一种味厚的酒,上口没有刺激性,由于没有刺激性好像平淡,容易多喝,所以不觉自醉。平淡正是这样,表面平淡,含蕴深厚。平淡的作品语言力求朴素,不做作,不雕饰,不尚辞藻,也要力求精练,正如王安石说的,“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内容精辟,深入浅出,好像平易,写时要反复推敲,是艰辛的,写定后容易看,容易懂。杜甫《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紫燕自超诣,翠驳谁剪剔。”紫燕自超出一般,说明平淡不同于平庸,还是超出一般的。名马翠驳不需要剪剔,即平淡的作品要写得看不出人工的斧凿痕述,所以平淡又要圆熟。梅尧臣做诗力求平淡,可是他自以为还不够圆熟,有涩味,就是要求平淡还没有到家。

  平淡同自然相近而稍有不同。平淡的作品不讲辞藻,不讲雕琢,这点同自然一致。平淡比较朴素,而自然却不一定朴素。比方“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芙蓉”指莲花。红莲花的色彩鲜艳,这种色彩天然生成,不是人工涂饰的,因此它是自然的,又是艳丽的;白莲花比较朴素,就可以说平淡。

  这里举出梅尧臣的诗句来说明平淡的风格。钱钟书先生《谈艺录》里说:“梅诗时于浑朴中出苕秀。”指出梅诗的苕秀颖发,含蕴在浑朴中,即在浑朴中含新意。因为浑朴所以平淡,因为苕秀所以有诗味。《谈艺录》又举出梅佳句,如“《送欧阳秀才游江西》起语云:‘客心如萌芽,忽与春风动。又随落花飞,去作江西梦。’《郭之美见过》起语云:‘春风无行迹,似与草木期。高低新萌芽,闭户我未知。’《阻风秦淮》起语云:‘春风不独开春木,能促浪花高于屋。’”这样写春风,写客心,有新意,而语言质朴。这里举的几个例子,云外鸡鸣,村暗花残,尤其是“老树著花无丑枝”,写老树,用丑枝这样的词,是一般人难于著笔的,却能写得浑朴中出苕秀,用质朴的语言来表达,所以成为一种平淡的风格。

  67.绮丽和英爽

  一

  《诗眼》曰:“世俗喜绮丽,知文者能轻之;后生好风花,老大即厌之。然文章论当理不当理耳,苟当于理,则绮丽风花同入于妙;苟不当理,则一切皆为长语①。上自齐梁诸公,下至刘梦得辈,往往以绮丽风花累其正气,其过在于理不胜而词有余也。”

  子美云:“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亦极绮丽。其模写景物,意自亲切,所以妙绝古今。其言春容②闲适,则有“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其言秋景悲壮,则有“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其富贵之词,则有“香回③合殿春风转,花复千官淑景移”。其吊古则有“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竹送清溪月,苔移玉座春”,皆出于风花。然穷理尽性,移夺造化。自古诗人巧即不庄,庄即不巧,巧而能庄,乃如是也矣。(蔡梦弼《草堂诗话》卷一)

  ①长语:多余的话。 ②春容:同从容。 ③回:当作飘。

  绮丽的风格有两种:一种是和内容相称的,写得情景相生;一种是华丽的辞藻淹没了内容的思想感情,或者用华丽的辞藻来掩饰空虚的内容。前一种是好的,后一种是要不得的。

  这里指出“知文者”看轻绮丽,年纪老大的人讨厌风花,主要是指后一种绮丽说的。“理不胜而词有余”,即内容贫乏靠辞藻来掩饰,“绮丽风花累其正气”,即辞藻损害内容,都是指后一种说的。李白《古风》,“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主要也是指后一种说的。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的“烟花三月下扬州”,蘅塘退士批为“千古丽句”,那就是属于前一种的绮丽。这句诗不用典故辞藻,写出最美好的春光“烟花三月”,在这时到最繁华的地方扬州去,所以成为“千古丽句”。

  不用典故辞藻而写得绮丽自然的,这里也举出了例子。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之五:“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杜甫《发潭州》:“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花飞送客,燕语留人,用拟人化的手法,写美好景物,写得花和燕很是多情。杜甫《曲江二首》之二:“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蜒款款飞。”这些描写景物的句子,不用典故辞藻,像口语一样明白晓畅。有的写得色彩鲜明,如“绿垂”“红绽”;有的写得景物多情,如“送客”“留人”;有的写得极为工细,如“点水”,如“款款飞”。这就构成绮丽而自然的风格。还有写景物的富丽的,也可包括在绮丽里面。像杜甫《紫宸殿退朝口号》:“香飘合殿春风转,花复千官淑景移。”在春天的和风中满殿瓢香,花柳丛中千官朝见,肃静中看到春天日影的移动。

