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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江故地行

 sjaoyangli 2010-11-23

黎良军

 

(一)

我魂牵梦绕的芷江啊,它曾经养育了我6年。这机缘,来自当时适龄男人得年年交钱买兵役的严酷处境;父亲不得已,只好和母亲一起,带着姐姐和两个哥哥,逃离原籍,到芷江岩桥沈家冲躲起来,靠租种财主会老爷(王宝山)的田地过日子。1980年代以后,“出生地”似乎与“原籍”一样重要了。我在几个版本的《黎良军小传》中也说自己的出生地是芷江侗族自治县岩桥镇。从这时起,我便经常想到岩桥镇沈家冲,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去那儿看看。现在,终于有机会来到芷江,来寻访沈家冲,寻访这个洒满着我父亲的血汗和母亲的泪水、萦绕着我无限怀念之情的地方;已过古稀之年的我,居然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仿佛喝多了酒似的,说话比平时大声多了。

65年前的芷江城,是刚刚接受了日本侵略者投降的芷江城,它也给我这个山里孩子带来过巨大的惊喜。那是1946年初,父亲知道自己来日无多,而全家搬迁路费又不够,只好带着3岁的弟弟和刚满6岁的我先期回原籍,母亲和两个哥哥在凑够路费后再回来。我们回到邵阳县九公桥镇黎氏冲时恰好是过年那天的傍晚,真正的农历除夕。正是在途经芷江城时,我第一次看见了黄包车、自行车。一天傍晚,有个小孩在一个坡地学骑自行车——登上踏板,车子的两个轱辘便自动转起来下坡去了,到了平缓地带,轱辘越转越慢,终于停下了,那孩子又推着车子爬上坡顶,再登上踏板让车轱辘往下滚,如此循环往复。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觉得世界上最令人惊喜之事,恐怕莫过于此了。本来,我们从芷江回邵阳坐的是汽车,只是那一次汽车并未引起我的兴趣。

在我的记忆里,沈家冲是个既令人憧憬,又令人恐怖的地方。

沈家冲是一个很小的山冲。这儿只有两户人家,都是会老爷的佃户:冲底那家姓邓,屋前有口泉水井;我们黎家住在山冲左边的半山坡上,用水要下到邓家门口去挑,路程约有三百来米。两家住的都是会老爷的庄房屋。我们家的房子是:一栋正屋坐东朝西,住人,墙壁是用木棍编的篱笆,屋顶盖的是茅草和杉木皮。篱笆墙连泥巴都没有糊;木棍的枝桠也只粗粗砍过,留下的枝桠头部变成了钩子,可以在上面挂东西,我记得后墙的外侧还挂过乌龟壳。屋里的摆设,现在记得的,最重要的有三样。一是大灶,父亲常用一口大锅在这里熬草药。二是一张经常帐着蓝色苎麻蚊帐的床,我玩累了就爬上去睡觉;如果是热天打赤脚,爬上床去时,父亲往往要说一句:用帐子抹抹脚!三是一个方形的打禾王桶,因为它沿子高,底部面积宽,大人把弟弟或我放进禾桶里玩,我们是没法爬出来的,这样大人可以放心做事,孩子也比较安全。正屋坐向右首是一间猪栏,所用材料是一条条粗大的树木,木料之间的缝隙大,可以伸进手臂;猪栏前面有一个木板做的谷仓,底面离地有两三尺高,要爬几步楼梯才能进去。正屋前面是晒谷坪,晒谷坪的高墈下还种过南瓜。夏天洗了澡,洗澡水就倒下去肥南瓜。屋的后面是山,土墈高,没有路;左边是柴山,有路通向山里,是砍柴放牛常走的;右边是茶山,也有路经龚岩匠家通向胡家垅三伯家,也通向大哥念书的学校。在我的记忆中,上茶山的路一开始就很陡,我从来没有走过。

