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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抗规训,张扬女孩的独立、快乐和力量!

 学习着 2010-11-07

反抗规训,张扬女孩的独立、快乐和力量!

——解读林格伦的《长袜子皮皮》意义

 

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教授 卜卫

 

2010年8月4日 上海 世博会瑞典馆

 

尊敬的瑞典馆理事长安妮卡.芮碧女士,尊敬的林格伦纪念奖执委会主席艾瑞克.提图森先生,尊敬的李学谦社长,

 

非常荣幸有机会在世博会瑞典馆发表有关长袜子皮皮的演讲,我是皮皮的Fans。为此,我首先要感谢中国少年儿童出版总社社社长李学谦先生的邀请,感谢他非常欣赏一位年过半百的教授如此钟爱皮皮,其实这种欣赏也挑战了社会对成年妇女的规训。正因为他的欣赏,所以我才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高谈阔论了我和皮皮、我和林格伦博物馆以及我和童话。每次到斯德哥尔摩,我一定要去一趟林格伦博物馆,和北欧小朋友们一起在木船里“航海”、在树洞里阅读童话、在皮皮的卫生间里好奇地讨论那个没有冲走的大便,在餐厅里品尝好吃的皮皮饼……特别让我感动的是,有一次我碰到了一队脑瘫的儿童们,他们在老师们的照料下来参观博物馆,虽然他们不能像我们一样说话,但他们的眼睛放射出智慧的光芒,他们真的能读懂皮皮戏剧的快乐。我一直希望中国也有这样充满儿童活力的儿童文学博物馆,来欢迎所有的小朋友。

 

Pippi的中文意思是“淘气”,Pippi就是那个淘气的女孩。无论在童话和现实中,我们都很难发现一个9岁的女孩拥有如此自然的身体和自由的精神。皮皮的故事同时颠覆了两种传统:一是成人世界对孩子施加的身体和精神的规训(discipline),另一个是文化传统对女孩施加的身体和精神的规训,并通过反抗这种规训,肯定了童年价值。

 

什么是规训?福柯(Michel Foucault)把它定义为“规范人的多样性的手段”。社会通过多种制度如学校、家庭或文化的力量等使用规训权力(employing disciplinary power),对人的行为、思想进行规训。这种规训不是一种压制(coercion),而是一种自我规训(self regulate)和参与(participate)的过程,结果造成了“顺从的身体”(docile bodies)和适合主流社会的思想。比如,在《长袜子皮皮》的故事里,Pippi的两个邻居小朋友在出场时就是被“规训”的典范。这是两个“又懂事又有教养又听话的孩子。杜米从来不咬手指甲,妈妈让做什么就做什么。阿妮卡遇到不顺心的事从来也不吵闹,她熨过的棉布连衣裙总是平平展展,她处处当心不让连衣裙弄脏”,从身体到心灵都被“规训”。但所有的规训并不是天然合理的,都需要被质疑的,比如这种规训为什么会存在的,是谁规定的,对谁有利等等。激进的批判教育学(critical pedagogy)家弗雷罗(Paulo Freire)提出,教育的目的应该为学生提供发展批判能力的机会,以挑战和改造现存社会的秩序,而不仅仅是适应它们。林格伦恰恰为我们塑造了一个质疑和挑战现存社会秩序、反抗所有来自成人规训的女孩,这个女孩不是像一般的童话故事中的一个已经被规训好的公主,如“皮肤像雪一样白”,“嘴唇像血一样红”的优雅漂亮的白雪公主,也不是一个“从坏变好”的典范,以显示成人社会“规训”的力量,而是一个勇敢、坚强、特立独行且富有娱乐精神、天然孩子气的乡村女孩。她的身体是不驯服的,“头发的颜色像胡萝卜一样,两条梳得硬邦邦的小辫子直挺挺地竖着。她的鼻子长得就像一个小土豆,上边布满了雀斑”,还长着一个“爱说谎”和“吹牛”的大嘴巴。她的连衣裙是自己缝的,蓝布不够,就贴一块红布。长袜子一是棕色的,一是黑色的……她的行动和想法也是不驯服的。故事一开始,作者就交代了,“她既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不过这倒挺不错,在她玩得最开心的时候不会有人叫她去睡觉……”,皮皮相信她的妈妈坐在天上,通过一个小孔看着生活在人间的女儿,皮皮经常向她招手说,“请不要担心!我会料理自己的!”。这彻底颠覆了只有爸爸妈妈的家庭才是幸福家庭的神话。只有一个爸爸,或者儿童自己也可以建设一个幸福家庭。当警察要送她到儿童之家时,皮皮自豪地说:“我是一个儿童,这是我的家,这不就是儿童之家”?