  构成绮丽的风格的,不光靠色彩,主要是靠诗句所构成的境界。像上引的诗句有的写春天的绮丽,再像白居易的《钱塘湖春行》:“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即使不用色彩的字也是绮丽的。白居易《竹枝词》:“水蓼冷花红簇簇,江篱湿叶碧凄凄。”这里写了花,用了红和碧的颜色,风格绮丽而带凄凉。再像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蓝和玉也是色彩,风格绮丽而壮阔。杜甫《蜀相》:“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这里有色彩,但意境稍带凄凉,有吊古的情绪,从“自春色”“空好音”里表现出来。同是绮丽的风格,还反映不同的情绪,“烟花三月下扬州”不用色彩的字,却成千古丽句。所以决定绮丽风格的是意境而不是字面。

  二

  “曾湿西湖雨”是情语,非艳语。与上三句相连属,遂成奇艳绝艳,令人爱不忍释。坡公天仙化人,此等词犹为非其至者,后学已未易模仿其万一。(况周颐《蕙风词话》)

  这里指出把艳情和景结合起来,可以构成绮丽的风格。苏轼《青玉案·送伯固归吴中》的下半阕:“作个归期天定许,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这是苏轼送苏坚(伯固)回家写的。苏轼在杭州做官,在送苏坚回家时,想到自己的归期,想到自己的春衫曾经给西湖上的雨所打湿,也就是设想自己归后对西湖的怀念,含有对同游西湖的友人的怀念,所以是情语。联系到这件春衫是小蛮亲手缝制的,小蛮是白居易家的歌女,借来指作者家里年轻女子。这样一结合,就把美好的西湖景色和美好的青年女子的回想联系起来,贯彻着对人和对景物的感情,构成绮丽的风格。

  诗歌的崇尚绮丽,大概是从东汉末开始的。曹丕在《典论论文》里就提出“诗赋欲丽”,到西晋初年,陆机在《文赋》里提出“诗缘情而绮靡”。“诗缘情”的说法,和传统的“诗言志”相对立,这就造成崇尚绮丽的文风,趋向浮艳。刘勰在南齐著作《文心雕龙》,在《明诗》里又提出“诗言志”,想挽救这种文弊,但没有得到统治阶级的倡导,从浮艳陷入淫靡,成为宫体诗,文风更趋向下流。直到初唐,浮靡的文风才逐渐转向清丽,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便是一个标帜。到陈子昂在理论上提出崇尚汉魏,鄙弃齐梁,力图纠正浮艳的诗风。李白主张清真,主张“清水出芙蓉,自然去雕饰”,这就是工丽自然,兼有英爽的风格,同浮艳不同了。

  三

  青莲①集中古诗多,律诗少,五律尚有七十条首,七律只十首而已。盖才气豪迈,全以神运,自不屑束缚于格律对偶,与雕绘者争长。然有对偶处仍自工丽,且工丽中别有一种英爽之气,溢出行墨②之外。如:“洗兵条支③海上波,放马天山雪中草”(《战城南》)。“天兵照雪下玉关④,虏箭如沙射金甲”(《胡无人》)。“边月随弓影,胡霜拂剑花”(《塞上曲》)。“笛奏龙吟水,箫鸣凤下空”(《宫中行乐》)。何尝不研练,何尝不精彩耶?(赵翼《瓯北诗话》卷一)

  ①青莲:李白号青莲居士。 ②行墨:行款文字。 ③条支:唐时西域国名。 ④玉关:玉门关,唐代通向西域的边关。

  这里指出李白有些诗的风格特点,是工丽的,又是豪爽的。工是指对偶工整,丽是指有文彩。这里举的例句,是写得既工丽而又豪爽的。《战城南》开头写战士转战各地,接下来写在条支海上洗兵器,在天山雪中放牧,没有愁苦的声音,意气还是豪迈的。写边关生活,像《胡无人》和《塞上曲》,写得有气慨而精彩动人。《宫中行乐》写宫中生活,用龙吟来比笛奏,用凤鸣来比箫声,龙吟凤鸣大家都没有听见过,只是借来指高音,再加上龙凤的辞藻,认为写得绮丽。