那时的沈家冲古木参天,大多是松树,连做柴烧的檵木树也长得很粗,有丈多两丈高。这里经常有野兽出没,老虎,豹子,狼,野猪等等,似乎什么都有。这是对我们家的巨大威胁。听大人说,我们家的火铳是后来买的,开始家里只有一面大锣,到晚上,有时野兽围着猪栏转,要吃里面的猪,猪吓得嗷嗷惨叫,父亲也不敢出门驱赶,只在家里敲大锣吓唬野兽——据说是锣声像狮子的吼声,什么野兽都怕。防备野兽的另一个办法是养狗,最多时曾经养了六只,狗吃的饭比人吃的还多。我们家的狗就曾合伙咬死过出来觅食的年幼的豹子。令人难以思议的是:每只狗似乎都有自己的名字,它们自己也都知道,能听从人的呼唤。其中一只叫花妹子的母狗,我至今还记得。

大概是1945年夏天,母亲曾经陪父亲去芷江城诊病,在城里呆了一个多月,在家的就只有14岁的大哥、10岁的二哥、6岁的我和3岁的弟弟(姐姐已经回到原籍跟奶奶生活了)。父母安排我们白天在篱笆屋里住,晚上去谷仓里睡。有一次我早上醒来时,几乎吓蒙了——原来我发现自己和弟弟昨夜根本没有进谷仓,而是在篱笆屋的王桶里睡了一夜。现在想来,这一晚我和弟弟没有成为野兽的口中之食,也真是侥幸。

沈家冲非常地山,我在这儿的生活单调而平淡。弟弟太小,我没有一个玩伴,也没有任何玩具,平时只能与鸡、狗、灰、石为伍,除了家里人,终年难得见到外人。虽然三伯父就在附近的胡家垅做佃户,可我根本没去过他家;母亲在附近向家认了娘家,可在我的记忆里,也仅仅去过干舅舅家一次。因此,跟着哥哥或姐姐去放牛;在打禾那天,光着屁股系一个兜肚,到稻田里捡禾线;在屋檐下漏斗状的灰质窝坑底部找土鳖;用稻草缠着火钳背在肩上,口里喊着“卖肉哦”;第一次穿上“峦裤”(满裆裤)后,偷偷地到禾场下边的红薯地里反复学习如何扯开裤子、系上裤子;三伯要借猫,我拼命抱着猫不给,后来我累了,父亲让我抱着猫睡觉,等到一觉醒来,才知道是上当了……这几乎就是我对自己的沈家冲生活的全部记忆了。过大年的喜庆,放鞭炮的热闹,在我的脑海里是印象全无:6岁之前的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类好事。

父母带领全家来到沈家冲隐居的时间,算起来应该是1938年(当时父母都是30岁),因为母亲谈起这一段经历时,总是说在芷江住了8年。我、弟弟和妹妹都是在沈家冲出生的。他们之所以敢这样做,一是生活所迫没有办法,二是因为父亲会算命,母亲会抽牌,他们经常外出流浪混饭吃,有着远离家乡谋生的经验(我大哥就是1931年在资兴县出生的,他的头一个名字叫资兴毛;由于是长孙,奶奶很疼爱,才把他改名叫望伢子的)。可是到芷江没几年父亲便患上尿路结石。听母亲说,结石到达阴茎部位时尿不出来,又痛得要命,是他在他的亲哥(我的三伯)的帮助下,在山里用蛮工夫硬把结石挤出来的。可是,结石是挤出来了,尿道却受到损伤,很快就发炎,接着就溃脓,后来就长蛆了,几年时间就夺去了父亲年轻的生命——他1946年夏天去世,时年38岁,临终前还嘱咐母亲千难万难也要送我念书。在父亲病重的两三年间,家里生活全靠母亲外出挣钱来维持。为了生计,母亲不得不把几个月大的妹妹含泪送给邓家,请他们把她养大做童养媳——可妹妹在邓家不到一年就死了。悬想父母在沈家冲养育我们兄弟姊妹所经历的艰难和苦痛,心里便禁不住升起一种对先人的无限敬仰与怀念的情感,也更想去沈家冲寻访我的胞衣之地了。

 

(二)

