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猫，但是……
我不知道，假如以人的时间标准来计算，在这小院里，在这窗外，我生活了多久？我甚至忘了自己有多大，生过多少孩子。
站在窗台上时，我总能望见屋里的白墙上挂着一个圆形的东西，上面长短粗细不一的三根针，以不同的样子在朝一个方向走。
我知道，那是钟，里面有属于我的一些时间。
我懒得动弹，尤其在让我感到寒冷的时候。屋里的女主人是个老太太，每个冬天她都会将一些纸盒放在窗外，还铺上棉垫。
我缩在盒子里，除过打盹儿，就静静地看着屋里的一切。屋里经常没人，却总能听到说话声，他们在另一个屋里，我常常看见屋子的门口有人过来过去。即便这样，我也喜欢静静地从窗外望进去，无聊时就盯着钟上面的三根针出神。我不懂人的时间是什么东西，但我隐隐地感觉到他们的“时间”就是从那三根针里流出来的。猫没有这样的东西，所以我们似乎不会拥有时间。
我是猫，在人类的观念里，我们是没有思维的生灵。人类从来都是以他们的标准来衡量一切的。尽管我与同伴之间也有交流，但我们的话语在这世界上是不具备力量的，除了我们自己，没人会在意。我们的声音他们能听到，也能明白一点，因此我们饿的时候挤在窗台上轻轻叫几声，女主人就会端着被他们叫做饭盒的东西，打开窗子给我们送吃的。其实更多时候，我是想感激她和哀求她的，但她听不懂，她只知道我们饿了，或者冷了，害怕了。
记不得多少次，我希望屋里的人能同意我进到屋里去。因此我尽量用温柔的声音来表达，可换来的是他们对我亲昵的喊声，有时候是咪咪，有时候是小家伙什么的。可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为何如此盼望能进到屋里，能在玻璃的那一边窗台上静静地卧着，哪怕只一会儿。
我刚到这院子时，屋里有一只黄色的猫，长得很帅，毛发油亮。他在屋里，我在屋外，我们时常隔着窗子说话。我很羡慕他能在屋子里逛来逛去，而他则对我很同情，他从没受过饿，也没受过冷。
我不记得自己在外面流浪了多久，不记得自己的妈妈是谁，也搞不清楚我跑过多少地方才来到这里，找到了一点安全的感觉。尽管，我不能像他那样呆在屋里，晚上睡在主人的被子上。
开始我还是喜欢到处乱跑，只在饿得时候回到窗台上向女主人讨吃的，和黄猫说话。后来，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他。尽管他比我老很多，甚至在给我讲他并不坎坷的故事时都是那种低沉的声音，但我还是喜欢他。
当然他更喜欢我。他虽然衣食无忧，却非常孤独。我的到来令他兴奋，我们隔着玻璃亲昵，说情话，注视着对方。我吃饭时，他就爱怜地看着我。我吃的猪肝或猪肺拌馒头，他是从来不吃的。他曾经讲过一次，当然是在我们还没恋爱的时候，他说他是吃鸡肝长大的，而且只吃公鸡肝。主人每个星期都会跑到市场收集两次新鲜鸡肝。不过后来他再不说这些了，也许是因为同情我的流浪生活。
我时常给他描述外面的样子，告诉他我们的同类里有非常友好的，也有非常凶恶的。他听我讲这些的时候，总是很迷离的样子，让我感到他对外面世界的向往。我曾问他是否愿意离开这里和我一起去流浪，他眼里露出悲伤，他说他爱我，非常爱，但是他已习惯于这样的生活，不能想像自己如果也开始流浪会是什么样子。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有很多恐惧，还有一点伤感。而我更难过，我知道我们永远只能隔着玻璃亲昵，我们的爱情，永远听得到，触不到。
第一个春天，我有了孩子。我并不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我们猫常常连自己的妈妈都会忘掉。我们没有家族意识，永远是独立生活的。
我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他沉默了很久，然后沉沉地说了句：很好。
之后我们依然每天隔着玻璃亲昵，而我明显感觉到这个春天，他格外依恋我，话特别多。
生孩子的时候，我离开了这个院子。我不知道时间是什么，也不记得我离开了多久。当我带着几个孩子回来时，他立即在窗台上大声叫我。
我们再次隔着玻璃亲昵，他发出了我从没听过的激烈亢奋的声音，但那么苍老，那么绝望。
我突然发现他有了很多变化。
他眼里开始流出悲哀，说时间快到了。我第一次听见“时间”这个词，我问他，那是什么东西？他让我看屋里墙上的钟，说那就是时间。他告诉我，他已经跟着那针转了无数圈，尽管他不能准确说出他在这里生活了多久。在他遇到我之前，这些都不重要。但我的出现，让他终于明白什么叫时间，尤其是在我离开的这段日子，他总是蹲在屋里的窗台上，隔着玻璃轻轻唤我，或看着屋内的挂钟出神。
后来那些日子，他终日守在窗台上，看我照顾幼小的孩子。而我总是用尽可能多的时间，隔着玻璃和他亲昵，我知道他爱我，我也爱他，可他眼里的绝望却总是一天漫过一天。
孩子们长得很快，没过多久就各奔东西，留下的也和我当初一样，只为等开饭的时间。
我却哪里也不再去了，只想陪着他，再不离开。我们就这样一直隔着玻璃将身子贴在一起。
时钟上的针走了一圈又一圈。终于，他开始不再吃任何东西，唤我的声音也越发虚弱。但他始终在努力贴着我的身体，隔着玻璃。我几乎能感觉到他在发抖，在下沉，在飘离，在绝望中想紧紧地抓住时间。
我不停呼唤，想把他从深渊里拉出来。可他已无力再贴着我了，只能勉强抬眼望着，充满爱怜和惜别的疼痛。我们一起流泪，在他终于懂得了时间之后，就要离开了。
我无能为力，只能用眼泪伴着他一点点沉下去，再沉下去。
最终。
女主人哭着将他埋在了院子里。我隐隐听到她说他在这里生活了十三年。我不懂年是什么，我只知道，自从我们开始相爱，就拥有有了时间。
我站在窗台上，看着他被土覆盖。
我哀嚎，却没人看我一眼。我是流浪的猫，尽管我过上了远比流浪好了很多的日子，但我和后来在这院落里一起生存的所有同伴，包括我的孩子们一样，永远都是流浪猫。他们不会知道猫的感情，我们没有文字，不会书写，在他们眼里，我们只是为了温饱而存在着的动物。
我不知在这个窗台上站了多久，寒冷和炙热的日子一次次来临，一次次过去。我开始感到自己老了。我拼命呼吸，空气里始终有他的味道。每个夜晚，我都能听见他的呼唤，我对他说我在，就在你身边，始终没有离开过，始终贴着你。
可我知道，我始终都没有感受过他的温度。
我再一次哀求女主人让我进去，让我到仅仅隔着一层玻璃的地方去，让我感受一下那里的温度，哪怕就一次。
然而，女主人却再一次端着饭盒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