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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愁予诗选

 寂静·欢喜 2010-11-20

【佛外缘】

 

她走进来说: 我停留

只能亥时到子时

 

你来赠我一百零八颗舍利子

说是前生火花的相思骨

又用菩提树年轮的心线

串成时间绵替的念珠

 

莫是今生邀我共同坐化

在一险峰清寂的洞府

一阴一阳两尊肉身

默数着念珠对坐千古

 

而我的心魔日归夜遁你如何知道

当我拈花是那心魔在微笑

每朝手写一百零八个痴字

恐怕情孽如九牛而修持如一毛

 

而你来只要停留一个时辰

那舍利子已化入我脏腑心魂

菩提树同我的性命合一

我看不见我 也看不见你 只觉得

 

唇上印了一记凉如清露的吻

 

【当西风走过】

 

仅图这样走过的,西风----

仅吹熄我的蜡烛就这样走过了

徒留一叶未读完的书册在手

却使一室的黝暗,反印了窗外的幽蓝。

当落桐飘如远年的回音,恰似指间轻掩的一叶

当晚景的情愁因烛火的冥灭而凝於眼底

此刻,我是这样油然地记取,那年少的时光

哎,那时光,爱倩的走过一如西风的走过。

 

【生命】

 

滑落过长空的下坡,我是熄了灯的流星

正乘夜雨的微凉,赶一程赴赌的路

待投掷的生命如雨点,在湖上激起一夜的迷雾

够了,生命如此的短,竟短得如此的华美!

 

偶然间,我是胜了,造物自迷於锦绣的设局

毕竟是日子如针,曳着先浓後淡的彩线

起落的拾指之间,反绣出我偏傲的明暗

算了,生命如此之速,竟速得如此之宁静!

 

【度牒】

 

这是故居的园林,石阶向

圮废的庙宇

今夜你同谁来呢?同着

来自风雨的不羁,抑来自往岁的记忆

额上新的殿堂已醮起,而哪儿去了

我们昔日油纸的度牒

我再再地断定,我们交投的方言未改

那蒲团与莲瓣前的偶立

或笑声中不意地休止

啊,你已陌生了的人,今夜你同风雨来

我心的废厦已张起四角的飞檐

那高悬薄翅的铁马,你要轻轻地摇

轻轻地,啊,那是我梦的触须

 

梵音】

 

云游了三千岁月

终将云履脱在最西的峰上

而门掩着 兽环有指音错落

是谁归来 在前阶

是谁沿着每颗星托钵归来

乃闻一腔苍古的男声

在引罄的丁零中响起

 

反正已还山门 且迟些个进去

且念一些渡 一些饮 一些啄

且返身再观照

那六乘以七的世界

( 钟鼓 四十二字妙陀罗)

首日的晚课在拈香中开始

随木鱼游出舌底的莲花

我的灵魂

不即不离

 

【归航曲】

 

飘泊得很久,我想归去了

彷佛,我不再属於这里的一切

我要摘下久悬的桅灯

摘下航程里最後的信号

我要归去了……

 

每一片帆都会驶向

斯培西阿海湾(注)

像疲倦的太阳

在那儿降落,我知道

每一朵云都会俯吻

汩罗江渚,像清浅的水涡一样

在那儿旋没……

 

我要归去了

天隅有幽蓝的空席

有星座们洗尘的酒宴

在隐去云朵和帆的地方

我的灯将在那儿升起…

 

(注)斯培西阿海湾:雪莱失踪处

 

【雨丝】

 

我们底恋啊,像雨丝,

在星斗与星斗间的路上,

我们底车舆是无声的。

 

曾嬉戏於透明的大森林,

曾濯足於无水的小溪,

那是,挤满著莲叶灯的河床啊,

是有牵牛和鹊桥的故事

遗落在那里的……

 

遗落在那裹的  

我们底恋啊,像雨丝,

斜斜地,斜斜地织成淡的记忆。

而是否淡的记忆

就永留於星斗之间呢?

如今已是摔碎的珍珠

流满人世了……

 

【天窗】

 

每夜,星子们都来我的屋瓦上汲水

我在井底仰卧看,好深的井啊。

 

自从有了天窗

就像亲手揭开覆身的冰雪

--我是北地忍不住的春天

 

星子们都美丽,分占了循环著的七个夜,

而那南方的蓝色的小星呢?