老伴燕子这次陪我回湖南,原是专为去芷江寻找故地的,80岁的大哥和一个堂弟打算与我们同往。可是,到了邵阳市之后,见大哥精神不佳,身体倦怠,脸和手掌黄得难看,患过甲型肝炎的我立即怀疑他有肝病,经不起路上的奔波,这样一来,寻访沈家冲的计划恐怕要泡汤了。大哥却说自己患的是贫血,已经是第三次了。我与他的儿子陪他去医院看了病,医生也说他肝脏没有问题,只是贫血。我便让侄儿买了糯米黄糖,送他回黎氏冲弄甜酒鸡蛋吃,据说这营养疗法对贫血很有效。不能去芷江寻访故地的遗憾,使我临时决定与燕子去湘西凤凰一游——不管怎么着也不能白回湖南一趟。

凤凰很美,它汇聚着自然和人文的精髓,叫人如醉如痴。然而,沱江两岸夜景璀璨、游人如织的热烈氛围,乾隆时期南长城重镇黄丝桥石头城(唐代叫渭阳城)的悠远沧桑,沈从文、熊希龄故居的古雅幽邃和《陈寅恪全集》的翰墨清香,都没有冲淡我积淀几十年的对芷江故地的思念:大哥不能去了,我就能因此放弃?此时不去,更待何时?

清晨离开凤凰,到吉首乘上火车才吃早餐,在怀化下了火车又直奔汽车站,下午1点多终于在芷江城的凯悦泰和酒店——据说这里是55名飞虎队员2005年重聚芷江时下榻的地方——安置下来。仿佛知道我们要寻访故地似的,酒店的服务员送了我们一张《芷江侗族自治县旅游交通图》。地图很详细,岩桥乡竟然标出了38个村。太好了,真是雪里送炭啊。我和燕子商量:沈家冲是一个很小的地名,别说芷江城里人不知道,就是岩桥人恐怕也很难知道。要在芷江城找人询问沈家冲,如同在长沙找人询问九公桥,大半会白费口舌。由于我们都是在学校退休的,便决定去县教育局寻求帮助。

下午两点多,我和燕子吃完午饭,打算回酒店歇息。燕子本来累了,但考虑到如果歇息后再去教育局,人家可能下班了,便建议先去教育局。我自然立即附议。我们乘出租车来到教育局时,值班室里有两个大人一个孩子,他们正在看电视,电视里播放的是少儿节目。我向值班人员邱会计说明来意时,孩子几次说:“闭嘴!”看来我这个不速之客是打扰了她的雅兴了。等我说完,邱会计指着旁边的一位说:“正好,这位萧老师是岩桥人,看他有没有办法。”说完就出去了。

我立即请萧老师帮忙查找沈家冲其地,并把我刚出版不久的两本小书《雅林小憩:汉语字词论集》《湘语邵阳话音义疏证》送给他。萧老师叫萧平华,40岁光景,是岩桥中心小学的老师。他非常热情,立即用手机打电话,直接问对方是否知道沈家冲和大地主王宝山,对方反问时,他才说一句“有个老教授要打听这个地方”。我在一旁听着,计着数,他一口气接连打了五个电话,可惜回答一律是不知道,仅有一人回答“王宝山可能是电冲人”。他又把电话打到电冲,仍然没有结果。萧老师分析说,王宝山如果是电冲人,电冲是水宽乡的一个村,沈家冲就可能是水宽乡的一个小地方。

我尽量把我所知道的关于沈家冲的信息搜罗出来告诉萧老师:沈家冲离岩桥15里,我大哥常从沈家冲去岩桥赶场,二哥曾去岩桥卖过柴。从岩桥回沈家冲,先是走从岩桥去水宽坪的大路,大概走过13里,才离开大路往右走小路,走两里小路就到沈家冲了。但大哥从来没有去过水宽坪。要找沈家冲,打听1940年代从岩桥去水宽坪的老路也许是个办法。我以前认为岩桥是个镇,沈家冲是镇下边的一个小地方,只是不知道它属于哪一个村。这次出发前上网查了一下,才知道岩桥不是镇而是乡。乡虽然与镇平级,一般却比镇小。这样,沈家冲就既可能属于岩桥乡,也可能属于邻近岩桥的水宽乡。王宝山是个大地主,他住的地方有他的田,别的地方也可能有他的田,听说他去岩桥可以不踩别人的地面……如此等等。萧老师答应帮忙,说是第二天陪我去电冲。