  唐诗人写得工丽的不少,像杜甫的《绝句》:“迟日江山丽,春风花鸟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写得极工丽,好像一幅彩色工笔画,清新秀丽而没有豪爽的气概。李商隐的《无题》诗,写得也极工丽,如“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工丽而情绪上显得幽悒,不像李白诗的开朗。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又《赠汪伦》:“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两首诗都写出深厚的别情,却绝无愁苦的音调,都有写得工丽的句子,而长江天际流的境界是很开阔的,踏歌送别的心情是开朗的。这里指的工丽兼英爽,确实道出李白诗的特点之一。

  68.雄奇

  诗家好作奇句警句,必千锤百炼而后能成。如李长吉“石破天惊逗秋雨”①,虽险而无意义,只觉无理取闹。至少陵之“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②,昌黎之“巨刃磨天插”,“乾坤摆礌硠”③等句,实是惊心动魄,然全力搏兔④之状,人皆见之。

  青莲则不然。如“抚顶弄盘古,推车转天轮”。“女蜗戏黄土,团作愚下人。散在六合⑤间,濛濛如沙尘”(《上云乐》)。“举手弄清浅⑥,误攀织女机”(《游泰山》)。“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横江词》)。皆奇警极矣,而以挥洒出之,全不见其锤炼之迹。(赵翼《瓯北诗话》卷一)

  有题中未必有此义而冥心刻骨奇险至十二三分者:如《望岳》之“荡胸生层云,决眦⑦入归鸟”,《登慈恩寺塔》之“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⑧”;《三水观涨》之“声吹鬼神下,势阅人代速⑨”;《送韦评事》之“鸟惊出死树,龙怒拔老湫”;《刘少府画山水幛》之“反思前夜风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气淋漓幛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韦偃画松》之“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铁堂峡》之“径摩苍穹蟠,石与厚地裂”;《木皮岭》之“仰干塞大明⑩,俯入裂厚坤⑾”;《桃竹杖》之“路幽必为鬼神夺,拔剑或与蛟龙争”;《登白帝城楼》之“扶桑⑿西枝对断石,弱水⒀东影随长流”,扶桑在东而曰“西枝”,弱水在西而曰“东影”,正极言其地之高,所眺之远;皆题中本无此义而竭急摹写,宁过无不及,遂成此意外奇险之句,所谓十二三分者也。(同上卷二)

  ①李贺写音乐的句子。 ②白:指松树皮裂开部分。黑:指松树枝。太阴:指月亮。 ③乾坤:天地。礌硠:原作雷硠,状山石崩裂声。 ④狮子搏兔用全力。 ⑤六合:四方上下,指天地。 ⑥清浅:《迢迢牵牛星》中“河水清且浅”,指银河。 ⑦决眦:眦,目眶,把眼眶睁得像裂开似的。 ⑧七星:北斗星。河汉,银河。 ⑨阅:经历。人代:人世代谢,人世的变化。 ⑩大明:太阳。 ⑾厚坤:厚地。 ⑿扶桑:神话中说太阳从暘谷出来,在咸池洗浴,拂着扶桑。 ⒀弱水:神话中在西方的水,水弱,浮不起羽毛,什么东西都要沉下去。

  这里指出同是具有雄奇风格的句子,还有不同。一种是写得很自然,好像信笔挥洒,并不见得十分用力,也看不出锤炼痕迹的。如李白的《上云乐》,讲到仙人“抚顶弄盘古,推车转天轮”,他把开天辟地的盘古当作小孩那样摩他的头,他能推动天轮,具有那样法力。又说“女娲戏黄土,团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间,濛濛如沙尘”,根据神话,说人是女娲用黄土来造的,所以人们的识见浅薄,不能认识那位仙人的法力,用来反衬仙人法力无边。强调仙人的法力,用来赞美唐朝的威德,说明那样的仙人都来替唐朝效力。这样说虽然谈不上什么思想性,却是设想奇特,写得很自然。再像《游泰山》,写自己登得高,说:“举手弄清浅,误攀织女机。”举起手来可以弄银河里清澄的水,一不小心攀住织女的织机。《横江词》写风大浪高,“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这些话都用夸张手法,都容易懂,显得自然而不甚费力。

  一种是写得很费力,不容易懂。如桂甫《戏为双松图歌》:“两株惨裂苔藓皮,屈铁交错回高枝。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两棵松树皮裂开了,露出惨白色,好像龙虎的骨头;松树的树枝屈曲交错像铁一样伸入高空,像铁是黑的,伸入高空所以说黑入太阴,再用雷雨垂来作衬托。这两句设想奇突,写得雄奇,但很费力。韩愈的《调张借》:“巨刃磨天扬”,“乾坤摆雷硠”,是说大禹治水时,劈山开道,所以他用的刀大得举向天上,他把山劈开时,山石崩裂,发出巨大声响,天地都给震动。这是说李杜的写文章,像大禹凿山通水一样,竭力夸张李杜笔力的雄健,也看得出作者这样写是非常费力的。这两个例子写得费力,但是有意义。