 

Pippi不上学。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爱学习。什么是学习?的确需要从新定义。学习不仅是认字和会背诵九九表,学习也是会做好吃的蛋饼,会野外生存,会照顾自己的生活和有能力帮助别人,学习更是有能力快乐的生活。所以,Pippi会问:“为什么必须上学”?“什么是知识”?如果说九九表是知识的话,Pippi就会回答:““我九年没有舅舅表,也过得不错。我还能过得更好”。她认为,如果你不知道葡萄牙的首都没关系,不用去学,如果想知道就自己写信去问。如果实在不知道也没关系,因为“人们不会事事如意”。Pippi的故事也让我们反省什么是知识以及儿童的生活经验与知识的关系。当皮皮因为想要一个假期的感觉而去上学时,老师教她念“蛇”字。皮皮马上在课堂上谈起了在印度被大蛇缠住的经历,非常生动:“你们可能不敢相信那是一条多么可怕的蛇,十四米,生起气来就像一只马蜂。有一次它要吃我,但我说:我是见过世面的,我用拳头打它的头,呯砰,它嘶嘶叫起来,我又一次打它,它死了。啊,这个字就念蛇,太有意思了”。遗憾的是,教师并没有重视孩子的生活经验,只是“觉得皮皮实在是个顽皮的孩子”。在老师看来,第一,“蛇”这个字本身是知识,而孩子与蛇打交道的经历却不是知识,尽管那对孩子来说是更有用的知识;第二,知识似乎只能是自上而下地恩惠给孩子们的,而与孩子们自身的生活经验无关,不尊重儿童的教育就这样割断了儿童经验与知识的联系。因此,虽然老师看起来很耐心,但因为儿童的经验没有被尊重,儿童本身也没有得到尊重,Pippi还是离开了学校这个试图“规训”她的场所。

 

Pippi的行动都很好玩,但“好玩”地破坏了成人的规训,并戳穿了成人的虚伪。她会倒着走路;看到水渠,就跳到水里,因为“谁说孩子身上一定得是干的?”;她和贵妇们喝咖啡时会抢着吃糖,大谈对保姆的看法;她自己组织儿童的问答比赛,给每个孩子奖品,以反抗那个只给成绩优秀孩子奖品的比赛。在这个故事里,就这样一个乡村女孩,代替了那些优雅漂亮的公主们,成为童话中的最正面的人物,成为一个受到孩子们崇拜的英雄。她显然是不需要被规训的,反而,其他已经被规训好的孩子才是需要改变的。

 

Pippi形象的第二个重要意义是反抗了对女孩施加的身体和精神的规训。在这里,我想特别提到社会性别(gender)的概念。什么是社会性别?最初提出这个概念时,是与Sex相区别的,Sex指的是女性与男性的生理差异(比如男人长胡子,女人来例假),社会性别(Gender)则指女性与男性的社会差异(比如男性勇敢坚强、女性温柔软弱、女性应该或只能依靠男性等),即两性的社会关系以及社会和文化塑造这种关系的方式(比如素质教育课程,男生学习野外摄影,女生在教室学习编织等等)。社会性别作为一个过程,是贯穿一生的社会互动。我们每个人都会学习什么是被期待的行为、看到什么被期待并按被期待的方式行动或反馈,因此我们也在建构并维护这种社会性别秩序。这是对社会性别概念最简单化的概述,现在对社会性别有更多的讨论,比如批评它没有挑战二元对立等等。但无论如何,社会性别已经不是简单的男人和女人的角色,它是一种社会关系,一种社会结构,是表示权力关系的一种途径。经过20多年的发展,社会性别已经成为一个重要的分析范畴,在各个学科和领域中被用来作用阐释和分析问题的概念。社会性别概念的意义在于,强调社会现实中女性对男性的依附性不是一种天然定制,而是文化建构的结果,因此也是可以改变的。自1995年联合国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召开,“社会性别”概念以及“性别平等”等理念在社会科学特别是文学研究中得到极大的普及。也就在1995年,我们从联合国开发署(UNDP)公布的资料中可以看到,瑞典在全球130个国家中,性别平等指数(GDI)排名第一,为0.92分,其次是芬兰、挪威、丹麦和美国,最低的是阿富汗(0.169),中国在130个国家中排名第71位,为0.578分,这多少打破了我们国家是一个“男女平等”典范国家的幻想。

 