虽然目前尚无着落,我却已经大喜过望。从教育局回到酒店,我和燕子都特别高兴:怎么一去教育局就遇到热情的萧老师?是不是冥冥中有人知道我们要去岩桥找人,有意安排岩桥小学的萧平华在教育局等我们?

回到酒店,我拿着地图左看右看,在岩桥与水宽(阳田坳)两点之间设想出一条老路,有相当长一段与岩桥去巽公坡水库的乡村公路重合。我对燕子说:“看来,明天最好沿着从岩桥去巽公坡水库的乡村公路,去寻找当年岩桥与水宽坪之间的老路。可是,萧老师却要带我们直接去水宽乡的电冲,怎么办?”燕子说:“还是多听当地人的意见,等明天找了汽车再具体商量一下。”

早上8点,萧老师如约来到凯悦泰和酒店,我们便一起上路。我说要找个出租车,他说:“还是找个面的吧,坐起来舒服些。”于是我们便一起来到一辆面的前,讲好价钱后就上了车。面的司机叫刘小军,约40岁,看起来与萧平华是熟人。车往岩桥的路上,多是他们俩说话,说的又是土语,我们不懂。不过,在车上,我还是说了寻找从岩桥到水宽坪的老路的意见。这个意见得到了小刘师傅的支持,可萧老师还是坚持去电冲。最后达成折中:先沿着去巽公坡水库的公路到板桥,本来车子可以继续走毛马路东行前往电冲,但因为正在修桥,车路不通,车子需返回岩桥,绕道经水宽,再西行到电冲等我们;我们三人则从板桥步行往东去电冲,一路上打听沈家冲的所在。

车到岩桥,萧刘二位找了两位长者,我们交谈了一阵,不得要领。我临时想到我的相机已经显示照到第30张了,问燕子一共能照多少张,她说可能是36张。我便要求小刘找地方买胶卷,即使现在这个胶卷够用,买个新的备用也好。可到商店一问,老板说,如今都用数码相机了,谁还卖胶卷?只得作罢。车到板桥修桥处,下车一看,原来是一个无水的深峡(泶坑),已经堆着许多立方体的石材。小萧扶着燕子,小刘扶着我,四人踩着高高低低的石材先下后上过了深峡走上毛马路,来到一个岔路口。往左?还是往右?小刘师傅说:往左,路近些;往右,也可以到电冲,只是绕远了。我根据大哥从岩桥回沈家冲的经验,主张往右。刘萧二位却犹豫不决。刘司机这时又补充了一个情况:往左,路上没有人家;往右,有人家可以询问。我听了便断然说:“就这样,往右!”

走不上百米,路左的墈上就有一户人家,一个穿制服的男人站在墈上,我们问他是否知道沈家冲,他想了想说,这一带哪有什么沈家冲!我们继续说,那儿从前有地主王宝山的庄房屋,附近还有个小地名叫胡家垅……他还是说没有这么个地方。但是,一个蹲着抽烟的老者和他的妻子的回答虽然不太明确肯定,听起来像是他们也许知道。这时,我便快步走上墈去,来到屋前的小坪里。我递了烟,重新问起沈家冲来,穿制服的仍然坚定地说“没有”,这时,一个30来岁的妇女——她本来不是我的访问对象——却突然大声说:“怎么没有,我就是沈家冲的。”于是,我们之间有了下面一段对话。

问:请问你的大名?

答:张道梅。

问:你娘家在哪个村子?

答:户家屋场,窗户的户。

问:沈家冲是……

答:是户家屋场的一条冲。

问:那儿有一家姓邓的,你知道吗?

答:不知道,没听说。

问:你知道胡家垅吗?