  一种是写得很费力,意义也不大。像李贺的《箜篌引》“石破天惊逗秋雨”,用“石破天惊”来形容非常惊人的现象,是有力的,所以这话已经成为成语。但从女娲炼石朴天的神话,引出石破也就是天破,由天破而漏下雨来,写得费力,意义不大。

  这里把雄奇的诗句分成这样三种,赵翼的用意认为第一种最好,雄奇而自然易懂,写得像不费力;第二种雄奇而费力,有意义,稍逊于第一种,还是好的;第三种很费力而意义不大,就不足取了。不过从诗句的传诵来说,赵翼贬低的、认为“无理取闹”的“石破天惊逗秋雨”最为传诵,“石破天惊”已经成为成语,说明它的形象能动人心魄。赵翼最推重的“抚顶弄盘古”等句,反而不被人重视,这是为什么呢?李贺描写音乐,“二十三弦动紫皇”,写一种高音震动天上的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这种高音使天震动,女娲补天的地方给震动得裂开了,秋雨从裂缝中漏下来。李贺的想像力确实奇幻,这个想像是他的创造。至于李白的“抚顶弄盘古”,写仙人把盘古当作小孩,不算奇幻的创造。说女娲造人,也不是奇幻的创造。至于说这些诗的意义,李贺写音乐,意义不大。李白写这位法力无边的仙人来向皇帝祝寿,不过歌功颂德,也谈不上什么意义。但就想像力的奇突说,李白这几句不如李贺,就是杜甫的“白摧朽骨”“黑入太阴”,韩愈的“巨刃摩天”等都不如李贺,在想像力上李贺的诗句超过了他们,所以李贺这句最为传诵。就意义说,韩愈的几句超过李贺,因为韩愈是用来赞美李杜笔力的雄健,是有意义的,所以韩愈这几句也很传诵。至于李白的“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比起“抚顶弄盘古”来更有名,这个夸张写法也是有创造性的,并且容易懂。再说,好作品应该写得有意义,雄健自然,杜甫、韩愈的最好作品正是这样,并不是既没有什么意义,又显得非常费力而不好懂的。

  这里又举出杜甫奇险到十二三分的句子来作例,这些例句还可按照上面的说法来分类。一种是雄奇而不很费解的。如“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杜甫望泰山,想像自己要是登上泰山,那末层云会在自己的胸前回荡,鸟在自己的底下飞,由于山高,要把眼睁得眼眶都裂开那样才能看到归鸟。又《登慈恩寺塔》,夸张塔的高,在北窗就碰到北斗七星,听到银河的水声。《铁堂峡》:“径摩苍穹蟠,石与厚地裂。”说山路蟠曲一直上接苍天,石谷深得好像厚地裂开,极言山高谷深。讲木皮岭的“仰干塞大明,俯入裂厚坤”,说山岭高大得向上遮塞太阳,山谷深得裂开厚地。讲桃竹杖,说“路幽必为鬼神夺,拔剑或与蛟龙争”,说桃竹杖非常名贵,他准备带着它渡过江河,在路上鬼神要来夺取,过江时蛟龙要来争夺,他准备同它们决斗来保护桃竹杖。写刘少府的新画山水幛,说:“反思前夜风雨急,乃是蒲城鬼神入,元气淋漓幛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这是赞美刘少府画得好。又说“怪底江山起烟雾”,说明这幅画上是有烟雾的,是有雨意的,所以联想到前夜风雨急,是蒲城鬼神要到画里的江山去玩,因而带来了风雨,使得画上笔墨淋漓还是湿的。鬼神到天上去诉说这画巧夺天工,天应为它感动得下泪。极写笔墨精巧,可以感动鬼神。这些话设想奇特,写得雄奇,但还不是顶难解的。

  另一种写得雄奇而很难懂的。如在三川县看水涨,说“声吹鬼神下,势阅人代速”,言水冲下来的声势,可以把鬼神都吹倒,水流得快,比人世的一切变化都快。又像在送韦评事诗里讲到吹角(军号)声,说“鸟惊出死树,龙怒拔老湫”,死树指梧桐,可以作琴。这是说军号声吹得悲凉,鸟都惊起,龙都从湫里跃起。登白帝城楼的“扶桑西枝对断石,弱水东影随长流”,这是说白帝城楼非常高,高到可以看到东方的扶桑和西方的弱水,扶桑弱水都是神话中的地名。杜甫觉得这样说还不够,由于扶桑在东方,所以说看到扶桑的西枝,弱水在西方,所以说看到弱水东流的倒影,那就是不论怎样远,什么都可看到的意思。这些话设想奇突,也显得十分用力。杜甫说“语不惊人死不休”,这种句子正显出他力求惊人的精神。不过杜甫最好的诗,还是写得雄健自然,并不显得十分费力,也并不很难懂的。