从社会性别的角度看,Pippi彻底颠覆了传统的社会性别模式。她不是一个上流社会期望的优雅的、漂亮的、被规训好的、时刻准备嫁给王子的公主,也不是一个所谓贤淑的、奉献的平民妻子的预备人选,她是她自己,是为自己的存在。我们读了太多的王子救公主的童话,也读了太多的男孩勇敢聪明淘气有创造性女孩胆小幼稚爱美的儿童小说,特别是当故事里有一个男主角和女主角的时候。我们的文化喜欢男孩的淘气,因为那是聪明或男性特征的体现,但不喜欢女孩的淘气,我们有一个词专门对付女孩的淘气,那是“疯”(这是一个贬义词)。应该注意到,“规训”也是有性别的,女权主义者已经注意到福柯的规训特别能解释性别议题。现代的所谓减肥或身体塑形就是一种对女性的规训,在正式场合应该化妆或必须穿裙装也是一种规训。这些规则塑造了具有理想女性特征的身体,也是一个顺从的身体,在这样的身体里,精神实际上也被规训了。但Pippi的形象反抗了这种规训,她绝不柔弱,林格伦赋予了她无穷的力量,她力气大的可以举起一匹马,可以举起一个大力士,可以举起警察和一条鲸鱼;她从不胆小,她能够从容不迫地接待小偷拜访;她从不是男孩的跟班,她自己就可以发明很多很好玩的游戏,诸如拣破烂、生日Party上的“不能沾地板”、到储藏室做拜访“鬼怪”等,她会组织野游,带领孩子们去爬树等;她的理想是长大做一个海盗,她带着朋友修补破船,然后到海上去冒险;她从不会等着男孩来拯救她,相反,她会去拯救男孩,为了为一个男孩打抱不平,她与五个男孩打架还大胜而归;她不在乎外人如何看她是否漂亮,不在乎社会通行的对女孩长相标准,她就是喜欢自己,对自己充满自信。当她看到一个商店门口有一个雀斑霜广告说“你为雀斑苦恼吗?”时,她特地跑进商店,只为对售货员说一声“我没有”。当售货员同情地告诉她,“亲爱的孩子,你满脸都长着雀斑,”Pippi充满快乐地回答说:“你说得对,不过我并不为雀斑苦恼。我很喜欢雀斑,早晨好!”

 

可能有人会将Pippi看作男孩气的。但我不赞成这种分类。将女孩看作男孩气的,或将男孩看作“娘娘腔”的,说到底都是一种性别歧视,而且这种分类本身也是一种歧视。也就是说,这种强硬的归类束缚了人类的自由的、多元的特性。这让我想起了已经去世的麦克尔杰克逊,对美国媒体来说,他不像男人也不是女人,不像黑人也不是白人,不像成年人也不是青少年,不像同性恋似乎也不是异性恋……“麦克尔杰克逊与日俱增的‘中型化’或‘女性化’装扮以及非常复杂的性别表现,引起了社会的极大焦虑和诸多批评,美国媒体或社会希望他停止这种跨越现有范畴的存在状态,要他归位,回归传统的性别呈现”(见何春蕤,2009年7月3日苹果日报),比如黑人男性的阳刚特征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台湾教授何春蕤说,是美国的种族主义、反种族主义的僵化、同性恋恐惧症、跨性别恐惧症等杀死了麦克尔杰克逊。因此,当我们说Pippi颠覆了传统的社会性别模式,并不是说她是男性化的,或是说男性化就是好的,而是说她展示了在成长时期的最自然的身体和最自由的精神世界。在这个故事里,无论作为一个儿童还是一个女孩,她都是一个具有主体地位的能动性的个人,是能够影响当地社会生活的个人。她是一个获得解放的孩子,在当今全球化、资本主义激烈竞争的时代,她更是我们的理想。

 

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我们都喜欢“听话”、“懂事”的孩子。所谓“听话”肯定是小孩要听大人的话,所谓“懂事”,也是要小孩要懂大人的事,而不是相反。尽管我们国家在90年就签署了联合国《儿童权利公约》,倾听儿童的声音是儿童的重要权利之一,但大多数成年仍不愿意听儿童讲话,也认为儿童的事情不需要去理解,也不值得重视。儿童的价值似乎在未来,是未来的科学家、官员、学者,而不是现在。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在儿童权利运动中提出:“儿童的名字是今天”!另外不能忽略的一点是:儿童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很多年前,中国著名教育学家陶行知编过一首《小孩不小歌》,即“人人都说小孩小,谁知人小心不小,你若小看小孩子,便比小孩还要小”。Pippi说过比著名教育学家更深刻的话,这句话就是:“你年龄小的时候,倒比现在大”。

 

我认识一个来自中国的瑞典小女孩,她在一岁半的时候被遗弃了。我的瑞典朋友收养了她。当我和她在林格伦博物馆一起游戏的时候,我常常忍不住想象,如果她还生活在中国农村,她的命运会如何?她可能像其他贫困地区女孩一样,很早就辍学了,或是到南方打工为自己兄弟挣学费,或是等待着被换亲。但她现在在林格伦博物馆,她要学习皮皮去航海。她的故事应该提示我们,我们的文化和媒介应该为儿童、为所有女孩开辟什么样的成长空间?

 

追随着皮皮的足迹,我们都可以听到皮皮在快乐的歌唱:“夏日里充满阳光,我走过森林和牧场,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一路走一路咯吱咯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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