答:知道。胡家垅和沈家冲隔一座山,互相背靠背。

问:你们那儿有一家姓龚的,上两代是岩匠(石匠),知道吗?

答:有姓龚的,可不知道他们上两代是岩匠。

问:你们附近有姓向的吗?

答:有。

问:你婆家这里叫什么地方?

答:大地名板桥,小地名洪家堰。

问:洪家堰到岩桥有多远?

答:8里。

问:洪家堰到你娘家有多远?

答:大概7里。

我于是断定:张道梅所说的户家屋场的沈家冲,正是我的胞衣地沈家冲,正是我父母在那儿洒过8年汗水和泪水的沈家冲。我迫不及待地请求小张给我带路。她开始有些犹豫:如果那儿不是你要找的地方怎么办?步行去太难走;老公(小曹)不在家,家里有小孩,不放心。她的婆婆说:“你可要送她回家哦。”听她这话的意思,是拐着弯儿让儿媳妇答应我,提个不言而喻的条件只是个说法而已。只有公公抽着烟,一声不吭。我对小张说:“无论如何请帮忙,当然,我也不会让你白跑的……”又大声对她婆婆说:“保证把你儿媳妇送回家,不会把她弄丢的。”最后,她终于答应了:“等师傅阉了猪就动身。”原来那个穿制服的汉子是来阉猪的,不是曹家的人。此时萧平华、刘小军、燕子等都已经来到曹家的屋前,我对小刘、小张说,尽量坐车到离沈家冲最近的地方,至于车子怎么走,你们两位商量。小张说:“车子可以一直开到沈家冲旁边的山坡上。”我吃了一惊:我记忆中的沈家冲,原是处在深山老林之中的,如今居然通了汽车了!

真是老天保佑!不到两个小时,我们就顺利地找到了张道梅,找到了这个完全可信的知情人。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让小张从户家屋场嫁到洪家堰来,仿佛准备着有朝一日有人要到洪家堰来打听沈家冲似的。

 

(三)

于是,我们一行5人上了面的,直奔沈家冲。车子先回到岩桥,再到水宽。乡村公路虽然路面窄,但是水泥路,质量非常好;一路上人烟稀少,满眼所见都是山连着山;车子畅行无阻,极少会车;即便是两个“乡治”,也像个村落,没有形成真正的街道。在水宽,面的到达一个岔路口时,小张说,右边通柘连,左边通水宽,我们走右边。我疑惑了:车子已经到了水宽,怎么左边还通水宽?拿出地图来一查,地图上果然有两个水宽。眼下这个水宽,也是我以前看地图所注意的水宽,指的是水宽乡乡政府所在地阳田坳,左边所通的水宽才是水宽乡的水宽村,它在沪昆高速公路以南,我以前没有注意到。阳田坳之所以叫水宽,应是水宽乡在阳田坳建立乡政府以后的事。那么,大哥所说的水宽坪就不是今天的阳田坳,而是今天的水宽村了。我原来要找的从岩桥到水宽坪的老路,本来应是从岩桥到水宽村的老路,却被错误地当做从岩桥到阳田坳的老路了。要不是在洪家堰遇到张道梅,我们在从洪家堰去电冲的路上,怎么能找到从岩桥去水宽坪的老路呢?我越发意识到,遇上小张,真是我们这次芷江故地行的关键一步。小张的适时出现,使我们少走了多少冤枉路啊!车子走上了开往柘连的公路,萧老师似乎也有点儿惊讶,问:沈家冲不属于电冲?张道梅答:那里一路来属于柘连。

看着地图,我知道,柘连在沪昆高速公路以南,车子翻山越岭,正在往南走,越来越接近沪昆高速公路了。我还发现,张道梅说的户家屋场地图上也有,就在沪昆高速公路边,只是头一个字不作“户”而作“付”。小张口里的“户”字,与“付”字同音,认真地说,可能应该作“傅”或“扈”。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个问题的时候。我问:沈家冲邻近高速公路?小张答:那还有好远呢。这时,车子开到了一个下坡的路段,右边是座山,左边是条冲。小张叫停车,说是沈家冲已经到了。