  69.沉着

  一题必尽题中之义,沉着至十分者,如《房兵曹胡马》,既言“竹披双耳①”“风入四蹄”矣,下又云:“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听许十一弹琴诗》,既云“应手锤钩②”“清心听镝”③矣,下又云:“精微穿溟涬④,飞动摧霹雳⑤”。以至称李白诗“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称高岑二公诗:“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称侄勤诗:“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登慈恩寺塔》云:“俯视但一气,焉能⑥辨皇州。”《赴奉先县》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北征》云:“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述怀》云:“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此皆题中应有之义,他人说不到而少陵独到者也。(赵翼《瓯北诗话》卷二)

  ①《相马经》说好马的耳朵要上尖而小,像削竹管。 ②应手锤钩:《庄子·知北游》篇里讲一个老工人锤打带钩,丝毫不差,指工夫极纯熟。 ③镝(dí敌):鸣镝,响箭,指音节的响亮。 ④溟涬(xìng幸):天地初生时的元气,这句指用意的深远。 ⑤摧霹雳:指力量强大。 ⑥焉能:哪能。

  这里讲沉着这种风格。沉着同沉郁很相近,照字面看,沉郁显得内容深而蓄积厚,像杜甫遭乱后的诗写得都比较沉郁。李白的诗写得也有内容深沉笔力矫健的,但他的诗意气飞扬,就和沉郁不同。杜甫有些诗,像这里引的“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也写得意气豪迈,可以称为沉着。这里用沉着来说明杜甫的真本领,作者又说:“盖其思力沉厚,他人不过说到七八分者,少陵必说到十分,甚至有十二三分者。其笔力之豪劲,又足以副其才思之所至,故深人无浅语。”指出杜甫的诗思力深厚,笔力豪劲,构成沉着这种风格。

  杜甫赞美房兵曹的胡马,“竹披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说那匹马双耳尖而小,像削竹管,就外表看是匹好马,再看它奔跑时,四蹄生风而轻快。从马的外表写到它能快跑,可是杜甫还不肯停止,还要进一步写它的好处,它所向无前,没有什么空阔的界限可以拦阻它的,在患难中真可以生死相托,把生命交给它,这就写到十分了。杜甫在这里不光写马,把那种所向无前的豪迈气概,和生死可托的坚贞精神写进去了,所以说思力深沉,这两句的笔力又极豪劲,所以说是沉着。

  杜甫赞美许十一诵诗,“应手看锤钩,清心听鸣镝。精微穿溟涬,飞动摧霹雳。”许十一念的诗,诗好,念得也好,已经达到极其纯熟的境界,好比看老工人锤打带钩,得心应手,不差毫厘,好比清心听响箭,声音响亮而激越。这两句,对许十一念诗的工夫和音节都讲到了,可是杜甫还不停止,还要说许十一念的诗含意深远,一直穿透天地初生时的元气,即达到极微妙的境界,又音节激越,可以摧折霹雳。霹霹可以摧折各种东西,现在说摧折霹雳,更显得力量的雄厚。

  杜甫称赞李白的诗,说“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笔下去写出来的诗像暴风骤雨具有惊人的力量,这样说已写出李白作品的雄伟来,可是杜甫还要进一步说李白诗使鬼神感泣。杜甫称赞高适岑参的诗,说“高岑殊缓步,沈鲍得同行。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这是说高适和岑参只要缓步徐行,就可以同以前的诗人沈约和鲍照比美。再说,高岑的诗用意恰切而想像飞腾,结尾处含意深远。杜甫称赞杜勤的作品文气旺盛,笔力强健,就说“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赞美慈恩寺塔的高,已经说了“七星(北斗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可以碰到北斗星,听到银河水声;还觉得不够,再写在塔上从高望下的景象,“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秦山不再是高大的,显得小而破碎,泾水渭水分不清了,望下去只是茫茫一片,怎能分辨京城的景物。这样竭力夸张,正是说到十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高度概括的写法,又写得形象,构成鲜明对比,成为传诵的名句。“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选择动魄惊心的场面来写。杜甫在安禄山之乱时,家住鄜州,他听说那里“比闻同罹祸,杀戮到鸡狗”,想到家属有被害的危险。他又进一步说“摧颓苍松根,地冷骨未朽”,他想像茅屋给敌人摧毁了,倒在苍松的树根旁。由于那儿气候寒冷,所以死者的骨还没有腐烂。这当是他根据乱中的亲身经历所产生的想像,是要把所遭到的危害写到十分。

