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名堂重读红楼札记》之四
曹雪芹缘何安排宝玉在黛玉生前为她作诔文？
第七十八回宝玉所作“长篇大论”（黛玉语，见七十九回）《芙蓉女儿诔》，字面上是悼念晴雯的，实际上是祭奠黛玉的，这应该是《红楼梦》读者的共识。按照曹雪芹的行文风格，《红楼梦》里每发生一件大事，前文必有一条“草蛇灰线”，《芙蓉女儿诔》的受祭对象伏线在不远处的六十三回。当日正是宝玉生辰，袭人、晴雯、麝月、芳官等一干贴身丫鬟凑钱为其举办一个小型派对，因行“占花名”酒令人少无趣而扩大范围临时邀约了李纨、黛玉和薛家姐妹等。是晚黛玉倒数第二个掣，占得的花名就是芙蓉。原文这样描述——
香菱便又掷了个六点，该黛玉掣。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
莫怨东风当自嗟
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她，别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于是饮了酒。
曹雪芹恐怕这条伏线过于灰暗不够醒目，还于宝玉泣涕念完诔文后追加情节：
读毕，遂焚帛奠茗，犹依依不舍。小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听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请留步。”二人听了，不免一惊，那小鬟回头一看，却是个人影从芙蓉花中走出来，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来显魂了。”（第七十八回）
既走出来细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第七十九回）
按理事情至此已经很显性了，但曹雪芹犹嫌不足，竟让黛玉和宝玉一起讨论诔文的修改，诔联“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原句）经“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黛玉句）至“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宝玉句），对象直逼林妹妹，弄得黛玉闻句“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面却不敢露出……”
这一情节处理，大大异于《红楼梦》惯用的“藏锋”笔法，成了一个孤例。
那么，曹雪芹为何要让宝玉在林妹妹尚未“泪尽而逝”之前为她写诔文呐？而且态度还比较急切。这个“答案”藏得较远，在“慧紫鹃情辞试忙玉”的第五十七回。
第五十七回主要写了三件事：一是紫鹃试宝玉至其痴病大发，一是岫烟许薛蝌又拮据典衣，一是薛姨妈收黛玉做义女而言及“木石姻缘”。在“紫鹃试玉”部分，与黛玉情同姐妹的紫鹃丫头为了早日促成“两玉”结合，突破以往的乖乖女情状，利用激将法，三五句话就将宝玉激得呆病大作，用袭人的“七了”描述，宝玉是“眼睛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掐着也不疼了，已经死了大半个了。连李妈妈都说不中用了，只怕这会子都死了。”
读过《红楼梦》小说和看过“红楼梦”越剧的都知道，紫鹃丫头并不会什么“吸心大法”，她只是陈述了出阁年龄将至“你妹妹回苏州家去”，时间是“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方式是“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并合理虚拟了一个情况：“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顽的东西，有他送你的，叫你打点出来还他；他也将你送他的，打叠了在那里呢。”
试想一下，听说林妹妹要回原籍就“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到了茶来，他便吃茶”的情痴贾宝玉，一旦得到林黛玉泪尽而逝的噩耗会是怎样的一种情状？还会写悼诗么？还会拟诔文么？恐怕不能了罢！如果宝玉尚能“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到了茶来，他便吃茶”，估计老太太、王夫人等一干贾府家长都会谢天谢地了。
但一部《红楼梦》，绝对女一号的林黛玉仙逝后是不能没有悼文的，起码她那还泪对象贾宝玉不能没有祭奠辞章，否则，绛珠仙子的“还泪行动”就永远缺失一份最紧要的“鉴定”。于是曹雪芹发动了他的旷世才情，在酷肖黛玉的晴雯殒后让宝玉借名提前“杜撰”（见七十八回回目“痴公子杜撰芙蓉诔”）《芙蓉女儿诔》，并别出心裁地让受祭者藏于花丛中，全程感应爱人那永失真爱生不如死的大悲痛，再像花神一样款款走出，似从前一般和心上人共同讨论、修改文辞。
旷古未有的一段爱情悲剧，需要一个旷古未有的特殊情节予以表达和承载。绛珠仙子的“还泪行动”，神瑛侍者该明了的他却懵懂；宝玉哥哥的“祭奠诔文”，黛玉妹妹不该知道的她却知晓。一个永远蒙在鼓里，一个永远心底澄澈。但在爱和被爱的过程中，他俩永远是对等的，不存在谁对谁错的任何问题。窃以为，这就是曹雪芹提前让贾宝玉为林黛玉撰写《芙蓉女儿诔》的理由。
2010.10.7 不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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