我们下了车。小张指着公路东边的山冲说:“这就是沈家冲。”她又指着对面半山坡一处树丛,说:“那里,树丛的前面有一块平地,听老人说从前是个屋场。”我大致看了一下:这儿确实是一个小山冲,全冲不过三五亩水田;山冲的走势北高南低,被东西两座山夹着,北面的山最高,山顶上还高高地矗立着一座移动通信基站。公路正修在山冲西边的半山坡上。我下到冲里,沿小路往北走了一二十米,同时察看着对面的山坡,想走过田塍到东山坡去。看看对面的山坡不太好走,我又回头走了二三十米,一望对面,司机刘小军已经站在那儿。他向我打招呼,说这儿路不难走。我便走过田塍去爬坡。小刘正说着“慢点”,我一个不小心,脚下一滑,双膝跪了下去。小刘说:“到了胞衣地,拜祖宗了!”我也应声说:“是该跪一跪!”说来这事儿也奇:我这人很少跌跤,两个钟头前在板桥两过深峡,在杂乱无章的石材上上上下下,我没有跌倒;两天前参加凤凰一日游,在青龙峡爬山,山高而险,我也没有跌倒;我最近的一次跌跤,发生在2002年的北京,那是在从刘家窑公交车站回铁匠营儿子处的路上,我与女儿一边说话一边走,不小心阴沟里翻了船,被石头绊倒了,不过也不是跪下。是的,对我来说,这儿本来就是个不平常的地方,父母在这儿生下了我,这儿的山,这儿的水,养育了我,拜他一拜,跪他一跪,于理是绝对应该,于情也绝对需要。

我和刘小军爬到半山坡的地坪——我出生地的旧址,向各个方向观望了一下,不由得心潮起伏。是的,这就是65年前我们一家居住的地方:眼前的山冲右高左低,我们生活中走得最多的路是从屋前的晒谷坪下个陡坡,再向左前方下着缓坡走向农田,走向冲底邓家门前的泉水井——小路虽然痕迹全无了,可走势一点不差;望着对面的山,我仿佛听到赶场回来的大哥在山间毛路上打着“哦——嗬”,报告自己的平安归来;地坪里虽然种着红薯,栽了橘子树,但这是此山唯一一处地坪,起上一正一横两幢房子,还可以有个不小的晒谷场。没错,这就是沈家冲里黎家住过的庄房屋的屋场!这就是黎勋名和向梅秀两位先人生我养我的屋场!

我向对面的山坡叫道:“都过来!”他们便都离开公路走下冲沟,燕子和张道梅一边走,一边拉着家常。等她俩和萧平华三位走近了,我说:“谢谢大家,这儿确实是我要找的地方。我们照照相吧。”我拿着相机走来走去取景对光,此时不到11点,太阳从东山顶照过来,逆光,还真不好处理。张道梅指着一块土对我说:“这块土原来是我们家的,整个山现在是柘连村的园艺场。”接着,燕子和小张聊着天,听小张告诉燕子,她小时候还在这个地坪放过牛……我拿相机对着她们,偷偷地一按——原来想偷拍一张,不想相机悉悉索索响个不停,是在返回胶卷了:糟糕,这相照不成了!

我收好相机,望着这片绿油油的红薯地出了一会儿神,转过身来,见小刘小萧站在左首的橘子树下。那里的橘子树比地坪的高大得多,而且挂满了成熟的橘子,实在诱人。有人问:摘几个橘子可以吧?张道梅痛快地说:“摘吧摘吧,没关系的。”说着也同燕子一块儿走过去,仿佛她就是这橘园的主人。于是刘萧爬到墈上摘,燕子在下边扯开一件衣服接,很像是几个乡下孩子在摘野果。