  在这里,作者提出沉着这一风格,有的书里又提到沉郁。这两者都讲内容深沉,和浮躁相反,那是一致的。一般说沉着痛快,讲到十二分,写得极为有力,所以说痛快。又说沉郁顿挫,内容深沉,音节抑扬转折,所以说顿挫。沉着不同顿挫联系,沉郁不同痛快联系,这是两者的差别处。

  70.沉郁

  作词之法,首贵沉郁,沉则不浮,郁则不薄。顾沉郁来易强求,不根柢于风骚,乌能沉郁?(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

  张元干《贺新郎·送胡邦衡侍制赴新州①》:“梦绕神州路②,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官离黍③。底事昆仑倾砥柱④,九地黄流乱注⑤,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  凉生柳岸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⑥,听《金缕》⑦。”全集以《贺新郎》词及寄语一阙为压卷,其词慷慨悲凉,数百年后,尚想其抑塞磊落之气。(《四库全书提要》)

  ①宋高宗绍兴八年(1138),宋与金议和,金派江南诏谕使南来,枢密院编修官胡铨反对投降路线,上书请斩秦桧,秦桧贬胡铨为监广州盐仓。绍兴十二年(1142),秦桧又使手下爪牙,奏胡铨“饰非横议”,把他编管新州(广东新兴县)。张元干作这词送胡铨。侍制是朝廷顾问官,指编修。 ②神州路:指中原地区,包括汴京,故下文称“故宫”。 ③离黍:《诗·王风·黍离》“彼黍离离”,黍下垂貌。迭里指汴京被破坏,成为田地,长着黍子。 ④《神异经》称昆仑山有天柱。三门峡有砥柱山。这里说天柱或砥柱倒了,指金兵入侵,北宋灭亡。 ⑤遍地黄河水泛滥。 ⑥大白:酒杯。 ⑦《金缕曲》,即“贺新郎》。

  张元干的《贺新郎》词“慷慨悲凉”,抒发他“抑塞磊落之气”,构成了沉郁的风格。一开头就联系到北宋灭亡,中原沦陷,只有梦里到中原去。但那里只有军营和军号声,故宫已经一片荒凉,被金军破坏了。在“故宫离黍”上顿了一下,笔势就转,转到“底事昆仑倾砥柱”,怎么会造成砥柱倒塌,黄河泛滥,让狐兔占领千村万落呢?在这里又顿了一下,接下去没有直接回答,笔势又转,转到“天意从来高难问”,这个“天意”包括两层意思,一层是承上来的,砥柱怎么会倒塌的,北宋怎么亡的,这层的天意难问;一层是照应下文的,即“悲难诉”和送别,这里含有怎么让投降派秦桧掌了权,把坚决主张抗战的胡铨充军出去呢?这层的意思在词里不便说明,只从“悲难诉”和送别里透露出来。这就从北宋的灭亡联系到南宋的走投降路线,这个天意实际上是指向封建的最高统治者。这个“悲”就是为这些而悲,在投降派秦桧炙手可热时,这种悲是难以诉说,只感受到打击,老去无成而已。这就转到胡铨的编管新州,和南浦送别。江淹《别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更表示悲痛。

  下半阙联系到送别的时令,是初秋残暑,银河斜转,直到夜深。接下去不说当夜“对床夜语”,用“断云微度”来顿一下,转到“万里江山知何处”,这就和“梦绕神州路”相呼应,这里含蓄地指出编管新州以后,中原的万里江山,更只好梦中去寻了。想到那时再回想到今夜的“对床夜语”,就是谈到上半阙的感怀国事。这种从今夜想到他日回想到今夜的写法,在以前的名篇里保存着,如杜甫《月夜》“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乾”,是从今夜的分隔两地想到他日的聚会想起今夜的泪痕。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从今夜的分隔两地想到他日聚会时谈起今夜想念的情况。都是从今天想到他日,从分别两地想到聚会。这里也是从今天想到他日,今天是聚首送别的悲痛,他日回想今夜的“对床夜语”更感悲痛,既悲国事,又悲远别,通讯也很困难,话到这里又顿一下,转到眼前送别,怎肯像小儿女为了个人的恩谊依依不舍呢?韩愈《听颍师弹琴》“昵昵儿女语,恩怨相汝尔。”不学小儿女的讲恩怨,是为了感慨国事,是“目尽青天怀今古”,展望遥天,感慨今昔,这又联系到“天意从来高难问”,举杯消愁,听唱这一曲。