源自春泉的水已在四壁闲荡著

那町町有声的陶瓶还未垂下来。

啊,星子们都美丽

而在梦中也响看的,只有一个名字

那名字,自在得如流水……

 

【水巷】

 

四围的青山太高了,显得晴空

如一描蓝的窗……

我们常常拉上云的窗帷

那是阴了,而且飘著雨的流苏

 

我原是爱听罄声与铎声的

今却为你戚戚於小院的阴晴

算了吧

管他一世的缘份是否相值於千年慧根

谁让你我相逢

且相逢於这小小的水巷如两条鱼

 

【崖上】

 

虚无在崖上时,对著我

彷佛这样歌著……

啊---

不必为人生咏唱,以你悲怆之曲

不必为自然临摩,以你文彩之笔

不必讴歌,不必渲染,不必夸耀吧!

 

果真你底声音,能传出十里吗?

与乎你底图画,能留住时间吗 ?

 

然则,即千顷惊涛,也不必慨赏

即万里云海,也不必讶赞

果真,啊!你底眼,又是如此的低微

时序和方位,山水和星月

不必指出,啊!也不必想到

 

不必猜测,你耳得之声

不必揣摩,你目遇之色

不必一咏三叹,啊,为你薄薄的存在

若是,朋友,你不曾透视过生命

来啊,随我立於这崖上

这里的------

风是清的,月是冷的,流水淡得清明

 

你当悟到,隐隐地悟到

时间是由你无限的开始

一切的声色,不过是有限的玩具

宇宙有你,你创宇宙------

啊,在自赏的梦中,

应该是悄然地小立……

 

【晚虹之逝】

 

我是圆心,我立著

太阳在我的头顶的方位划弧

我是海的圆心,我立著

最浅的蓝在我四周划弧

 

我在计算两个极点

把一道天然的七彩弧放在西方

但黄昏说是冷了!

用灰色的大翻襟盖上那条美丽的红领带

 

【客来小城】

 

三月临幸这小城

春的事物堆缀著…….

悠悠的流水如带

在石桥下打著结子的,而且

三月的绿色如流水……

 

客来小城,巷子寂静

客来门下,铜环的轻叩如钟

远天飘飞的云絮与一阶落花……

 

【最後的春闱】

 

今晨又是春寒,林木悄悄

一鹰在细雨中抖翼斜飞

置书笈在肩上的书生,收拾远行

仰望看,一天西移的云雨

此去将入最後的春闱,啊,最後的一次

离别十年的荆窗,欲嬴归眩目的朱楣

 

毕竟是别离的日子,空的酒杯

或已倾出来日的宿题,啊,书生

你第一笔触的轻墨将润出什麽?

是青青的苔色?那卷上,抑是迢迢的功名?

今晨又是春寒,林木寂寂

一鹰在细雨中抖翼盘旋

置书笈在肩上的书生,驻足路上

被阻於参差的白幡与车马

啊,赴闱的书生,何事惊住了你?

那只是落葬的行列,只是声色的冥灭

岂因这行列竟如一阵风

使荣华的沉落,会发为生者的寒噤

 

西移的云雨停歇,杯酒盈盈

荆扉茅檐,春寒轻轻地蹭过

卸下书笈的书生,呵手而笑:

 

喜我顿悟於往日的痴迷,从此,啊,从此

反覆地,反覆地,哼一阕田园的小曲

 

 

 

【右边的人】

 

月光流著,已秋了,已秋得很久很久了

乳的河上,正凝为长又长的寒街

冥然间,儿时双连船的纸艺挽臂漂来

莫是要接我们同去!去到最初的居地

 

你知道,你一向是伴我的人

迟迟的步履,缓慢又确实的到达:

啊,我们已快到达了,那最初的居地

我们,老年的夫妻,以著白发垂长的速度

 

月光流著,已秋了,已是成熟季了

你屡种於我肩上的每日的栖息,已结实为长眠

当双连的纸艺复平,你便在我的右边隐逝了

我或在你的左边隐逝,那时

 

落蓬正是一片黑暗,将向下,更下

将我们轻轻地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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