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美丽的瞬间
《诗经·国风·周南》中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诗句。细细品读,感觉是极好的。桃花灿烂,美艳灼人,青春饱满的女子也正灿烂的如这盛开的桃花。这里的花谢结子,女人当嫁,都是由一种灿烂张扬的生命颠峰状态,向着另一种沉静的有负荷的生命状态转变。
人面桃花相映相照,青春与花期相似神同,人面桃花从此进入了诗人的心灵。但是,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感动,似乎并没有让诗人敏感的心灵得到长久的满足,他领悟人面桃花所带来的对丰盈的生命状态的感情,却是走得很远,甚至走向了某种虚无。
唐朝诗人崔护的七言绝句《题都城南庄》,以其经典的诗句咏叹了与崔护在春风里桃花下相逢的妙龄女子,诗人所注目的是人面不在、桃花依然的世间沧桑:“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女子偶一回眸,然后羞涩的一笑,便绘就成一幅“人面桃花”,让崔护砰然心动,于是缠绵成一首绝唱,千百年来一直在世间回旋、飘荡……
诗人与人面桃花相逢的这一瞬间,明媚灿烂,动人心弦,美轮美奂。然而世事变幻,人面难寻,独留桃花满枝,迎风含笑,凄然而美丽。这时在诗人敏感的心灵里,除了回忆那人面桃花相映红的动人瞬间之外,却在由衷地发出感叹:如花的生命不会在原地等待,人间的一切相遇都是不可重复的。人间物事,瞬息难同……自此,人面桃花在诗人心目中已不再是只具有同一性的审美意象,它们两相对照时,更显出人世间的无可奈何,还有对人生缺憾的无能为力,将人的情感也导向了一种虚无。
直到张爱玲,才给了我们些许的安慰。因为,张爱玲将人面桃花的瞬间相逢,称之为“爱”。
她在散文《爱》中讲述了一个故事,颇类似于唐朝崔护诗中第一个场景:一个女孩子,生得美,在一个春天的晚上,她在后门口的桃树下,穿着月白的衫子。对门的年轻人走过来,说:“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说什么,他也没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儿,各自走开去。后来这个女子经历了无数惊险的风波,老了以后还记得那个晚上,那位年轻人,那棵桃树。
张爱玲说,这就是“爱”!她说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说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张爱玲是个非常现实的智者,她不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慨叹,她所注重的是那个心灵相通的美丽瞬间。
既然世事无常,不可改变,人就要特别珍惜那个心灵际会的有限瞬间,而不是去慨叹“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不可追回的世事沧桑。张爱玲在《谈音乐》中也曾说:“我最怕的是梵哑铃,水一般地流着,将人生紧紧把握贴恋着的一切东西都流了去了。胡琴就好得多,虽然也苍凉,到临了总像着北方人的‘话又说回来了,远兜远转,依然回到人间。’”
是的,张爱玲将人生紧紧把握贴恋着的东西,又都原原本本还给了我们,人面桃花的美丽在人们心灵的无涯荒野里远兜远转,虽然也有些苍凉,但依然还是回到了“人间”。因为,一向以冷眼看待情与爱的张爱玲,居然郑重地用了一个温暖的字眼——“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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