  作为一种沉郁的风格,作者的感情是深沉郁积的,用顿挫转折的笔来表达,有千言万语积压在胸中,只能曲折地透露一些。投降派掌权,抗战的主张无法实现了,用只能梦到故宫来透露。提出了为什么会砥柱倒塌,只能用天高难问来感叹。送别的可悲,不是为了个人的情谊,为什么呢?只用“目尽青天怀今古”来透露,这些都是构成沉郁风格的表达手法,参见《顿挫》。

  “沉郁顿挫”见于杜甫的《进鵰赋》:“至于沉郁顿挫,随时敏捷。”杜诗的沉郁顿挫,试举《新安吏》来看,它的顿挫都是随着事件的发展自然形成。顿挫好比用毛笔写字,把笔锋按下去叫顿,顿后使笔锋稍松而转笔叫挫。如“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借问新安吏,县小更无丁。”这里顿一下,既无丁应该不抽丁了,但笔锋一挫,转到“府帖昨夜下,次选中男行。”这里又一顿,转到杜甫的感叹:“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这一转透露出杜甫对府帖的不满,对人民的同情。这里又一顿,转到中男,中男被抽丁已可悲,而其中有更可悲的,“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分出肥男、瘦男,有母无母,同样痛哭。这里一顿,笔锋转到杜甫的劝告。“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劝他们不要哭,“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哭得即使眼枯见骨,朝廷也不会来管你的!这里又一顿,接下去不是指责朝廷,却替朝廷解释:“我军取相州,日夕望其平,岂意贼难料,归军星散营。”本来大军要收复相州,平定叛乱。想不到大军溃散,抽丁是出于不得已。这又一顿,笔锋又一转,转到安慰被抽的中男:“就粮近故垒,练卒依旧京。掘壕不到水,牧马役亦轻。况乃王师顺,抚养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

  这首诗的顿挫不是作者故意做作,而是事情的发展就是这样的。事情所以有这样发展,是作者的思想感情造成的。因为作者同情中男,所以有“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的疑问,因而有对朝廷这样抽丁的不满,说出“天地终无情”来。但另一方面,作者认为在相州大败、唐军溃散以后,不得不做抵抗安史叛军的准备,不得不抽丁,因而又替中男和家属说明形势,给以安慰。这样同情人民、不满朝廷的感情,和抗击叛军保卫王朝的思想发生矛盾,通过这一叙述表达出来,这就显得深沉。这种矛盾的感情没有说出来,只是通过叙事来透露,构成沉郁的风格。

  沉郁这种风格需要有深厚的内容,激越的感情。内容不深厚,就浅露,感情不激越,就和缓,那就不能构成沉郁的风格。

  71.风趣

  刘会孟曰:“杜诗‘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欲起时被肘①,’‘仍嗔问升斗。’此等语,并声音笑貌仿佛尽之。”  郝敬仲舆曰:“此诗,情景意象,妙解入神。口所不能传者,宛转笔端,如虚谷答响,字字停匀。野老留客,与田家朴直之致,无不生活,昔人称其为诗史。正使班马记事,未必如此亲切。千百世下,读者无不绝倒②。(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卷十一《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诗注引)

  故人陈伯霆读《北征》诗,戏云:“子美善谑,如‘粉黛忽解包,狼籍画眉阔’,虽妻女亦不恕。”余云:“公知其一耳。如《月夜》诗云:‘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则闺中之发肤云浓玉洁可见。又云:‘何时倚虚幌③,双照泪痕乾。’其笃于伉俪如此。”(同上卷四《月夜》诗注引)

  ①被肘:抓住臂膀不让起来。 ②绝倒:指笑。 ③幌:帷帘。

  杜甫诗善于描摹神态,写得很有风趣。像《北征》诗,写经过一度乱离回到家里,说:“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恸哭松声回,悲泉共幽咽。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爷)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缀才过膝。海图拆波涛,旧绣移曲折(把旧绣的海图拆下来缝在破衣上),天吴(水神)及紫凤(旧绣上的花纹),颠倒在短褐(粗布短衣)。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栗。粉黛亦解包,衾裯(被和帐)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移时施朱铅,狼籍画眉阔。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问事竞挽须,谁能即嗔喝。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这段很细致地描写家人的神情态度,反映出诗人的心情,和乱离的痛苦。把锦绣上绣的水神紫凤都剪下来补在孩子的破衣上,写出家里生活的困苦,那样缝补显得不调和而可笑。当诗人打开包裹,拿出带回来的衣物化妆品时,写女孩的学着母亲装扮,可又不会,弄得颜料狼籍。又写孩子的问事争着挽须,写出诗人对孩子的喜爱,孩子怎样缠住他。这些地方都写得细致而有风趣。