大家回到我们的面的旁边,我意犹未尽,很是遗憾,但已经无法可想。在离开沈家冲之前,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想了想,对小刘说:“请把车子继续往前开,我要到冲底看看。”冲底原来是佃户邓家住的地方,如今房舍已经渺无踪影,所见的都是稻田。有的已经收割,有的正等待收割。有两丘田很特别:别的稻田都是干的,这两丘田里却有三四寸深的水,稻子已经收割,禾蔸整整齐齐地排在清澈的水里——哦,我知道了,这水正是当年邓家门前的井水,正是我儿时所喝的井水,井眼虽然消失了,泉水却仍同当年一样汩汩而出,涌流不息。然而,沈家冲已经不只是“物是人非”,而是“物变人无”了:虽然有了手机基站,有了水泥路,有了园艺场,却没有了参天大树,没有了水井;最令人遗憾的是,这里没有了邓家,没有了我的小妹,一种莫名的幽思向我袭来……燕子陪着我在水田旁边流连徘徊,刘小军师傅似乎看出了我的情绪变化,他走近我,关心地问:“黎老,下面有什么安排?”我稳了稳神,说:“出生地找到了,也看过了。很感谢你。唯一的遗憾是没有照几张相——算了,事情总是难得十全十美的。”他说:“你来一趟不容易!今天来了,也不知道哪天能再来。我建议你回芷江城买个胶卷,下午再来拍照留念,免得留下遗憾。”我听了很受感动,低落的情绪一下子便一扫而光了,说:“我心里也曾这样想过,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来。没想到你竟然如此不怕麻烦,一心一意替我们着想。要是这样,我们这次的芷江故地之行就真正圆满了!”

中午12点多,我们5人在岩桥吃完中餐,送走了张道梅,即赶往芷江城。先到照相馆去买胶卷,走了两家,终于买上了。然后,萧老师指路,分别到两个地方把他的岳父岳母接上面的,随即上班去了。小刘师傅按照萧的托付要把两位老人经岩桥送往地头坪。一路上,萧的岳父告诉我,他今年79岁,年轻时也去岩桥赶场,地头坪离岩桥24里,现在的公路就是沿着从前的老路修的。他还说,会老爷王宝山是干塘坪人,为人还好,就是抽大烟,爱打牌。同他打牌,你不能赢。他不管家,管家的是他的儿媳妇,就算儿媳妇把几个庄房卖了,他也不知道。土改斗地主时,只有一个人斗争他。他只有一个儿子,土改时枪毙了。不过,他的孙子后来在贵州省政府工作,把家人都接去贵州了。

我、燕子和刘小军从地头坪赶回沈家冲时不过下午3点多。我们很感谢小刘师傅,一天中领我们二度来到沈家冲,并说:“以后,我那在这里出生的兄弟如果要来看看,仍就来找你。”他非常高兴地给我们留下了手机号。此时太阳已经偏西,恰好照在沈家冲东坡上,正是照相的好时机。我不断地按着快门,往东南西北各个不同的角度把这片故土摄入了相机,心中有说不出的快乐。回城时已近5点,刚走几分钟,刘小军指着右边的毛马路对我说:“前两天我还开车走过这条路,它可以通到你们说的胡家垅。”我想起来,如果车路是沿着从前的老路修的,这条毛马路应该就是从前通向水宽坪的大路的拓宽,大哥赶场回家,就是在这里离开大路走小路的。车过岩桥后,我们又绕道到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受降纪念馆,在馆前留了影。

据说,芷江的“受降纪念坊”是华夏大地纪念抗战胜利的唯一建筑,因此,芷江也可以说是一座英雄城了。我们的芷江故地行圆满结束了,我们的汽车正迎着灿烂的夕阳,往英雄城里的凯悦泰和酒店快速地驶去,从沈家冲摘来的黄橙橙的橘子,整整齐齐地排在车子前挡风玻璃的下缘;我坐在车上,回忆起这一天多的行程,真是感慨万千:对于从外地来的陌生人来说,芷江确实处处有贵人,他们热情诚恳,乐于助人,体贴长者,什么事都能帮你做到;他们似乎就是你的亲人,叫你心里感到无比的温暖。也许,这正是我的父母当年选择芷江沈家冲隐居的缘由吧?谢谢你们啊,芷江的父老乡亲!

                              于桂林育才路藜藿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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