  杜甫《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朝来偶然出,自卯将及酉。久客惜人情,如何拒邻叟。高声索果栗,欲起时被肘。指挥过无礼,未觉村野丑。月出遮我留,仍嗔问升斗。”写那个老农民非常真挚热情,把诗人邀到家里,从早上到晚上留着不放,作客久了越见人情的深厚,诗人无法拒绝他。那老农民向家人嚷着叫添上果子栗子,诗人要起来被抓住不放,写这种举动,更觉得他的质朴可喜。直到月亮出来了还留住诗人,嚷着叫家里人添酒。这里对老农作了生动描写,把他的声音笑貌思想感情,把他的性格都写出来了。这些都是通过风趣的细节来刻划人物。

  关于风趣,林纾曾谈到《史记》《汉书》中有风趣的描写,可供参考。他说:

  “凡文之有风趣者,不专主滑稽言也。风趣者,见文字之天真;于极庄重之中,有时风趣间出。然亦由见地高,精神完,于文字境界中绰然(状宽裕)有余,故能在不经意中涉笔成趣。

  “如《史记·窦皇后传》叙与广国兄弟相见时,哀痛迫切(窦皇后与兄弟广国失散后又会见,追念前事,所以哭了),忽着‘侍御左右(旁边侍候的人)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悲哀宁(岂)能助耶?然舍却‘助’字,又似无字可以替换。苟令(使)窦皇后见之,思及‘助’字之妙,亦且破涕为笑。求风趣者,能从此处着眼。方得真相。

  “《汉书》叙事,较《史记》稍见繁细,然其风趣之妙,悉本天然。如《陈万年传》:‘万年尝病,召其子(陈)咸教戒于床下。语至夜半,咸睡,头触屏风。万年大怒,欲杖之(打他),曰:“乃公(你老子)教戒汝,汝反睡,不听吾言,何也?”咸叩头谢曰:“具晓所言,大要教咸谄耳。”’乍读之,似万年有义方(正当的道理)之训,咸为不率(不服从)之子;乃于‘教’下着一‘谄’字,吾思病榻中人亦将哑然失笑矣,矧(shěn审,况且)在读者。此盖以一字成趣者也。《王尊传》:‘尊曰:“五官掾(yuàn院,属员)张辅,怀虎狼之心,贪污不轨(不法),一郡之钱,尽入辅宗,然适足以葬矣。”’不言‘杀’而言‘葬’。以上极暴(暴露)辅之罪状,非大辟(死刑)莫可者,却复从容作结穴语曰:‘适足以葬矣。’使罪人寒心,复能使旁人解颐(开颜笑)。是能于严冷中见风趣者,尤不易办及。”(林纾《春觉楼论文》)

  这里指出风趣不光是滑稽,不光要人发笑,要写得文字庄重,含意深刻。窦皇后同她失散已久的弟弟窦广国会见时,想起分别时的悲苦情形,两人都哭了。这时,窦皇后身旁侍候的人也都哭起来了。《史记》写作“助皇后悲哀”,用一“助”字,显得旁边的人哭是假的,只是为了讨好皇后而装出来的,这就显得可笑了。这个“助”字不光写出假哭的可笑,也符合当时的真实。当时姊弟相会是喜事,只是回想从前喜极而泣,并没有什么悲苦的事会使旁人落泪,所以只能是“助”而不是真的悲哀。第二个例子是陈万年教训他的儿子陈咸,一直讲到半夜还没有完。儿子听得打起瞌睡来了,头碰在屏风上。父亲便发怒,要打儿子。从这里好像父亲那样认真地教,儿子却在瞌睡,很不应该。接下去却通过儿子的嘴,说明父亲只是教他去拍马屁。这个“谄”字就揭穿了教训的底,使人发笑。但它不光使人发笑,还显出父子两人的不同性格,父亲教儿子拍马屁而不以为耻,儿子却是正直的人不愿听这一套。这里还有刻划人物的作用。第三个例子讲到张辅贪赃枉法,王尊说他把地方上的钱都搜刮到自己家里,正够把他埋葬了。这个“葬”字,联系到他搜刮的钱的多,多到可把他埋葬,是有风趣的;同时含有要处死刑的意思,又是很严峻的。像这类诙谐风趣的笔调,写得还是严肃而不浮滑,含义丰富,所以是成功的例子。

  ——以上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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